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鷗
20世紀60年代末,由于“文革”帶來的一系列惡果,人們不光物質(zhì)生活匱乏,精神生活同樣十分單調(diào)。當時的文藝舞臺和銀幕上除了那清一色的八個樣板戲之外,其他幾乎什么都沒有。那時學校又不怎么正經(jīng)上課,風華年少又精力過剩的我,由于整天無所事事而腦子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
幾年前我經(jīng)??吹接腥嗽诖蠼中∠飹伻鰝鲉?,這些人傳單撒出而被人瘋搶后得意洋洋的樣子讓我很是羨慕,總想著自己也能過過居高臨下撒一把傳單讓眾人哄搶的癮。我當時手里正巧有一本木刻版毛主席像畫冊,而我又曾不止一遍地看了長篇小說《紅巖》。書里所描述主人公之一成崗自編自刻自印《挺進報》的情節(jié),讓我覺得成崗這一英雄形象既高大又神秘。于是便萌發(fā)了向革命烈士成崗致敬,自己印制毛主席畫像的想法。
我從大院兒的木工房找來廢舊的三合板擦拭干凈,把需要復制的畫像先用白紙拓下來再貼在三合板上,然后用鉛筆刀一刀一刀刻下來,最后再用細砂紙和橡皮仔細研磨,一個可以用來印刷圖像的木刻印版就制成了。我又找來白紙和墨汁,將墨汁均勻地涂抹在印板上,然后翻過來像蓋圖章一樣小心翼翼地按在白紙上,一張木刻版的毛主席黑白畫像瞬間誕生,連我自己都驚嘆這神奇杰作。之后我如法炮制繼續(xù)印制,很快手頭便就有了幾十張這樣的畫像。到哪里去拋撒呢?當然我不可能跑到大街上去拋撒,只能在大院里進行,拋撒對象只能是我們家附近那幫同樣無所事事整天游來蕩去的孩子們。
為更好地完成和見證這一壯舉,我找來樓里鄰家一個發(fā)小來做搭檔。這小兄弟搞創(chuàng)意和具體制作不行,但他很會招呼人,用現(xiàn)在的話講叫忽悠。巧了,他們家還真是東北人。那會兒部隊大院兒里樓房都不高,我家住的樓房只有兩層,我倆的家都住二樓,最適合拋撒點什么。
這天,小搭檔“砰”地一下推開我們家門(當年我們小伙伴之間串門從不敲門,都是破門而入),跑進來揮著手一臉興奮地喊著:“都來啦!都來啦!快開始!快開始!”我很詫異。他打開窗戶向我示意,我伸頭一看,媽呀,景色太壯觀啦!樓下翹首以待站著十幾個孩子,個個眼睛里透著期待和疑惑。我知道是這小哥們兒把這幫傻小子給忽悠來的。頓時,一種救世主般的神圣感在我心頭油然而生。我倆先就每次拋撒一張還是多張畫像的問題進行了一番臨時磋商,最終決定每次只扔出一張。因為一次性把畫像都扔下去,雖然哄搶場面很壯觀,但卻只熱鬧一次;而每次只扔一張的話,這幫傻小子就會反復哄搶,自然我們就可過多次過癮。主意一定,我立刻拿起一張畫像扔到窗外,那張白紙在空中隨著風向慢慢飄落時,下面那十幾雙如饑似渴的眼睛,便隨著那張白紙的飄移方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白紙剛一落地,大家便蜂擁而上亂成一團,搶到者立刻跳出人堆,得意地把紙舉在手中蹦跳狂喊著。此情此景,令坐在二樓的我倆無限愜意和滿足!什么叫成就感?不就是這個嗎?
雖然那會兒人們尤其是孩子們的精神世界單調(diào)之極,但再好吃的東西吃多了也會膩住口。沒多久,領袖畫像沒人搶了。望著空空如也的樓下,我倆十分沮喪!總想著還得整點什么花活打發(fā)時光??!我又想起當年在幼兒園看幻燈的那些場景。那幻燈機射出的長長光柱,以及白色墻壁上那些五顏六色的圖像,特別是幻燈機的片夾在換片時發(fā)出的咔咔聲響,神秘而令人心動。于是我倆開始了新的項目。研究制作幻燈機是技術活,當然由我來承包,小兄弟還是負責忽悠人。老爸還真支持我的事業(yè),不知從哪里弄來一些五合板和油漆。我把板子按照書上提供的樣式和尺寸鋸開并釘好,再刷上油漆,非常漂亮的幻燈機箱出現(xiàn)在眼前。我又按照制作書里的零件要求跑到西單商場去買鏡片。當時聚光鏡鏡片1.4元/個,一對鏡片2.8元,再加上一個放大鏡七毛錢,全部開銷3.5元。雖然覺得太貴,但還是狠狠心將其拿下。其他零部件全部自己制作,基本就沒再花錢。
如果說幻燈機算硬件,屬一次性投資。那么幻燈片無疑就算是軟件,那可就是無底洞了。我跑到文化用品商店和新華書店一看,那些講故事的幻燈片,有膠片和玻璃的,也有可供自己繪畫的膠片和透明顏料,但價格全都不菲。買是不可能了,只能自己制作。人在被逼急了的時候,往往會別出心裁想出很多自己都不曾想到的鬼點子。某天我突發(fā)奇想,能否在白紙上直接畫畫做成幻燈片?從理論上說,白紙不透明,不可能做幻燈片。但我反復實驗發(fā)現(xiàn),如果在薄一些的白紙上用黑色毛筆畫上圖畫,然后用特亮的燈泡再通過聚光鏡聚光,其亮度就可以把白紙上的圖像模模糊糊地映在白墻上。雖然亮度很差看著費眼睛,但這可是幻燈??!別說我們樓里,就是全大院的家屬樓里也沒有啊!
