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懷國

對于人類社會而言，土地具有重要意義。一方面，土地像空氣和水一樣，為人類生活所必需，另一方面，土地又是一種重要的生產要素，為大部分生產活動所必不可少。前者決定了土地通常具有某種公共屬性，人們在一定程度上有著相對平等地利用土地的自然權利；后者則部分地決定了土地的私人屬性，意味著某種專屬性的占有方式和利用方式，有助于提高土地的利用效率。土地是一種遠在人類出現(xiàn)以前就已存在的自然資源，人們對土地的利用方式、有關土地財產權利及其所展現(xiàn)出來的公共屬性和私人屬性，通常取決于人類社會的發(fā)展階段與相應的生產生活方式。其中，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共同體性質，它通常圍繞土地構建起某種生產生活共同體，并形成某種相對穩(wěn)定的經濟關系和社會結構；現(xiàn)代社會則更具開放性和擴張性，各種社會經濟關系的構建更多地遵循市場邏輯和資本邏輯，相對更強調土地的利用效率?；蛟S正因如此，幾乎任何一個國家或地區(qū)，在從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轉變?yōu)楝F(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過程中，往往伴隨著土地利用方式、社會經濟關系乃至基本社會結構的重新調整。

英國的工業(yè)革命及其引發(fā)的工業(yè)化進程，推動了人類社會從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的轉變，其間同樣伴隨著土地利用方式的時代變遷，而英國所具有的經驗主義漸進性質，使得我們可以對這種時代變遷做更從容的觀察。尤其是英國的共用土地，不僅擁有悠久的歷史、豐富的表現(xiàn)形式，而且歷經數百年的漸進式演進與調適，使得它在很大程度上成為我們觀察近現(xiàn)代社會經濟轉型和土地關系調整的“活化石”。目前，英國的共用土地已不再具有明顯的經濟上的重要性，其規(guī)模亦不復往日之盛，但仍是英國具有獨特價值的土地利用形態(tài)。不僅如此，當前英國共用土地的利用方式和管理模式，不僅仍然保留有傳統(tǒng)鄉(xiāng)村共同體的若干特征，而且在經過時代變遷和漸進調適之后，在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和城市文明中展現(xiàn)出了新的生命力，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連續(xù)性和創(chuàng)新性、高度的穩(wěn)定性和彈性。對英國共用土地的利用方式及其時代變遷進行考察，不僅有助于我們理解英國社會經濟發(fā)展進程中土地關系的演進過程，而且能夠為我們思考更一般的土地問題提供有益的啟發(fā)。

一、英國農牧經濟模式及其“土地共用”傳統(tǒng)

英國是一個很特殊的地方：在地理位置上，一方面，不列顛島是一個獨立島嶼，英吉利海峽構成了天然的防御屏障，使得近代英國與歐洲大陸的不少國家相比，更早地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政治統(tǒng)一，另一方面，英國四面環(huán)海，大部分地區(qū)距離海洋不超過75英里，最窄處距離歐洲大陸只有21英里，這就使得英國得以避免許多島國的封閉和停滯，羅馬文明、基督精神、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乃至一戰(zhàn)二戰(zhàn)等歐洲重大事件，英國從來沒有能夠置身其外；在氣候條件上，英國氣候溫和、雨量均衡，使得英國既得以免遭洪水、颶風、暴風雪的侵擾，又沒有通過構建集權政府修建大規(guī)模水利設施的客觀需求；在自然條件上，一方面，英國傳統(tǒng)社會的人地關系相對寬松，英國人歷來有輪耕休耕的農業(yè)生產傳統(tǒng)，另一方面，英國的地形地質條件多樣，既有適于耕種的低地和平原、適于放牧的丘陵與河川，還有大量可供開發(fā)利用的叢林、溪谷和沼澤，天然有利于形成某種農牧結合的傳統(tǒng)共同體模式。

或許正是上述一系列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英國歷來有“土地共用”的傳統(tǒng)，而這種土地利用方式又與農牧經濟模式相契合，進一步凸顯了其在英國傳統(tǒng)社會的重要性。一般認為，英國的土地共用傳統(tǒng)，至少可以追溯到古代英國的凱爾特人：早在羅馬入侵之前，凱爾特人就有著土地輪耕休耕習慣，并通過休耕地上的共同放牧，在滿足人們生活需要的同時，更好地恢復土地肥力。其后，羅馬人的400年統(tǒng)治，主要集中于若干大的占領點，并沒有深入廣大的英國腹地，但羅馬人的農業(yè)文明及其生活習慣和飲食結構（如以小麥面包和葡萄酒為主），卻與其后陸續(xù)遷入的日耳曼人的游牧生活方式（叢林游牧和奶肉飲食結構等）一起，逐漸形成了以農牧經濟為主導的生產生活方式。即便在歷經數百年工業(yè)化和城市化洗禮并步入后工業(yè)時代的今天，我們仍能觀察到英國社會的這種農牧特征。例如，英國目前的國土面積約略3.6億畝，其中農用地逾七成（約2.7億畝），而永久性牧草場（1.5億畝）又占全部農用地的一半以上；尤其是蘇格蘭和威爾士，大部分土地用作牧草場，耕地僅占農用地的一兩成或國土面積的10%左右（如表1所示）。在英國傳統(tǒng)社會中，至少在被圈占之前，這些牧草場大部分可歸為共用土地范疇，由此亦可初窺其規(guī)模之盛。

