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智生,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小說界》《百花園》《金山》《大觀》《小說選刊》《羊城晚報》《江西日報》等報刊,偶有獲獎,有作品入選年集、中考試卷及英譯推介。
同 年 爺
打 小,我聽父親 喊他“細細”,父親還要我叫他“同年爺”。細細是家鄉(xiāng)的土話,叔叔的意思。后來我明白,他與我家并不沾親,只是與我爺爺同庚。我們都住南門,相距不遠,我家在一條巷子里,他家臨街。
同年爺是手藝人,篾匠。說他是篾匠又不太準確,他不會編竹席、竹篩、筲箕等細活。我們那里出山竹,竹制品包羅萬象,篾匠是籠統(tǒng)的叫法。有更具體的,比如斗笠?guī)煾怠⒄艋\師傅、竹床師傅……人家稱同年爺為筅帚師傅。
筅帚是以前重要的生活用具,刷鍋洗甑,洗衣服刷馬桶。同年爺扎筅帚,也削筷子,做畚箕簸箕、竹凳扁擔。他家既當作坊,卸下門板,掛出成品,又是門店。
門店的生意,一直就那個樣子,他獨自過活,生計不是問題?!扒Ы橙f匠不做篾匠,蹲在地上像只狗樣?!痹S是真的入錯行當,同年爺一輩子沒娶上老婆,可憐!其實,他另有本事,懂許多稀奇古怪的偏方,善治雜癥。
南門有位名氣很大的彭大夫,中醫(yī)世家,精通小兒百日咳、婦科病。一日突然闖進一位婦女,伸出左手,小指頭用布條包扎,進門就喊:“救命救命!壁蛇里咬了?!迸泶蠓蛱痤^,不加思索,說:“壁虎咬的?快去找筅帚師傅!”
同年爺在門店破竹子,婦女一頭栽進來,他放下手中的活,看了看她的手指,然后端把竹椅讓她坐下來,“莫動!”隨即走向后屋,捉來一只蜘蛛,交待婦女,“閉上眼睛!”
蜘蛛放在婦女的手指上,竟然不逃,觸肢興奮地找到傷口,拚命吮吸。眼看小指頭慢慢消腫,蜘蛛的腹部鼓了起來,最終趴著不動。同年爺說:“沒事了,等下敷點藥,你先把蜘蛛埋好來!”
我親眼見過同年爺治療紅眼病,過程同樣神奇。
那天我家蒸了米粉肉,父親讓我去喊同年爺。我家經(jīng)常請他吃飯,特別是過節(jié)的時候。
我走進同年爺?shù)拈T店,他正帶患者去堂背,用清水在壁板上畫了似龜?shù)膱D案,再用草紙捻成繩,蘸香油點燃,在圖案前晃圈,口里念念有詞?;颊叨⒆D案,一直到圖案消失?!靶辛?,明天再來一次?!蓖隊斦f。
最讓人稱道的是,同年爺會治瘋狗病。每年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狗傷人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傷者自己跛來,也有抬上門的,同年爺一律診視來者腦門上的發(fā)根。“不是瘋狗咬的,沒事!”他說沒事就沒事,否則,親自喂下他秘制的湯藥。
可憐繩子捆綁過來的傷者,怒目切齒,嘴里哇哇叫,有時還會發(fā)出汪汪的聲音。那是狂犬病發(fā)作,同年爺也無能為力。
對于同年爺?shù)钠骈T醫(yī)術,父親垂青已久。我從小體弱,父親希望我學門輕松的本領。他跟同年爺提過多次:“把你的本事傳給我家老二,我讓他給你養(yǎng)老送終?!?/p>
“不行的,我發(fā)過毒誓,濟世不求財、不傳外人!”
這應該不是絕對的,他就傳過一個秘方給我。一次我的小舌頭腫大,咽不下食物,母親用筷子蘸炒熟的食鹽幫助消炎,碰巧同年爺送雞蛋過來——他看病不收錢,有人贈送土產(chǎn),同年爺有時會分點給我家。
“不舒服怎不跟我說?”他責怪我的母親。
“倒了小舌頭你也會弄?”母親笑笑。
誰又知道,他到底有多少本事。
同年爺轉(zhuǎn)而對我說:“你愿意學不?我?guī)悴煞N草藥,可以根治?!?/p>
母親連忙說:“愿意愿意!”
