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遠
沈德潛是清代雍乾時期的詩壇領袖。由于聲名顯赫,素來“以規(guī)矩示人”,不輕易施人褒貶。但他在編纂《國朝詩別裁》時,卻破例對一位女詩人盛加贊語。他說:“柔順供職,婦德也。獨能發(fā)潛闡幽,誅奸斥佞,巾幗中易有其人邪!每一披讀,悚然起敬?!?/p>
這位使沈德潛折服的女詩人名叫倪瑞璿。
倪瑞璿,字玉英??滴跛氖荒辏?702年)出生在江蘇省宿遷縣一個書香門第。父親倪紹瓚是位秀才,以才學聞名。但是,倪瑞璿五歲時,家庭突遭變故,父親不幸去世,孤兒寡母不善經(jīng)營,家道旋即中落。母親為維持生計,被迫變賣家產(chǎn),帶領幾個小兒女,投奔住在雎寧的兄嫂。
倪瑞璿的舅父樊正錫是雎寧名士,為人豪爽。他熱情地接待了妹妹一家。不久,小瑞璿的聰穎引起他的注意。那是在她六歲的時候,樊正錫發(fā)現(xiàn)甥女常去書房偷聽哥哥讀書,便好奇地拉著她詢問,不想小瑞璿竟將佶屈聱牙的《易經(jīng)》一字不漏地背出。樊正錫驚喜異常,馬上教她讀書、作文。據(jù)《徐州詩徵》記載,倪瑞璿“七歲學古文,八歲作《九河考》、學詩及儷體,九歲讀宋五子書。”在舅父的精心教誨之下,倪瑞璿除通讀過“五經(jīng)、四子書、周禮、儀禮、孝經(jīng)、爾雅”等儒家經(jīng)典外,對于“先秦、兩漢、魏晉六朝,唐宋大家及道德、陰符、關尹、莊周、法華、楞嚴、齊諧,越絕、紫陽綱目、文獻通考諸書,無不熟悉?!彼粌H“通四聲、能作長短句”,而且“簫管琴棋、攢花刺繡,翦裁刀尺,一見精曉。”確實是位稀有的才女。
十七歲的時候,倪瑞璿與家人踏青來到香火繚繞的龍興寺?!褒埮d寺”這個名稱,本是附會明太祖朱元璋早年出家為僧的事跡而起的。當時,明朝新亡,前代的軼聞故典,世人尚不生疏。倪瑞璿鄙視僧眾以龍興佛寺為炫耀,嘲笑他們?yōu)榛实燮兴_妝點的仁義色彩,而亡國遺恨,又勾起了她的千般感慨,萬種嘆息。于是,她提筆寫下五言詩《過龍興寺有感》,對歷代帝王血腥爭奪天下和荒淫誤國的罪行進行抨擊:
自從秦與漢,
幾經(jīng)王與帝。
功業(yè)雜霸多,
豈果關仁義?
