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玲
一
身后的夕陽,慢慢的,一寸一寸切割著秀水村。
五奶奶弓著腰,張開雙臂,一瘸一拐趕一只腿腳麻利的花公雞,想讓它早早回雞窩。雞窩剛修好,是鄰居王大可給修的。
王大可仰頭,見五奶奶酷似飛行的姿勢,想笑,嘴角一抽動,笑還沒出來,五奶奶腳下一側(cè)歪,眼看就要倒下,王大可兩步跳過去,扯住了五奶奶。
五奶奶沖著花公雞吵吵:“你跑吧,跑吧,你個不知好歹的東西,天一黑黃狼子就來拉你,吃得連骨頭都不剩,看你還怎么抖威風(fēng)!”
花公雞不懂她的心思,翅膀咋呼著,咯咯圍著她轉(zhuǎn)圈,就是不肯就范。王大可實在憋不住,嘿嘿笑了。
五奶奶站穩(wěn)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沖著大可說:“你還笑話我?你個兔崽子,我告訴你,”五奶奶壓低聲音說,“他們是假離婚,騙你,騙你你知不知道!你那……”
五奶奶的話,沒說完,王大可卻聽明白了。
王大可把五奶奶的話摻在酒里,仔細(xì)品著。品著品著喉嚨發(fā)緊,眼淚滴滴答答掉到碗里。一揚脖,酒杯見了底兒。
兒子好耳坐在旁邊,愣愣地看著他,抬起小手,幫他擦臉。王大可抓住好耳的小手,親了一口,想給兒子一個微笑,卻沒笑出來。
好耳睡了后,王大可決定去找劉曉燕。
兩杯酒帶來的膽量,對王大可正合適,多一杯就得倒下,少一杯呢,撐不起膽子。他和劉曉燕之間的事,過于清醒是辦不成的?,F(xiàn)在,他暈暈乎乎,一切都能看清,一切又都看不真切。
路燈下,王大可的影子有點兒搖晃?;位斡朴苹蔚搅藙匝嗉业拇箝T口。像是猶豫了片刻,抬起腳,梆梆踹起門來。
門是大鐵門,對開,面積大,卻薄,發(fā)出的咣咣咣聲,就像從山谷底下躥上來的,在空中炸響,顫音不斷,連月亮和星星也被驚得惴惴不安。
王大可并沒聽見院子里已經(jīng)有人回應(yīng),又抬起腳,準(zhǔn)備再踹幾腳,門忽一下開了,中間立著個人。月亮下雖然模糊,但也能看清,正是劉曉燕。她穿了件寬松的睡裙,剛好過膝蓋,露出半截子小腿,朦朦朧朧白得晃眼睛。王大可趕緊仰起脖子向上看,劉曉燕一頭齊脖頸的卷發(fā),在夜里張揚著。
劉曉燕一點不慌,轉(zhuǎn)身回屋去了,就好像她知道王大可會來。倒是王大可遲疑了,幸好酒勁兒還在,看著劉曉燕快要進(jìn)屋了,甩開大步跟了進(jìn)去。
“你們是假離婚……”進(jìn)屋沒站穩(wěn),王大可就扔出這話,說得慌亂,沒底氣,一點兒質(zhì)問的意思也沒有。他感覺到了,對自己相當(dāng)不滿意,于是又加了句,“騙子!大騙子!”
