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白話文的自然跳脫,清新隨性是今人得以直抒胸臆的關鍵。今聲聚焦現當代美文與時文閱讀,今人所思所想自然是振聾發(fā)聵,聲聲入耳。活在當下,既嚴肅又幸福。
可是母親烏油油的柔發(fā)卻像一匹緞子似的垂在肩頭,微風吹來,一綹綹的短發(fā)不時拂著她白嫩的面頰。她瞇起眼睛,用手背攏一下,一會兒又飄過來了。她是近視眼,瞇縫眼兒的時候格外的俏麗。我心里在想,如果爸爸在家,看見媽媽這一頭烏亮的好發(fā),一定會上街買一對亮晶晶的水鉆發(fā)夾給她,要她戴上。媽媽一定是戴上了一會兒就不好意思地摘下來。那么這一對水鉆夾子,不久就會變成我扮新娘的“頭面”了。
父親不久回來了,沒有買水鉆發(fā)夾,卻帶回一位姨娘。她的皮膚好細好白,一頭如云的柔發(fā)比母親的還要烏,還要亮。兩鬢像蟬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梳向后面,綰一個大大的橫愛司髻,像一只大蝙蝠撲蓋著她后半個頭。她送母親一對翡翠耳環(huán)。母親只把它收在抽屜里,從來不戴,也不讓我玩,我想大概是她舍不得戴吧。
我們全家搬到杭州以后,母親不必忙廚房了,而且許多時候,父親要她出來招呼客人,她那尖尖的螺絲髻兒實在不像樣,所以父親一定要她改梳一個式樣。母親就請她的朋友張伯母給她梳了個鮑魚頭。在當時,鮑魚頭是老太太梳的,母親才過三十歲,卻要打扮成老太太,姨娘看了只是抿嘴兒笑,父親就直皺眉頭。我悄悄地問她“媽,你為什么不也梳個橫愛司髻,戴上姨娘送你的翡翠耳環(huán)呢?”母親沉著臉說:“你媽是鄉(xiāng)下人,哪兒配梳那種摩登的頭,戴那講究的耳環(huán)呢?”
姨娘洗頭從不揀七月初七。一個月里都洗好多次頭。洗完后,一個丫頭在旁邊用一把粉紅色大羽毛扇輕輕地扇著,輕柔的發(fā)絲飄散開來,飄得人起一股軟綿綿的感覺。父親坐在紫檀木榻床上,端著水煙筒噗噗地抽著,不時偏過頭來看她,眼神里全是笑。姨娘抹上三花牌發(fā)油,香風四溢,然后坐正身子,對著鏡子盤上一個油光閃亮的橫愛司髻,我站在邊上都看果了。姨娘遞給我一瓶三花牌發(fā)油,叫我拿給母親,母親卻把它高高擱在櫥背上,說:“這種新式的頭油,我聞了就反胃?!?/p>
母親不能常常麻煩張伯母,自己梳出來的鮑魚頭緊繃繃的,跟原先的螺絲髻相差有限,別說父親,連我看了都不順眼。那時姨娘已請了個包梳頭劉嫂。劉嫂頭上插一根大紅簽子,一雙大腳丫子,托著個又矮又胖的身體,走起路來氣喘呼呼的。她每天早上十點鐘來。給姨娘梳各式各樣的頭,什么鳳凰髻、羽扇髻、同心髻、燕尾髻,常常換樣子,襯托著姨娘細潔的肌膚,裊裊婷婷的水蛇腰兒,越發(fā)引得父親笑瞇了眼。劉嫂勸母親說:“大太太,你也梳個時髦點的式樣嘛?!蹦赣H搖搖頭,響也不響,她噘起厚嘴唇走了。母親不久也由張伯母介紹了一個包梳頭陳嫂。她年紀比劉嫂大,一張黃黃的大扁臉,嘴里兩顆閃亮的金牙老露在外面,一看就是個愛說話的女人。她一邊梳一邊嘰里呱啦地從趙老太爺的大少奶奶,說到李參謀長的三姨太,母親像個悶葫蘆似的一句也不搭腔,我卻聽得津津有味。有時劉嫂與陳嫂一起來了。母親和姨娘就在廊前背對著背同時梳頭。只聽姨娘和劉嫂有說有笑,這邊母親只是閉目養(yǎng)神。陳嫂越梳越沒勁兒,不久就辭工不來了,我還清清楚楚地聽見她對劉嫂說:“這么老古董的鄉(xiāng)下太太,梳什么包梳頭呢?”我都氣哭了,可是不敢告訴母親。
從那以后,我就墊著矮凳替母親梳頭,梳那最簡單的鮑魚頭。我踮起腳尖。從鏡子里望著母親。她的臉容已不像在鄉(xiāng)下廚房里忙來忙去時那么豐潤亮麗了,她的眼睛停在鏡子里,望著自己出神,不再是瞇縫眼兒地笑了。我手中捏著母親的頭發(fā),一綹綹地梳理,可是我已懂得,一把小小黃楊木梳,再也理不清母親心中的愁緒。因為在走廊的那一邊,不時飄來父親和姨娘朗朗的笑語聲。
我長大出外讀書以后,寒暑假回家,偶然給母親梳頭,頭發(fā)捏在手心,總覺得愈來愈少。想起幼年時,每年七月初七看母親烏亮的柔發(fā)飄在兩肩,她臉上快樂的神情,心里不禁一陣陣酸楚。母親見我回來,愁苦的臉上卻不時展開笑容。無論如何。母女相依的時光總是最最幸福的。
在上海求學時,母親來信說她患了風濕病,手臂抬不起來。連最簡單的螺絲髻兒都盤不成樣,只好把稀稀疏疏的幾根短發(fā)剪去了。我捧著信,坐在寄宿舍窗口凄淡的月光里,寂寞地掉著眼淚。深秋的夜風吹來,我有點冷,披上母親為我織的軟軟的毛衣。渾身又暖和起來??墒悄赣H老了,我卻不能隨侍在她身邊,她剪去了稀疏的短發(fā),又何嘗剪去滿懷的愁緒呢!
