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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具

      2018-11-23 00:27蘇薇
      四川文學(xué) 2018年11期
      關(guān)鍵詞:面具車廂小伙子

      蘇薇

      我看了下手機(jī),離火車發(fā)車只剩二十分鐘了。

      自動取票機(jī)前黑云壓城。想起此行的目的,我沮喪得不行,厚著臉皮擠到前面,不敢回頭。站在最前面的高個子男孩看了看我,說實(shí)話,他看我的時候,我才確信他是個男的。他一頭長發(fā),在腦后頭綁了個小辮子,一身牛仔服,清爽干凈。我說,兄弟,不好意思,我只有十幾分鐘了。他飛快地看了我一眼,臉上有種不知所措的羞澀。后退一步,給我讓出地方。我三秒鐘取好票,回頭向他道謝。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眉眼也很清爽,眼神很亮,看起來像個大學(xué)生。也許是搞藝術(shù)的,背著個大包,鼓鼓的。我的第一感覺就是,那包里肯定裝著把小提琴。

      總算坐上車了。還好,這趟車人不算多,沒有我想象中的擁擠不堪。列車員在上車的時候一直在說,都別擠,三號車廂沒人,可以坐坐。我坐的是二號車廂,鄰座是個女人,帶著個四五歲的小男孩。這小孩挺可愛,頭發(fā)黑得閃著光,大眼睛,嘴唇紅潤得像涂了口紅。可是這個孩子實(shí)在是太頑皮了,像只訓(xùn)練有素的猴子,上躥下跳,花樣百出。他擠在我身邊,摸著我的手提包,左看右看,小手拉著拉鏈問,這里面是什么?

      什么都有。我說。

      讓我看看。他開始拉拉鏈。

      都是男人的東西。我想把包放到行李架上,他不給。

      我也是男人。他理直氣壯地說。

      女人把小男孩拉過去,訓(xùn)斥了幾句,小男孩老實(shí)了一會兒。沒多久,又來動我的包,里面是什么?

      我沒心情逗他玩,把包放在行李架上,閉上眼睛,太陽穴又開始隱隱地疼。

      昨夜沒睡好,一整夜都在做夢。凌晨就接到父親的電話。他在電話里毫無懸念地說不了幾句,就開始烏拉烏拉地哭。他的哭聲總讓我想起磨砂玻璃,模糊又真實(shí)。他今年六十八歲了,坐著輪椅。他坐輪椅大概有十年了吧。我記得,那年刮大風(fēng),刮得風(fēng)起云涌,好多大樹都被連根拔起,父親的腿就是在那場大風(fēng)中被砸斷的,沒接好。開始的時候是走路疼痛,后來就漸漸沒了知覺,不會走了,只能坐輪椅?;蛟S是醫(yī)院的條件有限,或是醫(yī)生水平太差,抑或是父親有些老了,骨頭脆了。反正是父親的腿做了那場大風(fēng)的陪葬。每次回家,坐在輪椅上的父親都要哭訴一通。早晨,父親在電話里哭了好久,他的心里有太多的委屈,是需要淚水來沖一沖的。他的哭聲聽上去蒼老了許多,像積滿了油垢,黏糊糊的。他問我,你做夢了嗎?我說做了。他又問,你夢見你媽了嗎?我想了想,確實(shí)沒夢見,只好老老實(shí)實(shí)地說,沒有。他的哭聲突然間就脫離了軌道,那你今天必須回來一趟,必須!沒得商量。你要不回來,我就去找你媽。

      我知道,他在威脅我。這么多年,他習(xí)慣了,我也習(xí)慣了。所以,聽起來一點(diǎn)威脅的力度都沒有。我不理他,掛了電話。幾分鐘后,他又打過來了。這也是毫無懸念的。如果我不答應(yīng),他就會一直打到我答應(yīng)。他有的是時間,可我沒有。所以,我答應(yīng)了。