劉曉燕好像早有準(zhǔn)備,幽幽地說:“他是騙了你,對不起你,你想報復(fù),我只有一個辦法,你敢你就來吧!”話一說完,她竟然開始脫裙子,還沒等王大可反應(yīng)過來,她脫得只剩下內(nèi)衣內(nèi)褲了,躺上了床。
窗外的月光,把劉曉燕白凈的身子罩上一層乳白的光暈,顯得很不真實。王大可眨巴眨巴眼,瞬間產(chǎn)生了錯覺,他覺得自己的眼皮兒好像挑起來了,脖子不用仰那么厲害就看見了眼前的一切:白凈的身子,起伏的胸膛,強(qiáng)烈地引誘著他。彌漫在整個身體里的欲望,讓他口干舌燥。他咽著唾沫,酒勁伴著欲望,蠢蠢欲動著……
劉曉燕說對了,王大可的確是來報復(fù)的,但他想報復(fù)的不是劉曉燕,而是她的男人。
劉曉燕的男人叫湯生,也是秀水村人,是王大可和妻子秋紅的小學(xué)同學(xué)。也是秀水村唯一一個靠讀書走出去的青年,雖然讀的是中專,但也曾是秀水村的驕傲。所以,提起湯生,每個人都是滿嘴的夸贊。學(xué)習(xí)好,長得好,人品好,從上小學(xué)到中學(xué),再到上中?!皇侵袑.厴I(yè)后,村里人很少再見到這個優(yōu)秀的后生了。人家進(jìn)城了,出息了。要不是三年前他突然把媳婦劉曉燕送回老家來,大概秀水村也都快忘記他了。
王大可一直不怎么喜歡湯生。他總覺得湯生身上有一層殼子,殼子里面的東西并不像人們說的那么好。有一次,他親眼見湯生偷了同學(xué)的餅干放到嘴里,假裝用手捂住嘴笑,其實是掩飾他咀嚼那塊餅干的動作,表情也很自然,看不出一點兒因為做壞事而顯得局促的樣子。
王大可和湯生從來也不聯(lián)系,直到兩年前,王大可打工受傷出院后從城里回來,他們才見了面。
王大可記得清楚,他回來那天是午后,他沒直接進(jìn)屋,而是站在院子里看棗樹。他先試著平視棗樹,只能看到棗樹的根部;頭抬高一點,才看得見樹干;再高一點兒,是樹干與樹枝相連的部分;完全仰視甚至往后仰到脖頸酸麻才能見到樹冠。其實那棵棗樹僅僅一人多高,把他折騰得滿頭大汗仍然不能看完整。
那個午后很悶熱,遠(yuǎn)近響著蟬鳴。忽然來了一陣小風(fēng),棗樹搖搖頭,搖碎一樹斑駁的光影,落在王大可厚重的眼皮上,令他十分沮喪。他知道,從此他的世界不會再有“完整”這個概念,而是一截一截的分割體,就像面前這棵棗樹。他突然沖過去,對著棗樹拳打腳踢,眼淚從那雙努力張開三分之一的眼縫中流下來……
從此,仰脖子成為王大可日常必須用的動作。動作十分夸張,在別人看來不免有些滑稽。為此,王大可仰著仰著就發(fā)起脾氣,對著那物件動起武來,別人也不敢勸,更不敢提他的不幸遭遇。
王大可是建筑工地的架子工。那一天,他在高樓外搭的腳手架上,肩上扛著桿子,耳朵上夾根煙,和工友們嬉笑著開玩笑。那天是在六層的架子上,不知誰喊了一嗓子:“嘿,看啊,誰家婆娘穿那么騷!”他順勢往下瞧,身子沒扭利索,腳下一滑,就覺得身子騰空了。他只記得工友們浪蕩的笑聲突然轉(zhuǎn)換成尖叫,別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秋紅在病床前告訴王大可,要不是四樓的架子接住他,命就沒了。家里人都像撿回個寶貝似的高興,慶幸他活著。接下來大大小小的手術(shù)做了幾次,從胯骨上取下一塊兒骨頭,補(bǔ)腦袋上磕漏了的洞。折磨了三個多月,總算能出院回家去休養(yǎng)了。從那以后,王大可覺得渾身上下哪個部位都和以前不一樣了,別扭,不舒服。尤其是眼睛,像是壓著塊大石頭,重重地睜不開,又像是遮上了簾幕,只肯給他欠一條窄窄的縫隙。醫(yī)生說,腦袋上的洞修補(bǔ)好已經(jīng)是奇跡,眼部神經(jīng)受到的損傷他們無能為力了。
一雙挑不起眼皮的眼睛,意味著王大可失去了做建筑工人的資格。秋紅一聲不吭給孩子辦了退學(xué),一家三口就回到了秀水村。
