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石磊
對《金瓶梅》作者“汪道昆說”的質(zhì)疑,筆者曾有《金瓶梅作者汪道昆說質(zhì)疑》一文,收錄在安徽省徽學會2017年年會的會議論文集中。文章從徽州建置沿革、徽州方言、徽州習俗、汪道昆與《水滸傳》的關(guān)系等方面反駁了以潘志義(筆名茍洞)為代表的《金瓶梅》作者“汪道昆說”的持有者,但相關(guān)表述未盡,故而以此文重申先前的觀點,即《金瓶梅》作者“汪道昆說”不能成立。
以潘志義為代表的《金瓶梅》作者“汪道昆說”的持有者們,在論證自己研究的時候,習慣于牽扯上吳晗的相關(guān)研究,認為吳晗最早提出了“汪道昆說”。如持“汪道昆說”的單傳洪,即認為關(guān)于《金瓶梅》作者的研究,其“主流觀點”是:“《金》最初作者最大的可能,是出生于黃山市西溪南鎮(zhèn)松明山(古地名千秋里)的明代后期文壇領袖、劇作家汪道昆,或是以他為核心的文學群體。持這一觀點的代表人物是吳晗,吳晗在1934年發(fā)表《〈金〉的著作時代及其社會背景》,推論《金》作者是汪道昆。”[1]
這里所謂的“主流觀點”、“最大的可能”,都是單傳洪自己臆測的結(jié)果,學界對于“汪道昆說”的接受,尚未達到如此的高度。除單傳洪外,其他持“汪道昆說”的學者也多利用吳晗的研究來宣傳,可是實際上,吳晗根本沒有提出過《金瓶梅》的作者是汪道昆的觀點,將《金瓶梅》作者“汪道昆說”歸始于吳晗,源于這些學者對于吳晗觀點的曲解。
為了證明吳晗沒有提出過“汪道昆說”,我們來看被“汪道昆說”持有者用來證明吳晗最早提出“汪道昆說”的證據(jù),原文如下:
“嘉靖中大名士”是一句空洞的話,假使可以把它遷就為王世貞,那么,又為什么不能把它歸到曾著有雜劇四種的天都外臣汪道昆?為什么不是以雜劇和文采著名的屠赤水、王白谷或張風翼?那時的名士很多,又為什么不是所謂的前五子、后五子、續(xù)五子以及其他的山人墨客?我們有什么反證說他們不是“嘉靖間的大名士”?[2]
吳晗的這一表述節(jié)選自其《〈金瓶梅〉的著作時代及其背景》一文,意在否定《金瓶梅》的作者是王世貞的說法,認為僅僅憑借“嘉靖間大名士”這一標準,不能認為《金瓶梅》作者就是王世貞,并舉汪道昆、張風翼等人為例,來證明“嘉靖間大名士”不惟王世貞一人,但并沒有說過《金瓶梅》作者是汪道昆。如果依據(jù)上述文字就能認定吳晗是“汪道昆說”的最早提出者,那我們同樣可以認為吳晗最早提出了“屠赤水說”、“王白谷說”、“張風翼說”,或“前五子、后五子、續(xù)五子以及其他的山人墨客說”,畢竟在吳晗的論述中,這些人是并列關(guān)系的。另外我們還可以從其他方面證明,吳晗不可能認為汪道昆是《金瓶梅》的作者,如吳晗認為“金瓶梅用的是山東的方言”[2],并以此來反對王世貞說,而汪道昆與王世貞同樣來自于南方,則從方言角度來看,吳晗也不可能認為《金瓶梅》的作者是汪道昆。所以我們可以肯定的是,吳晗并沒有提出過“汪道昆說”,《金瓶梅》作者“汪道昆說”的持有者們屢屢用吳晗引證,明顯有拉大旗作虎皮的嫌疑。
《金瓶梅》作者“汪道昆說”的持有者們,注意從物產(chǎn)的角度證明《金瓶梅》出自徽州,如潘志義認為:“金瓶梅的故事發(fā)生地實際上是以徽州為背景的,書中反映的是明代萬歷時期徽州富商大賈奢侈的飲食文化?!盵3]其證據(jù)即是“《金瓶梅》寫到的物產(chǎn)極其豐富,徽州出產(chǎn)的土特產(chǎn)品應有盡有?!盵3]但為潘志義引為證據(jù)的許多徽州物產(chǎn),卻并非徽州所獨有,因而即便《金瓶梅》中描述的物產(chǎn)有些徽州同樣有產(chǎn),也不能作為《金瓶梅》作者出自徽州的證據(jù)。