表1 英國農用土地的利用方式：2015年

在傳統(tǒng)農牧經濟模式中，一方面，在休耕地或收獲后莊稼地上的放牧，不僅有助于維持人們對于肉奶的消費需要，亦有助于利用動物糞便恢復土地肥力；另一方面，大量的原生性牧草地、林地、荒地、沼澤地等未開墾土地以及溪流、灌木叢、山坡田埂等，既可以用于放養(yǎng)家畜家禽，又是人們重要的生活資料來源，如為了取火或保暖而在林地撿拾枯枝、在灌木叢收集柴火、在沼澤地采挖泥炭，為了建造房屋、修筑籬笆、養(yǎng)護畜圈（如牲口睡墊、清潔防潮）等而在林地荒地采伐木材、收集干草、挖取砂石等。對休耕地、收獲后莊稼地以及未開墾土地擁有某種共同使用權（如拾穗權、放牧權、采木權、捕魚權、取土權等），對于滿足人們的日常生活需要和維持共同體式的生產生活方式，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尤其是窮人，在收獲后莊稼地撿拾麥穗、在沼澤地采挖泥炭、在叢林撿拾柴火和收集羊毛等，甚至基本能夠維持其日常生活所需，從而使得這種共同使用權成為決定其生活品質的重要方面。

正是基于此類共同使用權的重要性，土地共用在英國傳統(tǒng)社會中居于非常重要的地位，林地荒地沼澤地等未開墾土地或特定時間空間的已開墾土地（如休耕地或收獲后莊稼地）的共同使用權成為英國傳統(tǒng)社會構建各種社會經濟關系或某種生產生活共同體的核心要素。當然，由于每個生產生活共同體的生產方式有別、生活條件各異，故關于共同使用權的規(guī)定具有鮮明的地方特色和經驗主義性質：傳統(tǒng)鄉(xiāng)村共同體通常會利用莊園法庭或村規(guī)民約，在時間、范圍、程度、數量、條件和罰則等方面對有關共同使用權做出詳細的規(guī)定；對于共同體成員而言，有關共同使用權是具體的、明確的，但對于共同體之外的人而言則是異常復雜的。在迄今仍然保留的共用土地上，我們仍能觀察到共同使用權的這一特征。例如，康沃爾公爵目前持有一塊名為“The Triangle”的共用土地，盡管其面積只有25.91公頃，但登記的共同使用權則包括：正式登記和臨時登記的共同放牧權分別為5項和185項，正式登記和臨時登記的采木權分別為4項和265項，正式登記和臨時登記的其它共同使用權分別為35項和867項，并特別注明泥炭采挖權317項、取土權208項、閑逛權59項等。①Department for Environment Food & Rural Affairs, Common Land Database, See: www.defra.gov.uk.暫且不論這些共同使用權的規(guī)定細節(jié)，僅一般性羅列就足以令人眼花繚亂、難以理解。有鑒于此，為了更好地理解英國的共用土地及其不同時代的利用方式，有必要對共用土地的基本概念、財產權利及其法理基礎略做探討。

二、英國共用土地的財產權利：概念界定與法理基礎

英國早期并沒有現(xiàn)代的財產權利概念，包括共用土地在內的土地財產權利和土地利用方式更多地服從于傳統(tǒng)鄉(xiāng)村共同體的生產生活需要，它主要服從于村規(guī)民約、歷史習慣并帶有明顯的共同體成員的自治性質。不同共同體及其不同成員的有關財產權利通常有著經驗主義式的繁雜性質和豐富形態(tài)，但具體到每一個鄉(xiāng)村共同體成員的每一項財產權利，則往往是清晰的、明確的、可執(zhí)行的。1066年諾曼征服以后，征服者一方面把諾曼底地區(qū)的土地保有制度引入了英格蘭，在保有制度的框架下重建了英國土地關系的法律權利結構，另一方面又對傳統(tǒng)共同體模式下的生產生活方式給予了充分尊重并保留了基于鄉(xiāng)村自治和傳統(tǒng)習慣法的具體做法；前者賦予了英國土地制度統(tǒng)一的宏觀框架和法理基礎，后者則保留了英國相對獨特的微觀基礎和多樣化的土地利用方式。這是一種頗為特殊的制度安排。按照這種制度安排，英國的所有土地均歸英國國王所有，國王是英國的最高領主和全部土地的所有者，他除了留有小部分土地外，把其余土地以保有制的形式分封給自己的直屬封臣（土地保有人），而這些直屬封臣又可以留有小部分直營地之后、把其余土地按照同樣的邏輯層層分封下去，進而形成了英國封建時代與歐洲大陸法系頗為不同的土地關系和財產權利結構。（1）英國的每一寸土地都由國王所有，它要么由國王直接持有，要么由人們直接或間接地向國王持有。（2）土地保有主要基于“權利—義務”關系，即人們通過提供某種特定義務（如各種封建役務），而獲得土地保有資格并享有相應的權利和利益，這是一種相對權利（拒絕履行義務也就喪失了權利）而不同于歐洲大陸法系的絕對權利。（3）任何土地保有人都可以按照某種“權利—義務”關系對土地做進一步分封授予，這一過程至少在理論上可以是無限的，我們很難按照絕對權利概念來理解這種關系。