王大可對著棗樹拳打腳踢的結(jié)果,不僅僅是手和腳的疼痛,而是心的麻木。他頹然靠在樹干上,腿一軟,出溜到地上。這時,一雙鞋子走過來。是的,一雙鞋子,王大可低頭時的視野所見。藍(lán)白格子相間的鞋面,松糕底,停在跟前一動不動,踏起的塵土在灰白的空氣中漂浮,好似主人無言的憤怒。他知道秋紅在看他,他希望她能說句話,或者罵他打他都行。自他出事以來,秋紅一面在醫(yī)院里陪護(hù),一面去工地找老板交涉,身體的疲累與精神的折磨使她憔悴不堪。對于事故的處理結(jié)果秋紅是滿意的,她覺得病也算治好了,又給了差不多的賠償,就不要再抱怨了。抱怨還能不生活下去嗎?開始她好言勸慰王大可,后來厭煩了,便不再說什么。那雙不說話停在他眼前的鞋,比罵他打他還起作用。
那雙鞋走了,又換成一雙小鞋。王大可呼出一口氣,向那小鞋子伸出手去。兒子好耳蹲下身子來,拉住他的手。他仰起頭,看到了兒子一臉的汗?jié)n,鼻子忽然一酸。
接下來,一雙特殊的黑色休閑鞋,停在王大可腳前。王大可看了好久,無法確定這是什么人。本能的緊張使他仰頭時用力過猛,后腦勺磕到樹上,咚的一聲。這時他看見一張白凈的臉,發(fā)福的寬額頭,鼻梁上架一副白框眼鏡。他認(rèn)出來了,是湯生。他往下移著視線,從白襯衣到牛仔褲,仔仔細(xì)細(xì)重新打量一番??赐?,他沒有想說話的意思。身體強(qiáng)壯的時候,也許還能好好說幾句話……
“大可,”湯生先說話了。隨后,湯生俯下身,把王大可扶起,“你可不能總這樣下去呀!”
王大可閉著眼睛,再也不想睜開。
二
正是吃晚飯的時間,劉曉燕頂著一頭傲氣十足的毛卷卷,大搖大擺走進(jìn)王大可的家。她徑直走到飯桌前,桌上只有一盆小米水粥,一碟兒大醬,幾棵生菜和蔥。她把四塊餅放到桌上,又從塑料袋里拿出一飯盒土豆絲。
昨晚,王大可的確想報復(fù)她男人,也想到了,最好的報復(fù)手段就是強(qiáng)行要了她。為了能達(dá)到目的,他才特意喝了酒。他想象中的情景是:他不顧一切撲過去,劉曉燕激烈地反抗,踢他,撓他,咬他,甚至跟他拼命。他都想好了,就算劉曉燕大喊大叫,他也不管。因為他知道,村里那些“老古董”們沒有人能聽得到,就算聽到了,他們也沒能力出來管。無論如何他都能得逞。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劉曉燕“嘩啦”,自動脫了衣服,變被動為主動,把他的酒勁一下子蒸發(fā)了,倉皇而逃。逃回的路上,王大可才想起,他找劉曉燕的主要目的并不完全為了報復(fù),或強(qiáng)奸她,而是想知道,假如他們是假離,他的那筆錢,究竟什么時候能還給他。他嘬著牙花子恨自己,為啥跑呢?酒是亂腦子的呀!
王大可承認(rèn),這一局,劉曉燕勝利了。讓他不明白的是,劉曉燕竟然乘勝追擊,主動送上門來。他措手不及,失語。
兒子好耳狼吞虎咽,一眨眼工夫兩塊餅半盒土豆絲沒了,吃完一抹嘴,跳下凳子跑出去玩了。
劉曉燕說:“孩子長身體呢,你這么糊弄哪行?”
王大可終于找到了說話的契機(jī):“要不是你們,我能這么慘嗎?”
門外傳來腳步和說話聲,劉曉燕沒爭辯,留下一句話:“晚上你來,我有話說?!?/p>
王大可努力抬起頭,茫然望著劉曉燕離開的背影。很快,視線就被五奶奶那些“老古董”們遮住了。他這才意識到,是“老古董”們聚攏到大門口的時候了。
王大可家門口,從父輩起,就成了秀水村村民集聚的場所。那時王大可還小,印象最深的是,每逢年節(jié),父親打鼓,鄉(xiāng)親們扭秧歌,熱熱鬧鬧?,F(xiàn)在,鼓聲已消失多年了,村里七八十歲的老人們,還是喜歡聚到這里。每天吃過晚飯,他們都要蹭到這兒,各自坐在固定的石頭上,說著七長八短不著邊際的閑話。閑話總是先從感嘆開始,他們感嘆自己越來越老,就像這村里的“古董”,然后回憶過去的事情,期間,總會有人突然問起,“晚飯吃了什么?”
