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逸群
乙未處暑,和劉耿兄往訪劉墨博士。在京北一個大的社區(qū)里,劉博士的居所高居頂樓,滿壁圖書,坐擁書城。我們的談話從天氣開始,正是三伏之尾,天兒比較熱,可是劉博士是不用空調(diào)的,干脆就不裝。能在沒有空調(diào)、裝滿書的房子里認真讀書,能忍得住酷暑,耐得住寂寞,是真讀書人。劉博士當然是讀書人,資深讀書人。我們隨著劉博士巡禮他的四壁圖書,不時抽出一兩本來,做一番評論。我是受不了熱的,一會兒便汗流浹背。劉博士習慣了自己著書的環(huán)境,不出汗。再看劉耿,也是氣定神閑,不出汗。打小我便聽到過很多關于刻苦治學的故事,捫心自問,我是受不了苦的。以我的這次側面觀察,使我認定:劉耿兄是真讀書人。
認識劉耿的朋友都知道,這位腦瓜锃亮的山東漢子,又是行伍出身,完全能用彪悍一詞來形容他。然而,劉耿給人的印象卻是溫和的,溫文爾雅。何也?讀書使然。讀書能改變?nèi)说臍赓|(zhì),甚而能變換人的骨相。這話是曾國藩說的:“人之氣質(zhì),由于天生,很難改變,唯讀書則可以變其氣質(zhì)。古之精于相法者,并言讀書可以變換骨相?!庇嘘P讀書的好處還很多,據(jù)說顏如玉、黃金屋什么的盡在其中,此不贅述。
我的云社寓所在北京的高碑店,劉耿的集虛齋也在高碑店。我們是一個村的鄰居,相互經(jīng)常走動。他常在晚上來云社坐茶,我們通常會聊到很晚,當然了,有時候我們也打乒乓球。說到打乒乓球,劉耿可是高手,軟硬兼施,凌厲驍勇,我不是他的對手。但是,打乒乓球,我們是都會出汗的。順便說一句,我的云社展廳放了個乒乓球臺,高碑店附近住的藝術家朋友們,常來揮拍揮汗,鍛煉身體。一般,打完球,夜深人靜了,我倆還會再聊一會。談老莊、儒宗、佛家公案,聊書畫,古法、傳統(tǒng),聊老蓮、八大、宋畫,也聊市場、時俗、當代藝術……最近劉耿在讀史,要重溫《資治通鑒》。這是個巨大的讀書工程,我佩服他的膽略。
我們說,中國書畫其實是離不開讀書的。中國繪畫就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涵蓋哲學、文學、史學等學科,尤其與古典詩詞關系密不可分。外國畫講究科學,人體比例、解剖、色彩、光線等。我們的中國畫,說到畫人物,便需要通史學、禮學和服飾學。你畫宋代人物,穿明清人衣服一定會貽笑大方。畫山水便需要通點道家哲學,懂點堪輿風水、陰陽向背等,這樣畫出來的山水,方合乎道?;B蟲魚,自然和生物知識密不可分,離不開觀察體驗。畫家是不能離開書法的,尤其是寫意畫,寫意畫家如果不懂書法的話,永遠不得門徑。甚至可以這樣說:一個人書法功底有多深,繪畫就有多高。好了,作為一個中國畫家,這些門類的學問夠鉆研一陣子了吧?實際上才是剛入門呢。王安石有詩曰:“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一藝之成,其難也夫!
名畫家陸儼少先生曾經(jīng)提出來畫家于治藝需如何用力:要四分讀書、三分寫字、三分畫畫。還有人提得更客觀,要七分讀書、二分寫字、一分畫畫。前兩天和劉耿探討這個問題,我們的意見一致,都贊同后者所說。
劉耿,生于壬子,古瑯琊人,少有異秉,篤好書畫,尤勤于讀書。弱冠從軍,轉(zhuǎn)業(yè)歸故里,不改其志,癡嗜筆墨,好學不輟。瑯琊未能暢其志,徙地京、杭,轉(zhuǎn)益多師。其先后師從陳綬祥、季惟齋二位先生。一南一北,兩相對峙,是當代的兩位高人、兩座山峰。劉耿負笈北上、南下,輾轉(zhuǎn)于陳、季二師之間,受益匪淺。其從二師學者,得到最多的,也是最根本的,便是如何讀書。此誠治學治藝之不二法門也哉!前日我們聊起山水畫史,劉耿如數(shù)家珍,聊到一件史實,能直指當代某君所作山水史的舛誤,能見真學問,也見真性情,誠慧心人也。
在畫事上,我喜歡劉耿筆下的竹,曠朗而姿暢,瀟散而有致,得整飭深雅之韻。山水是劉耿最擅長者,摹古而能達意,以至于遣懷怡情,直抒胸中塊壘,誠此中高手也。無論立軸橫批、短冊長卷,展開來便有拂拂文氣,撲面而來,蓋因書卷氣充盈其間者也。人物畫取法宋元,于明清人,最膜拜陳洪綬,能得老蓮疏簡散逸、曠古高邁之意趣。
劉耿于書法,多習二王帖學一脈。于右軍蘭亭、虔禮書譜用力尤勤。以我拙眼,倒是看到其書髣髴有幾分雅近老蓮。當代逸士某翁評近現(xiàn)代書畫家,有論及謝稚柳氏者。謝氏于書畫,均頂禮陳老蓮,然而終無大成。何也?此翁一言道破:“脫化過早”。我曾與劉耿兄議,書法何妨學老蓮?劉耿淡淡一笑,未置可否。想來是認定取法晉唐為正脈,所謂取法乎上,僅得其中焉。志當存高遠,我欽佩劉耿兄,也尊重劉耿兄的選擇。
前人評陳老蓮畫曰:“楚調(diào)自歌,不謬風雅?!眲⒐⑿盅湃松钪拢颂煜?,假以時日,定能雅調(diào)自歌,聲聞高遠。
乙未中秋節(jié)前夕于中州十笥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