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瑪胡
她是個晚期腦瘤患者:膠質細胞瘤,做過手術,做過引流術,最后做了去骨瓣減壓術,還是劇烈頭痛,嘔吐到不能吃,時時發(fā)作癲癇抽搐。人是清醒的,可是話說不清楚,勉強可以猜出她的意思。四肢都萎縮了,成了瘦骨嶙峋的一把柴,每天躺在床上,屁股都磨破了。
她在各大醫(yī)院輾轉過幾年,都表示無能為力了,家人沒有辦法,送到我們醫(yī)院姑息治療——這是好聽的說法,其實就是等腫瘤慢慢吞噬她。
來的時候,我們所有醫(yī)生都去看過她,因為誰也沒有見過一顆缺了顱骨的頭是什么樣子。
我記得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小小的一片,處于未發(fā)病的平穩(wěn)狀態(tài)中。
主任輕輕撥過她的頭,在一側頭部,有一個柔和的搏動,主任說:“那就是她的大腦,一旦腦內(nèi)壓增加,大腦就會向外突出,如果顱骨在的話,就會限制大腦的突出,導致腦內(nèi)壓急劇升高,腦疝形成?!?/p>
我們大家都敬畏地看著她的大腦輕輕地搏動著,誰都不敢講話,好像一句話都會讓她突然發(fā)病似的。
她也才五十幾歲,長年病痛的折騰,讓她顯得很老很老。
她時常突然發(fā)作劇烈的頭痛嘔吐,或者猛地開始抽搐。剛開始大家都很緊張,家屬一喊就跑去看,叫護士趕快上治療。
然后站在一旁看著她的大腦向外膨隆,把頭皮要掙破似的,然后慢慢地緩和了,又恢復成了柔和的搏動,就知道這一次她又活過來了。
漸漸,大家都有些疲了。都知道她只是在等死,只是不知道死亡幾時來而已。
照顧她的是三個女兒,愛人據(jù)說已經(jīng)過世,也是得的什么癌癥。
女兒們都只有二十歲出頭,沒有婚嫁,都在上班,輪流來,實在沒有人手就來些遠方親戚搭把手。
看到三段本該花一樣綻放的青春困在病房里,醫(yī)生也覺得不忍,又沒什么可說的。
病情大家都心知肚明,和家屬也很少計謀,最多互相鼓勵一下:“盡心盡力吧?!?/p>
大家都在回避,都不肯碰觸最嚴峻的話題。
每次發(fā)作后問她:“頭還痛不痛?”她只睜著眼睛,定定地看著醫(yī)生,一副逆來順受的麻木表情。
沒法去問她的感受:一次次掙扎著死去活來,有沒有對死亡的恐懼,還是期盼它的早日來臨,好得到解脫。
一次來人看她,是她死去丈夫的老哥哥,長期在外地工作。她突然激動起來,嘴里含含糊糊念著什么,流了淚。哥哥也哭了。我們怕誘發(fā)她腦壓增高,連忙把哥哥勸到了辦公室。
老哥哥大手抹去眼淚。我們才知道,她愛人是自殺的。當時才四十多歲,肺癌骨轉移,沒有辦法治療,怕連累老婆孩子,已經(jīng)虛弱到奄奄一息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掙扎著出門上了大橋,跳了長江。
而她,想像愛人一樣了斷自己的生命,卻都做不到。
我們都沉默了。
是啊,當死亡不可避免時,可以選擇有尊嚴地死去,不痛苦地死去,是一種解脫,也是可幸的事。
就像佛說的,善終是修來的。只是蕓蕓眾生,螻蟻一樣卑微,沒有享受的資格,唯有苦苦掙扎在生死邊緣。
不久,她終于去了。三個女兒哭成淚人,只說,媽媽享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