于是我馬上開始進入正式創(chuàng)作。繪畫內(nèi)容是當時國內(nèi)最熱門的話題:黑龍江珍寶島對蘇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那是在60年代末國內(nèi)各主流報紙以及電影院里反復播放的主流新聞。我根據(jù)電影畫面和報紙所講述的內(nèi)容,用毛筆描繪出祖國領土珍寶島的歷史,以及當時蘇聯(lián)軍隊在邊境的挑釁行為,還有我人民解放軍與侵略者展開的殊死搏斗!畫兒是我畫的,解說詞也是我自己撰寫的,真正的自編自導自演,因為播放幻燈的還是我。
經(jīng)過數(shù)日奮戰(zhàn),我們的小小“影院”終于開張。我那搭檔還真能忽悠,第一天晚上就來了很多本樓的鄰居孩子。那年頭部隊大院家屬宿舍大都是簡易的筒子樓,而且誰家住房都挺緊,不可能把那么多人亂哄哄請到家里看幻燈。所以我們因地制宜,把幻燈機架在我那搭檔的家里作為放映室,然后打開屋門,把走廊對面的白墻當銀幕,走廊也就成了觀眾坐席。那會兒大院宿舍用水用電都是供給制,不按照實際用電量收電費,所以電可以敞開用。我那小搭檔也不善,不僅把觀眾都給忽悠來,還擔任片子的播音員。為使播音效果更逼真,他用手捏著鼻子以模仿出成年播音員那種甕聲甕氣的效果?;脽魴C光柱通過屋門映射到對面墻上,精彩的節(jié)目加上我那小兄弟抑揚頓挫的播音,哈哈,我們那節(jié)目相當火爆!大家看了還想看,于是我又繼續(xù)創(chuàng)作。什么《雞毛信》《董存瑞》《小兵張嘎》之類。這些片子不光孩子們愛看,連那些大人也三三兩兩來湊熱鬧。每天晚上,我們還沒吃完飯,“放映室”門口已經(jīng)坐著很多等著看幻燈的人了,甚至還有人提前擺好馬扎子占地兒!有時我正在家吃晚飯,便有觀眾代表破門而入問我今晚演什么?我說今天不演,新片還沒畫出來呢!他們便可憐巴巴地央求說,那就把舊的再演一遍唄!我們還想看。說實在話,雖然我經(jīng)常板著臉和他們講話,但此時心里這種被追捧的感覺牛極了,這些觀眾不就是我們的粉絲嗎?
要說當年支持我播放幻燈的是我老爸,那后來斷送這事的還是老爸。當他得知我們的幻燈片播放如火如荼時,便在某天晚飯后也來觀看。誰知不看則已,一看立馬大怒。因為老爸發(fā)現(xiàn)這些觀眾不是美滋滋坐在那里欣賞幻燈,而是個個都像鴨子一樣使勁往前伸著脖子瞪大眼睛,幾乎把臉貼到墻上看。究其原因,就是因為我這“白紙版”幻燈亮度太差。不是光源不行,而是幻燈片幾乎不透亮,那模糊的影像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所以,老爸看到這景象當即叫停,然后把我?guī)Щ丶液靡煌▏绤柵u:“你要干什么?你就給大家看這個?你想讓全樓的人都變成近視眼?”我申辯到:“那、那不是真正的幻燈片買、買不起嗎?”我意思是,老爸你要真支持我,就給點錢讓我去買真幻燈片啊?誰知老爸說,那就別弄這個了,有那時間看看書多好!得,從此以后,我那被人追捧的小小幻燈放映室就此關門!
在后來的生活中,我那退役了的幻燈機一直被扔在角落里。終于有段時間我有能力買來一些真正的故事幻燈片了,可樓里孩子們早已對這玩意兒失去了興趣,我的幻燈片也只能在家里自己給自己播放了。唉,要多無聊有多無聊!
別了,我的幻燈機幻燈片;別了,那曾經(jīng)給我?guī)砣松鷺O大滿足的小小幻燈放映室;別了,我那曾自創(chuàng)自制自導自演幻燈的家屬宿舍“少年私營影視公司”……
(編輯·宋冰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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