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昕
美國早期著名黑人女詩人菲莉斯·惠特莉是美國第一位出版詩集的黑人詩人,一度被譽為“北美黑人文學之母”?;萏乩蛏诜侵尬鞑康膶葋喌貐^(qū),1761年被奴隸販子運到美國,被波士頓的惠特莉一家買下。幸運的是,惠特莉一家并未把她當奴隸對待,而是進行教育。菲莉斯九歲開始學習讀寫,在幼年就廣泛涉獵拉丁語,希臘語,圣經(jīng)和其他經(jīng)典。13歲,惠特莉就開始寫詩,詩作模仿當時英語詩壇巨匠約翰彌爾頓,托馬斯格雷,亞歷山大蒲柏等。1773年,惠特莉的詩集《各種題材的詩歌集》(Poems on Various Subjects)在倫敦出版,引發(fā)英美兩地社會關注。1774年,惠特莉獲得自由。1778年,惠特莉和約翰彼得斯結婚。而后,由于戰(zhàn)爭和經(jīng)濟原因,惠特莉無法再出版詩集并于1874年病逝(website)。
由于復雜的歷史背景和生活背景,惠特莉的詩歌不同于后來的非裔美國詩人。一方面,白人,尤其是其主人,在惠特莉的成長,教育,詩歌發(fā)表過程中給予了其莫大的支持。惠特莉對白人的情感并不像其他黑人奴隸充滿仇恨,而是復雜的。受到西方文學經(jīng)典和圣經(jīng)的影響,惠特莉的詩歌有意模仿白人經(jīng)典詩歌,并表達對基督教信仰的贊同?;萏乩蛟姼柚黝}常常是對基督教的贊美,對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歌頌,而對于黑人及黑人國家,則鮮有涉及。正因為如此,有些評論家認惠特莉有意拋棄自己的黑人種族身份,轉而徹底融入白人的世界。
面對評論界對于惠特莉毀譽參半的評價,本文認為惠特莉并未忘記自己的身份,也沒有忘記被人販從非洲到美洲的仇恨,且時常流露于詩歌之中:
我,懵懂之年,被看似殘酷的命運
扯離非洲的樂土
怎樣的劇痛流連盤桓
怎樣的悲傷堆積在我父母胸腔(《致尊敬的達特茅斯威廉伯爵》)。①
受到西方經(jīng)典教育的惠特莉在創(chuàng)作詩歌時,并未忘記身負的種族使命。而當時的社會背景卻不會允許惠特莉公然表達對奴隸制度的憤怒,為民族平等的呼吁。另一方面,欣賞西方文化的惠特莉也希望黑人能與白人和諧共處。于是,惠特莉帶上宗教與獨立民主的面具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一方面表達自己對基督教的認可和對美國獨立民主的謳歌,同時詩歌中也隱藏了反對白人通過基督教奴役黑人的企圖和黑人對自由平等的渴望。而這種表面上符合西方文化審美的詩歌才能獲得白人社會的重視,從而使自己的民族呼聲得以留存。
惠特莉的多首詩歌都提到了基督教,其中大部分表達了自己對基督教的信仰和對基督教教義的認同。但這些詩歌中,還透露出了白人對于黑人的歧視、誤解,并且試圖用基督教說服黑人成為白人的奴隸的企圖。
毫無疑問,惠特莉閱讀了大量基督教經(jīng)典,并且對基督教文化有著濃烈的興趣。在不少詩歌中,都涉及到了宗教題材。但是惠特莉并沒有忘記自己的黑人身份,而是以黑人的立場,解讀基督教義:
不久前,離開了故土的海岸
離開迷誤、陰郁的埃及之鄉(xiāng)
仁慈的父,是你的仁愛之手
讓我擺脫了黑暗之所
……
罪, 這靈魂最惡毒的敵人,就讓它
在您的光芒中萎頓,毫不留情;
將這致命的蛇毀于卵中。
枝繁葉茂的神圣的人族啊,
一個非洲人告訴你它是你的大敵。
它給你短暫的甜蜜,但種下了無盡的痛苦,
并將靈魂拋入永滅(《致劍橋大學》)。②
在《致劍橋大學》一詩中,惠特莉感謝“仁慈的父”即上帝的“仁愛之手”,帶她脫離黑暗,來到光明,表明了她對基督教的信仰,對上帝的信仰。同時,她強調“一個非洲人”告訴人們蛇是人族的大敵,會誘惑人們犯下罪惡。由此可見,黑人不是罪惡的,并且可以提醒人們遠離罪惡,黑人同樣可以皈依基督教。
