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玲麗
胡風、馮雪峰、周揚在30年代因為共同的政治理想而聯(lián)合在“左聯(lián)”的旗幟之下,他們都是屬于馬斯洛所言的“他為了宗教、為了政治、為了人文主義的理想而冒生命的危險,而這些追求構(gòu)成和表現(xiàn)人的生命特質(zhì)?!盵1]的那一類人。但他們又由于人生經(jīng)歷、文學思想、個性氣質(zhì)、身份角色的不同而有了其后不同的人生走向。“文革”中、“文革”后,當他們的人生走向晚年的時候,他們之間會有怎樣的交往?回顧他們之間復雜的人生交往時,他們對彼此會做出怎樣的評價?
1976年,身陷囹圄二十多年的胡風終于獲得自由身份,但是由于獄中所患的精神分裂癥的再次復發(fā)而住院。周揚在陪同下帶著對胡風的第一份平反文件來看望胡風。
1976年,周揚來到馮雪峰的住處看望馮。這次見面對于二人意義重大,馮雪峰與周揚都激動地與友人講到了這件事。
晚年周揚與晚年胡風、晚年馮雪峰的見面,在后人看來或許是平常之事。但對于在左翼文學史上占有極大分量的三位身份不同、性格不同、命運遭際不同的文藝者而言,意義卻是非比尋常。
胡風與馮雪峰30年代結(jié)緣,為魯迅身邊的青年同道。在胡風的回憶文字以及家書中可以探知,自30年代“口號論爭”、《工作與學習叢刊》直至1955年,胡風與馮雪峰之間是漸生嫌隙,在其家書中,“二馬”、“三花臉”,帶有不禮貌成分的暗語稱呼,代指的都是馮雪峰。胡風對馮雪峰的不滿,既有“口號”論爭中馮雪峰對“國防文學”方的“妥協(xié)”方式的不滿,也有魯迅逝世后,創(chuàng)辦《工作與學習叢刊》馮雪峰找茅盾來合辦的反感。曾卓回憶,50年代初“胡風對他解放后步步緊跟不滿意,他講了很多言不由衷的話。胡風與馮雪峰的關(guān)系,確實是漸行漸遠?!盵2]
在“文革”結(jié)束,胡風走出高墻重獲自由,盼望晚年能與馮雪峰見面,但天不遂愿。馮雪峰于1976年患肺癌去世。晚年接待撰寫《馮雪峰傳》的作者時,“胡風和他們談時,動了感情,不但是有問必答,還盡自己的認識和理解做了一些分析,他希望陳將《雪峰傳》寫好。客人們走后,有感于雪峰晚年的痛苦生活,他為之很難過,沉思了好久?!盵3]
胡風得到為馮雪峰追開追悼會的消息后,便奮筆疾書趕寫了悼詞。有研究者評價,“這是一首高度概括了逝者光輝的戰(zhàn)斗一生的蓋棺定論的詩篇。沒有曾經(jīng)與逝者休戚與共、榮辱與共的坎坷遭遇,沒有對逝者偉大心靈的全面的深刻的了解,寫不出這樣的詩篇?!盵4]
胡風滿懷激情地給樓適夷寫信,希望樓適夷向中央轉(zhuǎn)達,應該給予馮雪峰全面高度的評價。從30年代到80年代,20多年的相識、相知到疏遠,20多年歷經(jīng)劫難、波折后思想境界的升華,在這封信中展露無遺。“雪峰是左翼文學運動中的一個關(guān)鍵性的人物,非給他應有的地位不可。否則一定要歪曲整個歷史實際?!盵5]胡風自覺有義不容辭的對于馮雪峰左翼文藝運動的評價不容歪曲的歷史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胡風當時自己的問題還沒有解決,頭上還戴著“反革命集團”頭目的帽子,收到這樣散發(fā)著灼熱的光和熱的一封信,樓適夷不由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一句話也不提自己,滿腔滿腦還是想的文藝建設的大事業(yè)。”[6]
與胡風不可能為求過關(guān)而捏造周揚的材料的舉動相似,馮雪峰在1955年,沒有違心地積極參加批判的運動,除了一次應景式表態(tài)發(fā)言外,他沒有寫出一篇批判胡風文藝思想、揭發(fā)胡風罪行的文章。這也成為反右運動中被批為右派的重要證據(jù)。晚年胡風無緣見到馮雪峰,但是,即使他們有緣在重獲自由后相聚,他們的見面也是坦蕩的、磊落的。因為,他們同屬具有純真人格與博大胸襟之人。
