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M
外企與民企在薪酬理念、工作模式、評價模式和管理手段等諸多層次都有極大區(qū)別,同時還存在很多深層次的制約因素。本篇文章將以連載的形式用場景對話的方式分兩期為廣大讀者展現(xiàn)某外企CFO加入民企后的親身經歷。
捕:你這么擺開架勢大干一場,肯定要得罪人了吧?
犯:我知道會得罪人。公司現(xiàn)在這個階段,上市5年多,業(yè)務規(guī)模達幾十億,借外力推改革正常。改變舊格局,肯定得罪人,關鍵是公司核心利益得到維護和鞏固,是不是很有政治高度?就是大股東或創(chuàng)始人團隊的利益。因為有總裁和HR老大鼎力支持,我有信心。但是事實證明我是錯的。
那時,我已經意識到時間很緊張,馬車到12點就要變成南瓜,但我沒想到民企和我習慣的外企時間概念和游戲規(guī)則完全不一樣。我埋頭干活的時候,大老板的小手悄悄把時針往前撥了,還請了個“神秘嘉賓”。
捕:咋了?又來啥人啦?是神是鬼?
如果說董事長是萬歲爺,那么可以說,公司突然來了一個九千歲。我和他出現(xiàn)三次“車禍”。
我進公司三個月左右,在一次集團預算會議上,有2、3位顧問在場,聽說其中有老板找的顧問,但沒正式介紹,所以我沒太在意。一位顧問突然說我做預算的思路不對,需要從下而上做預算才算是民主和真實。我當時很意外,本著在外企積累了十多年的預算理念和經驗以及精準統(tǒng)計的幾版公司數(shù)字作為佐證,我非常自信地回應,“集團預算主思路肯定要自上而下定調、同時考慮自下而上的反饋,最后在中間找個平衡點。單純從下而上的預算肯定注水,因為會距離集團規(guī)劃很遙遠?!碑敃r那人沒再說話。后來聽說那是大老板的私董會老師,某商學院戰(zhàn)略學教授、博士,姑且簡稱他為G。
不久,G向HR要我的簡歷,再不久,G找我單獨談話,沒說具體目的,結果又懟上了。這次是關于平衡計分卡BSC。我計劃進一步推廣BSC的應用。G一口否定“BSC不能用!我輔導過很多國內企業(yè),都不成功,國內沒幾家企業(yè)BSC運用成功的!”
我上家公司是道瓊斯可持續(xù)發(fā)展指數(shù)企業(yè),天天被華爾街分析師盯著,依然使用BSC,必然有一定道理。當然,雖然內心不認同但是我沒有太沖動,而是堅決地表示“績效管理可能不會一步到位,但是用三年時間能夠逐步完善,首先可以先從建立良好的預算開始,并需要一個從戰(zhàn)略到績效的指標系統(tǒng)......(此處省略N字)”
現(xiàn)在想想,可能這兩次的擦槍走火,我都該把姿態(tài)放更低才對,因為他是萬歲爺?shù)睦蠋?。?、3個月之后,G成了公司聯(lián)席總裁,拿去了總裁幾乎所有的“江山”,頓時一人之下,權傾朝野。對G的種種任性作為,一個董事長助理評論說:就是一個沒碰過權力的教書先生。
這之前,招我進來的HR老大被發(fā)配邊疆做市場了。然后,G招了一位博士后CFO(接手),簡稱他W。
某個早晨,G發(fā)微信跟我要2點幾億營銷費用預算。那時預算已定,集團總費用9點幾億,還是在毛利率必須樂觀和死守凈利10%底線基礎上擠出來的,因此,我沒法答應。后來G姿態(tài)更是盛氣凌人,甚至口中常掛著國罵。當時我已無心對抗,不然我真的想問他幾個問題:您Q萬的年薪跟什么掛鉤的?如果完全按您這樣的從下而上的方式做集團預算,那預算會是什么樣?您敢公告這樣的預算么?
前年,我給幾十個大學老師做管理培訓時說,“預算從來就不是技術問題,而是政治問題?!惫烙嬎麄儾坏狡髽I(yè)做幾年預算,不會理解這句話有多重。
捕:教授不懂財務,那個博士后后備CFO應該懂吧?