作為英國土地制度基礎的“權利—義務鏈”具有明顯的經驗主義性質，不同的封建役務對應于不同的土地保有制度，如按照役務的確定性可以把土地保有制分為自由保有制（對封建役務有明確規(guī)定）、不自由保有制（有役務但沒有確定的履行時間或地點等）和租賃保有制（直接支付約定租金），而自由保有制又分為騎士役保有制（提供騎士的役務）、教役保有制（提供宗教服務的役務）、侍役保有制（提供雜役的役務）和索克保有制等。當然，隨著社會經濟發(fā)展和歷史變遷，各種封建役務有逐漸弱化、簡化和貨幣化的趨勢，并引起了英國法律制度和土地財產權利的相應調整，例如：1660年的《保有制法》正式廢除了騎士役保有制；宗教改革期間教役保有制迅速衰落；侍役保有制和索克保有制的役務貨幣化；不自由保有制逐漸轉化為公薄保有制并納入王室法庭管轄；1925年《財產法》正式廢除不自由保有制并把絕大多數保有制轉化為自由的索克保有制；等等。不僅如此，作為土地保有制基礎的“權利—義務”關系，最初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對等性質：對于土地保有人來說，各種封建役務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負擔，是保有土地并享有相應收益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其后，不少封建役務不僅越來越簡單化、貨幣化，而且越來越弱化，不少仍然保留下來的封建役務僅具有象征意義，而基本失去了經濟上的重要性。在這種情況下，英國的土地保有人與歐洲大陸法系的土地所有者，在財產權利方面有了越來越多的相似性：英國土地的國王所有和私人保有，與歐洲大陸法系的土地私人所有，至少在土地財產權利的穩(wěn)定性、確定性以及有關財產權利的成本收益方面，有了更多的近似性；在英格蘭當前的共用土地登記材料中，更是直接把共用土地的保有人稱為共用土地的所有者（owner）。

盡管如此，英國法律框架下的土地保有人仍與歐洲大陸法系中的土地所有者存在很大不同。（1）大陸法系下的財產權利主要表現(xiàn)為“以所有權為核心”的絕對權利，而英國的土地財產權利仍然是一種以權利－義務關系為基礎的相對權利：盡管土地為國王所有、每一寸土地都直接或間接向國王保有，事實上已經不再具有多少經濟或成本收益方面的重要性，但仍然是一種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制度安排。（2）大陸法系的土地所有權通常是明確的、單一的，而英國盛行的仍然是“一物多權”，同一種權利在時間、空間、主客體等方面的可分割性以及不同權利之間的相對獨立性等，仍然完全不同于大陸法系。（3）與其它財產權利相比，大陸法系的所有權相對于使用權、占有權等通常具有某種法理上的優(yōu)先性，而英國土地的保有人或所有者則通常不具備這種優(yōu)先性。例如，即便某塊土地是你個人擁有的，但若其他個體或群體對該土地擁有某種共同使用權，那么你對土地的任何利用或處置，必須以不影響這些共同使用權的行使為前提。（4）歐洲大陸法系主要依據成文法，而英國的習慣法、普通法、衡平法和制定法等等之間有著相對復雜的相互關系和各自適用范圍，如：更多體現(xiàn)傳統(tǒng)鄉(xiāng)村共同體自治傳統(tǒng)的習慣法、主要依據法庭判例的普通法和衡平法、主要取決于議會法案的制定法之間，后者往往是對前者的規(guī)范和發(fā)展，但同時也存在很強的繼承性和連續(xù)性，且前者往往還會頑強地存在于某些領域并具有現(xiàn)實的法律約束力，從而存在某種明確但難以理清的相互關系，并顯示出了理論上看似矛盾但在實踐中又高度統(tǒng)一的連續(xù)性和創(chuàng)新性、穩(wěn)定性和彈性。

或許正因如此，盡管共用土地或土地的共同使用權并非英國所獨有，但不論就共用土地的財產權利關系及其時代變遷而言，還是就迄今仍存在于英倫大地的共用土地而論，英國都具有一定的獨特性。概略言之，由于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具有相對的自足性、封閉性和共生性，世界上大部分地區(qū)在早期發(fā)展階段都或多或少地存在著某種“共用”的土地利用方式，而歐洲中世紀時期的土地共用更是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在后來的近現(xiàn)代化進程中，這種主要以滿足共同體生活需要、而不是尋求利潤最大化為目標的土地共用方式，逐漸難以滿足現(xiàn)代社會的開放性、市場交易的高頻性和經濟主體的逐利性等要求，必然會隨著社會經濟轉型而出現(xiàn)土地利用方式的調整和土地財產權利的重構。英國的獨特之處在于：這種土地利用方式的調整，對傳統(tǒng)財產權利有足夠的尊重和繼承，既有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更有延續(xù)和傳承，能夠表現(xiàn)出連續(xù)性和創(chuàng)新性的統(tǒng)一，降低了有關調整和重構的社會沖擊，并最終形成了相對獨特的財產權利關系和當前的共用土地形態(tài)?；谏鲜鍪崂恚覀兛梢詫τ灿猛恋丶捌錃v史演變，簡要歸納如下。（1）早期英國并沒有現(xiàn)代財產權利概念，大部分土地均具有某種“共用”屬性，它主要與使用權有關。（2）諾曼征服以后，英國構建起了土地保有的制度框架，全部土地均歸國王所有，而不論是已開墾土地（休耕地或收獲后莊稼地）還是未開墾土地（林地、荒地、沼澤地等）均保留有某種土地共用的利用方式。（3）在從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轉型的過程中，越來越多的未開墾土地得到了更充分的開發(fā)利用，且已得到開發(fā)利用的土地（耕地或牧場）大多通過土地圈占（所謂“圈地運動”）而事實上終結了土地共用方式。（4）所謂共用土地，目前主要是那些按照《共用土地法》明確登記有共同使用權的未開墾土地，它們通常有明確的土地所有者（或保有人），但土地所有者對有關財產權利的行使卻受到“共用人”擁有的相對獨立的共同使用權的實質性制約。下面，不妨結合圈地運動，對英國近現(xiàn)代化進程中共用土地的時代變遷做簡要分析。