胡風在馮雪峰逝世后,雖然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對馮雪峰的文學、文化、政治的貢獻做出了高度的評價,但這些并不代表胡風對馮雪峰的某些做法沒有保留性意見。馮雪峰處理“口號”問題的態(tài)度與方式,他一直不能認同,直到晚年馮雪峰逝世后,胡風一直這樣認為。這就是胡風。對于文學的理解,只要是經(jīng)過現(xiàn)實實踐檢驗與證明是對的,就要堅持,胡風對“民族革命戰(zhàn)爭文學”的態(tài)度就是如此。胡風一直無法釋懷的是馮雪峰當時處理“口號”問題時的妥協(xié)態(tài)度。在胡風的理解中,馮雪峰當時應該按照原則,堅持到底地與周揚們就“口號”問題進行公開的理論論戰(zhàn),因為自信“民族革命大眾文學”在當時無論在現(xiàn)實需求還是理論層面,無論是歷史的回溯還是未來的民族政治與文化的走向?qū)用?,都是站得住腳的。胡風自從寫出《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之后遵從馮雪峰的意見,選擇了沉默,并且沉默了多年,但是,就胡風的個性而言,他不會永遠選擇沉默。這不符合胡風的個性。把文學的問題講清楚,講明白,才符合胡風的性格。1979年寫作的二十萬字的《歷史是最好的見證人》,在某種程度上很像50年代的《三十萬言書》。
晚年胡風沒有機會與馮雪峰交流關(guān)于文學的見解,關(guān)于多年的政治波折帶給他們的思考,這對胡風是人生的一大憾事,對馮雪峰也未嘗不是如此。馮雪峰如果看到胡風在自己的政治處境尚不明朗的情況下,滿懷激情地向中央上書,給出他關(guān)于文學貢獻、文化位置、政治地位那樣高的評價,在悼文中滿含神情地說出的“我個人青年時期的詩情誘發(fā)者,在三十年代若干年四十年代若干年政治上的對敵斗爭和文藝上的傾向斗爭中給了我懇摯的關(guān)切和援助的知己和戰(zhàn)友。”[7]馮雪峰會感到欣慰嗎?會發(fā)出“人生得一知己足以”的感慨嗎?
雖然,如有學者所指出的,“無論周揚等人如何公報私仇,胡風的悲劇都不取決于個人的恩怨?!盵8]但不可否認的是,周揚對胡風的個人作用,卻在一定程度上推進了“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最終坐實,正如一些與周揚共過事的其他文藝領(lǐng)導者以及許多研究者所表述的,胡風、馮雪峰的1955年后的人生命運轉(zhuǎn)折與周揚的處理方式與態(tài)度有直接的關(guān)系。如丁一嵐所言:“周揚整人,一是積極執(zhí)行當時的政策,二是有沒有文人間的矛盾在起作用?”[9]王力也有這種印象:“反胡風時雖然是毛主席批的。但周揚執(zhí)行得要過一點?!盵10]
周揚在內(nèi)心里應該也是有這種認知的。周揚在去看望胡風說:你受苦了。我也受苦了。現(xiàn)在好了。中央決定給你平反,是個錯案。責任由中央承擔,后來有小聲地加了一句:“當然,我們也有責任。”[11]從這段回憶中,可見,周揚是真誠地向胡風道歉了,當然,他應當承擔怎樣的責任,承擔多少責任,周揚是沒有說出的?;蛟S,在周揚這里,也不清楚自己在“胡風反革命集團”的一步步升級過程中,應該承擔多少責任。但是,他畢竟直面自己的錯誤,坦承了自己的責任,雖然用的是“我們”。
在“文革”結(jié)束,胡風問題的解決過程中,真如胡風家屬所認為的那樣,周揚是胡風案件平反的絆腳石嗎?沒有直接的材料證明。在“文革”后的第四次文代會上,胡風問題欲被聶紺弩、吳奚如提出以期盡快地得以解決的時候,周揚確實找他們談過話,從當時的安定大局和中央出面解決這個問題的角度出發(fā),勸阻他們暫時擱置。
差不多在同時期,周揚也曾在公開場合講過胡風問題,也坦承自己的責任,當然又一次用了“我們”。
“胡風問題大家都關(guān)心,現(xiàn)在這個人已經(jīng)出來了,到了北京。七十八歲。五五年到現(xiàn)在,二十多年了,文藝界有些人對他很同情。現(xiàn)在這個問題中央來抓了,因為這個案子一直是中央、毛主席直接抓的,公安部處理的。公安部寫了一個報告給中央。現(xiàn)在中央給他做了結(jié)論,說搞錯了,他們文藝思想有錯誤,但不是反革命集團。中央在結(jié)論里說,這一錯案責任在中央。我們開始把他當作文藝思想問題來批判,后來主席批評了我們,說我們書生氣十足。那個時候拿我來說,確實感到自己思想水平低,沒有看出問題。現(xiàn)在看來是搞錯了,這件事我們也有一定的責任?!盵12]