犯:在我離開公司前,W還沒成為CFO,只是高姿態(tài)地以財務顧問名義入駐。在管理層會議上,W說自己是博士后,曾是某A股房地產控股公司CFO等。但神奇的是,網上到現(xiàn)在都找不到他的資料。我能明白總裁為什么把我的簡歷給人看,但不明白,為什么這家民企總不公布高管履歷。這個神秘的博士后、備用CFO后來居然還在公司傳出一些丑聞......
捕:果然這洋蔥夠TM嗆人的!總結一下:制度的嚴重缺陷,特別是用人制度,導致了各種亂,但是不進去就看不見。為什么會這樣呢?
犯:那就是公司的核心價值觀問題了,也是我離開的根本原因。
捕:那這公司的核心價值觀是啥?
犯:價值觀,就是文化洋蔥的核心。還記得開始《塘鵝暗殺令》的比喻么,我們像剝洋蔥一樣,嘗試尋找真相,結果只有淚流滿面,因為洋蔥沒有核。
過去十幾年在外企工作,我尊崇的正直和尊重,好像這里都很欠缺。工作將近一年后,沒發(fā)現(xiàn)大老板的情懷,只發(fā)現(xiàn)了他的情緒!沒發(fā)現(xiàn)他的格局,只發(fā)現(xiàn)了他的恐懼——缺乏安全感。老板很聰明、有膽識,也積累了巨大財富,但反反復復折騰,折騰完創(chuàng)始人團隊折騰高管,也折騰自己。在公司規(guī)模達幾十億、進行集團化管理時,他仍攥住幾乎所有大事的決策權,因為缺乏安全感。雖然擁有絕對的權力,但沒能打造出屬于集團公司的核心理念,沒能建立完善的公司運營機制,對高學歷的崇拜就像大師的信徒,給一些人提供了胡作非為的空間。
捕:難道所謂的外企就純潔么?沒各種亂象嗎?
犯: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世上很多事的本質都一樣,公司做生意賺錢就像結婚洞房,就是那些事。但是怎么做,差別很大。世界上沒有純水凈土,只有差異,反應在企業(yè)上就是進化程度的不同。那些好的企業(yè),沒那么過分,沒那么赤裸裸。
很多優(yōu)秀外企的實踐是值得國內企業(yè)參考和學習的,但需要耐心和虛心。工業(yè)革命250年,泰勒科學管理制也超過100年,管理的沉淀不是憑高漲的情緒就可以僅用三、四十年便能輕易跨越的。而專業(yè)的經理人恰恰是民營企業(yè)的好搭檔,不管他們來自外企還是民企。
捕:離開時有什么沖突么?
犯:關于沖突,大家定義不盡相同,細節(jié)就不說了,只能說是和平分手。
捕:現(xiàn)在看,你是被九千歲G教授擼下來的,他要換個自己的CFO。這是核心原因么?
犯:我說說最后的情景吧。首先道別時,董事長讓我在門口等了40幾分鐘,隨后一見面便告訴我只有幾分鐘可以和我談話。旁邊的九千歲催他趕緊走。這聽起來似乎很有鏡頭感,就像看電影一樣。
其次,大家要把話說清楚,不要帶著不干不凈走。以下是要點。
第一宗罪:他說,“你沒能給我融資!”
我說,“公司設有獨立于我負責的集團財務管理中心之外的融資中心,有獨立的中心總經理Y和三個副總,還有專門負責融資的董事長助理。幾個月前,雖然我計劃讓集團財務統(tǒng)籌所有資金部門,但遭到反對、無法推進。因此,別人的鍋,我不背。”
他說:Y真沒用,我一說他,他就不干了!第二宗罪:他說,“你什么都沒做!”
我說,“總裁是我頂頭上司,他給我部署了很多重點工作。工作和匯報記錄都能證實我來公司后所作的所有工作。”
第三宗罪:“你不匯報給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說,“雖然總裁是我直接主管,在重大事情上我還是向你請示的,比如集團財務架構調整,就是在這里當面跟你談的?!?/p>
他說,“總裁真沒用,所以我要換掉他,讓G老師做聯(lián)席總裁!”
就這樣,簡簡單單,赤裸裸,任性,over。
捕:這洋蔥味,夠勁!說點煽情的,離開時,有人安慰你或不舍得么?
