毛尖
少年時看武俠,最喜歡琢磨的是,天下誰的武功最高?東方不敗和周伯通打,會是什么結(jié)果?想到快走火入魔的時候,迎來青春期,突然涌入新華書店的各款西方愛情小說打敗了降龍十八掌,我們懷著縱欲般的心情看《簡·愛》,看《呼嘯山莊》,看《安娜·卡列尼娜》??赐辍渡倌昃S特的煩惱》就試圖看《浮士德》,聽說《追憶逝水年華》是愛情圣經(jīng),就覺得《法國中尉的女人》太簡單了。那時候,我們都是不折不扣的愛瑪,只是我們周圍沒有有錢的登徒子,大家都是清貧的包法利。
也許就是因?yàn)榍遑毎桑覀儼褠矍楫?dāng)武俠來想象,神魂顛倒地試圖為愛情列出一個排行榜。寶黛的愛情更純粹,還是羅密歐與朱麗葉更赤誠?梁山伯與祝英臺年輕的愛情可以進(jìn)入前十,霍亂時期的阿里薩和費(fèi)爾米娜年邁的愛情也必須入圍。白蛇對許仙是愛,青蛇對白蛇也是愛,美人魚對王子更是愛,他們可以一起進(jìn)入愛情神廟嗎?伊麗莎白有偏見,達(dá)西很傲慢,可他們走到一起讓讀者感到多么幸福,這一對進(jìn)入愛神榜的呼聲肯定非常高,不過這邊,張愛玲使了個眼色,范柳原和白流蘇可以競選一下嗎?
這么多愛情故事的主人公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財D入我們的青春。失眠算什么,《呼嘯山莊》中,希斯克利夫?yàn)榱藙P瑟琳,基本沒在小說里睡過覺;割腕算什么,《榆樹下的欲望》中,阿比為了向埃本證明自己的真心,殺死了他們剛出生的孩子。
這樣令人絕望的冤孽,才是愛情的題中之意吧。如此,在漫長又短暫的青春期里沉沉浮浮,我們自以為掌握了愛情的真諦——沒有陰影的愛情,就不是愛情。文學(xué)史里看看,死于心碎的人數(shù),多于任何一種疾病,多于任何一場瘟疫。上下五千年,沒有事故的愛情,有嗎?
即便不是尸橫遍野,愛情走過,也是物換星移?!顿F族之家》的結(jié)尾,屠格涅夫描繪了在愛情中存活下來的拉夫烈茨基,他回到莉莎過去的宅邸。在花園的長凳子上,“他曾和莉莎一同度過了絕無僅有的短暫時光”,長凳子已經(jīng)發(fā)黑,也彎曲了,但是拉夫烈茨基馬上認(rèn)出了它。8年過去,拉夫烈茨基自覺已經(jīng)非常冷靜,“不僅是面部和身體已經(jīng)衰老,就連心靈也已經(jīng)衰老了”,不過,坐在他熟悉的長凳子上,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回顧了自己的一生;當(dāng)他回家的時候,他坐上四輪馬車,吩咐車夫驅(qū)車回家,而且,“不要趕著馬拼命快跑”。
拉夫烈茨基曾經(jīng)去過莉莎隱居的那座遙遠(yuǎn)的修道院,而且看到了她。她從一個唱詩班席位去另一個唱詩班席位的時候,曾經(jīng)從他身邊走過。莉莎沒有朝拉夫烈茨基望一眼,“只是朝著他那一邊的那只眼睛,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只是把自己瘦削的臉往下俯得更低了些——而且她那攥著的雙手、纏繞著念珠的手指也互相并攏,攥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