當時人和后來者都無法準確地推測這是周揚的慣用文法還是在某種程度上對自己應承擔責任的弱化。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周揚承認胡風案件,他本人是有責任的。
周揚在“文革”后得知馮雪峰即使在高壓之下被迫寫揭發(fā)材料,馮雪峰沒有對他落井下石,周揚發(fā)出了“他還是比較公道”的感慨。馮雪峰的胸襟與氣度感動著周揚,周揚去看望了馮雪峰。晚年周揚與馮雪峰,消弭了多年積怨,握手言和。
周揚在給友人的書信中談到了這次會面,馮雪峰也以文學家的方式創(chuàng)作了《兩只錦雞》紀念這次珍貴的見面。見面回來后,周揚為了實現(xiàn)馮雪峰“重新入黨的愿望”,給中央寫信?!拔胰タ此?,他身旁就放著一封給中央的信,要求給馮雪峰恢復黨籍。他讓我看,給我的印象很深?!盵13]
材料與注釋周在給友人的信件中提到了他和馮雪峰見面的情景:“馮雪峰同志病中,我去看望了他。我預料他在人世間的日子只能以日計算了,我將和他永別。我對他說,我們相交數(shù)十年,彼此都有過過失,相互的批評中也都有說得不對或過分的地方,我們要從過去經(jīng)驗中吸取教訓,互相砥礪。我一時抑制不住我的情感,他也被我的情感所激動。”[14]
洪子誠的評價:“這些話雖然說得懇切,讓人心動,不過,50年代權(quán)力擁有者以“反黨”名義所實施的那種嚴酷、無情的打擊,僅僅以‘彼此都有過過失,相互的批評中也都有說得不對或過分的地方’一筆帶過,也是有點輕描淡寫。”[15]洪子誠先生的這段話,確實是立足于在那場運動者受害的一方,發(fā)出的感同身受般的切膚之痛的真實感慨,又是站在一個與現(xiàn)場保持適當距離的客觀者角度呈現(xiàn)的理性之思。
頗有意味的是,作為當事人之一的馮雪峰在周揚看望他之后,也是發(fā)出了與周揚如出一轍的感慨:“我告訴你,周揚同志一出來(指隔離)就來看我,一手抱著我,一手握著我的手哭了?!庇终f:“我們倆人毫無拘束地談了許多,心情都是愉快的。”[16]
作為周揚與馮雪峰江湖一見泯恩仇的間接見證者,鄭育之不禁發(fā)出了這樣的感嘆:“多少年來他在生活上、精神上、政治上受到那么多、那么重的壓制,周揚同志來看他一次,就那么高興,把自己的一切苦難全部付之東流?!盵17]同時不禁感慨馮雪峰的心胸真夠?qū)掗煛⒓冋??;蛟S,正因為曾經(jīng)深受其政治不寬容與性格促狹方面的雙重傷害,周揚覺悟到心胸的寬闊、待人的寬容是多么的珍貴。
鄭育之曾經(jīng)回憶問過周揚的問題:“我又追問他說:“為什么周揚同志抱著你哭?”雪峰同志說:“從他現(xiàn)在的處境,想到他過去有不對的地方?!盵18]
周揚過去對馮雪峰確實有過不對的地方。
1957年9月16日,周揚在中國作協(xié)黨組擴大會上作了《不同的世界觀,不同的道路》的長篇講話,關(guān)于20世界30年代兩個口號的論爭也有了馮雪峰“勾結(jié)胡風、蒙蔽魯迅,打擊周揚、夏衍,分裂左翼文藝界”的定論。這篇名為《不同的世界觀,不同的道路》的長篇講話,后經(jīng)毛主席多次修改,最終定稿為著名的《文藝戰(zhàn)線上的一場大辯論》。
洪子誠認為,1957年中國作協(xié)黨組擴大會議“從第四次會議開始的反擊、批判,自然是針對丁玲、馮雪峰等的‘反黨’現(xiàn)實問題。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周揚等一開始就將事情引向‘歷史’的清算。”[19]對于當時的周揚而言,這是為其“正名”的最佳機會。
郭小川回憶:“我清楚地記得,周揚談的左聯(lián)問題,我當時感到非常驚訝,聞所未聞。而在這次談話之前,周揚們是做了充分準備的。