除了贊美基督教,惠特莉也利用詩歌中的宗教因素揭露白人利用宗教馴服黑人的企圖。在《關于從非洲被帶到美洲》一詩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
是仁慈把我從異教的國度帶來,
開導我愚昧的靈魂,我認識到
有一個上帝,也有一個拯救者:
可我從前從不知道有救贖這回事。
有人用鄙夷的眼光打量我暗色的種族,
他們的皮膚染的是魔鬼的黑色。
基督徒們, 記著, 黑人雖黑似該隱,
也能夠接受培育,加入天使的行列(《關于從非洲被帶到美洲》)。③
該詩表面上看是感謝白人把她從非洲“拯救”到美國,使她皈依基督教,實質上卻是諷刺白人的自以為是。白人自認為非洲是“異教的國度”,卻不知對于詩人來說,非洲是家鄉(xiāng),是樂土?;萏乩驈姆侵薜矫乐蓿⒉皇潜弧皫А?,實際上是被綁架。惠特莉把充滿暴力罪惡的販賣黑人的活動,描繪成白人仁慈地教化黑人的活動,正是為了諷刺與控訴。詩人自稱“異教”,“愚昧”,并不是真的認為非洲是異教野蠻的國度,而自己以前是愚昧的,而是掩藏自己真實的情感,達到諷刺白人的野蠻掠奪的目的。接下來,惠特曼否認黑人應該因為膚色而受到白人的奴役。白人為了名正言順成為黑人的主人,奴役黑人,而宣揚黑人的膚色正如該隱,因而是罪惡的,需要懲罰的?;萏乩蛘J為,黑人也有權利成為基督徒,“加入天使的行列”,這無異于是說黑人同白人一樣,不應該受到區(qū)別對待。
通過對宗教因素的利用,惠特莉的詩歌既可以獲得美國主流文化的關注,又可以隱性地表達自己對于白人掠奪黑人暴行的憤怒,對于民族獨立和平等的渴望。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下,惠特莉只有符合了白人的審美,才能夠發(fā)出自己的呼聲,因而這種宗教因素的利用,是必要而可行的。
惠特莉詩歌中另一個引人注目的主題就是對美國獨立的謳歌和對民主的贊頌?;萏乩蜃约寒斪鲆粋€美國公民,贊頌美國的獨立和民主,正是要求白人承認黑人的公民地位,也是呼吁黑人為自己的獨立和民主而奮斗。既然美國人不甘英國人的殖民,奮起反抗,成立獨立的國家,那么黑人也不應甘于成為白人的奴隸,而是應該爭取平等和民主的權利。另一方面,既然美國人如此信仰民主和平等,就應該給予黑人同樣的待遇。
惠特莉其詩歌中,不遺余力地表達了對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歌頌。在《致尊貴的華盛頓將軍》一詩中,惠特莉描述了“自由女神”神圣的到來,贊頌了華盛頓將軍及其部下的神勇:
可否容我向華盛頓將軍轉述他們的欽慕
在戰(zhàn)場上便早已領略
你,初生于和平和榮耀——我們要求
一睹你威武將士的優(yōu)雅與光榮
為你的勇猛,更為你的美德所點燃
聽到每一聲衛(wèi)兵發(fā)出的呼喊!(《致尊貴的華盛頓將軍》)④
惠特莉在詩中抒發(fā)了自己對“自由女神”和華盛頓將軍的仰慕之情,言辭華麗熱烈,將美國獨立戰(zhàn)爭描繪得神圣而正義?;萏乩蛞蛟撛?,得到了華盛頓將軍的接見。作為一個美國人,惠特莉深感獨立戰(zhàn)爭的重要性,而獨立戰(zhàn)爭不可避免得引發(fā)了她對本民族現(xiàn)狀的思考。黑人同樣需要“自由女神”的降臨,需要像華盛頓將軍這樣的領袖來領導黑人走向獨立與民主?;萏乩驅γ绹毩?zhàn)爭的歌頌,正是表達了自己作為黑人的一員,對于自由的渴望。惠特莉希望“和平”,“榮耀”,“勇猛”和”“美德”也能出現(xiàn)在自己族人身上。
許多評論家批評惠特莉詩作中少有涉及黑人及黑人國家,是在逃避種族問題。其實,惠特莉詩作中表達過對奴隸制度的不滿和憤怒:
我們可能會看到,多么專橫無理
那些人號稱接受了上帝的神圣教誨
卻行為自私!他們鄙視、侮辱
并奴役非洲無辜的民族(《悼念伍斯特將軍》)⑤
在《悼念伍斯特將軍》中,惠特莉就直接怒斥了白人的虛偽和“專橫無理”,指出他們奴役黑人的罪惡。白人接受上帝的神圣教誨,卻不能將仁慈給予非洲的黑人,而是奴役他們,這有違基督教本身的教義,令人無法接受。
