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世界盡頭的世界

      2018-11-21 11:12胡清雅
      湖南文學(xué) 2018年11期

      胡清雅

      每一天都是一次意外的睜眼,就如同每一次相遇都是一次小心翼翼的呼吸,伴隨著嘩啦嘩啦心跳一般的清脆聲響,帷幕裂開一角,舞臺上的時間永恒不變地靜靜流淌。也許世界的盡頭,一切都該這樣。在這個被他定義為世界盡頭的小鎮(zhèn)上,晴朗的秋日尤其如此。候鳥追逐著去年的軌跡,把天空分割成無數(shù)細小發(fā)光的碎片;天空下金黃的麥穗在和風(fēng)中,一縷一縷地飛躍。但就在這樣一個晴朗的秋日午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存在感。

      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從窗邊站起身來,在屋子里前前后后地走了一圈,再走回來,一口喝干了剩余的半杯咖啡。

      他再次滋生了要逃跑的沖動,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烈。他要從世界的盡頭開始,逆流而上,而上,一直到萬物初始。可漸漸地他就習(xí)慣了。不管是從主觀上,還是客觀上說,即使失去了存在感,仍然要吃飯,仍然要睡覺,每天早上推開窗扇的時候,仍然會感到陽光不痛不癢地照在臉上。沒有缺胳膊少腿,但有什么東西被挖掉了,猶如在某一個靜悄悄的夜晚,再不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小鎮(zhèn)的冬天如期而至。雪下了起來,一開始是鋼琴上安靜的鍵,后來是交響樂,再后來變成電視屏幕上恐怖的雜音。天黑了下來。寒風(fēng)開始摧毀這個世界盡頭的世界,將它在手里拋來拋去,像球一樣扔著玩。到了最后,他不敢出門,連開窗換氣也要斟酌再三,一開窗就是令人窒息的黑暗,讓他想起從前他傷害的那個人。

      這個時候,他終于開始收拾行李。幾件貼身衣物疊放得整整齊齊壘進包裹,然后是襯衫,夾衣,團成球狀的襪子,他把它們?nèi)舆M去的時候,它們很不安分,在毛衣上彈跳不止。他從衣帽架上取下大衣,透過門板聽見風(fēng)雪的嘆息聲。雪團與門扇撞擊,發(fā)出不小的聲響。又下得大了些,真是再好不過。在黎明升起之前飛快地遁入,就這樣融化進黑夜,就這樣被吞噬,再也別回頭。這世上最好的庇護是什么?除了恐懼,別無他物。

      啪,啪,啪。雪團與門扇相撞的聲音仍然沒有停止。那樣有規(guī)律有節(jié)奏地響著,就好像用叉子漫不經(jīng)心地敲擊著三只水杯。

      雪團與門扇相撞的聲音響個沒完沒了。他的手從衣物上升起來,在空中停了一會兒,他突然意識到那不是雪,而是有人,活生生的人在敲門……有個可怕的念頭掠過腦海,馬上又返回來,盤踞不去。他的手臂徹底凝固住了,仿佛陷進了固態(tài)的空氣里,成為琥珀中精致美麗僵直翅膀的蚊蟲。

      他大口地喘著氣,站起身來。走向門廊,腳步無聲而沉重。他壓抑著內(nèi)心翻涌的懼意,用盡全力最后深吸一口氣,轉(zhuǎn)動了門把手。

      合頁摩擦發(fā)出的“吱嘎”聲響仿佛時間在腐蝕,從那一邊灌進了凜冽的黑夜。當屋里屋外間的阻隔終于完全褪去的那一剎那,他禁不住瞪大了眼睛。一個纖細的身影,滿頭滿臉都是雪花,一只凍僵了的手舉在空中,保持著將要敲下的動作。他的身子下意識地側(cè)開,等她蹣跚地走進屋內(nèi),才反過身把門帶上。黑暗如同傍晚時分翻卷的積雨云,氣勢洶洶迎面撲來,卻又在轉(zhuǎn)瞬間退卻,迅速干凈得令人咋舌。