犯:有不少,說三個吧。首先有位其他部門的小朋友來我辦公室道別,差點兒把我說哭,這位小朋友非常真摯,我們曾一起做過一個很有意義、但長期才能見效果的項目。因為公司發(fā)展反反復復,這些小朋友往往不能判斷所處的形勢,甚至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確的做法,就算知道也無能為力(好像我也是)。
一位公司領導跟我電話聊了一個多小時,分享TA從外企到民企的經歷,幫我分析可能在哪些環(huán)節(jié)得罪了什么人,建議我應該采取什么直接有效的方式應對等等。
一位朋友跟我說,“不要沮喪,我認識很多厲害的CFO從外企到民企,第一次著地都是臉朝下的。”(我的理解就是,要先吃土,才能真的接地氣。)
哦,還有一個特別的事。我送給一位同事一支鋼筆。在我離開這件事上,我們“溝通”較多,他直接告訴我,是G逼他把我弄走。我理解,不管在什么場合以什么名義跟我談,他都是“穿”著“制服”的,他的表情和一些脫口而出的話表明可能有些事他身不由己。送他一支筆,一是以筆會友;二是“筆”視一些我不想說的人和事;三是時間簿上的記錄,變不了。正邪就是一念之間,沒什么放下不放下。
捕:你離開后,這公司經歷了什么?那位九千歲G教授還有那位博士后、準CFO怎樣了?
犯:離開就是離開了,我沒再特別關心。聽說去年業(yè)績(銷售收入)大概“做”到預算底線數(shù)字了。聽說G教授早被晾起了。這應了我離開前聽說的公司地下賭局:他跩不到年底。那位博士后、準CFO,據(jù)說沒入職就消失了。
捕:折騰......差點兒忘了,你說說,什么才是外企范兒?
犯:我還真不想去定義這概念,也不覺得自己能代表外企職業(yè)經理人或高管。我之前說的那些想法和觀念,都是我自己過去十幾年在幾個行業(yè)領先的跨國企業(yè)工作中,結合自己的個人價值觀形成的,大家見仁見智吧。
捕:好吧,如你所說,管理那么混亂的公司,怎么會業(yè)績那么好,還是行業(yè)領導者呢?
犯:這個刺激的問題的下半部分,留給行業(yè)分析師或董秘回答吧。我只說一個簡單的管理邏輯:公司發(fā)展基于領導的英明決策;英明決策基于靠譜的管理信息;靠譜的管理信息來自于可靠的管理信息系統(tǒng)(工具)和管理信息(內容)。
捕:你說了挺多企業(yè)文化?,F(xiàn)在有大批企業(yè)吵著要營建企業(yè)文化,對外是宣傳,對內則是潛規(guī)則!你怎么看?
犯:我覺得,價值觀是土壤,老板的言行就是種子,企業(yè)文化就是地里長出的花。好像還有人說過這么一句話:企業(yè)文化就是創(chuàng)始人或核心領導人身后長長的背影。
捕:那什么時候,沒有背影呢?
犯:手術室!或者一直待在黑暗中。
捕:你狠!捫心自問,自己難道真沒犯錯么?
犯:我摸過幾次自己的胸,沒發(fā)現(xiàn)胸大肌!我想這是我最大的錯!不夠彪悍,忒書生氣,應該早聽領袖的話:野蠻體魄,再野蠻精神。隔壁老王也會說:要更強,先流氓!
第二個錯,是太單純,相信一些美好的表象。職業(yè)素養(yǎng)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第三,從企業(yè)生命周期理論來看,這位大老板如果不能用合適的方式“讓位/授權”給真正專業(yè)的職業(yè)經理人團隊,他就會是自己江山最大的挖坑者,盡管他也不想,他也很辛苦。這家民企不是特殊現(xiàn)象。在目前的生態(tài)里,不能指望多數(shù)的民企在短期內實現(xiàn)管理上的基因突變。
捕:您以后的職業(yè)道路怎么走?
犯:對一個真正的職業(yè)經理人,尤其是專業(yè)會計師,無謂外企民企,關鍵要平衡好三重代理責任:雇主,專業(yè)和社會期望。我,還是堅持“以人為本”——看企業(yè)領導人,看同事。
附注:本文作者為首次入職民企的某家環(huán)保行業(yè)A股上市公司前CFO,曾于外企工作十幾年。應作者要求,在文中隱去公司名和作者名,僅從企業(yè)文化視角展開對外企和民企區(qū)別點的總結,不帶有任何攻擊成分;文中“捕手”,暗應“麥田捕手”(CFO雜志社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