      昨晚,我的確做夢了。夢里黑漆漆的。我夢見了我前妻,還夢見了我女兒。女兒又長高了,只是臉還是蒼白蒼白的,頭發(fā)還是水草一樣糾纏著,和她的人一樣,都長得力不從心。她有先天性心臟病,做了手術(shù),還是沒治好。夢里,我前妻也給我打了電話,要求我在三天之內(nèi),給她轉(zhuǎn)兩萬塊錢,說是給女兒看病。我沒吭聲,掛了電話。我閉著眼睛,感覺周圍的黑暗,一下子全長高了,厚重真實(shí)地向我壓過來。我剛交了房款,目前,積蓄是負(fù)八萬,都是向朋友借的。離婚時,房子給了前妻,她帶著生病的女兒,總要有個棲身之地。至于我,在這個開始陌生,如今依舊陌生的城市里混了十多年,又被毫不留情地打回了原形,一切歸零。除了年齡和累積起來帶點(diǎn)矯揉造作的滄桑。我掛了電話,前妻也在夢里一直打,直打到我答應(yīng)為止。我沒法不答應(yīng),那是我的責(zé)任。所以,我也答應(yīng)了。

      我想我一定是睡著了,因?yàn)闆]有聽見小男孩的搗亂聲。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火車正停在一個站臺上,我看了看窗外,是新鄉(xiāng)。我睡了整整一站。

      這時,上來了幾個乘客,列車員又說,別擠別擠,三號車廂沒人,可以去坐的。聲音像在推銷東西。一個小伙子坐在了我斜對面,不知為什么,他一坐下,我就感覺一股陰冷腐朽之氣。我掃了下他的臉,瘦削,眉眼懶散,有股從骨子里溢出的頹唐。連坐姿都是無所事事的,或者說是心事重重的。

      小男孩大概是看見換了新臉孔,很好奇,盯著他,邊蹦邊說,我也是男人,我也是男人。周圍的幾個鄰座都笑了。那個小伙子半瞇著眼睛,嘴角動了動,喉結(jié)也跟著滾了一下,沒有睜開眼,也沒有跟著笑。他黑瘦的臉像剛生過一場大病,表情如同默哀。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著,似乎跟周圍的一切早就和平分手了。

      小男孩依然活潑有余,這次是去拉小伙子衣兜拉鏈。我明白了,這個小孩對拉鏈特感興趣。小伙子本來半閉著眼睛,被小男孩一驚,抬了下眼皮,微皺了下眉,換了個姿勢,繼續(xù)假寐。

      他兜里的手機(jī)在突突地跳,跳了好大一會兒,他一直無動于衷地保持著像跟誰在賭氣的坐姿,側(cè)著臉,半歪著頭,閉著眼睛。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窩很深,像一個人突然暴瘦下去才有的深,我想,他,一定經(jīng)歷了點(diǎn)什么。

      窗外,深秋的暮色蒼涼極了,像杯冰水混合物。到了晚飯時間,服務(wù)員推著餐車來來回回地走,有人買了份盒飯,有人吃著自己帶著的東西。我沒感覺到餓,也不想吃東西。小伙子的手機(jī)斷斷續(xù)續(xù),一直在跳。我盯著他微微震動的衣兜,無聊地想象著電話那頭會是誰。

      我現(xiàn)在有些怕手機(jī)了,不知那鈴聲會帶給我什么。有時是單位的,有時是前妻,有時是朋友,還有就是最讓我頭疼的老父親。我像站在錯綜復(fù)雜的荊棘叢中。我慶幸這個正在韌勁十足響著的鈴聲不是我的。我感到一絲類似幸災(zāi)樂禍的慶幸,這讓我覺得自己有點(diǎn)卑鄙加無恥。

      手機(jī)響了,手機(jī)響了。小男孩歡呼雀躍。

      小伙子不得不把手伸進(jìn)兜里,以極慢的速度掏出手機(jī),就像在掏一塊火紅的木炭。他臉色寡淡地盯著手機(jī)屏幕,好一會兒才用一種堅硬、冰冷、沙啞的聲音接了電話,喂,在火車上。你不用擔(dān)心,又不是去拼命。找不到老板,還可以看看工友們。當(dāng)初,可是他們把我送到醫(yī)院的。電話那頭似乎在說一件很要緊的事情,我看見小伙子的臉變了幾變,他不停地在變換著坐姿,眼神在半空中飄忽著,像是總也找不著落腳的地方。最后,他固定在一個有些扭曲的坐姿上,很殘酷地冷笑一聲,吐出一句,反正只剩半條命了,散了又能怎樣。說完,就掛了電話,隨手扔進(jìn)兜里,繼續(xù)睡覺,不,是假寐。

