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晃：拿“上流社會”開涮

王珊珊

洪晃有點“毒舌”，不過這一次，她主要“攻擊”的對象是自己。

她說自己寫起書來猶猶豫豫，怕寫出來被人“diss”——“我就老怕知識分子笑話我是時尚圈的，太膚淺;時尚圈的人又笑話我，根本就沒有時尚圈的顏值，又假裝文化人的深沉。所以我是一個十三不靠的，你知道嗎？”

她調(diào)侃自己的成名之路——“那天誰罵我來著，跟我說，晃，你別在這兒一天到晚說人家網(wǎng)紅不好，你不就是最老的網(wǎng)紅嗎？氣死我了！”

57歲的洪晃剛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說《張大小姐》，她介紹這是一本拿“上流社會”開涮的通俗小說?！芭稌r尚界、公關(guān)圈真實景象;從虛構(gòu)中打撈真實，借書中人品評世 事?！?/p>

洪晃當過跨國公司高管，辦過時尚雜志，開過設(shè)計師買手店，曾被冠以“名門痞女”的名號。她的外公章士釗，著名的愛國民主人士;母親章含之，毛澤東英語老師;父親洪君彥，北京大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教授;繼父喬冠華，中國外交部前部長;還有個著名的前夫是導(dǎo)演陳凱歌。她的朋友姜文，曾經(jīng)邀她在電影《一步之遙》里面飾演北洋大帥的名媛夫人，那是個穿著浮華洋裝的符號性角色。她與前時尚集團總裁蘇芒的恩怨也被人津津樂道，讀者在小說中尋找著現(xiàn)實的影子。

“郭敬明寫的是大家想象中的有錢人”

11月10日，《張大小姐》在北京最高端的商場SKP舉辦新書發(fā)布會，商場里L(fēng)V、CHANEL、 PRADA 等奢侈品牌云集。這也正符合女主角張大小姐的身份。她的母親是高官，老公是首富黨小明，自己是公關(guān)公司老板，住在被譽為“北京市第一豪宅”的東山墅，在巴黎塞納河邊有房產(chǎn)，投資的藝術(shù)品升值數(shù)倍，到朝陽公園跑個步，外面還有奔馳車候著。

黨小明則是一步步從底層攀權(quán)附勢爬上來的，表面上謹小慎微，但骨子里壓抑著暴力傾向，在高級會所折磨女人。他隨時準備好“Go Bag”（逃跑包），包里有三本護照、三十萬美金現(xiàn)鈔、一部香港手機和一部美國手機。

洪晃頭發(fā)花白，戴著一副紅色框架眼鏡，淺灰色連衣裙外搭了條白綠色條紋的披肩。她聲稱《張大小姐》純屬虛構(gòu)，但她也承認，家庭和生活背景給她提供素材?！拔覍憰r尚一定比郭敬明寫得好，他寫的那個主編和助理，我看了以后，覺得渾身不得勁兒，其實很多東西都是交易，都是場面上的事兒，郭敬明寫的是大家想象中的有錢人?！?/p>

為了讓細節(jié)更真實，2016年底，洪晃專門飛了一趟紐約采風(fēng)。她在斯坦達德酒店（Standard Hotel）請求前臺，想看看一間她想用在情節(jié)里的豪華套房。前臺以為她是碧昂絲的粉絲，因為碧昂絲上個禮拜剛在這個套間住過，告訴她酒店有制度，堅決不可以。洪晃跟他們說，她微博有1300多萬粉絲，要是讓她照了照片的話，以后這兒中國人的生意就會好得不得了。美國人這才答應(yīng)放她上 去。

讀者們也樂衷于將書中人與現(xiàn)實人物對號入座。左右逢迎的時尚雜志“孟主編”，被認為是以蘇芒為原型。網(wǎng)友將書中選段與現(xiàn)實對照，比如書中有一段：

在座的其他男人都好像司空見慣了，戴沖還說：“老方，你腿麻了就讓主編坐到別人那里去，孟主編你不僅要認識，還要見識一下，現(xiàn)在時尚人士都不坐椅子，只坐大腿了。還有，你可再也不要穿秋衣啦！讓我們孟主編看見就會當場扒下來！”

蘇芒宣稱不穿秋褲的言論流傳已久，而2015年微博大會上，她就輪番坐在企業(yè)家史玉柱、潘石屹的腿上。

對于“影射蘇芒”的解讀，洪晃說：“首先我表達一下，我挺喜歡蘇芒的。我并不是想diss她（蘇芒），但是就是說她的確是一個中國時尚的大標簽。你不寫她，你寫別人的話，你就認不出來這是個時尚主編，你明白 嗎？”