三、近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共用土地：圈地運動對共用土地的侵蝕

正如前文所述，英國早期的土地利用方式主要是農牧經濟下的共同體模式，人們更多地是利用土地實現(xiàn)某種相對穩(wěn)定的生產生活方式、而不是追逐利潤。在這種情況下，大部分土地均或多或少具有某種共用屬性，它既包括共同體成員對收獲后的莊稼地和休耕地在特定時間的特定共用方式，又包括在林地、荒地等未開墾土地上的某些共同使用權。由于即便林地和荒地，亦有明確的所有者（國王）和保有人（通常為領主），故準確地講，與其說共用土地，不如說土地的共同使用權，決定了該經濟形態(tài)下的土地利用方式和人們的生活水平。不過，盡管共用土地或土地的共同使用權有助于滿足人們尤其是窮人的日常生活需要，但由于這些共同使用權種類繁多、形式多樣且缺乏靈活性，故不利于土地的流轉（如附有共同使用權的耕地）和投資開發(fā)（如荒地），并在某種程度上降低了土地的經濟價值和利用效率。隨著社會經濟發(fā)展、農業(yè)需求的增加和土地經濟價值的提高，英國的共用土地或土地上的共同使用權逐漸遭到侵蝕。一方面，正如隨著社會經濟發(fā)展和封建役務的弱化而導致英國土地保有制度趨于簡化、標準化一樣，基于傳統(tǒng)共同體自治和傳統(tǒng)習慣法的土地共同使用權，也有一個逐漸簡化和標準化的過程；在此過程中，隨著傳統(tǒng)習慣法逐漸納入更為規(guī)范的普通法、衡平法和制定法，某些共同使用權由于缺乏證據（如莊園法庭卷宗）而未必得到法庭的支持。另一方面，土地保有人（如領主）為了提高土地利用效率，有著通過各類方式（如協(xié)議收購共同使用權）把帶有共同使用權的土地轉化為自由支配土地的經濟激勵。與之相關的，就是英國歷史上著名的圈地運動。土地的圈占自然使得大部分共同使用權無法履行，故圈地運動的直接后果是共用土地的衰落和土地共同使用權的侵蝕。

英國的圈地運動大致可分為早期圈地和議會圈地兩個階段。其中，前者是一個長期的漸進過程，它主要通過協(xié)議圈地的方式來進行，其規(guī)模相對較小，且主要限于林地、荒地等未開墾土地。

其后，隨著工業(yè)革命時代的來臨、農業(yè)技術水平的提高、農產品（糧食羊毛等）的市場化和國際化，土地的經濟價值日趨增加，共同使用權對調整土地利用方式的阻礙作用日益凸顯：共同使用權不僅增加了土地流轉成本、限制了土地利用效率，而且降低了土地利用方式在市場面前的靈活性（如共同使用權相對穩(wěn)定，而羊毛和糧食的國際相對價格、從而利潤水平經常波動），越來越多的人呼吁減少土地圈占的法律障礙，以擴大耕地或牧場的規(guī)模、降低土地流轉成本、增強土地利用方式的靈活性、提高土地的利用效率和贏利能力。在這種情況下，“議會圈地”逐漸成為土地圈占的主要形式，圈地運動以前所未有的規(guī)模迅速展開：與繁瑣的法律程序、漫長的法庭取證辯論相比，當事人（土地保有人和共用人）直接將圈地協(xié)議提交議會，由議會把它作為“private act”直接進行審核并形成具有法律效力的“圈地法案”的形式，大大降低了圈地的交易成本，同時也大大節(jié)省了時間、提高了效率。其中，僅18世紀至19世紀上半葉的英格蘭，就有約650萬英畝（近4000萬畝）的土地被圈占，約占英格蘭土地總面積的20%（Johnson, 1909）；其中，共用土地和荒地約占1/3（Tate, 1967）。①W. E. Tate, The English Village Community and the Enclosure Movements, London, 1967; A. H. Johnson, The Disappearance of the Small Landowner, Oxford, 1909. 轉引自王章輝：《英國經濟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3年，第70-75頁。Wordie（1983）曾對英格蘭不同歷史時期的圈地規(guī)模進行過估算，如表2所示。①J. R. Wordie,“The Chronology of English Enclosure, 1500-1914”，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vol.36, no.4, 1983,p.502.