      小男孩也許是折騰累了,在他媽媽懷里睡著了。又一個車站到了,不用看,就知道是濟(jì)源站。這趟車,坐了無數(shù)次。那年冬天,從老家回來,竟在中途下了車,在濟(jì)源站廣場坐了大半夜,凍得差點(diǎn)失去知覺。那次是母親去世,我回去奔喪。母親的死,至今我仍耿耿于懷,一輩子謹(jǐn)小慎微的母親,卻死得驚天動地。她是自殺的。

      母親第一次喝酒,喝下的卻是毒酒。我一直懷疑,她到底是從哪里弄來的毒酒。也許,也許是農(nóng)藥里倒上點(diǎn)酒,或酒里兌上農(nóng)藥。在農(nóng)村,那是一件極簡單的事情。

      五十多歲的父親,有了婚外情,這真讓人匪夷所思。每次想起,我都有種頭重腳輕的感覺。母親的死,對我打擊很大,讓我習(xí)慣了在夜深人靜時抽煙,回老家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了。每次見到父親,我都有種突如其來的寒意,就會想起那個冬天,想起剛剛過去的濟(jì)源火車站廣場。老家在記憶里變得似是而非,越來越模糊了。

      火車一路向前,窗外,夜色如墨,黑暗連著黑暗,暗無盡頭。厚重的黑暗背后,卻有一種輕飄飄的虛無感,偶然閃過的燈光被拉得無限長,長得讓人心亂。我突然發(fā)現(xiàn)對面的小伙子不見了,不知是誰的手機(jī)里飄出一絲音樂,如泣的蕭聲和柔軟的鋼琴完美結(jié)合,大提琴帶著甜蜜的憂傷溫柔低回,火車像在清幽淡遠(yuǎn)水墨畫般的山林中穿行。我坐得腰酸背痛,想起列車員的話,站起身,準(zhǔn)備到三號車廂活動活動。

      三號車廂燈光昏暗,有點(diǎn)像電影院。不知為什么,我一走進(jìn)去,心突然就落了地,直上直下地,迫不及待地,像等了好久似的。我喜歡這種朦朦朧朧的感覺。自離婚后,我就過著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生活。我習(xí)慣了黑暗,每天下班,在外面吃過飯,蹭到很晚才回家。到家后,洗漱完畢,就關(guān)掉所有的燈,坐在黑暗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其實(shí),心里也沒想什么。有時,想想女兒。女兒前幾天打電話突然問了一句,爸爸,你還好嗎?這一問不要緊,我喉嚨一酸,聲音立刻就有些曾經(jīng)滄海了。我說,挺好的。女兒問,爸爸,你還喝酒嗎?我說,偶爾。女兒不說話了,悄悄掛了電話。我沒有新交女朋友,也沒有別的女人,這簡直成了我前妻挖苦我的法寶。她是個沉穩(wěn)的女人,連臉上的笑都是三思而后行的。她也活得很別致,離婚不久就再婚了。我們離婚的原因很簡單,就是我好喝酒,而且一喝就醉。還沒出息,遠(yuǎn)遠(yuǎn)達(dá)不到她的目標(biāo)值。和這樣的男人過一輩子,簡直是對生命的羞辱??善婀值氖?,離婚后,我反而不怎么喝了,偶爾朋友碰上,也總是點(diǎn)到為止。

      我看見一個人,背對著我,靠窗坐著,耳朵里塞著耳機(jī),正低著頭在看手機(jī)。是剛剛那個小伙子。我在他旁邊坐下,我們隔著過道。他抬起頭,我突然愣住了。我沒看見他那張僵硬、冰冷、荒蕪的臉,我看見一張面具。一張小丑的面具。小丑喜氣洋洋地看著我。

      窗外突然墨一樣的黑,寒意灰塵一樣抖落下來,空氣中有種尋而不遇的悲涼。小伙子沒有理我,他坐直了身子,完全看不出剛才的頹廢。我掃了一眼他的手機(jī),林志炫在唱歌。就是那個瘦瘦高高,斯斯文文,嗓音總像感冒沒好的林志炫。

