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圣華
中國人相信緣,人有人緣,書有書緣,地也有地緣。緣到底是怎樣的?這事玄妙而難解,只可意會,不能言傳。但是最近,因為種種機遇,使我深信,緣,原來是圓的——起于一線相牽,飄飄渺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似有若無,欲斷還連,縱使相隔千山萬水,歷經(jīng)長年累月,終會在冥冥中,穿過云,穿過霧,又回到源頭,畫出一個滿滿的圓!
早在幾個月前,上海浦東傅雷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王樹華先生就盛情來信,說是“傅雷誕辰110周年紀(jì)念大會”即將來臨,邀約我赴滬出席。王先生是個有魄力的熱心人,自從十幾年前接下推廣傅雷文化的重任后,就不斷的主持各種紀(jì)念活動,多年來舉辦過傅雷著譯研討會,傅雷精神座談會,傅雷手稿墨跡展,傅雷著作首發(fā)式,傅雷夫婦陵園安葬儀式等大型項目,這次推陳出新,又有什么特別的構(gòu)想呢?他說,主要的是舉辦《傅雷著譯全書》首發(fā)式,另外還邀請了一些法國專家來華共襄盛舉,并以傅雷與巴爾扎克之間的淵源作為主題。
如所周知,傅雷畢生完成了五百余言共三十多部譯作,其中巴爾扎克的作品就占了十五部之多,除了《貓兒打球號》在“文革”中遺失之外,其他十四部作品,如《高老頭》《歐也妮·葛朗臺》《貝姨》《幻滅》等,已經(jīng)成為家喻戶曉的名著,在那相對封閉的年代,曾經(jīng)成為一代年輕讀者視為瑰寶的精神食糧。有一出名為《巴爾扎克與小裁縫》的電影,銀幕上述說的就是“文革”時上山下鄉(xiāng)的年輕人爭相捧讀傅譯巴爾扎克的情景。
以傅雷與巴爾扎克為主題,這正是我當(dāng)年研究的專項,因此,即使主辦方在臨近活動時才突然提出要我在會上發(fā)言的請求,盡管時間倉促、猝不及防,也就不得不欣然從命了。
當(dāng)年傅雷出生的小鎮(zhèn)周浦如今劃為了大上海的一部分,在那里一家新開不久的旅舍中,邂逅了來自法國的巴爾扎克故居博物館館長伊夫·加尼奧(Yves Gagneux)先生,素未謀面,卻感到一種暖暖的親切。那似曾相識的感覺來自對方的所連所系,遙遠(yuǎn)的所在,悠久的歲月,瞬息縮短距離凝聚時間,鮮明真實的呈現(xiàn)在眼前?!鞍蜖栐损^可是別來無恙?”我問道,雖詢舊地,似念故人,那地方,確實牽起許多難忘的追憶,令人低回不已。
當(dāng)年,負(fù)笈巴黎,為撰寫有關(guān)傅雷與巴爾扎克的論文,最常到訪之處,除了索邦大學(xué),就是巴爾扎克故居,那里是作家自1840至1847年為了躲避債主而藏身匿居的所在,也是作家潛心創(chuàng)作撰寫煌煌巨著《人間喜劇》的地方。從巴黎南郊的大學(xué)城出發(fā),要換幾次車,才來到位于城西十六區(qū)的小樓。那一帶,人車稀疏;那一處,清靜寧謐,每一次去,似乎都不見其他的訪客,于是兩層的故居就變成獨自流連徜徉的場所了。肅穆沉默中,心靜下來,坐在四壁皆書的臺前,進入作家百年前創(chuàng)作,譯家百年后翻譯,后學(xué)者專心致志,研習(xí)傳承的氛圍。多少個漫漫長日,就如此消磨在紙堆書頁間。偶爾,瞥見窗外風(fēng)光明媚,自覺有負(fù)良辰,哪知道傅雷1954年在翻譯巴爾扎克的《于絮爾·彌羅?!窌r早有此嘆:“近一個月天氣奇好,看看窗外真是誘惑得很,恨不得出門一次,但因工作進度太慢,只得硬壓下去?!保ā陡道准視?,1954年11月1日)原來自古伏案皆寂寞,信然!
那時候,巴爾扎克故居中,陳列了作家各種著作不同文字的翻譯本,獨缺中文,于是,就把手邊傅雷翻譯的《高老頭》捐贈館藏,當(dāng)時是以謙遜虔敬之心,促成譯者和作家在館中首次百年相聚。誰想到幾十年后的今天,巴爾扎克博物館的館長竟然越洋而來,不但如此,更親自攜帶傅雷于1963年申請成為巴爾扎克研究會會員的信件和資料,以回饋譯家的故鄉(xiāng)!
“巴爾扎克的咖啡壺還在吧?他的鑲寶石手杖呢?”作家當(dāng)年為寫作而殫精竭慮時,不得不依賴咖啡提神;作家完成杰構(gòu)后行走沙龍時,又免不了以寶石手杖招搖人前,這兩樣鎮(zhèn)館之寶,如今可都安好?“都還在!”館長笑著說,“現(xiàn)在的發(fā)展重點是,要訪客垂注的不僅是巴爾扎克其人,還有其書,作家的作品,比其生活瑣事更加重要!”的確,如今周浦要成立傅雷故居,呈現(xiàn)的該是傅雷的著作與譯品、精神和氣節(jié),而不是供游客走馬看花的一個旅游景點?!跋麓蔚桨屠?,別忘了來巴爾扎克故居,我給你一個私人的特別導(dǎo)賞!”這是館長的承諾。
在第二天的會議前,遇見了法國勒阿弗爾諾曼底大學(xué)現(xiàn)代語言教授韋羅妮可·裴(Veronique Bui)。聽說她是研究巴爾扎克的專家,于是就趨前交流并向她請教。閑談中,對方忽然非常認(rèn)真的提起,她的研究是受到當(dāng)年某某人論文的啟發(fā),說出名字時,讓我先是愣住,繼而遲疑,再而醒悟,“您說的那人好像是我呀!”Bui教授一聽,非常興奮,頗有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雖然我倆也是素昧平生。為了證明其事,她急忙打開手機,翻到其中一處遞給我看,赫然見到那是我當(dāng)年在索邦大學(xué)所撰博士論文的書目。由于那時尚無計算機,只有打字,那一條條英法文書目中列出的中文譯名,如《高老頭》《邦斯舅舅》等,都是手寫的。看到自己的筆跡,竟然于幾十年后出現(xiàn)在一位陌生法國學(xué)者的手機中,那種驚喜與震撼,的確難以言喻!
緣,原來真的是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