表2 英格蘭不同歷史時期的圈地規(guī)模：1500—1914年

英國的圈地運動，始終是學術界的研究熱點，迄今仍不乏爭議。其一，土地圈占確實提高了土地的利用效率，它不僅有助于土地的流轉、規(guī)模的擴大、經濟價值的提升，而且為土地投資提供了經濟激勵，至少在經濟方面順應了時代趨勢；其二，圈地具有一定的法理基礎（所有土地均有明確的所有者或保有人，大部分土地圈占均對共用人進行了補償），但確實對窮人有不利影響（即便協(xié)議圈地，領主總歸處于相對有利地位）。尤其是在英國的歷史傳統(tǒng)和法律框架下，窮人擁有的共同使用權在法理上平行于其它財產性權利（不同于所有權優(yōu)先的大陸法系），圈地運動確實侵害了窮人的經濟利益和合法權利（并不是所有的共用人都能夠為其共同使用權提供足夠的法律證據），甚至對某些窮人的生活造成了較大的不利影響。不過，由于早期圈地的規(guī)模相對較小、進展相對緩慢，且通常會對共同使用權的擁有者提供某種補償，故造成的社會沖擊相對有限；議會圈地規(guī)模較大，但由于圈地運動伴隨著工業(yè)化、城市化進程，大量農村居民轉變?yōu)楣蛡騽趧诱吆褪忻耠A層，故圈地運動對共同使用權的侵蝕和共用土地的衰落，同樣沒有造成大的社會沖擊：人們享有的共同使用權，往往限于生活所需（通常不支持以贏利為目的的共同使用），而當人們遠離最初的居住地和共用土地之后，他們本來也就難以行使曾經擁有的大部分共同使用權。盡管如此，就本文探討的主題而言，圈地運動還是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即共用土地的衰落！盡管不同學者的估算略有差異，但大部分學者認為，到19世紀中后葉，大部分具有經濟價值的林地荒地均已圈占完畢，剩余的共用土地已經失去了經濟上的重要性。Clark & Clark (2001)曾對英格蘭共用土地占國土面積的比例進行過估算，如表3所示。②Gregory Clark and Anthony Clark,“Common Rights to Land in England, 1475-1839”，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vol.61, no.4, 2001, p.1027.

表3 英格蘭共用土地的時代變遷（1475—1839年）

四、目前英國共用土地的利用方式與管理模式：以英格蘭為例

正如前文所述，英國傳統(tǒng)農牧經濟模式中的共用土地，主要是為了滿足鄉(xiāng)村共同體成員的生產生活需要。在近現(xiàn)代化進程中，英國的共用土地不斷縮減，其經濟價值亦難以與傳統(tǒng)社會相提并論。盡管如此，目前英國不僅仍然存在不少共用土地，而且隨著社會經濟發(fā)展和人們需求的變化，其生態(tài)價值、文化價值等卻日漸凸顯出來，其重要性已大大超出傳統(tǒng)鄉(xiāng)村共同體的范圍而進入公共領域。按照Defra（2015）的總結，③Department for Environment Food & Rural Affairs, Common Land Consents Policy, 2015, See: https://www.gov.uk/government/publications/common-land-consents-policy.英國共用土地目前至少在下述六個方面具有重要價值：（1）經濟價值：共用土地上的共同放牧權，不僅有助于維持共用人的生活，而且有利于更廣泛群體的公共娛樂；在共用土地上舉辦體育活動，能夠創(chuàng)造就業(yè)、提高收入；共用土地上的自然美景及傳統(tǒng)放牧方式等，有助于促進旅游。（2）農業(yè)價值：某些地區(qū)（尤其是高地）的共用土地放牧，迄今仍是英國畜牧業(yè)生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共用土地有助于維護地方特色的農業(yè)條件、保留傳統(tǒng)的農牧方式，如適合本地畜牧品種的牧場、自牧羊群等。（3）生物多樣性價值：共用土地有助于維護動植物及其棲息地的多樣性、有助于維護特殊科學價值地的功能。（4）考古價值：數百年未遭到耕種侵蝕的共用土地，有助于保留未開墾土地的地形地貌，有助于保護名勝古跡和歷史遺址。（5）休閑娛樂價值：如游客可以在共用土地上欣賞美景，公眾可以在所有共用土地上自由通行、可以在大部分共用土地上騎馬騎車，共用土地還可以為附近居民提供開放性的公共空間，人們可以在共用土地上舉辦各類有組織的活動等。（6）文化價值：共用土地是人們重溫古老的共同體生活和各類傳統(tǒng)活動（如傳統(tǒng)放牧方法、莊園法庭的運作、傳統(tǒng)游戲節(jié)目等）并產生某種歸屬感的重要載體等等。

顯然，共用土地在上述六個方面的重要價值，意味著它不僅像傳統(tǒng)社會那樣與共用土地保有人和共用人的個體利益和群體利益有關，而且越來越關乎現(xiàn)代社會（人類活動空間和交往頻次大為增加）日趨重要的公共利益。事實上，正如Defra（2015）所言，“88%的共用土地涉及國家公園、自然美景區(qū)、特殊科學價值地或古跡遺址等國家法定用途”（同上，第2頁），而它們更多地與公共利益而不僅僅是個體利益有關，有必要對共用土地的傳統(tǒng)財產權利進行規(guī)范、對其管理模式進行調整，而這正是《1965年共用土地登記法》、《2006年共用土地法》等現(xiàn)代制定法的宗旨所在。其中，前者主要是要求對共用土地和共同使用權進行依法登記，后者則主要與共用土地的管理和治理有關（Short, 2008）。按照《1965年共用土地登記法》，英格蘭有關部門依照共用土地相關權利人的申請，對共用土地進行了依法登記，并由登記資料形成了“共用土地數據庫”（Common land database）。按照該數據庫，英格蘭目前共有7052塊共用土地。它們的面積大多較小，其中一半的共用土地（51.26%）不足1公頃、逾九成（92.67%）共用土地小于100公頃，大于1000公頃的共用土地只有90塊，簡單加總后的共用土地總面積為368,933.92公頃（相當于553.4萬畝）。當然，由于數據庫中登記的共用土地面積僅精確到小數點后1至2位（以公頃為單位），必然存在四舍五入等因素引起的不精確，但大致與Defra（2015）估計的“共用土地約占英格蘭土地面積的3%”（第2頁）相仿，故基本可以認為目前英格蘭共用土地得到了較為全面的依法登記。

