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雷
今年“雙十一”這幾天,上海市文聯(lián)大院內熱鬧非凡,由上海音協(xié)主辦、音協(xié)聲樂專業(yè)委員會承辦的一場高規(guī)格的“聲樂講堂”在這里舉行,近兩百名來自全國各地的聲樂工作者、研習者、愛好者匯聚一堂,前來聆聽為期三天的聲樂大師公開課,而臺上的兩位導師之一,就是80后張江男、旅歐輕型抒情男高音歌唱家石倚潔。
張江,是他出生的地方,他從這里邁步人生;男高音是他事業(yè)的落腳點,他在這里謳歌夢想。
從出生和成長在上海郊區(qū)的一個尋常小囝,到一位被世界歌劇舞臺充分認可、如今聲名鵲起、實至名歸的新生代男高音歌唱家,這中間的路,可想而知,一定有著大寫的“坎坷”兩個字!勤奮踏實的自身努力、與生俱來的天賦秉性,以及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賜機遇和貴人之助……這些成功故事的基本套路或許一個都不會少,然而石倚潔傳奇的音樂人生的樂譜上究竟跳動著怎樣獨特而美妙的音符?
石倚潔這位歐洲古典音樂界的“新咖”以“出口轉內銷”的奇特方式在國內視頻網(wǎng)站上慢慢火起來并成為非典型“網(wǎng)紅歌手”后,不少國內媒體已經(jīng)予以熱情關注并作了不少報道,但對他的名號“孤陋寡聞”者也不在少數(shù)。于是我想,能否讓更多讀者了解他——聲樂講堂開班當天晚上,我殘忍地“逼迫”以“為人Nice”著稱的石倚潔在“去家里陪爸媽吃晚飯”之余,擠出一個小時接受采訪。結果,電話一通上,就說到了深夜,快掛電話時雙方才突然意識到明天上午是石倚潔的課堂,而且是整整半天,必須睡了!
石倚潔對于童年、少年時代,以及對上海這片故土的記憶是雙重的、復雜的。這里既有他從小被音樂老師一路賞識、呵護、提攜,一路參加少兒合唱團、少年宮合唱團、高中入選藝術班的順風順水的與唱歌有緣的經(jīng)歷,也有因為高考志愿填報失策等原因最終未能如愿第一志愿并差點因此與唱歌無緣的人生磨難。
然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禍福的轉換有時立竿見影,有時卻要用十年來證明。
石倚潔的藝術之路始于張江,他就讀的張江中心小學有一個非常出色的少兒合唱團,一次偶然的機會,合唱團老師在張江中心小學附屬幼兒園里相中了“小石頭”,說這個孩子嗓子好!進入小學后,連父母意見都沒征求,“小石頭”就被拉進了合唱團,并被分在男童女低音聲部,就這樣一路唱到了六年級。在變聲期無奈中斷兩年,初二時在媽媽的鼓勵下,石倚潔加入了川沙少年宮合唱團。
時隔二十五年,石倚潔這次回上海,終于見到了給自己上第一堂真正意義上的聲樂課的川沙少年宮的啟蒙老師,兩人都興奮了好一陣子。
兩年后,石倚潔計劃報考上師大下屬的行知藝術學院,結果卻陰差陽錯地考上了浦東新區(qū)的重點高中上南中學,而且進入這所中學的首屆藝術班(總共只辦了兩屆),他清晰記得自己被分到“13班”音樂班,在這里遇見了高中音樂老師宣春亭。
在這三年里,石倚潔跟著宣老師更為系統(tǒng)地學習聲樂,包括音樂基礎理論、視唱練耳課。在“幾乎每天都有音樂課”的高中歲月里,石倚潔如魚得水。在高中二三年級的時候,宣老師還帶石倚潔去北京找老師學唱歌,回到上海又托人找到了男中音歌唱家廖昌永,希望在中音區(qū)上有所突破。幾堂課之后,廖昌永發(fā)現(xiàn)石倚潔樂感很好,音色華麗,建議他往抒情男高音方向發(fā)展,還說服男高音歌唱家魏松給他上課。不到20歲的石倚潔,有幸得到兩位頂級歌唱家的面授,演唱的技巧和方法漸趨規(guī)范,在專業(yè)上的信心也不斷上升。
這個時候,石倚潔的人生方向似乎越來越明確,他做好了進入高等音樂學府繼續(xù)深造的一切準備。
然而幸運之神這次并未眷顧石倚潔,那年七月,他高考失利了,按他的成績,完全可以進入二三志愿的學校,然而因為那些學校的第一志愿業(yè)已爆滿,石倚潔的檔案根本無緣進入他們的視野。
又是一次陰差陽錯,讓石倚潔遭遇了有生以來最沉重的一次打擊,這次打擊差點讓他放棄了繼續(xù)音樂之路的執(zhí)念,他甚至想過去學計算機專業(yè)!