晚飯吃了什么,一句話就把他們拉回到現(xiàn)實。這時候,他們就會抬起頭眼巴巴地看王大可,看王大可屋檐下那面鼓。大紅的鼓面早已褪了色,像個怨婦似的憋屈在角落里,無聲,卻總會讓他們想起那隆隆的歲月。
可是今天,他們一抬頭看見了劉曉燕。劉曉燕扭著屁股從他們眼皮子底下走過去。他們懵了,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這兩個冤家對頭怎么走動起來了?
“哎呀,”有人忽然想起昨晚那巨大的踹門聲,一拍大腿叫道,“明白了,啊哈。”仿佛立刻洞悉了兩個人的秘密,撇著嘴呵呵樂。當(dāng)他們的目光把劉曉燕送出去很遠(yuǎn)再收回來時,立刻又落到那面陳舊的鼓上。那面鼓已經(jīng)破損,但他們從王大可與劉曉燕的走動里,似乎又聽見了震天動地的鼓聲,在山谷里撞擊,奔突。他們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的想象,幻想著哪天鼓聲再次響起來。他們怕村子里越來越靜,怕這種靜就如同墳塋場的靜。哪怕王大可和劉曉燕打得天翻地覆,總比沒動靜好。他們要看他和她的“戲”。
站在王大可面前的湯生,繼續(xù)說:“大可,你不覺得咱村兒缺點兒什么嗎?”王大可一愣,怎么也沒想到湯生會說出這樣不著邊際的話來。他以為湯生會問起自己的眼睛,或者同情他可憐他。他仰起頭,用那一條縫隙看著湯生,冷淡回答:“什么也不缺。路修好了,平坦坦的水泥路。夜里也不怕黑了,全村都有路燈照亮?!?/p>
秋紅在屋門口招呼他們進(jìn)屋。
湯生拉起王大可,說:“虧你還在城里呆了那么多年,連這點兒感覺都沒有?。磕阏f的這些當(dāng)然是實情,吃的穿的住的都很好,路平燈亮,這些都是物質(zhì)方面的,精神呢?精神生活有嗎?”
秋紅搶過話頭:“你說的是城里人沒事了跳跳舞、扭扭秧歌之類的嗎?”
湯生點頭:“還是秋紅聰明?!比缓笳f,“如果你來組建一支秧歌隊,不僅豐富村里人的精神生活,還是一條發(fā)財?shù)穆纷印?上Я耍氵€是鼓王的后代?!?/p>
發(fā)財?shù)穆纷樱客醮罂蓳u著頭表示不理解。秋紅有些著急,沖著湯生點頭:“說下去?!?/p>
湯生并不急,斯斯文文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才慢騰騰說:“村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都剩些老人,多寂寞呀。白天干點活,晚飯后回來扭秧歌,多有意思啊。扭秧歌就得用扇子吧?最好還得穿上服裝吧?再講究一點兒呢,還需要化化妝抹抹粉什么的??傊@些東西也要不少錢呢,你可以去批發(fā)回來賣呀?!?/p>
王大可搖頭,否定了。
秋紅動心了。送走湯生就和王大可商量怎么張羅這個事情。王大可沒多大興趣,他看不上那點兒蠅頭小利。以前在工地上雖然辛苦,但是一個月五六千甚至七八千的收入,那多可觀。賣秧歌服能賺多少錢?不夠操心的。他不想做。
秋紅生氣了:“我們也不能光吃老本呀!”
王大可很敏感,說:“你是說我賺不來錢了?”秋紅反駁說:“我可不是這個意思!”
王大可說:“那你什么意思?”秋紅扭頭不理他,“我不和你說,越說越說不到一塊!”