洪晃的身份也讓讀者對書中的內(nèi)容頗有聯(lián)想，盡管她一直強調(diào)《張大小姐》不是自傳體。她說不愿意讓自身成為賣書噱頭：“不明白平臺和書商做推廣總是不賣書賣作者，買雞蛋非要看老母雞嗎？” 在出版小說的過程中，洪晃和當當網(wǎng)的工作人員產(chǎn)生了一些摩擦，第一天她剛通過的書封文字，第二天又推翻了，最后定下來的版本，只提煉了小說情節(jié)。

豆瓣閱讀微博的推介語很直接：“太多意淫沒意思，還是來看有錢人講有錢人的生活吧?！痹诋敭斁W(wǎng)創(chuàng)始人李國慶看來，圖書營銷“利用”洪晃的名氣本無可厚非，畢竟她自己就是個“大IP”。小說出版后，各家媒體報道紛紛出爐，不少標題又用上了“名門痞女”的標簽。不管讀者感興趣的是雞蛋還是母雞，小說賣得不錯，剛推出24小時就登上了當當網(wǎng)小說熱賣榜單第一名。

“上流社會有很多虛偽的東西”

一直以來，洪晃都想寫個諷刺人性虛偽一面的故事。她很喜歡美國作家湯姆·沃爾夫1987年的小說《虛榮的篝火》。書里有華爾街精英和他的老婆、情婦，有想出名的小報記者，有貧困家庭的黑人小孩，有布朗士區(qū)的猶太法庭律師，每個人都自己的立場和算計，因為一次意外事故而糾纏到了一起。

在洪晃看來，國內(nèi)的富豪小說都太過于冠冕堂皇了，有錢人們花錢請人寫他們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把自己都寫成蓋世英雄那般的榜樣。這也導(dǎo)致大眾對于“上流”有虛妄的臆想，把擠進其中當作自己的人生目標，把財富作為一生唯一的追求?！懊總€社會中間都有很多虛偽的東西，這種東西又往往存在于上層社會。上層社會永遠應(yīng)該是一個社會的榜樣，但是人還是人，總有一些特別大的缺點。有些人會自覺地去彌補這些缺點，有些人就干脆撒謊?！?/p>

在洪晃的多年好友，著名作家、作曲家劉索拉看來，洪晃這種對于權(quán)貴階層的批判性視角與其成長背景有關(guān)。劉索拉曾在文章里寫道：“這種背景和經(jīng)歷不僅使她一生下來就已經(jīng)擁有許多人要奮斗一生也得不到的東西，但也使她比很多人更早地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使她會感到人生最重要的不是那些虛浮的功名，而是真正的感情?！?/p>

北京市史家胡同51號是洪晃的出生地，那是一個三進院的四合院。洪晃曾在一篇文章里詳細記錄過遭遇的人情冷暖。小時候，她的長輩是眾人結(jié)交的對象，四合院里常常門庭若市。有一回，一個隔壁外交部家屬院的阿姨，手里拎著一筐蘋果，沖到她的面前，死活要把蘋果給她，嘴里說著：“問你媽媽好，問喬部長好！”

然而不到一年，喬冠華的部長被撤職了，胡同里，她又碰到那位蘋果阿姨，阿姨瞪了她一眼，吐了她一口吐沫，惡狠狠地罵她。洪晃的吃驚和半年前被塞蘋果的時候，沒什么不同。

洪晃與譚卓

洪晃9歲的時候，姥姥去世，父親在牛棚，母親在干校，她被送到外語學(xué)院附小寄宿。這所學(xué)校收的都是祖宗三代清一色的工農(nóng)兵子弟，而家里保姆給她準備的卻是薄絲綿與厚緞面的兩床被子，這使得她一下子成為了全班孩子們的敵人。很長時間里，她為了避免自己被欺負，學(xué)會了偽裝，完全不敢表達真實的想法。

此后，她又經(jīng)歷了父母離異。她對于父母在一起的唯一記憶，就是兩個人喊著打架的樣子。12歲，父親把她帶到北大的宿舍里，告訴她父母離異的事。母親處理問題的方式就是回避，當天晚上帶她去看馬戲，只是洪晃心情糟透了，戲院里黑燈瞎火的，她偷偷哭了一整場。