當然,大部分時候,惠特莉的詩作中并沒有直接描述黑人所遭到的殘酷對待和呼吁廢除奴隸制度,而是正面謳歌美國獨立戰(zhàn)爭,贊頌美國的獨立民主。有評論家認為,惠特莉這是在討好白人,希望能夠獲得白人的接受與認可,進而完全融入白人世界。而本文認為,女詩人惠特莉這樣做,是有其深刻原因的。首先,謳歌積極的方面,對不滿的方面選擇沉默,恰恰是在沉默中表達自己對奴隸制度的反抗?;萏乩蛟谠娭胁粩嗵岬健昂推健保肮鈽s”“優(yōu)雅”,正是希望美國人在對待黑人時,也能夠記住自己獨立民主的光榮傳統(tǒng),而不是區(qū)別對待。不提到并不代表問題不存在,有時這種“缺席”更能讓人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啊逼浯?,當時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也不容許惠特莉不斷地在詩歌中表達出對于奴隸制度的憤怒。獨立戰(zhàn)爭剛剛結束,國內(nèi)廢奴運動并沒有很大進展,反對努力制度的力量并不強大?;萏乩蚰軌虻玫桨兹松鐣慕邮埽⒉皇且驗樗呛谌?,而是因為其出色的詩歌天賦?;萏乩蛑荒苡孟鄬ξ耠[藏的方式表達對自由和平等的渴望,才能繼續(xù)在文壇立足。直抒胸臆的表達方式,只會令其直接隕落,對廢奴運動起不到任何的幫助作用。而惠特莉所采用的在沉默中反抗的方式,則以一種較為溫和的方式讓白人社會看到黑人也有文學方面的天賦,進而承認黑人與白人并無種族上的優(yōu)劣之分,不應當收到無理的奴役。最后,惠特莉詩中對獨立戰(zhàn)爭的謳歌和對廢奴運動的沉默形成的鮮明對比,能夠激起黑人對自身狀況的反思。美國人會因為不干英國人的殖民而奮起反抗,并涌現(xiàn)出眾多英雄人物。那么黑人也不應沉默于被奴役的命運,而應該追求自由與民主。
惠特莉詩歌中的政治主題雖然不常涉及到廢除黑人運動,而是充滿對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贊揚與謳歌,并不是因其逃避種族問題,而是作為黑人女詩人不得已的婉轉的手段。在贊頌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外衣下,隱藏的是惠特莉對本種族被奴役狀況的關切和對自由民主的殷切渴望。
黑人女詩人菲利斯惠特莉,雖然力量微薄,卻沒有忘記自己身為黑人的種族使命。以筆為槍,在宗教和時事政治的外衣下,惠特莉在詩作中傳達出了黑人對自由和平等的渴望,揭露了奴隸制度的丑惡與不公。
惠特莉深受白人社會的影響,廣泛閱讀基督教經(jīng)典,接受基督教教義,卻沒有被“黑人皮膚似該隱所以應該被奴役”一說所說服,反而利用宗教諷刺白人的偽善,無理。美國獨立戰(zhàn)爭帶給惠特莉激蕩,惠特莉贊頌獨立戰(zhàn)爭的偉大和華盛頓將軍的英勇,卻沒有忘記黑人仍處在水深火熱的境地之中。美國人所謂的“自由”“民主”并未惠及黑人,惠特莉詩作中稱贊,既是贊揚與歌頌,也是諷刺與提醒———為何對待黑人不能如此?
總之,本文認為黑人女詩人菲利斯惠特莉并不像某些評論家認為的那樣背棄種族,而是用自己的方式來為種族的自由與平等而努力。在皈依基督教和贊頌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主題中,應看到惠特莉詩中流露出的種族情感。
注 釋
①《致尊敬的達特茅斯威廉伯爵》詩見于http://www.poets.org/viewmedia.php/prmMID/20274,2013年2月1日。文中選段為筆者譯。
②③⑤《致劍橋大學》,《關于從非洲被帶到美洲》,《悼念伍斯特建軍》在本文選段中文翻譯見于文章,沖突與融合——評惠特莉詩歌中的兩種聲音。
④《至尊貴的華盛頓將軍》詩見于,http://www.poets.org/viewmedia.php/prm-MID/22114,2013年2月1日。文中選段為筆者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