不久,姨娘因事來上海,帶來母親的照片。三年不見,母親已白發(fā)如銀。我杲杲地凝視著照片,滿腔心事,卻無法向眼前的姨娘傾訴。她似乎很體諒我思母之情。絮絮叨叨地和我談著母親的近況。說母親心臟不太好,又有風濕病,所以體力已不大如前。我低頭默默地聽著,想想她就是使我母親一生郁郁不樂的人。可是我已經一點都不恨她了。因為自從父親去世以后,母親和姨娘反而成了患難相依的伴侶,母親早已不恨她了。我再仔細看看她,她穿著灰布棉袍,鬢邊戴著一朵白花,頸后垂著的再不是當年多彩多姿的鳳凰髻或同心髻,而是一條簡簡單單的香蕉卷。她臉上脂粉不施。顯得十分哀戚,我對她不禁起了無限憐憫。因為她不像我母親是個自甘淡泊的女性,她隨著父親享受了近二十年的富貴榮華,一朝失去了依傍,她的空虛落寞之感,將更甚于我母親吧。
來臺灣以后,姨娘已成了我唯一的親人,我們住在一起有好幾年。在日式房屋的長廊里,我看她坐在玻璃窗邊梳頭,她不時用拳頭捶著肩膀說:“手酸得很,真是老了。”老了,她也老了。當年如云的青絲,如今也漸漸落去,只剩了一小把,且已夾有絲絲白發(fā)。想起在杭州時,她和母親背對著背梳頭,彼此不交一語的仇視日子,轉眼都成過去。人世間,什么是愛,什么是恨呢?母親已去世多年,垂垂老去的姨娘,亦終歸走向同一個渺茫不可知的方向,她現在的光陰,比誰都寂寞啊。
我怔怔地望著她,想起她美麗的橫愛司髻,我說:“讓我來替你梳個新的式樣吧?!彼溉灰恍φf:“我還要那樣時髦干什么,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了?!?/p>
我能長久年輕嗎?她說這話。一轉眼又是十多年了。我也早已不年輕了。對于人世的愛、憎、貪、癡,已木然無動于衷。母親去我日遠,姨娘的骨灰也已寄存在寂寞的寺院中。
這個世界,究竟有什么是永久的,又有什么是值得認真的呢?
臺灣作家綺君的名字可能聽起來有點陌生,但由她的作品改編而成的《橘子紅了》卻家喻戶曉。對這部電視劇有印象的讀者應該還記得其古典的設定,色彩鮮艷、細節(jié)豐富的畫面——很大一部分要歸功于綺君的寫作風格:溫柔,悲憫,像一位真正的大家閨秀。讀綺君的作品如同在與這位大小姐對話,她不急不慢,知書達理,總是給你講一個又一個故事,把悲傷與心碎糅在再瑣碎不過的細節(jié)里,仔細地拿出來給你看。她不刻意制造懸疑,反而像是釜底抽薪一般,把起承轉合都直白地擺出來,情緒也是如此,真實的裸露讓人措手不及。
《髻》一文的情節(jié)并不復雜,就連最大的轉折點——姨娘的到來——也揭露得有點太直接。作者并沒有給任何暗示或鋪墊,而是趁著讀者還沉浸在前文優(yōu)美的意象中時,漫不經心地加了一句“父親……帶回一位姨娘”。我看到這兒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回頭把這句話反復讀了好幾遍,才確定父親是真的又帶回了一個妻子。這樣一件大事,就這么隨意地出現了,沒有前文解釋,更沒有正面描述母親或女兒的反應?;蛟S在20世紀初期納妾并不罕見;或許這樣刻意淡化處理正好能夠反映母女倆的無能為力;或許女兒年紀太小,母親不曾與她談起這類事情,只能從兩人只言片語的對話中窺探母親的內心:從鄉(xiāng)下到城市的不適,與姨娘不合,學習如何做“大太太”……綺君的文字太過平和,讓人差點忽視其背后這一大家子的愛與恨,直到那句“想想她就是使我母親一生郁郁不樂的人”才恍然大悟,這一句話里裹著母女二人多少年難以言說的愁苦。
但寫到最后,綺君提及痛苦的原因卻是為了原諒,為了忘卻,帶著禪意看空世事,如佛教信徒一般,看見親人也看到世人的掙扎,并滿懷慈悲。不知道她又是經歷了什么,才獲得這樣的心態(tài)。從再平常不過的發(fā)髻寫起,用舊時女子的日常儀式一點一滴搭建起情緒的高塔,最后一擊問出永恒的意義,擊垮讀者所有防線,簡直振聾發(fā)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