五天后,湯生又來了。
這五天里,王大可也繞遍了秀水村,仔細(xì)觀察了村子的變化。他發(fā)現(xiàn)環(huán)境變好并不是最大變化,變化最大的是人。村里幾乎已經(jīng)沒有了年輕人,只剩下些老人和孩子,無論白天還是晚上,整個村子靜啊,靜得連一聲狗叫都難聽到。他對湯生的提議,動了心。他不是為了掙多少錢,而是想到了自己還是不是鼓王的后代。
湯生帶來一面鼓。大紅鼓幫,托著兩面雪白的皮兒。這個湯生,也真是當(dāng)事辦了。王大可瞬間生出些敬佩。這是第一次從心里對湯生生出由衷的好感。
湯生把鼓槌遞給王大可。王大可不能再無動于衷了,他不用低頭也不用仰頭,視線剛好落在鼓面上,就掄起鼓槌捶兩下。
“咚,咚?!彼杏X這不應(yīng)該是他的鼓聲,他的鼓聲應(yīng)該是這樣的。就“咚咚咚”敲了起來。
頓時,那熟悉的鼓聲響徹秀水村。
爽的感覺久違了。王大可仿佛回到小時候,父親敲鼓,他跳著腳往鼓上爬,父親抱起他,把鼓槌塞到他手里,他咯咯樂著亂敲一通。
此刻,讓王大可感覺意外的是,兒子好耳似乎也聽到了鼓聲,跑過來,趴在鼓幫上,耳朵貼近鼓,呵呵樂。王大可放下鼓槌,抱起好耳,把鼓槌塞到他手里,好耳竟然學(xué)著他的樣子,起勁兒地擂起來。
有了鼓聲的秀水村,再也不寂寞了。晚飯一過,老古董們扭著腰,踩著鼓點兒,邁著帶節(jié)奏的步子在王大可門前的場地上扭起衰老的腰肢。五奶奶的腰實在不適合扭動,就在旁邊咋呼著兩條胳膊和場上的人說笑,露出殘缺的牙齒,叫人忍俊不禁。剛開始人們還沒有想到扇子和衣服,有人拿來舊毛巾攥在手里,有人在腰間系條長圍脖,還有人披上一塊舊床單當(dāng)秧歌服。一時之間,場上倒也花花綠綠繁華起來。
秋紅抓住機(jī)會,批發(fā)來秧歌服,花扇子,分給老古董們,老古董們完全是興趣所致,主動掏錢把自己打扮上。于是,場上便有了一身白的白娘子,一身青的小青,戴兩腳帽的正公子,還有丑公子和破爛短衣的傻柱子……雖然演員老點兒,可衣裳一上身,扮相就有模有樣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也許人們并沒注意,王大可敲鼓的時候,他的眼神并沒完全投到歡樂的人群里,他的注意力,大多在兒子好耳身上。
三
好耳睡著了。
王大可的耳邊響著劉曉燕的話,“晚上你來,我有話說”,像只蚊子,嗡嗡地繞著他的耳朵轉(zhuǎn),轟不走,趕不掉,撩撥得他心煩意亂,渾身燥熱。閉著眼睛,滿腦子都是劉曉燕光著的身子,睜開眼,把投在窗戶上的樹影看成了劉曉燕那頭毛毛卷兒。他翻過身,想壓住身體里那股火。最終欲望膨脹得難以控制,他爬了起來。他也相信,劉曉燕真的有話和他說。
院里有風(fēng),棗樹影影綽綽地?fù)u動著,很像一個老相識在和王大可打招呼。他仰著脖子往上看,棗樹在昏暗的光里沉默著,很像秋紅站在他面前,默默注視他。他邁不開步了,順勢坐在棗樹下,聽小蟲子們叫。也不知道白天它們都在哪兒,一到夜里扯著嗓子叫,鬧得他心惶惶的。他忽然想,好耳是不是從沒聽過蟲子叫?他真想跑進(jìn)屋把孩子叫醒,讓他在寂靜的夜里聽一聽老鼠叫,各種蟲子叫。但他馬上又制止了這種沖動,他心里清楚,除了咚咚咚巨大的鼓聲能漏進(jìn)好耳的耳朵里,如此細(xì)小的小蟲子發(fā)出的聲音,他是聽不到的。
想到好耳,王大可眼里又聚了淚水。
蟲鳴聲中夾雜著另一種聲音。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像啄木鳥敲木頭的聲音,又像木棍敲在水桶上的響聲。王大可還在辨別這是什么叫聲,這么大的動靜。誰知那聲音越來越急躁,他才意識到,那是敲門聲。他跑過去迅速打開大門,仰起脖子,一頭毛卷卷,怒氣地張揚在眼前。
劉曉燕沒有進(jìn)來的打算,站在昏暗的光下,盯著王大可。王大可雖然不能仰頭看她,卻能感覺到那灼灼的目光。他莫名地心虛起來。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心虛。他并不欠她什么,要說欠,是劉曉燕欠他的。他已經(jīng)沒時間深究自己的內(nèi)心了,他聽見劉曉燕發(fā)出一聲幽怨的嘆息,之后劉曉燕說:“秋紅和湯生在一起了。”隨后加重語氣說,“秋紅和湯生在一起啦!”