就共用土地的財產權利而言，由于現(xiàn)有共用土地通常是經濟價值不大的“邊際土地”且歷經數百年變遷，故盡管每一塊共用土地在理論上都有明確的保有人，但部分共用土地的保有人已不可考。至于擁有共同使用權的共用人，由于最初的共同使用權主要是為了滿足鄉(xiāng)村共同體成員的生活需要，而英國工業(yè)化進程又伴隨著鄉(xiāng)村人口的大規(guī)模流動和產業(yè)轉移，這就使得不少共同使用權對原共用人已沒有多少實際意義（故沒有進行依法登記的經濟激勵）或已不可考，故缺失情況更為嚴重。從實際登記結果看，在目前已登記的7052塊共用土地中，明確登記有“所有者”的共用土地共計4860塊，約占全部共用土地的2/3，而明確登記有共同使用權的共用土地為2444塊，約占全部共用土地的1/3。其中，在共用土地的保有人或所有者方面，明確帶有“私人所有者”字樣的為2227塊，注有“理事會”字樣的共用土地為1423塊、有“信托”字樣的為503塊；在共同使用權方面，按有關共同使用權出現(xiàn)的頻次排序分別為（括號內數字是有關共用土地的塊數）：放牧權（2144）、采木權（960）、泥炭采挖權（738）、取土權（380）、捕魚權（246）、放豬權（173）和采石權（138）等，明確登記的畜禽種類（及相應共用土地的塊數）分別有：牛（1455）、綿羊（1178）、馬（1056）、鵝（308）、山羊（245）、豬（206）、驢（130）、家禽（95）、奶牛（76）、鴨（73）、動物（66）、小馬（52）、雞（41）、獸（36）、母雞（26）、家禽（16）和母豬（12）等。

由此也可以看出，盡管共用土地的數量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有了較大的下降，但它們仍然存在于現(xiàn)代英國社會并具有一定的重要性。與此同時，目前所有的共用土地和有關共同使用權都必須依法登記，未經登記的財產權利不得行使，這反映了英國政府部門為了適應現(xiàn)代社會的需要，對繁雜多樣的共同使用權進行了規(guī)范和調整，但這種規(guī)范和調整同時也對古老的傳統(tǒng)有足夠的尊重，展現(xiàn)出了很強的繼承性。按照Defra & Natural England (2015）的總結，①Department for Environment, Food and Rural Affairs & Natural England, Managing Common Land, 2015, See: https://www.gov.uk/guidance/managing-common-land.目前共用土地的所有人（保有人）享有的權利主要有：（1）可以利用或從土地中獲得資源，但前提是不得妨礙“共用人”行使其共同使用權（例如，如果某“共用人”在你的土地上擁有放牧權，則你就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建造房屋，因為這有可能減少可供放牧的土地數量）；（2）可以阻止包括“共用人”在內的任何人過度行使權利，如“共用人”的放牧超過了規(guī)定數量或放牧無權放牧的畜種等；（3）在保證共同使用權得以行使的前提下，超過共用承載力的那部分共用土地可以用于出租等。而共用人的權利主要包括：（1）有權行使共同放牧權、放豬權、采木權、泥炭采挖權、捕魚權、取土權、捕捉野生動物等依法登記的共同使用權；（2）可以把附屬于共用土地的共同使用權，在土地出賣時一起出售或出租；（3）如果共同使用權并不附屬于土地，那么就可以把共同使用權像其它任何財產一樣，單獨出售或出租，等等。