在《金瓶梅與徽州飲食文化考》一文中,潘志義舉出了如枇杷、雪梨、板栗、筍干等物產(chǎn)來證明《金瓶梅》出自徽州,認為“徽州歙縣出產(chǎn)的“三潭枇杷”和歙縣上豐鄉(xiāng)出產(chǎn)的“上豐雪梨”,就是在今天有著先進的運輸工具的條件下,《金瓶梅》故事發(fā)生地的河北省清河縣和山東的臨清市的人民也難以吃著,何況400余年前船運馬馱人挑的時代?!盵3]殊不知枇杷的產(chǎn)地分布很廣,北至甘肅等地都有枇杷生長,絕非徽州一地獨有,作者并沒有說到書中的枇杷,即是歙縣所產(chǎn)的三潭枇杷。
同樣,潘志義認為書中的雪梨就是徽州的上豐雪梨,并且認為“上豐雪梨,栽培范圍小,產(chǎn)量不多,最遠也就銷往附近府縣,不可能運往千里之外的山東銷售?!盵3]同枇杷一樣,《金瓶梅》的作者并沒有說書中的雪梨,就是徽州的上豐雪梨。其實《水滸傳》中已有雪梨的描述,如:
話說當下鄆哥被王婆打了這幾下,心中沒出氣處,提了雪梨籃兒,一逕奔來街上,直來尋武大郎。[4](《水滸傳》第二十五回)
眾所周知,《金瓶梅》敷衍《水滸傳》一書中的部分章節(jié)而成,其中同樣描寫到雪梨也是毫無問題的。另外,中國產(chǎn)雪梨的地方很多,比較著名的趙州雪梨距離《金瓶梅》敘事的地點清河、臨清很近,為什么《金瓶梅》書中所寫的雪梨不能是趙州雪梨而一定是徽州上豐雪梨,則無非是潘志義一廂情愿的解釋罷了。
再如鰣魚,為一種珍稀的經(jīng)濟魚類,多產(chǎn)自長江、錢塘江、珠江等流域的中、下游水域。潘志義認為“山東臨清,河北清河縣怎能吃著鰣魚?徽州新安江有產(chǎn),又臨近長江,才有鰣魚吃?!盵3]實際上,鰣魚在新安江有產(chǎn)確然不差,不過大多在新安江下游江段,徽州段新安江則鮮有。另外,明中后期時位于北方的臨清、清河同樣可以吃到鰣魚,這與大運河及明代鰣貢制度有關(guān)。自明太祖朱元璋開國,定都南京,鰣魚就是欽定的貢物,后來明成祖遷都北京,鰣魚雖然產(chǎn)自南方,但是為了“維持宗廟的尊嚴與帝王的嗜欲”[5],便有了貫穿明代始終的鰣貢制度,即通過大運河來運輸在江南捕撈的鰣魚,以供北京的皇室享用。不過由于貢船在捕撈與運輸中,許多太監(jiān)任意科斂,因而除上供京師外,太監(jiān)們手頭也會留有大量的鰣魚,這些鰣魚大量流散于運河兩岸,“太監(jiān)和官吏們相互饋贈鰣魚,以使用鰣魚為榮,就成為了一種風尚?!盵6]鰣魚雖不產(chǎn)自北方,但北方的運河兩岸則由于鰣貢的存在,而有大量的鰣魚流散,又因為貢船先過運河后到北京,太監(jiān)和官吏們可以在皇帝之前享受這一美味,所以《金瓶梅》中應伯爵在西門慶面前感慨說:“就是朝廷還沒有吃哩!”[7]
以上幾個例子說明,即便《金瓶梅》書中的一些物產(chǎn)徽州有產(chǎn),也不能證明《金瓶梅》其書誕生在徽州。一則這些學者不能證明《金瓶梅》中的物產(chǎn),至少大部分產(chǎn)自徽州;二則不能證明這些物產(chǎn)只產(chǎn)在徽州,如果這些物產(chǎn)在其他地域也有產(chǎn),便不能作為《金瓶梅》誕生在徽州的證據(jù)。
關(guān)于《金瓶梅》中的飲食習俗與徽州飲食習俗的關(guān)系,潘志義先生在其《〈金瓶梅〉與徽州飲食文化考》一文中,曾舉“看桌席”一例,來證明《金瓶梅》書中的飲食習俗屬于徽州,但是這一論斷卻并不正確。擺“看桌”廣泛存在于中國古代的飲食習俗之中,并非徽州所獨有。