      大概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他再度看向她的時候,她正在費勁地把斗篷的風(fēng)帽扯下來。從風(fēng)帽邊緣漏出了幾縷發(fā)絲。感受到他的目光,她回過頭,眼睛一眨不眨地迎上去。短暫的沉默后,她快步走上前,仍舊低著頭。從那凍得青紫的嘴唇中飄出一行句子:“真是太感謝了,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要怎么熬過去才好……這雪太大了……”

      他后退了一步,頗有些摸不著頭腦,“沒什么,這是應(yīng)該的?!?/p>

      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適應(yīng)眼前的這位不速之客,渾身像是拼圖放錯了位置,笨拙地問,“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什么?”

      “如果有的話那就太感謝了。”

      一個代替桌子的木架子上幾乎什么都沒有了,像人的空蕩蕩的肋骨。最初的幾秒鐘,他望著那幾片被蟲蛀過搖搖欲墜的木板發(fā)愣,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佯裝認真地在腦海中搜索一番過后,他搖晃著視線企圖感知食物的存在,最終只得嘆了口氣道,“抱歉,我這里只有咖啡。”

      “那也行?!?/p>

      “可是這大晚上的……”

      “沒問題!我喜歡咖啡?!?/p>

      一壺水被安置在了爐子上。他示意她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自己也在她對面坐下,等水開?!斑@樣的天氣,你為什么會一個人出門?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嗎?”他一邊心不在焉地問,一邊擰開裝咖啡粉的罐子。話音未落,他就敏銳地察覺到了。面前的少女看起來天真可愛,一切正常,但她其實比常人少了些什么——恐怕只有他這種惶惶不可終日之人方能覺察。

      與此同時,她也正睜大了眼睛打量著他。

      “我是一個失去了存在感的人,我是逃到這個地方來的,所以……”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說。

      “失去了存在感?對,我覺得我和你一樣?!?/p>

      “是嗎?”他挑了挑眉,不置可否,“這樣說來,你一個人在外面走,莫非是為了躲避什么?”

      “是的,”她皺了皺眉頭,露出苦惱的神色,“從兩年前開始,就一直在逃。我不知道要怎樣甩掉他們,不管我走到哪里,他們都似乎能跟著我;有幾次我都遠遠地望見他們的影子了,但我足夠幸運,總是能在附近找到垃圾桶;我鉆進去藏著,每次都能夠幸運地躲過。啊,別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弄臟的衣服又不是不能洗啦……沒錯,我也知道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被他們找到;但我還有別的什么選擇嗎?我只能接著跑,一直都不停地跑,直到世界盡頭,如果有的話……”

      “我很抱歉,但你恐怕是不可能再跑了?!彼麛傞_手,帶著一絲冷酷地指出了他所認為的客觀事實,“這里就是世界盡頭?!?/p>

      “是嗎?”她微微張開了嘴,他平靜地等待著,等那雙眸子里跳動著的金色火光忽地萎靡成一抔灰燼。然而她下一句話卻是:“那你不是想逃都逃不了了嗎?”

      “水開了。”他說,站起身來,熄滅了爐子??Х确蹞潴芈湓谒嫔?,很快地沾上水的重量,在透明的液體中輕盈而緩慢地下沉。她湊近了些,瞪大眼睛望著他拿著一柄長勺子攪動水面,如同望著墜入湖中的一大簇星屑。他把勺子從壺里拎起來,瞥見她屏住呼吸、生怕顫動一下睫毛的專注樣子,又忍不住一聲長嘆:“是啊,我和你一樣,也沒有別的什么選擇了。”

      “有啊,一開始不要放手不就行了?!彼痤^來,眼中星火躍動依舊,“自始至終都牢牢地抓住你的存在感,不要讓它溜掉,也就不會有之后的麻煩了呀。”