周揚極力‘描寫’他們的困難,外有白色恐怖,內(nèi)有馮雪峰的打擊,簡直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說到這時,周揚哭了。然后他告訴馮雪峰:“一定要經(jīng)受一次批判?!盵20]
只有馮雪峰承擔罪名,成為右派,才可以實現(xiàn)周揚擺脫口號論爭包袱的愿望,實現(xiàn)為自己“正名”的目標。正如《周揚傳》的作者所言,“在這場反右斗爭中,周揚的確傷害了許多人,這首先是不容諱言的事實,而且周揚也的確擁有足夠的權(quán)力可以使他像一些人所指責那樣掌握別人的命運?!盵21]
“文革后”,周揚晚年深切地意識到這篇講話對于當時的知識分子的深深的傷害。
30年代的口號論爭使周揚與馮雪峰、胡風本就不太和諧的關(guān)系更加不和諧,擴大了彼此之間本就存在的距離。在他們的人生軌跡中,若隱若現(xiàn)地可以看到三十年代的“口號”論爭對于他們命運軌跡的影響,不論是公開的,還是無法確實捕捉的隱秘的心理層面。在晚年,他們對“口號”問題有過不同的解釋與反思。
不論是1957年政治形勢極為嚴峻的形勢下,還是“文革”已經(jīng)結(jié)束,胡風的“平反文件”已經(jīng)下達后,周揚、茅盾都是把胡風與馮雪峰捆綁在一起進行批評與攻擊。胡風被周揚、夏衍、茅盾等認定魯迅和他們之間關(guān)系惡化的挑撥者,甚至是破壞者。胡風盡可能地力求把這個問題說清楚,講明白?!拔母铩焙蟮暮L不想再沉默了,他必須把這個問題講清楚,說明白,他必須對不實的言論,對不合當時的現(xiàn)實要求和歷史要求的口號做出有力的回擊。由此,《歷史是最好的見證人》中能夠讀出胡風思考這個問題不是短時間的,可以說,自從“口號”問題論爭那時候起,胡風就在心中一遍遍地做出過回應、辯論與還擊,這些文字給讀者很強的鮮活感,論辯色彩特別突出,有一種蘊積了太長時間不得不發(fā),發(fā)而必中的目標感。
作為“口號”論爭的主要參與者,周揚多年后承認“口號”是他的一個癌。而這又未嘗不是胡風人生遭際的一個解不開的結(jié)?!懊褡甯锩鼞?zhàn)爭的大眾文學”是胡風和馮雪峰共同斟酌提出的口號,征得魯迅的同意,由胡風以個人名義寫文章發(fā)表出來。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包括一系列的逐漸升級的批評與攻擊。而胡風在馮雪峰的授意下,對此沒有發(fā)表只言片語,一直保持沉默。在提出這個口號以來,不被允許,也沒有機會詳細論述關(guān)于“口號論爭”的真實想法。胡風在四十年后終于實現(xiàn)了闡述“兩個口號”的愿望,詳細地闡發(fā)“國防文學”與“民族革命文學”的不同,辯證細致甚至不惜給人以啰嗦之嫌地來論爭“國防文學”的不合理性以及“民族革命大眾文學”的歷史的與現(xiàn)實的合理性。這恰恰又是胡風的特點,就是要不惜文字不惜得罪對方地解剖麻雀般地把問題論證清楚。
文革前,周揚說:“我有兩個癌。一個是肺癌,一個是30年代?!盵22]周揚認為,三十年代是他的一個癌。這個癌需要周揚用一生對抗和醫(yī)治。據(jù)與周揚共事多年的于光遠的理解和回憶:“周揚到延安后,同毛澤東談了好幾次上海文藝界的情況。幸好他去延安早,不然他的精神負擔會更重?!盵23]
“兩個口號”論爭如影隨形的伴著周揚,直到“文革”時,周揚被打成“兩面派”的理由也包括:“他又乘機翻案,篡改他在三十年代執(zhí)行王明右傾主義、提出‘國防文學’這個投降主義口號的一段歷史,反污魯迅是‘宗派主義。’”[24]
1936年“國防文學”與“民族革命戰(zhàn)爭大眾文學”之間激烈的水火不容的論爭,對周揚一直是塊壓在身上的石頭。文革結(jié)束后,周揚在許多講話中談到這個問題。
周揚認為,即使口號本身有問題,也是因為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國防文學”口號是他們所盡其所能根據(jù)當時所能得到的材料,所能提出的符合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和政策要求的合適合理的口號。魯迅也沒有在當時公開表示過反對。陳漱渝《周揚談三十年代》“當然,提“國防文學”的口號是可以的,不能說“國防文學”是反動口號,魯迅也從未根本否定這個口號?!盵25]