      也許是昨晚沒睡好,我的思維一直跳躍著。我居然很輕易地想起見過的一個小丑。一個流淚的小丑。

      小時候,我最羨慕的就是小丑了。你看他多快樂啊,嘴巴彎彎地翹著,永遠(yuǎn)保持著欣欣向榮的微笑。他活潑地蹦來跳去,夸張地?fù)u頭伸臂踢腿扭腰。只要有他們在,耳邊就有沒完沒了的笑聲??墒?,從那次以后,我就不再羨慕小丑了。那是在成都,在黃昏里的一個小區(qū)門口,我看見一個小丑。他有著一張滄桑的老臉。他在表演。我離他很近,他表演完了,周圍的人都笑得流光溢彩,只有他,流淚了。淚水順著臉頰流到了脖子上。他的手很黑,沾滿塵土,連淚水都有股風(fēng)塵仆仆的味道。我看見一顆顆淚珠,凝在他滿臉的皺紋里,搖搖欲墜。

      一會兒,黑暗過去了,燈光柔得像由無數(shù)個微塵組成的。

      小伙子將身體扭了下,背影很不滿地斜對著我。也許是我的到來,打擾了他的安靜。列車又駛向下一個車站,窗外是燈火輝煌的城市,一大群高樓擦肩而過,沒過多久,就都消失在無涯的空曠里。接著,閃過幾棵枯樹,一臉孤寒,如同一段段老去的時光。

      我的手機(jī)響了。雖然我將音量調(diào)得很小,可這個車廂只有兩個人,還是太空曠了。鈴聲急促,有種奮不顧身的味道。小伙子抬了下頭,很不滿地又動了下身子,這次是整個后背都對著我。他手機(jī)里,換成了一個女歌手,邊跳邊唱,熱情似火。我一接聽,老父親的哭聲就從里面?zhèn)髁诉^來,像被夾住尾巴的老鼠,我立刻感覺墜入一個黑白色的夢里。他說,你回來了嗎?你一定要回來,沒得商量。我說,來了,來了。在火車上。他說,你幾點(diǎn)能到家?我說,還早呢,到明天早上了。我讓他不用管我,早點(diǎn)去睡。老父親又哭了幾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像后視鏡里的世界,逐漸遠(yuǎn)去。我突然想到,母親臨死前,他是不是也曾這樣哭泣過?想到這里,我像吞下一口夾生的霉米飯,一陣煩躁,很想立刻下車,原路返回去。

      等我打完電話,抬起頭來時,我又看見一張戴著面具的臉。這次我沒有驚訝,而是有種莫名其妙的激動。小伙子換了張面具。這是一張銀白色的,只遮住半張臉的面具。就是電視里舞會、狂歡節(jié)或類似的節(jié)日里戴的那種?;璋抵?,他的臉溫柔極了,透著點(diǎn)顧影自憐的傷感。可我知道,面具后面還是那張惶惑得接近愁苦的臉,灰灰的,像掛了幾輩子的畫像。

      這時,我竟很意外地想起了杜小蕓。她是我的初戀。她病了,很重。我想,戴上面具,是不是就可以給她打個電話了?是不是就可以去醫(yī)院看看她了?是不是在單位就可以對那個指手畫腳、背景復(fù)雜、來歷不明的新主管據(jù)理力爭了?是不是就可以避開前妻,帶著女兒好好去玩一場了?是不是就可以躲開老父親的哭聲了……

      小伙子也許注意到我一直在看他,突然問,怎么不睡會兒?聲音嘶啞而低沉,好像好幾天都沒喝過水。

      我喜歡黑夜。我說。

      我也喜歡。他正了下身體,漫不經(jīng)心地說。

      你,那個,能不能借我看一下?我指著他的面具,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為這個太過荒唐的想法慚愧了好幾秒。