幸好這個危險的怪念頭,只是在他腦中一閃而過。很快,石倚潔聽從母親的安排,不情愿地走進了高復班。然而,這家高復班恰巧就設在那所與石倚潔擦肩而過的大學校園里,石倚潔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高中同學,他們在上大學,自己卻在讀高復班。此時的石倚潔或許因此承受著比其他落榜的孩子加倍的失落感。
或許這就是上天的安排——正在石倚潔心灰意冷、險些迷失人生方向的時候,改變人生的重大機遇來了。
在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石倚潔的父親在綠葉臺(上海教育電視臺)看到一則日本東邦音樂大學來華招生的信息,雖然由于廣告太短而無法完全看清,但“音樂”這個關鍵詞對此時的石倚潔一家人是那么的醒目和誘人,父親連忙將這個輪廓模糊的好消息告訴了石倚潔。
石倚潔心底已經(jīng)快要熄滅的那團希望之火、音樂之光被這個消息瞬間點燃了。
他立刻趴在電視機前,守候那則廣告。那是一個寫著很多文字的靜止畫面,時長最多也就三五秒鐘,那時沒有手機,無法把畫面及時捕捉下來。石倚潔至今仍記得,第一次看到這條廣告,壓根兒就沒看清楚學校要在哪里舉辦招生說明會。于是只能等這條廣告的第二次播、第三次播……直到完全看清為止。
面試很順利,招生老師對石倚潔說,你的水平還不錯,我們很歡迎你來。然而石倚潔并沒有為這份口頭錄取通知書而開心雀躍,他反而陷入了猶豫,折合人民幣四五十萬的學費,對當時的一個普通中國家庭而言,不啻是一筆巨款。這么昂貴的教育投資,對沒有受過太多教育的父母來說,他們能理解得了、承受得起嗎?
石倚潔(左)在聲樂講堂上為學員作示范指導
聊起這段往事,石倚潔在電話那頭聽起來有點動情:“當我的孩子跟我說,他想去學什么的時候,只要我能力范圍能做到的,我就會全力支持。我的父母從小也在張江長大,那時候的張江還完全是農(nóng)村,在那個時代,他們那輩人所受的學校教育都非常有限。所以,父母是想把當年關于‘上學的那些遺憾在我的身上得到彌補,他們決不愿意讓我再像他們那樣,因為經(jīng)濟原因而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求學夢想?!?/p>
當石倚潔父母得知東邦音樂大學愿意錄取兒子的消息時,他們毅然決然地為兒子創(chuàng)造求學機會,哪怕代價是賣房。
石倚潔給我算了筆賬,當時張江的房價是每平方米2000元,現(xiàn)在是每平方米6萬元,差30倍。那時候一套60萬的房子,現(xiàn)在就可以賣1800萬。而東邦音樂大學的學費,這些年來基本維持原狀,如果算上匯率的因素,現(xiàn)在的學費還沒當年貴。所以即便同樣是賣房求學,現(xiàn)在所付出的代價也要遠小于當年。
初中到高中,高中到大學,石倚潔都沒有按計劃進入理想中的學校,現(xiàn)在反觀這兩次轉折,或許正是他今天能成為世界知名男高音歌唱家的必要條件之一。如果沒有這兩次不盡如人意,無疑,石倚潔這塊“堅韌的石頭”不可能唱得那么高,那么遠,那么動聽……
東邦音樂大學的四年學習,讓石倚潔的音樂才華得到了充分展示。憑借自身的努力,他的成績年年名列前茅。學校因為他的優(yōu)秀史無前例地修改學校章程,由學校資助一筆相當于他六年學費的獎學金,將他作為尖子生送到位于奧地利的維也納分校繼續(xù)深造。
新的學校章程寫道:如果學生才華橫溢,校方可以考慮資助學生赴歐洲留學。還加注了已資助學生名單:石倚潔。