同年爺帶我去東山嶺,半山腰一塊潮濕的洼地,地上有似車前草、又比車前草葉厚的翠綠的植物,他也叫不上名兒。同年爺說:“這草獨獨長在這里,最簡單的辨認方法,摘片葉子嚼一下,特別苦澀。”
他提醒我:“放米酒一起煮,喝三次斷根。千萬別告訴別人!”
植物采回家,母親如法炮制,那湯藥我至今記憶深刻,奇苦無比!而我的小舌頭,再未出現(xiàn)過狀況。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出外工作,同年爺?shù)氖虑?,便知之甚少?/p>
父親很惋惜地提過一次,醫(yī)院引進了狂犬病疫苗,同年爺不那么吃香了。他后來進了敬老院。
去敬老院前,同年爺做了一件事,把一本發(fā)黃的手抄,交給了彭大夫的孫子,條件是要他發(fā)個誓言:
所有方子,只許濟人,不可漫天要價。
姆媽不當家
大 哥從插隊的農(nóng)村回來,我正陪著姆媽在 廚房流眼淚。大哥猜出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可他還是問了下在堂前發(fā)呆的二哥,于是把二哥喊了進來,說:“我們長大了,不能讓爹再打姆媽,我們一起動手把爹綁起來。”
二哥點點頭,很勉強。我說“好”的時候,牙齒咬得咯咯響,那是怕!
誰不害怕呢?
爹的威嚴擺在那里,他性格暴躁,動輒把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吃飯時多夾幾次菜,爹的筷子冷不防就打在手腕上;放學跟同學踢足球,爹發(fā)現(xiàn)了,回家先是一個爆栗,接著兇煞煞地說:“不許吃晚飯,省得吃飽了脹尸,我可沒錢給你買新鞋?!?/p>
我經(jīng)常因為小事被罰,餓一頓。記事起,我就感覺爹把錢看得比人重。
這次爹動手打姆媽,禍是我惹起的。學校組織郊外踏青,自備干糧,姆媽為我準備了鍋巴,我不愿意,好多同學都買了糕點,我也想買半斤餅干。姆媽為難了,她沒錢,家里的錢都是爹掌管。姆媽說:“買餅干找你爹去?!蔽覜]膽量找爹,只敢欺負姆媽。姆媽實在沒辦法,才在爹掛在墻上的外套口袋里,拿了一塊錢給我。
想不到爹的錢,分文清楚。他發(fā)現(xiàn)口袋少了一塊錢,要查個水落石出,誰偷錢就打斷誰的賊手。姆媽連忙解釋。爹更加氣憤。倆人就此發(fā)生口角。爹的老毛病又犯了,說不到兩句就動手,用力推搡姆媽,拳頭也使上了。
爹是手藝人,力大氣沉,每次動起手來,不論是誰,絲毫不減力氣。
姆媽流下眼淚,不僅胸口疼痛,更是心里委屈。她也有工作,不吃爹的也不穿爹的,在家又有做不完的家務,想不到一心為這個家,竟然連一塊錢的權(quán)利也沒有。
爹常說:“好在不讓你當家,你當家這個家就敗光了。”
叔叔家斷炊,來我家借米,爹不肯借,嘴還不饒人:“你有手有腳,好意思開口借米,餓死活該!”叔叔蔫頭耷腦地走了。姆媽連忙追出門,輕輕地跟叔叔說:“你哥不在家時再來,我量兩升米給你?!?/p>
隔日,叔叔果真來了,還帶來畚箕,格外挑走一擔煤球。
爹再三警告,“不要以為家里少了東西我不知道!人家救急不救窮,你這是害人害己。家里炒好的菜沒多少油水,油罐里的豬油卻用得飛快。”
姆媽默不作聲。
家里炒菜用的豬油,是爹從熟人那里買來的板油,切成小塊用鹽腌在罐子里,炒菜時夾出一塊,在鍋里擦一擦。
我清楚,姆媽絕對沒有送板油給叔叔。
隔壁李婆婆,孤寡老人,姆媽說她可憐,她炒菜時燒紅鍋,把菜倒進去鏟動兩下用鹽水煮,沒有一點油花,姆媽就時常送兩塊板油過去。
姆媽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哪怕討飯的站在家門口,寧愿自己少吃,也要盛半碗飯給人家,“不好意思,我家就這些,你辛苦多走幾家。”
而每次洗刷碗筷,姆媽都在廚房折騰,把飯甑里殘留的米飯,一粒粒摳進嘴里。
大哥高中畢業(yè)下放農(nóng)村,窮地方,姆媽更是想方設法,腌制些魚干之類的咸菜讓他帶去,并且再三交待:“現(xiàn)在長身體,飯要吃飽。反正離家近,農(nóng)閑就回來?!?/p>
爹卻說:“沒事不要總往家跑,吃點苦就吃點苦,不然不知道日子艱難?!?/p>
大哥恐怕也恨爹吧?