詩中開言即橫掃歷代皇帝,揭露他們的所作所為哪里和仁義有關。接著詩人總結南明滅亡的教訓,指出:
大廈欲將傾,
數(shù)傳得昏嗣。
奸相忘封疆,
權珰與羅織。
安然一金湯,
遂被諸公棄。
可憐鐘山陵,
樵夫牧兒憩。
目光如炬的見識,流暢激憤的文字,很難設想會是一位纖嫩柔弱少女的手筆。
十九歲的時候,倪瑞璿曾經(jīng)有過一次江南之行。在江寧,她尋覓六朝古跡。昔日花團簇錦的帝都,經(jīng)過清兵血腥踐踏,早已化為滿目瘡痍、荒涼敗破的廢墟,只有殘垣狐嗚,斷壁螢飛。倪瑞璿滿腔悲憤地吟道:
石頭天險壯層城,
虎踞龍盤舊有名。
峙鼎三分吳大帝,
渡江五馬晉東京。
高臺風去荒煙滿,
廢苑螢飛茂草生。
往事不堪頻想象,
夕陽西下看潮平。
在這里,她借古諷今,深沉而又委婉地抒發(fā)自己的亡國遺恨和滄桑之感。
雍正四年(1726年),倪瑞璿嫁給了正在雎寧教館為業(yè)的徐起泰作繼室,那一年她二十五歲?;楹笪迥晔撬姼鑴?chuàng)作的旺季,現(xiàn)在遺存的一百余首詩,絕大部分是那幾年的作品。
徐起泰原籍宜興,也是一位能詩善文的才子,只是仕途坎坷,屢試不中。倪瑞璿對丈夫“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感到憤郁不平。為此,她曾寫過三首七絕,譴責考官“慣使奇編埋秋草,肯教才士步青云?”指斥科舉制度埋沒人才和它的腐朽黑暗。
倪瑞璿婚后的詠史詩寫得更加深刻。在《游南岳寺》一詩中,作者嚴厲地鞭笞了南宋君臣茍且求生、任敵宰割的無恥行徑;為岳飛、韓世忠等人壯志未酬、飲恨黃泉而扼腕嘆息。在《讀李忠毅公傳》中,她歌頌李應升“犯顏挺上書,原忘計刀俎”的獻身精神,稱贊他“丹心照云霄,碧血灑囹圄。”而在《閱明史馬士英傳》中,則憤怒地批判昏主權奸“賣國還將身自賣,奸雄二字惜稱君。”朗朗正氣,躍然紙上。
倪瑞璿還創(chuàng)作了一些揭露茍捐雜稅,以及反映人民困苦生活的詩歌。在一首無題詩中,她寫道:
蝸廬徒壁立,
日午未炊煙。
幸少催租吏,
嗟無賣賦錢。
另一首《聞蛙》七絕,她又托物寓意,進行了同樣的控訴:
草綠清池水面寬,
終朝閣閣叫平安。
無人能脫征徭累,
只有青蛙不屬官。
當時的官場盛行一種丑惡的風氣,官吏們一面殘酷地壓榨人民,一面又紛紛勒石立碑,宣揚自己的“德政”。倪瑞璿在《德政碑》詩中,對這種騙人的把戲進行了憤怒的抨擊:
德政碑,德政碑,
巍然聳峙官道陲。
一碑未久一碑起,
勒功紀績懸累累。
問碑底事年年立,
后相成例如相襲。
披荊剪棘開康莊,
絕似浮圖高幾級。
但是墨寫的謊言,掩蓋不住血與淚的事實。女詩人尖銳地諷刺道:
如何官去今朝始,
明日逢人皆切齒。
峴山墮淚寂無聞,
碑上名遭瓦礫毀。
她正告那些貪官污吏不要演弄巧反拙的鬧劇了:
空將柯斧戕山骨,
石若有知應銜悲。
我勸貴人且自料,
羊祜杜預休輕效。
有碑不若無碑安,
一日碑存一日笑。
有的學者認為,在歷代女詩人的作品中,像《德政碑》這樣深刻尖銳的政治諷刺詩,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
倪瑞璿的詩,風格高潔,舒卷自如,毫無脂粉之氣。詩作取材廣泛,表現(xiàn)手法豐富。除詠史寓慨、抨擊時政外,她的《周易闡微》、《大學精義》和《中庸折衷》都是闡發(fā)儒學經(jīng)典的作品。其余詠景抒懷之作亦不乏精品,她早年寫的《渡揚子江》有這樣的詩句:
渡江值歲寒,
北風吹凜冽。
危灘有斷冰,
禿樹無留葉。
脈脈坐中流,
景物正凄絕。
惟有白崚嶒,
壯哉一江雪。