      “如果真像你說的那么容易就好了,我從來沒有主動放棄過我的存在感。我根本沒想過失去存在感這樣的事情,竟會降臨在我身上,也并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才招致這樣,如果非要有個因由,那么,”“怎么?”她凝視著他,目光清澈。那些話在嗓子眼里莫名地堵了一下,緊接著跌跌撞撞地跑出來,他感到無法對她說謊,“……就是那樣。我曾經(jīng)……傷害過一個人。盡管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他,而那也并非我所希望……但或許罪惡便是從那時候開始生長的……”他閉上眼睛,一副極度痛苦的模樣。她轉(zhuǎn)瞬間被他的痛苦所擊倒,但是,她不得不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出于禮貌,她得跟他說點什么。

      “……那并不是你的錯。你自己也說了,既然并不希望看到這樣,人也不是你故意要傷害的,那又為什么要將這責(zé)任歸咎于自己呢?”

      “是的,你說得對,”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手指不由自主地痙攣起來,隔著褲子深深地掐進大腿中?!翱晌覠o法忽視我在傷害他所起的決定性作用。如果不是我的話……這是報應(yīng),而我也不過是罪有應(yīng)得?!?/p>

      一陣絕望突然攫住他,將他拖向深淵一般的無力。他看著她沉默地垂下頭顱,她那能言善辯的嘴緊緊地抿著,良久,她終于開口:“對不起,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p>

      “沒關(guān)系?!彼嘈?,想起爐子上那壺咖啡,“很抱歉,煮過頭了,大概會很苦。”他一邊說著,一邊開始過濾咖啡。棕色醇滑的液體緩緩地傾瀉進茶篩,穿過無數(shù)個細小的孔匯成一股滴進杯中。她雙手捧住茶杯,滿足地咕噥一聲,隨即小口啜飲起來。

      半晌,她擱下杯子,笑道,“果然好苦?!?/p>

      “那就別再勉強喝了?!?/p>

      “不苦還叫什么生活啊?!?/p>

      道理誰都會講。他想,講這樣道理的人,大抵是覺得日子很難熬,編造出所謂名言警句來自欺欺人?!澳敲?,”他略向后靠了靠,將一具軀體的重量盡數(shù)交托給椅背,酸而苦澀的液體凝成一團灼燒的球在喉中滾落?!澳惝敵跤质菫槭裁匆攀帜兀侩y道你不……”

      “啊,我沒有后悔過,”她笑著打斷了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可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知道我之前是做什么的嗎?”

      “呃……什么?”

      “我是個寫故事的人呢?!?/p>

      “聽起來還不錯啊?!?/p>

      她眨了眨眼睛,“我想把全世界都夾進筆記本里,想讓鉛筆尖在全世界的紙上跳踢踏舞,想要編織出一個個精彩的故事給全世界的人看,甚至想要創(chuàng)造出一個獨屬于自己的世界,但在我們那里,在我家里,都給算作歪門邪道。他們憑什么!我偷偷地寫,從小寫到大,就連在逃跑途中也一直在寫,就連現(xiàn)在也在寫,我一直帶著我的筆記本,我……”

      “那你你現(xiàn)在在寫什么?”

      “是一個很棒的故事!”她馬上低頭在挎包里翻找,臉頰又紅了起來,雙瞳像陽光下?lián)u晃的風(fēng)鈴一樣晶瑩透亮?!耙粋€國家的王子和魔王同時愛上了公主,可他們都認為公主喜歡的不是自己而是對方,于是雙方開始了爭斗,還有就是……”

      一個筆記本被掏出來重重地放在他面前,封皮上奇異的花紋不知道是設(shè)計師的匠心獨運,還是老鼠長期啃食的結(jié)果。

      “這個故事你覺得怎樣?”

      “感覺有點狗血。”

      “你是說我幼稚吧?”