關(guān)于“看桌席”,魏子云先生在其《金瓶梅詞話注釋》一書中稱:“一如今日之夜總會,桌席之設,位在可以一邊吃一邊看表演的地方。即此所謂‘吃看桌席’吧?!盵8]魏子云先生將看桌席解釋為看表演的地方,于意未恰。實際上,“看桌席”亦稱看桌、看席、看盤、看食、額食、目食,是一種“專供觀賞的大型工藝筵席?!盵9]明人張自烈所編《正字通》即稱:“今俗,燕會黏果列席前,曰看席。”[10]與看席相對的是吃席,吃席往往僅為滿足人們口腹之欲而設,看桌相比之下更能“娛目”,因而更具展示奢華的功能,所以戲曲、小說中常有融合吃席和看席的,所謂“吃一看十席”、“吃一看二眼觀三席”,來顯示宴會的盛大,其著眼點更在“看”而非“吃”上。這種為“娛目”而設的看桌,至遲在唐朝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因其凸顯奢靡之風,故而皇室多使用以顯示高貴。明中后期商品經(jīng)濟繁榮,民間奢靡之風盛行,這種為顯示豪富的所謂“看桌”或“看盤”,就在一些達官貴人、富商大賈所辦的宴會中流行開來,這些宴席中的“看桌”或“看盤”多見于明清小說之中,不惟《金瓶梅》所獨有。試舉幾例:
見他吃桌之外另有看桌,料想終席之后,定要撤去送他,少不得是家人引領。[11](《十二樓·歸正樓》第一回)
桌掛繡緯生錦艷,地鋪紅毯幌霞光。寶鴨內(nèi),沉檀香裊;御筵前,蔬品香馨??幢P高果砌樓臺,龍纏斗糖擺走獸。[12]962(《西游記》第七十九回)
龍文鼎內(nèi)香飄靄,鵲尾爐中瑞氣生??幢P簇彩,寶妝花色色鮮明;排桌堆金,獅仙糖齊齊擺列。[12]1150(《西游記》第九十六回)
這行者與八戒、沙僧,對師父唱了個喏,隨后眾官都至,只見那上面有四張素桌面,都是吃一看十的筵席;前面有一張葷桌面,也是吃一看十的珍饈。[12]835(《西游記》第六十九回)
上面并排五席,乃是河漕鹽撫按五院,俱是吃一看十的筵席。金花金臺盞,銀壺銀折盂,彩緞八表里。左首雁翅三席是三司;右首雁翅三席乃徐、穎、揚三道,也是吃一看十的筵席。[13](《梼杌閑評》第二回)
那孫鄉(xiāng)紳家三間大敞廳,點了百十枝大蠟燭,擺著糖斗、糖仙,吃一看二眼觀三的席,戲子細吹細打,把我迎了進去。[14]200(《儒林外史》第二十六回)
可見看桌席,或者與看桌席相關(guān)的吃一看十席、吃一看二眼觀三席多存在于明清小說之中。另外,就地域來看,《霞外攟屑》一書稱:“越人呼滿漢酒席,為吃桌看桌,考唐人謂之看食?!盵15]馮寶善在為《儒林外史》作校注時亦稱:“清代江浙地區(qū)稱大宴會上同時陳設的滿漢筵席為吃桌、看桌?!盵14]201似乎即以上引史料為據(jù)??梢?,起碼在清朝看桌習俗即在中國東南地區(qū)廣泛存在,便不能因為徽州曾經(jīng)存在過,便來證明《金瓶梅》出自徽州。
從目前已知的《金瓶梅》的相關(guān)資料中,找不到任何與汪道昆創(chuàng)作直接相關(guān)的記載。而作為側(cè)面證明材料,如《金瓶梅》與徽州方言,徽州特產(chǎn),徽州習俗,汪道昆與《水滸傳》的關(guān)系等證據(jù)也不充分。關(guān)于《金瓶梅》作者“汪道昆說”的提出,似乎是為求新說而立新說,更兼其相關(guān)理論提出的同時,有地方政府的大量參與,而其學術(shù)價值更值得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