在奧地利的“繼續(xù)深造”是一段非常特殊的學習經(jīng)歷。
關于學習地點,當時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在偏僻的格拉茲郊區(qū)的山上,一個是在繁華的維也納市內。學校認為維也納整個城市太過喧嘩,可能讓石倚潔分心的東西太多,不利于他潛心學習,所以最終決定把石倚潔安排在格拉茲。
參與策劃和實施石倚潔在奧地利整套學習計劃的教授的老家就在格拉茲,整個山頭都是他們家族的,石倚潔住的那幢房子便是教授家的祖宅,大概有200多年歷史,現(xiàn)在的主人是教授的哥哥,但他長期居住在德國,于是石倚潔就一個人住進了這么一幢古老的房子。教授的家離石倚潔的住處大概也只有十分鐘腳程。
教授自命為“主教練”,還邀請了五六位教授上山給石倚潔上課、陪練。這種超高規(guī)格的“私人定制”式的音樂教學,石倚潔從未見識過。自己為什么能享受如此特殊的待遇,他當時也完全懵懂。
后來才知道,東邦大學起初是設想在維也納或薩爾斯堡,打算讓石倚潔去其他學校繼續(xù)攻讀研究生。但是這樣一來,又要讀至少兩三年,他們覺得時間拖得太久了,因為石倚潔在一年的集訓下可能會出成績——這是他們的大膽預測。
魏松與石倚潔在聲樂講堂
所以學校董事會最終拍板了這項昂貴又破例的集訓計劃,主要目的就是為了縮短培訓時間,避免錯過出成績的最佳時機。
這段集訓的開始階段,石倚潔感到無比幸福,因為終于可以擺脫在日本每天要為生計而奔波的勤工儉學的生活。但當集訓進行到兩三個月的時候,他才得知學校送他“上山”的初衷,內心開始憂慮起來。因為他之前并不知道學校是要以這種方式把他迅速培養(yǎng)成為一名歌劇演員,只以為學校為了讓他把歌唱得更好,而把他送到奧地利來深造。萬一完不成既定目標,那不是辜負了學校和老師的良苦用心嗎?
雖然在外人看來,被關在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雖有手機信號但還沒微博微信的格拉茲郊區(qū)山上,幾乎與世隔絕的學習狀態(tài),無疑相當枯燥乏味近似修行。但石倚潔并沒有這種感受,相反,他覺得非常充實,因為他每天都得學習大量的新東西,完成既定的學習任務,根本無暇去想“乏味”這件事。
令石倚潔最開心的是,來到奧地利之后,他不用再做兼職廚子了,有時候想吃面了、想吃餃子了,就一個人跑到山下,走好遠的路去超市買食材,然后再一個人背上山,從面粉開始做面條、餃子、餛飩,炒個自己喜歡吃的小菜,炸個豬排……對于山居生活來說,除了學習,這就是最大樂趣。
事實證明,東邦音樂大學為石倚潔制定的“山居集訓”計劃是富有成效的,教授們對他“一年內出成績”的預測也相當準確。一連四個國際聲樂比賽第一名,既令石倚潔在國際聲樂界石破天驚,也是國內媒體津津樂道的“剛畢業(yè)就一鳴驚人”的樂壇傳奇。
“國際聲樂比賽并不是聲樂事業(yè)的終點,它只是一個起點?!笔袧嵳f。
在他看來,國際聲樂比賽對于聲樂專業(yè)學生而言只是一份學業(yè)答卷而已,它就像是一種面試。剛從學校走出來的時候,在國際聲樂舞臺上誰都是籍籍無名的,如何讓這個行業(yè)迅速知道你的存在和你的能力呢?就是通過聲樂比賽。
通過比賽能夠讓別人認識你。有些人雖然沒在比賽中拿到最好成績,但他卻贏得了工作合同,那么他也是成功的;反過來,也有人雖然在比賽中拿了獎,但卻沒拿到歌劇院的合同,那何嘗不是一種失敗?