      她沉下臉,手忙腳亂地將筆記本收起來,拉上挎包拉鏈。聽到刺耳的“刺啦”聲,他一時間手足無措,連說了好幾聲“對不起”,并說,“我只是對這類題材不太感興趣……”

      她倒又顯得坦然起來,“沒事沒事。不過是個故事而已,本來也沒有多少人會看到。”

      說著,她喝掉了杯中剩下的咖啡,意猶未盡地伸出舌頭舔舔嘴角。她發(fā)覺他在看她,露了一半的舌頭閃電般地縮回去,她紅著臉傻笑起來。但是很快,她唇邊的笑意連同臉頰上淡淡的紅霞一起褪去了,變得如同屋外夾雜著冷風(fēng)的大雪一樣蒼白,眼中開始閃現(xiàn)出濃郁的不安之色。

      “你是不是還有事情要做?”她問。

      他能透過她發(fā)出的每一個音節(jié)聽到她短促的呼吸聲,就如拉花玻璃一樣一碰即碎。“真是抱歉打擾你這么久。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不必留在這里,我……等雪下得小一點,我就上路,接著逃跑。今天非常感謝你,發(fā)自內(nèi)心……”

      她低著頭盯住自己的鞋尖,細瘦的雙手擱在膝蓋上,手心里捧著已經(jīng)空了的咖啡杯。

      他急忙坐直身子,“你別多想,我并不覺得被打擾,相反,有你在這里還挺開心的。而且,”猶豫了一下說,“我之前沒說清楚,其實我本來也是打算逃跑的。就在剛才,在你敲門之前,我還一直在樓上收拾行李。我想在天亮之前就離開,或許被人發(fā)現(xiàn)的可能性會小一些……現(xiàn)在看來我們說不定可以一起走?!闭f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但我一個人可能收拾不完那么多行李,你愿意幫我的忙嗎?”

      “當然?!彼f,同時重重地點著頭,看起來差點要哭了。

      “衣服和日用品我已基本收拾完了。”望了望自己那間臥室狹小的門,他說,“我們還是去那邊吧?!?/p>

      他們的眼前呈現(xiàn)出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他先她一步彎下身鉆進去,聽到她憋不住的一絲輕笑,他不好意思地回過頭,感覺到自己的姿勢肯定滑稽得像一只青蛙。

      “這是什么地方?閣樓?你要去拿些什么?”

      “去拿一些無用的小東西?!?/p>

      在樓上一個狹小低矮的房間里,大大小小的箱子從墻角拉了出來,一一打開。在墻的另一邊,由畫框?qū)訉盈B疊壘起的縫隙中間,依稀可見一扇窗戶,被鋼琴的一邊切割成三角形。漆黑的玻璃將昏黃的燈光原原本本反射回去,外加他們兩人被浮灰模糊扭曲的臉。他還沒來得及撐起身體,她已經(jīng)捧起了離她最近的一個小盒子。沒有上鎖,咔噠一聲就掰開了,灰撲撲的珠子滾落一地。她小小地驚呼了一聲。

      “這、這些東西都是你的嗎?”她看向他,兜著一裙子跳躍的珠子。

      “不全是。有些東西是前屋主不要了留下來的,也有一些是我放進來的,畢竟……都沒什么用,而且實在是沒那么多地方放。不過要是離開這里的話,很多東西一下子就變得具有了價值了。我想把它們拿著,即便是在逃跑的路途中,也能回過頭來看看自己從前過著怎樣的生活。”

      她咯咯地笑起來,一邊用袖子掩在嘴上擋住揚起的浮灰,“好吧,你想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看到什么拿什么唄?!彼柭柤?,“你也隨便看看吧,要是看到什么喜歡的東西可以拿走?!?/p>

      “真的嗎?”

      “真的?!彼f完就低下頭,專心致志地對付一個牛皮紙包。紙包終于被打開,什么都沒有,除了一堆灰不灰黃不黃的舊報紙。

      在一堆雜物中間,靜靜地躺著一把劍。劍鞘看起來是黃金做的,但這色澤也假得太過分了。五顏六色的寶石密密麻麻鑲嵌其上,一看就是源自哪個小攤小販的偽劣產(chǎn)品。

      “多漂亮的一把劍啊?!彼p手捧起劍笑道,“我想這是某個王室成員的所有物吧?要不然,就屬于某個騎士,或者魔法師。你覺得會有人用這把劍施魔法嗎?……這棟房子之前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啊,莫非是個隱姓埋名的貴族?……好了,我都要來靈感了。就這把劍,肯定有很多故事可寫的……”

