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一個女生私信給我,心情太緊張,說得語無倫次,只是反復地說:不想活了。
漸漸地,我聽出來了:她暗戀一個男生的事兒被人發(fā)現(xiàn),她從此成為全班甚至年級同學欺凌嘲笑的對象。她無處可逃,無人可仗恃,她只想逃到死亡里去。
我告訴她:初二那年,我也曾遇到類似的事。當時,我隨父母工作調動而轉學。在新學校,我像在動物園里長大的雛獸,從不知什么是生死搏斗,卻突然間被丟到了大森林,一派天真,沒有半點弱肉強食的本能,我立刻成為霸凌的受害者。沒來得及融入女生的圈子,男生們已給我起了很難聽的綽號,在每一個我出現(xiàn)的地方——教室內(nèi)外、走廊上下,都會驀然喊叫起來。我又羞又惱還要假裝若無其事。他們看到了我的窘?jīng)r,像抓娃娃機一抓必中,得意非凡,叫得更歡了。然后,不斷地丟東西、丟錢,書包被扔到樹梢上,課本文具盒散了一地。午飯時間,我邊哭邊蹲在樹下?lián)?。鋼筆被摔得四分五裂,圓規(guī)也不能用了,要怎么樣跟家人說謊,讓他們給我買新的?我絕望得想去死。
新學校的進度比我原來學校的進度快很多,英語課我一個字都聽不懂。我第一次嘗到后進生的滋味,也第一次知道在人群中被孤立是多么可怕的事兒。那一兩年,每天早上快到校門口時,我就腹痛如絞,必須馬上沖進廁所。
內(nèi)憂外困到這種程度,為什么我寧愿一晚一晚在黑暗里飲泣,跟家人一個字也沒提起?我為什么不曾反抗?恰恰相反,我上課時縮在座位上一聲不吭,下課鈴一響我第一個沖出教室,在操場上瘋跑;午休時分為了不在教室里待著,我開發(fā)了校園里所有人跡罕至的角落:苗圃、化學實驗室、天文實驗室……每次遇到欺負我的壞男生,我都垂下眼眉,心跳加快,他們就會恣意嘲笑我。那時我還不知道一句話:看到慫人就壓不住火。是的,人一慫,就等于是在告諸天下,你們可以欺負我,而我逆來順受,毫無還手之力。
而且,此事極大地打擊了我的自信心:一定是因為我成績不夠好,因為我是轉學生,因為我又胖又矮又丑還戴了眼鏡……聽得濫俗的一句話“可憐之人必有可嫌之處”,像密密麻麻的毒箭,撲天蓋地射得我無處遁逃,是的,我是一個可嫌的人。一下子,在我自己心目中,我滿身都是缺點,沒有優(yōu)點了。
升入高中后,同學里有很多從外??歼^來的,當年欺負過我的男生,有些去了別的學校。地界還是這個地界,但已經(jīng)換過新血,我漸漸能在校園里大聲說話、揚頭走路了。
大學畢業(yè)后,當年曾經(jīng)霸凌過我的一個男生發(fā)生了意外。他媽媽神通廣大,居然聯(lián)系到了他的中學同學,希望能去看望一下他,喚起他的記憶。我不去,絕對不去。家人詫異于我的強硬姿態(tài)。而當我講完原因,我看見我媽媽哭了。她哭著反反復復對我說:“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們?我要是知道,我一定去找學校,去找他們的家長。換學校也行,我陪你上學也行?!?/p>
我吃驚極了,我以為她會像我小時候跟同學發(fā)生矛盾時一樣,說:為什么他們不欺負別人只欺負你?你要反省自己。這是第一次有人,有我至愛的人,以最堅定的方式在說:這一切不是你的錯。
我到最后也沒有去看望那位同學。而我的家人,也從來沒有勸過我,叫我放下,叫我原諒。某種意義上,原諒就等于否定了我年少時的痛;而放下,需要時間與閱歷。都不可強求,也不是一種道德義務。
我對那個女生說:小孩就是小動物,長大的過程就是慢慢長成人。青春期是半獸半人的混合,有些是追逐撕咬者,就一定有些是獵物。我曾歷經(jīng)的事,有許多人也曾歷經(jīng)過,也許,你們也會歷經(jīng)。在最美、最嬌嫩的年紀,你們的心與自尊,或許會被人搓來揉去。請容我給你建議——就像給當年的我。
首先是,活下去。不要一時沖動就上樓頂。別妄想用血警醒什么人,大家的領悟力都很差,恐怕不會想到這事跟自己有關。
其次,不要因此就小看了自己。是的,你暗戀,這是在這個年紀驚人的事。還有其他人因為各種原因被霸凌,也許你青春期肥胖,也許你長了一臉的痘,也許你成績不好被嫌棄,也許你只是和當年的我一樣,看多了《紅樓夢》,說起話來酸文假醋,但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然后,要相信父母的愛、師長的正直,父母不見得會不分青紅皂白責備你,老師還是有可能主持公道的。即使對抗不成,那種“有人挺我”的溫暖會支持你的一生。
有時候,你也可以給父母一個機會,讓他們能夠證明一下,他們有多愛你。他們未必有你想象中那么落伍保守,因為他們也年輕過,有過花一樣的季節(jié)。
最后,最強烈的建議就是:把這當作人生的一次禮物。
盧梭說過:人不必吃了苦才能當詩人,青春期的苦已經(jīng)足夠了。而挨過這苦,像大白菜挨過初霜,才有可能抽出又甜又嫩的皎白的心。
(歸雁生摘自《齊魯晚報》2018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