劇院經(jīng)理們個個都是深諳藝術市場的“老司機”,他們并不會完全根據(jù)比賽的成績來選擇簽約對象,他們都會根據(jù)自己的審美,對參加比賽的每個歌手作出獨立的判斷,與評委著眼點不太一樣的是,他們更看重歌手未來的發(fā)展?jié)摿褪聵I(yè)前景。
國際聲樂比賽對真正的職業(yè)歌手而言只是職業(yè)生涯最初的那塊敲門磚。比賽的結果如果能與工作機會合拍、接軌,從跨出校門能平穩(wěn)過渡到踏上舞臺,那是最理想的,但大多數(shù)人不會那么順利。
石倚潔在歌劇《軍中女郎》中飾演托尼奧
對于聲樂比賽而言,石倚潔不同意“第一名‘擊敗第二名”的說法。他認為“擊敗”這個詞不夠準確,或許在外人看來,名次是最重要的,但對歌手來說,能否順利進入劇場、踏上舞臺,是更關乎他們藝術生涯起點的成敗之論。
從另一個角度講,聲樂比賽尤其是高水準的聲樂比賽,其實也有相當?shù)呐既怀煞衷诶锩?。進入決賽的十名選手其實都已經(jīng)達到了非常高的水平,很難說誰一定比其他人好,最后到底把誰放在第一名的位子上,常常更多地取決于評委個人的喜好。
當然,誰最能打動評委,撥動了評委的心弦,產(chǎn)生了共鳴,誰勝出的可能性就最大。高層次的競逐,到最后就贏在這一點上。
“我們唱歌的人有句話叫:要唱出人們‘心中有,口中無的東西,這樣就可以產(chǎn)生共鳴,這就是所謂的‘打動人?!笔袧嵳f。
另外,對于歌劇演員來說,很強的語言能力也是一項基本功。有很多演員哪怕不會外文,就單純模仿都能模仿得很像,這是需要一點天賦的。比模仿更高級的,就是要學習和精通幾門語言,這是需要投入非常多的時間的。
作為一個能夠站在歐美舞臺上的中國歌劇演員,其實是一件非常令人自豪的事情。因為他們既可以說是音樂學院畢業(yè)的,也可以說是外國語學院畢業(yè)的。當然,他還可以說是綜合大學畢業(yè)的,學習方向是西方歷史文化,因為這也是歌劇演員的必修課。
石倚潔自詡趕上了“留學吃苦潮”的尾巴。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出國留學的這批學子是最苦的,”石倚潔說,“直到本世紀初期大概就是最后一批出去吃苦的人了。再往后兩三年,國內經(jīng)濟上去了,出去的孩子生活條件就完全不同了。”
但在石倚潔看來,抓住了“吃苦”的尾巴并不是件壞事,相反覺得很幸運,因為在國外勤工儉學時所吃的苦,對于今后的人生來說,是一筆非常重要和寶貴的財富。對于一個從來沒有吃過什么苦的80后,這筆財富尤其重要?!霸谌松械膬r值和意義太大了!”石倚潔感嘆道。
石倚潔趕上的另一個末班車,就是歐洲歌劇繁榮的末班車。從2012、2013年起,從意大利開始,歐洲歌劇市場一落千丈。隨著歐洲經(jīng)濟發(fā)生問題,各國政府精簡開支,最重要的一刀就砍在了文化上,國家對劇院的撥款越來越少。幸運的是,石倚潔2007年畢業(yè)開始工作,他還是趕上了意大利歌劇最后五年的繁榮。
“現(xiàn)在的孩子再去歐洲,再踏上這個工作崗位,跟我們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笔袧嵅粺o憂慮地說,因為他們的機會更少,能得到的報酬也好、機會也好,會少很多。市場萎縮了,前輩歌手都還在舞臺上,新人的空間就會更小。
然而石倚潔并非只趕末班車,他之所以自嘲是“網(wǎng)紅歌手”,與他還趕上了一次互聯(lián)網(wǎng)大潮的頭班車有關。
一開始在歐洲唱歌劇,他的名字和演出在國內幾乎是看不到的。因為歌劇是典型的舞臺藝術、劇院藝術,在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年代,你不去劇院是很難看到歌劇的。
網(wǎng)絡信息化大潮在2007—2008年間突然洶涌而來,大量的視頻網(wǎng)站出現(xiàn)了。歌劇也在尋求發(fā)展,劇院也嘗試錄制視頻,以前只是在電視上播放,等新媒體出現(xiàn)之后,則有了更加廣泛和便捷的傳播途徑。
2010年石倚潔在倫敦舉辦獨唱音樂會,主辦方把其中幾首歌的視頻上傳到互聯(lián)網(wǎng)上,就那幾個視頻是石倚潔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流傳的最早的視頻。令人始料不及的是,這些視頻被一些中國的聲樂愛好者看到后,馬上搬運到國內的視頻網(wǎng)站上,經(jīng)過慢慢地不斷地發(fā)酵,石倚潔真的成了“網(wǎng)紅歌手”。
石倚潔說空閑的時候他也會到網(wǎng)上搜索自己的演出視頻,以前還“看得過來”,現(xiàn)在“根本就看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