      “假的,玩具劍?!彼鲁鼋Y(jié)論。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在劍鞘里回響,他一陣恍惚,感覺到劍身上盤旋的花紋一點點收緊再收緊,牢牢地箍住他的四肢,如同一個閃著金光的咒語。

      “你怎么了?”她擱下劍,目光中寫滿擔(dān)憂。

      他使勁晃了晃頭,“沒什么。我只是……只是,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p>

      她一下子明白了,“是之前那件事嗎?”

      他點點頭。

      “對不起?!?/p>

      “為什么要道歉?”

      “我不知道,”她說,“我沒有體會過那種……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被傷害卻無能為力的感覺。我無權(quán)假惺惺地激勵你,也無權(quán)要求你忘掉過去。無論我說什么,都蒼白無力,無法給你任何實際性的安慰。我知道,我不會再說了。我也不會主動詢問你關(guān)于那件事的細節(jié),我不能,也不想再一次揭開你的傷疤。可我還是很抱歉,因為我無法幫你分擔(dān)任何痛苦?!?/p>

      照理說,他應(yīng)該感謝她的理解和尊重,然后兩人都不再談這個話題??墒?,在這一刻,他驚訝地聽見心底傳出陣陣吶喊:說點什么!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兒也不介意她來安慰他,他甚至希望她安慰他,隨便說什么都好!他死死地盯住她,目光是一把扳手,妄圖撬開那緊閉的嘴唇。這樣的目光甚至把她給嚇著了。她不安地往后縮了縮,露出惶恐和困惑交織的表情。

      他嘆了口氣,“可是,你是不是聽過一種說法?‘存在這件事就是沒有意義。這是老生常談了。好多人都這樣說,好多人都在想這些事,不管是失去了存在感的,還是仍然與他們的存在牢牢捆在一起的那些家伙們?!?/p>

      “的確,誰能胸有成竹地說出自己到這世上是干什么來的?我們寫下多少本自傳也好,把名字刻在石碑上也好,都終于難逃一死;而很多很多年之后,書頁會腐朽,石碑會風(fēng)化,我們在這世上并沒留下什么痕跡。或許‘存在這個詞的意義,便是被這終將到來的未知無情剝奪了。盡管認識到這一點,許多人仍然死死抓著存在不愿放手,我們渴望存在,并且一旦擁有,就要百般設(shè)法地繼續(xù)……無論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所有人生來就注定了要像這樣走下去的,這是個無可逆轉(zhuǎn)的過程,即使這個過程毫無意義?!彼f。

      窗玻璃上那一片模糊的暖黃色之中,他和她相對而坐,雪花從兩人漆黑的剪影中劃過,返回來匆匆地看上一眼,又匆匆地離去。一片又一片,不知疲倦地重復(fù)。

      “兩個失去了存在感的人,在這兒無意義地談?wù)撚嘘P(guān)存在的話題。”是的,這是個很嚴肅的話題,可一旦有她在身邊,他不知怎的就忍不住想笑。而在他笑出來之前,她已搶先發(fā)出了“噗”的一聲:“你還真是……什么事都要追求意義?!?/p>

      “也不是。”

      “啊,沒事沒事,忘了那狗屁的存在感吧。我們可以來玩跳棋。”她從地上抄起六邊形棋盤舉在面前,笑瞇瞇地說,“我好久沒玩這個了!”

      棋盤邊緣的小格子里傳出了棋子啪啦啪啦的聲音,清脆得不可思議,讓人想到棒棒糖或者別的什么東西。奇怪的是,這聲音在他心臟深處引發(fā)了共鳴,她繼續(xù)搖晃著棋盤,兩股聲波以同樣的頻率和幅度振動著。他望著棋盤上鮮艷的色塊,吞了口唾沫,“我也是。”

      她將棋盤端端正正地擺在兩人連線的中點處。她一邊在自己這邊靈活地放下彈珠一邊問他,“你要什么顏色?綠的還是黃的?”