他說一起把爹綁起來的時候,是咬牙切齒的,姆媽一下愣住了。大哥轉(zhuǎn)身準備找繩子,姆媽迅速用袖子擦干眼角的淚,猛然咆哮起來:
“爹爹爹爹!我叫你們爹爹行不行?——爹爹再做得不對,也是為這個家呀!你們誰敢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我就死給你們看!”
大哥一下子泄了氣。我也松了一口氣。我們兄弟就那樣默默地陪在姆媽身邊,誰也不說話。
天漸漸暗了下來。
爹回來也不進家門,在屋外吧唧吧唧地抽旱煙。
姆媽聽到外面的響動,霍地一下站起來,到了弄晚飯的時候了。我們家的晚飯,一般都是加熱中午的剩飯剩菜,大哥突然回了家,剩飯應該不夠。姆媽遲疑了一下,系好圍裙,架起火,先用雞蛋炒好一碗飯,吩咐大哥:
“我才懶得理他!你端給你爹讓他先吃,他是做重活的。我們等一下一起吃菜泡飯?!?/p>
鳥 巢
小 南門要建高檔酒店,老古的宅院要拆 遷。幾十戶老屋,每家五十萬買斷,價格過得去;老古院子里的樟樹,另外加十萬,那是意外!老古來不及細想,第一個簽字畫押。
女兒家有閑房,請爹娘搬過去,老古不肯。做客住兩天可以,自己有兒子,哪能長期跟女兒?就近租一間房,小是小了點,租金便宜。老古想到樟樹上的斑鳩鳥,銜幾枚枯枝便是窩,不擋風不遮雨,一樣“咕咕咕”的快活。
老古搬去一張床、兩只木箱子、幾把木凳、弄飯的鍋灶,其它舊家具和打鐵的家什寄存女兒家。女兒說:
“這些爛家伙留著誰要?賣了算了!”
“敗家不是這樣敗的——我已經(jīng)敗家了!你看這八仙桌,面子整塊板,現(xiàn)在哪里找?”
女兒不敢再作聲,父親脾氣如打鐵的爐——火大!說多了會罵娘的。
溫州人辦事雷厲風行,老屋轉(zhuǎn)眼推倒一大片。老古原址的樟樹倒是保存了下來,那里規(guī)劃是停車場。老古心有竊喜,遇上老鄰居總說:“我家的樟樹還在!”
施工單位砌了圍墻,老古每天都在墻外轉(zhuǎn)悠,間或探頭往里窺視。樟樹底下擺滿了腳手架、殼子板。樟樹完好無損,老古就松口氣,拍拍手上的灰,慢慢踱去河邊。
護城河改造了,沿岸建成休閑公園,鋪了石板路,種了樹,幾十米不到就有回廊或涼亭。這里人頭攢動,簇擁一班老人,走棋、打牌、拉二胡、唱贛劇,各得其樂。
老古不唱戲,也不打牌,平生別無所長。打鐵當然不算,那是吃飯的手藝。按說他喝彩的聲音也好聽,當年做鐵匠,有人造新房一定會請他釘梁環(huán)。喝彩的口訣是上代人口傳下來的,老古背得滾瓜爛熟,現(xiàn)在偶爾也哼幾句:
左邊的搖錢樹啊右邊的聚寶盆
日落金子夜落銀
日里的金子落得九寸深
夜里的銀子落得八寸厚
做起屋來金子的柱銀子的角
屋檐屋檐四只角
生個兒子背駁殼
……
這不是歌不是曲,沒人愿意聽。老古頗有些委屈,如今蓋房用水泥,封頂不上梁,讓他失落了好多年。
同老古聚在一起的伙伴,都是不愛喧嘩的人。他們聊聊天,沒話曬太陽,抑或看河街人來人往,看河面上的漣漪。
河床不準種菜了,魚蝦也撈不到,老古少了生活來源。好在有低保,女兒會給些零用錢。兒子也說給,那是說得好聽,他深圳買了房,家里的錢全貼給了他,兒子還欠一屁股債。
老李和老古無話不說,他聽老古的老伴說孫子的事,沒有聽分明。老古姍姍來遲,老李見面就問:“你是不是做爺爺了?”