周揚對自己在三十年代“口號”時的行為是有所自信的,至少他認為自己是坦蕩的,沒有陰謀。所以,在周揚的意識中,也希望對“口號”問題能夠弄清楚:“現(xiàn)在大家都明白了,三十年代“兩個口號”之爭是人民內(nèi)部的爭論,爭論中的是非曲直問題,還可以進一步研究討論,大家都可以各抒所見。”[26]
同時,周揚也是在解釋中有所反思的。反思當時年輕幼稚,對魯迅不夠尊重,沒有認識到魯迅的偉大,有教條主義、宗派主義的傾向:“問題在于左翼文學運動中包括我在內(nèi)的一些同志或多或少地有教條主義、宗派主義傾向,往往不能冷靜地正確地對待問題,致使爭論復雜化。例如“兩個口號”論爭,本來魯迅認為“兩個口號”是可以并存的。但是我們有少數(shù)同志卻不愿接受魯迅的這個照顧大局的看法。從根本上說,最重要的是沒有正確地對待魯迅,沒有尊重魯迅的許多正確意見?!盵27]從30年代以來,直到“文革”開始,周揚一直扮演著“口號”的提出者,闡釋者,執(zhí)行者的角色。多年來的口號生涯,決定與影響著周揚對“口號”本身比他人更多切身的理解與感受,或許也有五味雜陳的感覺。所以,在晚年,周揚能夠更全面辯證而慎重地思考“口號”問題:“我覺得任何口號都是可以隨形勢的變化而改變,也可以不改變原來的口號而對它作些跟過去不同的解釋,使之更完善或具有更多的新的內(nèi)容。沒有什么口號提出來后就不能改了,那就是把口號固定化了、偶像化了,那怎么能適應時代發(fā)展的需要呢?有些人特別熱心口號,我說,不要這樣,我過去也是提口號的人。口號這個東西,常常時間變了,口號也就變了。”[28]
胡風晚年對馮雪峰的認知未嘗不是自己經(jīng)過幾十年的磨難與淬煉后得出的真知灼見:“抗戰(zhàn)后,雪峰就是要搞文藝,要作為一個作家而被承認,他自己說,文藝上的地位不被承認,黨內(nèi)就不會有地位。實際上呢?如果在黨內(nèi)沒有地位,文藝上的地位是空的,那是很容易被拿掉的?!盵29]胡風建國初的命運遭際,就恰恰印證了他的這種深刻的認識。而這個胡風用接近三十年的時間得出的結(jié)論,周揚早在50年代初就曾經(jīng)向胡風表達過。
在與周揚打過二十多年交道后,胡風晚年對周揚有了這樣的認識:“問起對周揚的看法,他只說了一句:‘他這個人政治上真敏銳!’接著又重復了一遍,臉上露出了驚訝而又有些佩服的神色。”[30]胡風對周揚的認知恰恰切準了周揚的特點,雖然毛主席在1953年后不斷地批評周揚“政治上不開展”,但“政治敏銳”放在周揚身上是再恰當不過的,在同時代的文藝界是取得共識的。
周揚在晚年對胡風的評價是怎樣的呢?據(jù)胡風的兒子張曉山回憶,聶紺弩在第四次文代會上與周揚交流時,周揚在談話中表示,“在對文學理解之深刻程度上,胡風是中國最高的,他自己遠遠不及。但他是一直跟著黨走的,而胡風卻是背離的。”[29]兩人的差異可見一斑,胡風的文學理解最深刻,周揚遠遠不及;而在政治上,在與黨的關(guān)系上,胡風與周揚相比,就是天壤之別了。由此可見,周揚對自己,對胡風,對兩人之間的差別是深深地了然于心的。
胡風、馮雪峰、周揚這三位并駕齊驅(qū)的文學理論重鎮(zhèn),以不同的特質(zhì),不同的行動,在左翼文學史上、新中國文學史上分別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他們曾因共同的政治理想而聚集又因性格特質(zhì)、精神世界、思維特點、行為方式的不同而疏遠,彼此產(chǎn)生齟齬,甚至又因權(quán)力身份的不同而使一方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對方的命運走向。但是,晚年,他們又或握手言和,或以文字向?qū)Ψ缴斐隽碎蠙熘Α?/p>
晚年的胡風、馮雪峰、周揚都是大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