      “都行啦。”

      “那就綠色。唔,你先還是我先?”

      “你先吧。”他謙讓道。

      她伸出一只手,“劃拳?!?/p>

      劃拳的結(jié)果是他贏了,他的起手謹慎而不失鋒芒。彈珠排成隊在棋盤上行進,戰(zhàn)線一步步拉開;面對他滴水不漏的防守,她皺起了眉頭。嘗試著用食指和中指夾起一顆彈珠,很可惜失敗了。戰(zhàn)爭進入白熱化,他轉(zhuǎn)守為攻,將黃色彈珠逼入死角。

      她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靠在箱子上不動了。

      “那是什么?”她突然指著靠近窗戶的某個地方問道。

      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手腳并用地爬了過去,依偎進了鋼琴和墻壁形成的懷抱中。她抱起一疊畫框,拆開捆住畫框的繩子,一一展開。

      “這也是前屋主留下來的?”

      “不,是我畫的?!?/p>

      她湊到他面前,吃驚地說:“想不到你居然還是個畫家!”

      “這些都是我沒有賣出去的作品?!彼粺o遺憾地說。

      “你還賣畫?”

      “當然,不然我吃什么。好吧,說實在的,也根本沒賣出去多少。像那樣畫自然風(fēng)光的都總共只賣掉了兩三幅,賣的錢還不夠買顏料的。所以,有時候我到附近的酒館,給他們彈彈琴,他們提供我一日三餐。”

      “你還會彈琴!”她愈加地感到意外,“對了,你能彈一首嗎?”

      “今天太晚了?!彼f著,扭頭看了看天色。事實上,他們剛進閣樓時外邊就是漆黑一片,他聽到她敲門時外邊就是漆黑一片,現(xiàn)在還是漆黑一片。

      “那么改天。”她說。

      仿佛要掩飾自己的尷尬,他扭頭望望窗戶,“雪是不是下小了點?”窗外仍有雪花飛舞,但軌跡已不再那么凌厲;它們的腳步聲也輕了,因而能夠悄無聲息地潛入人的心底。

      “也許吧,”她也扭頭望望窗戶,“我不知道?!?/p>

      “敢不敢把窗戶打開看看?”

      “你敢嗎?”她反問。

      “下樓去看看嗎?”

      “好?!?/p>

      沒有人再多說一句話。他們一前一后,從來時的小門爬出去。穿過狹窄的走廊,腳步依次踏過十一級吱嘎作響的臺階,樓梯響過二十八聲,一聲不多,一聲不少。他們經(jīng)過小桌上的咖啡壺和并排的兩個茶杯。最后,他們肩并肩地站在門口,他的左肩抵著左邊的墻壁,她的右肩也靠著右墻壁。手拉著手,再自然不過。

      他側(cè)過頭望向她,她對他點點頭。要不要披上你的斗篷?啊,那個沒必要。你穿大衣嗎?不了,謝謝。我開門了。嗯,開吧。

      呼啦一聲,風(fēng)涌了進來。世界盡頭的夜晚在他們眼前拉開。雪的確下小了些,可以依稀望見對面的房屋,以及遠處搖曳在黑暗中彎彎曲曲的小路。有好長時間,他們居然忘記了漸漸冷卻的溫度和鋪天蓋地的黑暗,只是睜大了眼睛看著。這是一個夜深人靜時分的劇場,幕布已然落下的舞臺,而他們立于正中央。四周有風(fēng)的低語,雪花與大地親吻的聲音,將他們溫柔地環(huán)抱,托舉起來,舉到與天空齊平。

      他們仿佛站在天空之上,又仿佛站在一面巨大的鏡子上。在那里一切都沉降下來,除了天空,除了他們倆,除了他們在彼此眼中的倒影。一種清冷的靜謐包裹著他們,他聽到她的呼吸聲,她也聽到他的呼吸聲,因寒冷而壓抑,又因寒冷而心悸。

      “真美?!彼f。

      “是的?!彼f。

      他們又回到閣樓上。他拾起那把劍,用袖子擦擦上邊的灰塵,劍鞘上的寶石不易察覺地閃了一下。

      “你要走嗎?”她問,“我們要走了嗎?”