在管理模式上，隨著傳統(tǒng)鄉(xiāng)村共同體的衰落和莊園法庭的衰亡，基于莊園法庭和村規(guī)民約的傳統(tǒng)自治模式已經難以為繼，當前的共用土地管理主要依據《2006年共用土地法》等制定法，它不僅與傳統(tǒng)的共用土地保有人和共用人有關，而且與政府部門（主要是地方政府）和有關機構（如自然英格蘭）有關；它不僅關乎個體利益，而且涉及公共利益。具體而言：（1）共用土地的保有人和共用人，可以通過共用土地理事會（commons council）或共用土地協(xié)會（commons associations）來管理共用土地。其中，前者是法人團體，它所制定的關于該共用土地利用方式的約束性規(guī)則具有法律效力；后者屬于自治組織，它所制定的規(guī)則并無法律約束力，其效力主要依賴于協(xié)會成員的一致意見。（2）地方政府，目前主要依據《1876年共用土地法》《1899年共用土地法》《2006年共用土地法》或地方性法案來管理共用土地（取決于某具體共用土地的適用法律），且地方政府對共用土地的管理和利用，必須基于公共利益、必須有利于保護自然景觀或歷史文化古跡、必須保證社會公眾的自由通行權。例如，對于適用《1899年共用土地法》的共用土地，地方政府可以對沒有登記所有者（保有人）的共用土地，通過制定或委托地方議會制定管理方案和實施細則，對該共用土地進行管理；同時，現(xiàn)有法律還規(guī)定，共用土地的所有者或能夠代表1/3以上共同使用權的共用人，可以否決地方政府或地方議會制定的有關管理方案和實施細則。（3）有關機構：由于共用土地具有重要的生態(tài)價值，如不少共用土地位于國家公園、特殊科學價值地、環(huán)境敏感區(qū)、自然保護區(qū)之內，英國通過賦予某些機構特定的共用土地管理權限，來更好地平衡私人權利與公共利益。例如，“自然英格蘭”（Natural England）是一家非政府部門公共機構，它依法有權在任何已登記共用土地或附有共同使用權的城鄉(xiāng)綠地上，阻止任何人的下述行為：放牧無權放牧的家畜家禽、未經法律授權移動或砍伐植物等?！白匀挥⒏裉m”可以向有關侵權行為發(fā)布通告，令其限期停止侵權行為，并在對方不予理會的情況下，申請法院強制執(zhí)行。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主要基于土地占有的普通法財產權利（如土地保有權和共同使用權），同樣擁有悠久歷史并主要基于土地用益權的衡平法財產權利，同樣對當前共用土地的利用方式和管理模式產生了重要影響，并在當前共用土地如何平衡個體利益和公共利益方面另辟蹊徑，不妨贅述一二。用益權屬于一種衡平法財產權利（如甲以乙為受益人把土地轉移給丙，其中丙實際占有土地并享有普通法意義上的土地財產權利，而乙不占有土地但享有衡平法意義上的土地財產權利），在英國傳統(tǒng)社會的土地關系中發(fā)揮過重要作用，如騎士出征前把土地轉移給他人（普通法財產權利）并通過用益權（衡平法財產權利）保證家室妻小的生活用度、宗教信徒把土地轉讓給地方政府并通過用益權來維持教士的生活支出和教會的公益支出、農民把土地轉移給領主以更好地保護自己的土地權益等等。由大法官法院而非普通法法庭管轄的衡平法用益權，最大的優(yōu)勢是大大降低了土地轉讓的交易成本，如咸鴻昌（2009）曾舉一例：出讓人將土地“轉讓給A及其繼承人，B享用10年的用益，C終身享用收益，在C死后由D的繼承人以限定繼承的方式享用收益，剩余的用益交給E及其繼承人（to A and his heirs, to the use of B for 10 years,to the use of C for life, after C’s decease to the use of D in tail, remainder to the use of E in fee）”，①咸鴻昌：《英國土地法律史——以保有權為視角的考察》，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29頁。則一次普通法意義上的土地轉讓（轉讓給A），就可以把該土地上的衡平法財產權利同時轉讓給B、C、D、E及相關繼承人，且可以在時間、空間和主客體等方面無限分割，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多樣性和極大的靈活性，大大提高了有關土地財產權力的交易效率、降低了土地轉讓的成本。

目前，基于用益權等衡平法財產權利的非營利性民間組織，亦成為平衡共用土地個體利益與公共利益的另一種重要途徑，并形成了共用土地的另一種利用方式和管理模式，“國家信托”即為一例。“國家信托”全稱是“歷史價值地與自然美景國家信托”（The National Trust for Places of Historic Interest of Natural Beauty），其前身是1894年依1862年至1890年《公司法》成立的國家信托公司，1907年按照《國家信托法》重新設立，屬于非營利性民間法人組織，主要是為了公共利益來保護歷史價值地和自然美景地。為了更好地管理和保護歷史遺跡和自然美景，“國家信托”通過征收、購買或受贈等多種方式，擁有相當數量的土地，其中不少是為了公共利益而直接保有的共用土地。目前，“國家信托”共擁有778英里的海岸線、24.7萬公頃土地、6.5萬志愿者和480萬會員，2016/2017年度（2016年3月1日至2017年2月28日）的志愿者服務超過470萬小時、會員繳納的會費首次超過兩億英鎊（National Trust, 2017）。在“國家信托”擁有的247934公頃（約372萬畝）土地中，共用土地為48489公頃（約72.7萬畝），約占兩成（參見表4）；同時，“國家信托”擁有的土地，約55.6%（137805公頃）為租賃性質，約44.4%（110129公頃）為“國家信托”直接持有（即“國家信托”為保有人）。②National Trust, National Trust Annual Report , 2016, https://www.nationaltrust.org.uk/features/annual-reports.綜合這些公開數據并考慮到共用土地的較高保有比例，我們大致可以推斷：以“國家信托”為保有人的共用土地，大致占英格蘭全部共用土地的一成左右，是一種不可忽視的共用土地利用方式和管理模式?！皣倚磐小北Ｓ泄灿猛恋刂饕诠怖妫哂幸欢ǖ墓矊傩?，如《1971年國家信托法》規(guī)定：“國家信托”保有的共用土地必須對公眾開放；在國家信托“保有的共用土地上修建任何建筑物或進行其它活動，如果對公眾通行造成影響，必須事先得到國務大臣的批準”（第23條）等。在“國家信托”保有的共用土地上，我們可以看到傳統(tǒng)習慣法、普通法、衡平法和制定法的相互影響和綜合作用，而這正是英國共用土地在制度和財產權利方面的重要價值，迄今仍具有一定的理論啟發(fā)性。