天低水面浮,
雁遠空中滅。
帆行疾正佳,
奈與金山別。
正是一首氣魄宏大蒼勁寥廓的佳作。
有些詩作是反映倪瑞璿和親人之間關系的。這些作品顯出女詩人情真意切、委婉眷眷的另一個側面。她的四弟與她同長于逆境,聰明好學,逐漸苦讀成才。因嫌自己的名字太俗,請姐姐替他起個雅名。為此,倪瑞璿寫了一首《為四弟易名,因詩以勖》的詩篇,表述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她認為,“人生重賢豪,不在名字美?!彼u有人羨慕李白、白居易,而將自己的名字改成赤、居難,“難以易相方,赤將白自比。豈遂足追配,效顰空復爾?!钡K于姐弟之情,她還是替弟弟斟酌了新名。最后,她親切地勸誡說:“名氏新改初,譬若居新徙。努力事葺修,棟梁庶不圮。莫若江南桔,踰淮化為枳?!奔钏牡芙韪畽C,以嶄新的面貌拚力進取,不要徒有虛名反成桔枳之嘆。全詩充滿長姐對幼弟的深厚感情,蘊藏健康向上的人生哲理。她還寫過一首《憶母詩》:
河廣難航莫我過,
未知安否近如何。
暗中時滴思親淚,
只恐思兒淚更多。
這首詩情透紙背,引起沈德潛和清代另一大詩人袁枚的激賞。
遺憾的是,我們今人能見到的作品,只是女詩人生前著述中極小的一部分。她嘔心瀝血,畢生所作的詩賦文章六大本,皆在病危之際被她親手焚燒了。這真是文學史上一幕令人痛惋而又無法補救的悲劇。事情發(fā)生在雍正十年(1732年)二月二十一日。重病在床已有半年之久的倪瑞璿預感將不久人世,便把丈夫打發(fā)出去請醫(yī)生。然后,她掙扎而起,將全部心血付之一炬。當徐起泰回來,焚稿的悲劇已經(jīng)鑄成。倪瑞璿含淚向丈夫解釋說:“妾一生謹慎,計犯天地忌者,此耳!曷用留之,以重余罪?”
倪瑞璿忍痛焚稿,可謂用心良苦。原來,她不愿因自己措詞激烈、針砭時弊的時文詩稿給親人帶來災難。倪瑞璿生活的時代正是清統(tǒng)治者大興文字獄的歲月。怵目驚心的屠殺不能不使她有所顧慮,特別是謝濟世注《大學》、陸生楠寫《通鑒論》兩案剛剛發(fā)生,印象十分強烈。倪瑞璿檢點自己的文字,犯忌的東西確乎不少。像那些詠史寓慨、自傷生平以及誅奸斥佞、譏諷當政的詩文,極易授人以柄,遺禍親人,更何況有許多詩文是她為丈夫、舅父的代筆之作。僅僅是為了保護親人免遭文禍,倪瑞璿才違心作此一舉。然而一旦眼睜睜看著珠璣成灰,無異于給了女詩人最后致命一擊,就在焚稿之后的幾天,倪瑞璿含恨謝世而去,年僅三十歲。
倪瑞璿去世后,徐起泰整理亡妻遺物,在箱篋中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些詩作草稿。雖然大部分詩稿已遭潮蝕和蟲蠹,但仍有少量可以辨識的文字。徐起泰把它們整理抄錄出來,共得詩二百余首,定名為《篋存詩集》。最早的《篋存詩集》刻本已不存?,F(xiàn)藏于宿遷縣的同名印刷本,是后人在1935年重新搜集出版的,篇幅只及刻本的一半。
倪瑞璿是清代前期杰出的女詩人。從存世的部分詩作看,她不僅具有卓越的藝術才能,而且具有敏銳的政治眼光和過人的膽識。尤其可貴的是她對勞苦人民飽含深切的同情,對貪官權奸充滿蔑視和仇恨。在血腥高壓的政治空氣之下,能夠毫不畏縮地寫出如此深刻觸及時政的詩作,不但在女詩人中十分罕見,就是在整個清代前期的詩壇中也占有重要地位。然而,由于種種原因,倪瑞璿其人、其事、其文,卻鮮為世人所知,這實在是一件憾事。加強對這位女詩人的研究,給予她在文學史上應有的評價,無疑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