      “哦?!彼剡^身來望著她。

      她有著輕飄飄軟綿綿的發(fā)絲,以及閃閃發(fā)亮的眸子。膚色因寒冷而蒼白,但是有一片可愛的緋紅色在臉頰上彌漫開。他咳了一聲,她立即專注地望著他,模樣像一只繾綣在主人膝頭的貓咪。

      她垂下頭,咕噥道:“我有點累了?!?/p>

      “我想也是。大概五點了,我們一宿沒睡!”他說,“你要去休息一下嗎?”

      他們走下樓梯,在位于走廊另一頭的臥室里,她脫掉外衣,鉆進被子。

      “我,我再去喝點咖啡?!?/p>

      “哦,不,”她說,“你留在這里吧?!?/p>

      “你知道嗎,”她說,“雖然我寫了那么多愛情故事,但實際上,我之前根本沒談過戀愛。一次都沒有。我只能根據(jù)從童話書和言情小說中看來的東西進行干癟的幻想:凄美的、迷離的、迂回而哀婉的,無條件的、瘋狂的;王子和灰姑娘,魔王和公主。我把自己代入他們,然后我忘記一切——忘記我在逃跑,終有一天將無路可逃;忘記身后窮追不舍的那些人,忘記時間的流逝以及……忘記了這世上還有‘存在這件事本身。”

      她的頭枕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心跳的聲音。他看不見她的臉,但感受得到她緊挨著自己,從她的身體上傳來令人安心的溫?zé)幔凰陌l(fā)絲糾纏著他的手,他開始用手梳她的頭發(fā),手指爬到發(fā)根,然后從那里出發(fā)一直滑到末梢。他遇到了幾個阻礙,然后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并不如看起來那樣柔順光滑,有許多隱秘的結(jié)藏于其中,像水中的漩渦。

      他感到她的腦袋離開他的胸膛,他耳邊的枕頭尖銳地凹陷下去一塊,那是她的手撐在那里。

      “你之前告訴我存在沒有意義。”

      “是的。這就是我的想法?!?/p>

      “既然這樣,與‘存在相反的‘失去存在,就是人生獲得的意義?!彼蛔忠活D,說得無比清晰。

      他驚得全身一顫,被這個邏輯不容分說地擊倒。身旁,她還在繼續(xù)說:“我現(xiàn)在相信存在這件事的意義了,我相信生命的意義,無關(guān)存在或不存在。意義不是什么功成名就,也并不強求留下痕跡。絕大多數(shù)時候,它只是默默地隱藏在生活的表象之下,但那并不代表它不在那里。它是一種習(xí)慣成自然的相信,甚至是我相信它這件事本身。有點像心懷希望的感覺,或者像平時察覺不到、但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的呼吸。”

      她的呼吸吹在了他耳邊,像一朵蒲公英。有好長時間,他們并排躺著,靜默地望著窗外那層黑色的紗慢慢變得輕薄。那是怎樣一只神奇的手?能將這樣一層神秘的紗輕輕掀起,露出深深淺淺的藍色的清晨。天空沉靜地涌動,如同一片幽謐的森林。。

      “馬上就要天亮了?!彼f。

      “我知道?!彼f。

      與此同時,他們都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響。從地板的縫隙里鉆出來,從墻壁中滲透出來,從窗框邊溢出來,直到整個房間里都是它的回聲。他心里一緊,剎那間明白了什么正在發(fā)生。只是,當他要用絕望和恐慌來填滿自己的心房之時,卻發(fā)現(xiàn)這些情緒已然沒有容身之處;一種奇怪的寧靜占據(jù)了他,順著手臂蔓延,從指尖發(fā)散出去,和從她那邊傳來的寧靜交匯纏繞,生生不息,仿若藤蔓攀援著巨樹。

      “有人來了。”他瑟瑟發(fā)抖地說。

      “這只是你的幻覺?!彼ゾo他不停地顫抖的胳膊。

      “你覺得……”他清了清嗓子,有些艱難地問道,“他們存在嗎?”