表4 “國家信托”擁有的土地

五、結語

英國有著悠久的土地共用傳統(tǒng)，共用土地和共同使用權曾在英國傳統(tǒng)社會占有重要地位。與傳統(tǒng)鄉(xiāng)村共同體模式相適應，英國近代以前的大部分土地或多或少均具有某種共用屬性，其中既包括休耕地和收獲后莊稼地上的某種共同使用權，又包括鄉(xiāng)村共同體成員對林地、荒地和沼澤地等未開墾土地的共同利用。隨著英國近現(xiàn)代化進程的啟動，越來越多的未開墾土地得到了開發(fā)利用，并通過圈地運動把各類已開發(fā)土地進行了圈占，大部分共用土地轉變成了耕地和牧場，剩下的共用土地通常是那些沒有多少經濟價值的未開墾土地。不過，盡管共用土地失去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經濟方面的重要性，但它卻在生態(tài)、文化等方面展現(xiàn)出了多方面的綜合價值，其中某些價值甚至隨著社會經濟發(fā)展日趨重要。為了適應社會經濟發(fā)展需要并更好地平衡個體利益、群體利益和公共利益，英國共用土地的利用方式、管理模式與相關財產權利亦經過了漸進式的調適和規(guī)范。

歷經數百年變遷，目前英國的共用土地：（1）在數量上，無疑減少了很多，但仍有不少共用土地保留了下來（分別約占英格蘭和威爾士土地面積的3%和8%）；（2）在利用方式和主要功能方面，從傳統(tǒng)社會主要用于滿足鄉(xiāng)村共同體成員的生產生活需要，逐漸轉變?yōu)楝F(xiàn)代社會日益增長的社會公眾在休閑娛樂、生態(tài)環(huán)境、歷史文化等方面的綜合需求；（3）在管理上，從主要依托莊園法庭、村規(guī)民約等共同體內部自治，逐漸轉變?yōu)榈胤秸?、非政府公共機構、非營利性民間組織等各類機構更具開放性的介入。在這個過程中，英國的共用土地及其財產權利，一方面隨著社會經濟發(fā)展進行了適應性調適、經歷了從傳統(tǒng)習慣法到現(xiàn)代制定法的規(guī)范和調整，另一方面又對古老的習慣法有足夠尊重，并表現(xiàn)出了很大的彈性和現(xiàn)實適應性。所有這一切，使得英國的共用土地及其財產權利變遷以及共用土地的利用方式，一方面基本能夠適應社會經濟發(fā)展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沒有在從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轉型期間造成較大的沖擊。在英國的共用土地上，我們可以觀察到個人權利與公共利益、傳統(tǒng)自治與公共管理、不同權利主體的相互關系等一系列重要問題在不同時代和不同個案中的豐富表現(xiàn)形態(tài)，對于我們思考工業(yè)化和現(xiàn)代化進程中土地關系的調整頗具啟發(fā)意義。

中國數千年文明進程，土地同樣處于核心地位，中國傳統(tǒng)社會自不待言，如《通典》開篇即云“谷者，人之司命也；地者，谷之所生也；人者，君之所治也。有其谷則國用備，辨其地則人食足，察其人則徭役均。知此三者，謂之治政”，①[唐]杜佑：《通典》，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頁。在從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轉型的過程中，中國的土地關系同樣經歷了顯著甚而劇烈的調整過程：根據地和建國初期的土地改革，掃清了數千年傳統(tǒng)土地關系；過渡時期土地所有制改革和社會主義改造，為我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提供了社會主義經濟制度基礎；改革開放之初的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改革，大大激發(fā)了億萬農村居民的生產積極性等等。目前，隨著我國社會主要矛盾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fā)展之間的矛盾”、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如何實現(xiàn)創(chuàng)新發(fā)展、協(xié)調發(fā)展、綠色發(fā)展、開放發(fā)展和共享發(fā)展，如何實現(xiàn)“產業(yè)興旺、生態(tài)宜居、鄉(xiāng)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②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9、32頁。鄉(xiāng)村振興和城鄉(xiāng)融合發(fā)展等，均對現(xiàn)有土地制度框架下的土地關系提出了新的要求，有必要結合我國社會經濟發(fā)展的實際情況進行相應的體制機制創(chuàng)新和土地關系調整。

在這個過程中，英國共用土地數百年來的漸進調適及其豐富表現(xiàn)形態(tài)，無疑會給我們提供不少有益的啟發(fā)，至少包括：（1）土地財產權利是一種權利束，它可以在時間、空間和主體之間層層分割，并隨著社會經濟發(fā)展?jié)u進調適；（2）土地所有權、使用權、占有權和收益權等，可以在發(fā)生相互關系的同時表現(xiàn)出某種相對獨立性，并以此更好地平衡個體利益、集體利益和公共利益；（3）土地是一種特殊的生產要素，盡管在市場化進程中更為清晰地界定有關財產權利有助于提高土地利用效率，但它同時所具有的某種公共屬性卻有可能隨著社會經濟發(fā)展而重新凸顯，并要求有關財產權利做進一步調整或受到某種限制（如共同使用權對個體權利的制約）。例如，改革開放以來的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通過賦予農民居民相對穩(wěn)定的土地承包權和使用權，大大激發(fā)了農民居民的生產積極性、提高了土地利用效率，但對于構建現(xiàn)代農業(yè)產業(yè)體系、打造“產業(yè)興旺、生態(tài)宜居”的新農村乃至實現(xiàn)城鄉(xiāng)融合發(fā)展等新時代新要求并不足夠。目前農村地區(qū)的承包地“三權分置”（所有權、承包權和經營權）和宅基地“三權分置”（所有權、資格權、使用權）改革，無疑是對新時代農村集體土地所有制和家庭承包經營體制的進一步堅持、完善和深化改革。未來如何完善農村土地的“三權分置”，如何穩(wěn)定承包權、放活經營權，如何在保護農村居民利益的同時降低土地流轉成本、縮小城鄉(xiāng)差距等，英國數百年來的共用土地利用方式演進、土地關系調整、法律關系調適等，仍會對我們產生有益的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