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于杭州小住過一段時日,之后的許多年都在驚嘆那曾映入眼眸的絕世風景。
或許唯有柳永這般驚才絕艷的文人,方能將眼里的萬千風光,凝成筆端的清詞,并萬世不朽。有道是: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千年后,書卷已泛黃,透過書卷凝望,那該是怎樣的美到憂心的風景。
美景映入眼簾,就如石子跳躍入水,在不同的人心上,蕩開的是不同的漣漪。
千年前,這風景映至金國君主完顏亮眼中,最先是驚心,爾后艷羨,爾后嫉妒,到最后是強占的欲望。于是他起發(fā)挽袖,鋪紙研墨,揮毫寫下:萬里車書一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后來便有錚錚鐵蹄,踏碎南疆,驚了一場繁華夢。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太秀美了,秀到南宋那群懦弱的君臣將國破家亡都拋至腦后,唯愿抱著這片山水醉生夢死。
終歸是有人記得的。國破家亡,偏安一隅,使屈辱和憤慨像燒紅了的烙鐵,狠狠烙在他們心上。
比如,辛棄疾。
如今,辛棄疾的詞早已廣為流傳,連小兒都能背誦《稼軒長短句》中的“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
歷史上的辛棄疾,多以文人形象出場。許多人讀過他的詞,時而波瀾壯闊,時而清新自然,時而婉轉旖旎。事實上,他不僅是一位文人,更是南宋著名的抗金將領。
辛棄疾出生時,北方已淪入金人之手,他的祖父辛贊雖在金做官,卻希望能拿起武器,同金人決一死戰(zhàn)。他從未忘記亡國的恥辱。
清代張潮說:“文人讀武事,多紙上談兵。”辛棄疾卻不然,他真刀真槍上了戰(zhàn)場。
紹興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顏亮大舉興兵南下,在其后方的漢族人民不堪金人嚴苛的壓榨,奮起反抗。于是,辛棄疾聚集2000人,加入了耿京領導的聲勢浩大的起義軍中。辛棄疾擔任掌書記,自此南征北戰(zhàn),力圖收復河山。辛棄疾曾率領50多人襲擊幾萬人的敵營,擒拿叛徒并帶回建康,交與南宋朝廷處決。那年,他21歲,可謂少年意氣,文武雙全。
后來,辛棄疾出仕南宋,一生力主抗金。那時,他登高遠望,指畫河山,朝堂上慷慨陳詞,句句都是攻守之策、行兵箴言。他的《美芹十論》《九議》為世人爭相傳閱,贊頌不已。南宋皇帝看了也笑呵呵地說寫得好、朕已閱。然后,便沒有然后了。杏花春雨的江南,鶯歌燕舞,得一隅偏安,那充滿血腥的征戰(zhàn),太遙遠。三月飛花,臨安望月,清風把盞,累了擁著美人花下眠,多暢快的日子。誰愿冒著北方苦寒,同那剽悍的民族兵戎相見?
年輕的辛棄疾興致勃勃地分析著敵我形勢,提出了強兵復國的具體建言,在各地任職時認真革除積弊,積極整軍備戰(zhàn)。與此同時,他累遭投降派掣肘,甚至受到革職處分。辛棄疾被一貶再貶,終至歸于瓢泉賦閑。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北方淪陷這樣的屈辱,就這么算了嗎?
時光真是個磨人的東西。后來,他年歲漸大,看透南宋君臣不思進取的懦弱嘴臉后,一腔熱血也慢慢冷了。
那日,茂嘉十二弟來看他,許久不見的二人花間對酒,互訴衷腸,酩酊大醉。
茂嘉走的時候,辛棄疾作了一首詞送他,像是送別,卻也不是。詞中有幾句如是說:
將軍百戰(zhàn)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賦閑的那些年,辛棄疾何曾不想有一次“易水蕭蕭”的送別啊。征戰(zhàn)而死,馬革裹尸,又有何懼!只可惜……世有煩恨不由身,心事難成。
在閑居的日子里,在昏黃的油燈下,辛棄疾讀了一本《李廣傳》。他聽著鼓點清晰的唐大曲,鋪紙研墨,一首新詞寫就。中有一句: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時,健者也曾閑。
是啊,當年的健者,可曾如我一般清閑?空對著華年漸沒,鬢發(fā)斑白。
他終歸,是生錯了時代。
漢武大帝,開疆拓土,萬里雄心。一批批名將應運而生:霍去病封狼居胥、衛(wèi)青征戰(zhàn)邊城、李廣北逐戎狄,颯爽英姿,萬世稱頌,哪里還容得夷人猖狂,“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而今,終不是漢武的時代,亦不是他的時代。
再逢啟用,辛棄疾已64歲。消息傳來,年邁的詞人精神為之一振。他覲見宋寧宗,慷慨激昂地抒發(fā)了一番金國“必亂必亡”的豪言,并到前線鎮(zhèn)江任職。然而,這只是一場夢。不久以后迎接辛棄疾的,還是朝堂上的勾心斗角。爾后,他再次賦閑,再次回到瓢泉。后來,待啟用詔書再至時,他已病入膏肓,行將就木了。
據(jù)說,他臨死時,仍扯了嗓子,振臂高呼:“殺敵,殺敵!”
試想,離世時,他應是觸到了年少的豪情,策馬疆場揚起陣陣塵沙,還有響亮的呼喊:“收復失地,衛(wèi)我國邦!”
只可惜,東水不復,時代不復,無人再撿起那段豪情了。
辛棄疾寫下了一生的激昂,思念了一生疆場,最后慢慢都歸了虛無。
最終,他是作為文人,將那些驚才絕艷、慷慨激昂,留于史冊,留于他傾盡一生所作的《稼軒長短句》中,繪出了一筆驚鴻。而那些憾恨,終歸都只能在這《稼軒長短句》中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