三個月后，洪晃只身去了美國，當時她是28個被精選出來的公派小留學(xué)生之一。在紐約那樣一個完全不同的花花世界里，她接受到了西方教育，才第一次敢于“坦率地表達自己”。從那之后，她脫離了傳統(tǒng)的體制內(nèi)軌道。

成年后，不管是留美工作、還是婚姻選擇，洪晃都沒有完全遵照母親“大家閨秀”般的期許。

一輩子都不想成為的人

幾十年里，洪晃曾經(jīng)在不同的領(lǐng)域創(chuàng)業(yè)，“我好像覺得我哪都行，可是我都做的不好”。她曾是中國互動媒體集團的CEO，在三里屯開了時尚買手店薄荷糯米蔥，但做到最后都面臨虧本的危機。

洪晃的朋友、《三聯(lián)生活周刊》前主編朱偉曾在文章里寫道，洪晃之所以盲目地趕時尚的集市，是因為時尚內(nèi)容能夠滿足她向往的“張揚、而瘋狂的生活方式”。洪晃承認，年輕的時候“總會有點騷亂動蕩”，“想要這個、要那個，有憤青等各種各樣的情緒在那兒”。

李國慶看著洪晃從1999年開始辦時尚雜志，一度想辦時尚傳媒集團，辦得很辛苦，“一個雜志的成功不是光靠內(nèi)容，廣告經(jīng)營、發(fā)行經(jīng)營，這都不是她的強項”。

五十以后知天命，洪晃終于意識到自己不是做商人的材料，“第一做不成，第二還焦慮，第三睡不著覺”。她自稱做了“最英明的決定”，把雜志關(guān)了、店賣了，集中精力去寫想寫的小說。

洪晃曾經(jīng)有過三段失敗告終的婚姻，直到快40歲遇到室內(nèi)設(shè)計師楊小平。楊小平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達：“像洪晃這樣的身世，其實她最需要的還是那種特別真實的感情，她特別缺少親情。這樣，我們過日子中那些親情的東西就顯得特別重要?！?/p>

夫妻二人2006年領(lǐng)養(yǎng)了女兒，小名叫平平，大名叫章冕，跟隨母親的章姓。洪晃說，其實當年外公章士釗給她起的名字不是洪晃而是洪冕，但是在派出所讓小警察給寫錯了，“我這懶爸懶媽就懶得去改”。于是到頭來，她就把這冕字給女兒了。

如今，他們一家住在京昌平區(qū)的一個畫 家村里。20多年前，她和兩位朋友相中了這個村莊里一座廢棄的柿子園，約定三戶人家在這里蓋房子住，但等她牽頭和村里簽完合同，朋友們卻都爽了約。洪晃一家在此搭建起一座1200平方米的院落，養(yǎng)了50只雞，種樹、腌咸菜?！坝辛诵『⒅?，你就會覺得孩子還是需要接地氣的環(huán)境，要不然他永遠覺得牛奶是長在樹上的，在一個紙盒子里頭就不太好?！焙榛螌@個孩子很寵愛。

2003年8月10日，洪晃和母親章含之聯(lián)袂簽名售書

在《張大小姐》這本書里，洪晃批判的核心還是女主角。張大小姐一輩子都躲在權(quán)勢的保護傘里，既想要豐富的物質(zhì)生活，又想要美好的愛情，對自己的貪心沒有自知之明。小說開頭她像是唯一一個保留天真的人，看到結(jié)尾才發(fā)現(xiàn)她身上的弱點最為致命，她的懦弱和昏庸傷害了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

洪晃微博的宣傳海報里寫著這么一句話：“張大小姐是我一輩子都不想成為的女人，她就是那種欲拒還迎的中國女性。”

李國慶是洪晃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他說在朋友間的聚會里，洪晃往往是中心人物，“你要聽她講故事，神采飛揚，我們聽的都是屏住呼吸，詼諧的地兒能捧腹大笑，扎心的地方能眼眶濕潤”。他認為洪晃的閱歷幫助她寫小說：“她的交往面跨度也大，雖然在我們看來都是叫上層社會，其實跨度非常的 寬。”

發(fā)布會當天，洪晃和李國慶一上臺就聊起了紐約相識的往事，相互“揭老底”，眼看聊成了敘舊八卦茶話會。李國慶的下屬、當當影業(yè)CEO唐虓琿屢次提醒他們這是直播。

洪晃在邊上笑得前仰后合，沖著幾排媒體記者——“你們現(xiàn)在知道，上流社會多么好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