老古一時沒反應,回過神才說:“還沒??炝?!”
“那你馬上要去帶孫子?”
“要去的!”
“嗯,去大城市生活好!”
“大城市有什么好,小子如果不出去,我早就做爺爺了!”
老李就笑,老古也開心地笑。
兒子終于來電話,媳婦住進醫(yī)院待產(chǎn),老古當即讓女兒訂了火車票。
出門的前一天,老古又去了趟老宅地。這次他走進了圍墻,來到樟樹底下?!拔业奶?!誰這么手賤?”老古咒天罵地,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氣得把一副豎在樹干上的竹梯卸了架。
不知哪個缺德鬼掏了鳥蛋,鳥巢散落一地……
深圳原來不是鎮(zhèn),地盤似乎還蠻大。兒子在火車西站接他們上公交車,到家花了兩個多鐘頭。
車上兒子跟爹娘說:“老婆昨天生了。”
老古急切地問:“崽還是妮?”
兒子吞吞吐吐:“女……女兒!”
老古望望窗外,沒有再說話。
老伴連忙接腔:“也好!也好!”
來深圳之前,老古想象不出深圳哪里好,果不其然!車擠車,人擠人,空氣有一股魚腥和汽油混合的氣味。
爬上五層樓,才到兒子家。三人大包小包往里搬,兒媳站在門口,叫了爹叫了娘。老伴連忙說:“怎么就下床,快躺床上休息!”
兒媳笑笑。
進了屋,老伴又說:“哎呀,你怎么不扎頭巾,我應該帶一塊紅布來?!眱合弊旖锹N了翹。老伴接著說,“還好,我?guī)硪话蚱?!?/p>
兒媳說:“不用尿片,只用尿不濕!”
老伴愣了愣,馬上笑著說:“呵,快看看我的孫女!”
兒媳陪她一同進了臥室。
老古進屋不曉得站還是坐,想坐也沒地方坐,椅子沙發(fā)都擱了東西。他打量一下房,二百多萬就這么點大?深圳的錢太不是錢!
“老頭子快看看孫女!”老伴高興地抱著孫女出來。老古雙手接住,晃了晃,臉上堆滿笑,小聲對著嬰兒嘀咕:“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盼弟?”
“真難聽!盼什么弟呀?我只生一個?!眱合蓖蝗辉诒澈笳f話,嚇老古一大跳。
兒子還有三天假,說讓爹娘歇息先,這兩天家務還是由他做。老古說,來了就是做事,早些上手吧。老兩口在家分好工:老伴帶小孩,老古弄飯洗菜。
也是怪事一樁,老古淘米,水龍頭一開,就想尿尿,進了衛(wèi)生間,那個什么又沒有了,進進出出好幾回。兒媳沒有聽見沖水聲,悄悄告訴老公。兒子就去提醒老子,羞得老古瞪白眼。
老古在家本來就少做家務,這里偏偏又講究,讓他畏首畏尾。“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老古突然想到這句話。自從進了兒子的門,老古就沒抽過煙,晚飯后實在忍不住,兒子領他去了陽臺。
陽臺就他一個人,老古狂吸幾口煙,猛吐幾口氣,愜意!這里視線開闊,小區(qū)原來挺大,房屋一棟接一棟,綠化真好!樓下花草茸茸,到處是粗壯的椰樹和榕樹。榕樹上有嘰嘰喳喳的聲音,他仿佛看見一樹的鳥兒。
老古突然想起老宅的大樟樹,那些覆巢的鳥兒何處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