      小伙子愣了下,眼神一下子尖銳起來,像要攻城略地一般。我立刻感覺出,他對我有著本能的敵意。我有了絲倦意,閉上眼睛,不想再說話了。

      給你。小伙子說。我睜開眼睛,看見他手里居然拿著好幾個面具,不同顏色和款式。

      你是賣面具的?我問。

      當(dāng)然不是。他篤定地回答。沒抬眼皮,手指晃動著,面具發(fā)出嚓嚓的響聲,像在搖晃厚厚的一沓鈔票。我注意到,他有一雙寬大、厚實(shí)、骨節(jié)異常粗壯的手??蛇@手顯得過于老氣,不像是二十多歲,倒像是修煉了好幾百年。

      要不要?送你一個。他將面具舉到我面前,昏暗的光線下,是一張青色的,凜冽的,遮住半張臉的面具。

      他說話的時候,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那面具后面的臉、眼睛,也許永遠(yuǎn)沒有人能讀懂,可它們?nèi)及卜€(wěn)妥帖不動聲色地隱藏在這張薄薄的,卻韌性十足的塑料背后,一切似乎都變得不那么重要了。這個小小的面具,真是法力無邊,它能讓一個人瞬間被另一個靈魂附體。

      我反復(fù)看著手里的這張類似鬼臉的面具,不恐怖,相反,竟有種他鄉(xiāng)遇故知的親切。我抬頭看了眼小伙子,他也在看我,眼神有種陰陽相連的虛無感。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問。小伙子又換了個坐姿,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告訴我,他在一個工廠打工,干了好幾年了。幾個月前,被傾倒的貨物給砸傷了。脾破了,內(nèi)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傷?,F(xiàn)在,身體很差。這次去,就是找那個變態(tài)的老板,要點(diǎn)錢。為了看病,家里已經(jīng)負(fù)債累累了。而且,而且,他咬了咬牙,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感到有兩束幽幽的冷光,穿過面具,穿過昏暗,直直地向我射過來,剛剛我媽打電話說,女朋友家人來退婚了,問我怎么辦?他冷笑一聲,我能怎么辦?哈,我又不是神仙!

      那能要來錢嗎?我避重就輕地問。

      不知道。大不了同歸于盡!他將面具向下拉了拉,惡狠狠地說。說完,把頭扭向一旁,不再理我。

      又一個車站到了,三號車廂依然沒有人來。我看了眼二號車廂,人也不多了。在這個深秋的夜晚,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隨著季節(jié)荒涼下來。

      我聽見一個異樣的聲音,是從小伙子嘴里發(fā)出來的。他半歪著頭,雙手緊緊握著,肩膀在無聲地抖動。他在哭,在流淚。幸好,有面具。他沒有去擦,也沒有故意遏制奔騰的淚水。無數(shù)的淚滴流過他的臉頰,匯聚到他的脖子里。他襯衣的領(lǐng)子一定濕了,有的還可能流到了他的胸膛,像一把把冰冷的刀鋒。

      我想起有生以來僅有的幾次流淚,似乎都和火車有關(guān)。第一次獨(dú)自離家上大學(xué),在登上火車的剎那。畢業(yè)后,送女友回家,說好不回頭的。后來,她真的沒有回頭。她嫁給了別人。去年一場不大不小的病,是剛下火車就直接進(jìn)的醫(yī)院。夜深人靜,一個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一個大男人居然落淚了。

      我感到我認(rèn)識他了,認(rèn)識好久了。雖然他籍貫、生辰、家庭均不詳,甚至面容也甚模糊,但我感覺是那樣的熟悉。我告訴他,我曾因工作原因被檢察院帶走三天,雖然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是,那件事和我無關(guān)。但事實(shí)上,沒有人相信我是清白的。我買的房子,由于開發(fā)商之間的債務(wù)糾紛,七年還沒有交房,外墻都沒有完工,像個半裸的女人。租的房子和出身一樣的寒酸。我女兒有病,老父親癱瘓,我有著跳到黃河都躲不掉的“債務(wù)”。