      她認真地思索了片刻。

      “他們只是介于存在與不存在之間的幽靈,是你心中的執(zhí)念?!?/p>

      “我同意?!彼肓讼胝f。

      她側(cè)過頭看他,盡管窗外的陽光已被灰云遮蓋了大半,她的瞳孔中仍然有金色的光芒流動。

      “說不定還真是這樣……”她俏皮地吐著舌頭笑了,眼睛瞇成兩道彎彎的月牙,陽光就好像要溢出眼瞼一般,“誰知道呢。只不過,我們并不是失去了存在感,而是存在于另一個世界?!?/p>

      他沒有說話,他在思索著。她安靜地等著他思索。

      方才那窸窣之聲已經(jīng)成了轟鳴,仿佛命運拖著沉重的腳鐐向他們走來,它的足音令人戰(zhàn)栗。他站起身,披上外套,然后走到房間一角,提起了那把從閣樓上帶下來的劍。

      她坐在床沿上看他。“假的,玩具劍?!彼套⌒σ?,“這肯定不是真的,因為太狗血了。”

      “我是個菜鳥?!彼f,“我真不會用這個。還記得小時候,不管參加什么測試,劍術(shù)還是什么,我都是千年老二——呃,倒數(shù)的。從頭到尾我想干的只有兩件事:彈琴,畫畫??墒?,唉,你知道的,在那種關(guān)乎命運、尊嚴、榮譽的大事面前,唯有力量才是一切,藝術(shù)無足輕重?!?/p>

      他的話語里有一種奇異的坦然。他向著門口走去。他回過頭,想用眼神攔住她的腳步,但她依然不屈不撓地跟上?!皼]有人強迫你,”她說,“沒有人能強迫你。而且,你已經(jīng)很勇敢了?!?/p>

      他的手已經(jīng)放在了門板上。門外是一片死一般的寂寞。

      “為什么這樣說?”

      “我很抱歉我要再提起那件事……但我還是要說,我改想法了。你曾經(jīng)傷害過一個人,這千真萬確?!彼⒅?,語氣前所未有地鄭重,“你傷害他只是由他們和你所定義的存在。不只是在你拿出劍的那一刻,甚至在你日后悔恨的時候,在你把苦澀的咖啡灌進喉嚨的時候……你向他們,向這個世界,展示了一個事實:你有你自己的世界,而那是他人的規(guī)則、他人對于存在的定義無法延伸之處。即便你失去存在,也——”

      “是的,我并沒有失去存在。”

      他回過身來,用力地擁抱她,吻了她的額頭。她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角,他感到自己的前襟濕了。

      他平靜地打開了門。一片灰壓壓的影子鋪滿了視野,每一道灰色影子的邊緣都在瑟瑟發(fā)抖,一如成千上萬的落葉在風(fēng)中旋轉(zhuǎn)著凋零。他拔出了劍,毫無畏懼地持劍而立。面前所有的灰色影子齊刷刷地發(fā)出了倒吸涼氣的聲音,緊接著一齊以更高的相同的頻率顫抖起來,如同一陣巨浪般的掌聲,如同一陣暴風(fēng)雨般的巨浪,如同黎明前的暴風(fēng)雨。

      他知道她就在身后。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乐至县| 文成县| 高要市| 临漳县| 阳高县| 雷州市| 岫岩| 红桥区| 临泉县| 湖北省| 辛集市| 怀集县| 都昌县| 子长县| 库车县| 专栏| 康乐县| 精河县| 沧源| 博湖县| 唐海县| 土默特右旗| 凯里市| 双牌县| 菏泽市| 潜江市| 余江县| 曲周县| 云浮市| 东台市| 社会| 会理县| 平度市| 寿阳县| 喀什市| 平潭县| 普宁市| 广饶县| 吉安县| 黄梅县| 清水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