      我不說話了,小伙子也沒了聲音,空空的車廂像闖進(jìn)了禁區(qū)一樣靜。我感覺火車像把出鞘的劍,越來越快,帶著種見血封喉的決然。

      有人走過來,站在車廂門口,朝里看了看,又回去了。

      瞇一會兒吧,累了。我說。

      你睡吧。我不累。他的聲音突然生動起來,像含著一塊遠(yuǎn)古的玉。

      我睡得很不舒服,一會兒就醒了。車廂幽暗,小伙子的面容卻十分清晰。不錯,他又換了一張面具??床磺寰唧w是什么,只看見一片淡淡的藍(lán),秋高氣爽的樣子。

      空間突然遼闊起來。當(dāng)然,這節(jié)車廂只有我們兩個,明顯是空曠的。而我們兩個也變得無比遙遠(yuǎn),中間像隔著無法跨越的生與死。

      我實(shí)在是太累了。我想,這么大一節(jié)車廂,為何不躺下來。我躺了下來,小伙子送我的面具被壓在了頭底下。我感到自己躺在一條船上,耳邊,有風(fēng)路過。遠(yuǎn)處,教堂的鐘聲輕得像雨滴。我很快又睡了過去。

      我又做夢了。這樣頻繁地做夢,說明我睡眠不太好,進(jìn)而說明我整個人處于焦慮緊張狀態(tài)。而事實(shí)上,我的確如此。

      我夢見了一件很遙遠(yuǎn)的事情。

      我剛來我居住的城市的時候,在一家電腦公司打工。有天夜里,公司丟了幾臺電腦,不知怎么,竟都懷疑是我干的。我成了最大嫌疑人。我百口難辯,也不想爭辯。我當(dāng)時堅信,事實(shí)永遠(yuǎn)是事實(shí)。我離開了那家公司,老板扣下了我當(dāng)月的工資。他沒給我解釋,也沒給我申辯的機(jī)會。這件事,多年后,仍墓志銘一樣刻在我的記憶里。還經(jīng)常借尸還魂,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疖嚥恢雷叩搅四睦铮饩€忽明忽暗,小伙子歪在那里睡著了。他睡得很沉,很安靜。窗外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斑駁如月下花影。他仍戴著遮住半張臉的藍(lán)色面具,嘴角悲涼地僵硬著,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做夢。

      我打開手機(jī),已經(jīng)是凌晨了。我這才注意到窗外有了絲亮光,朦朦朧朧的。我看見晨霧在慢慢升起,夾著股幽冷氣息。手機(jī)里有好幾個未接電話,全是老父親的。我睡覺習(xí)慣把手機(jī)調(diào)成靜音,否則根本睡不著。

      我給父親回電話,他很快就接了。他這次沒哭,還沒等我說話,他就搶著說,我在等你??斓搅税??我說,快了,馬上下火車。他停頓了下,又說,我在擦你媽媽的遺像。我不能聽見他提母親。母親的死,讓我和他關(guān)山萬里了。我一直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他。我起身,到二號車廂,把包從行李架上拿下來。小男孩還在睡,他媽媽對我笑了笑,讓出地方,讓我過去。我又回到三號車廂,抱著包,看著窗外大片大片的晨霧。

      我想起一個地方,一個小時候常去的地方。那是一個露天體育場,在我家附近,步行十分鐘就到。我記得,小時候,父母早晚常帶我去玩。那里有十八階的看臺,有單雙杠,有四百米的環(huán)形跑道。跑道內(nèi)是綠油油的草地。草地北邊有個大沙坑,沙坑里的沙子柔滑細(xì)膩。我常躺在沙坑里看太陽慢慢下墜,看星星冉冉升起。

      那真是一段美好時光。

      想到這里,我胸中一暖,雙手似乎觸摸到沙子微涼的暖意,竟有些不受控地激動起來。

      這時,我聽見一陣動靜,是那個小男孩。他睡醒了,跑到這里來了。她媽媽站在車廂門口看著他。

      小男孩睡得挺好,精神飽滿。他又拉著我包的拉鏈說,里面是什么?讓我看看。

      我有些好笑。這個小孩,真是太執(zhí)著了。他像個入侵者,打破了這里的安靜。我故意逗他,抱著包不讓他動。他一扭頭,看見了小伙子。他走過去,站在小伙子身旁,歪著頭,仔細(xì)地看了會兒那張面具,突然,一伸手,一把就摘了下來,戴在自己的臉上,蹦跳著跑掉了。她媽媽在門口攔住他,小男孩從她的胳膊下鉆了過去,一會兒,母子倆就都不見了。

      小伙子驚醒了,他摸了下自己的臉,表情瞬間崩塌了。痛苦錯落重疊,以無法掩藏的態(tài)勢蔓延開來。

      我感到自己的心臟迅速在膨大,大得超過了身體,像個龐然大物懸浮在眼前,有節(jié)奏地跳動著。我的思緒是漂移的,不固定的,我好像一直在尋找什么,卻又毫無目的和方向。

      我的面具呢?他問我。眼神跟著抖了下。過后我才想明白,那不是他在抖,是他的靈魂在抖。

      讓那個小孩拿走了。我指著二號車廂。

      小伙子“嗯”了聲,沒再說什么,換了個坐姿,頭依舊歪著,將臉盡量埋在暗影里,整個人看起來有種得天獨(dú)厚的無辜。

      火車已經(jīng)進(jìn)站了,我站起來,拍了下他的肩膀說,哥們兒,永遠(yuǎn)都不要放棄希望,懂嗎?我感覺自己的聲音輕飄飄的,特虛偽。我想起前妻常說我的一句話,平庸,沒棱角,和人鬼都交好,又讓人鬼都討厭。

      小伙子突然抬起頭,有那么一瞬間,在清晨朦朧的光線里,我看見他的眼睛,銀河一樣深邃而清澈,發(fā)出無所畏懼的光芒。我還看見他笑了下,可那笑如同琴弦上的一縷月光,輕輕一碰就碎掉了。他仍一臉苦澀。

      火車漸漸停了下來,我將面具還給他,我該下車了,再見吧。

      送你了。聲音帶著絲溫潤,我也快了,下一站。

      這一站下車的人還挺多,都等在門口。我提著包,不小心碰到一只腳,低頭一看,是那個讓我先取票的高個子男孩。他和我一趟車,我竟沒有看見他。他蜷縮在門口狹小的空間,還在睡。清冷的臉和外面清冷的空氣遙相呼應(yīng)?;疖嚨膿u晃并沒有驚醒他,他睡得很沉。我真有點(diǎn)羨慕他了。我很想叫醒他,讓他到三號車廂去睡,但想了想,還是沒去打擾他。

      我出了站臺,走了沒多遠(yuǎn),已經(jīng)完全忘了剛剛送我面具的那個小伙子長什么樣了。我們是陌生的,我們又是那么熟悉。我不由拿出面具,端詳了一會兒,很想戴在臉上,可又擔(dān)心被路人當(dāng)成怪物來看。想了會兒,還是小心地戴上了。心里莫名地一陣激動,腳步立刻輕松起來。這種感覺很奇怪,但毫無疑問,心情是愉快的。我迅速看了眼四周,沒有人注意到我。甚至走過我身邊的人,都沒來得及看我一眼。他們行色匆匆,倏忽而過。我立刻坦然了,心情隨之興奮起來,在這濃重的霧氣里,居然跑了起來。

      周圍的一切都沉浸在霧氣里,只剩下淡淡的影子,看起來也像在奔跑。

      我跑累了,停了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那個露天體育場門前。體育場已經(jīng)開了門,不時有早起鍛煉的人進(jìn)進(jìn)出出,大多是老年人,也有附近學(xué)校的學(xué)生,偶爾也有一兩個中年人。我在門口站了會兒,竟身不由己地跟著一位老者走了進(jìn)去。我躺在大沙坑里,濃重的霧氣包圍著我。我深深呼出一口氣,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我竟又做了個夢。

      夢里,我變成了一頭駱駝,一頭戴著面具的駱駝。馱著一只大大的木箱子,在黃沙漫天中,很艱難地一路向西。黃沙遮天蔽日,四周沒有任何生命,天空中,連一只鳥影都沒有。我風(fēng)塵仆仆,疲憊不堪,滿臉都是沙塵,樣子滑稽又狼狽。正走著,我的眼前竟出現(xiàn)了一點(diǎn)綠,這點(diǎn)綠在慢慢地變大,變大,帶著一圈柔和的光影,溫暖地飄動著。

      我突然熱淚盈眶,昂起頭,拼命地向前走著,走著——

      朝著那點(diǎn)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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