王大可竟然聽出了怪異的像貓頭鷹叫,本能地往后退了兩步?!安豢赡埽锛t不是那樣人,她是為要回我們的錢才去找湯生的,你想多了。”
劉曉燕突然往前搶一步,抓住王大可的手:“你是個傻子!活該被騙!我要報復(fù)湯生,報復(fù)秋紅,今晚我來就不走了!”說著,劉曉燕甩開王大可,往屋里奔。王大可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也不知哪里來的勁,竟把她扯倒了,倒向棗樹,后腦勺撞到樹干上。
倒在地上的劉曉燕一動不動,在靜靜的黑乎乎的夜里就像死過去一樣。王大可嚇傻了,呆呆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王大可想拉她起來,卻傳來嚶嚶的哭聲,哭得很壓抑。王大可終于伸出手……手落在她的臉上,淚水沾濕他的手指,他的心面團(tuán)似的柔軟起來,一下一下地給她擦眼淚。
劉曉燕突然抬起胳膊用力一擋:“滾,沒用的廢物!”
這句話落到王大可耳朵里,就如鼓槌捶打在鼓面上,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聲響,頃刻之間,面前的劉曉燕已經(jīng)不是劉曉燕了,那場差一點要了他命的事故,那個侮辱他的老板,自己殘廢的眼皮,被湯生帶走的錢,還有離家出走的秋紅,和好耳的耳朵,都成了刺激他的鼓槌,他一下子勒住了劉曉燕的脖子……
令人振奮的鼓聲,從那個似乎很平常的晚上起,回蕩在秀水村的上空。秀水村的日子,像奔騰不息的流水,喧鬧著往前跑。
一天晚上,秋紅攏賬,粗略算下來賺了一千多。
這些日子,湯生成為王大可家的??汀G锛t沖著湯生露出感激的笑:“真得謝謝你呀,讓我賺了錢不說,還讓大可重新活過來了,你看他打起鼓來多帶勁。還有好耳,鼓聲能刺激他的耳朵,這對他來說多有意義?!?/p>
湯生翹起二郎腿,吐口煙圈兒:“這都是小事,我湯生可是做大事的?!?/p>
秋紅傾聽著。
湯生繼續(xù)說:“你們還不知道吧?我在市里有個公司,跟各大銀行合作項目,可以貸款,可以存錢,利息很高?!?/p>
秋紅隨口問:“利息高?多高?”湯生說:“三分利,比如說吧,十萬塊錢本錢一年利息就有三萬。”
秋紅眼一亮:“三萬?”
王大可正在用布纏著鼓槌。他努力抬起頭,朝后仰,想看清湯生。他被湯生的話鎮(zhèn)了一下,鼓槌竟然脫手掉到地上。
王大可和秋紅都想到了好耳,想為好耳裝個進(jìn)口耳蝸。如果能讓十萬塊錢變成十三萬甚至十六萬……不過,王大可只自我陶醉了一會兒,立刻清醒起來,他突然斷定,湯生就是沖著他的錢來的。誰都知道,他有十萬塊錢的賠償款。想到這兒,在秋紅還沒來得及說話前,他果斷回絕了湯生:“我那十萬,給多高的利息也不能撒手。”
湯生走時有點兒失望,眼神沒了進(jìn)門時的神采。王大可很高興,為自己的快速反應(yīng)力而驕傲??墒乔锛t不這樣想。秋紅經(jīng)常跟大可叨咕耳蝸的事。她說好耳蝸和一般耳蝸差別肯定很大,一分錢一分貨。
“咱試試有什么不行的呢?”
王大可的心很亂。有些事他不想讓秋紅知道,比如那十萬塊錢的來歷。他都不愿去回想。秋紅曾經(jīng)問過他怎么要來的,他撒了個謊,說很順利。其實,那錢拿得十分屈辱。
王大可出事后,他很清楚,老板不會再給他太多錢。因為治病花了一大筆,再掏腰包老板肯定舍不得。所以王大可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他是為好耳的將來去討的。
那時好耳還不叫好耳,叫王一鳴。一鳴是個十分機(jī)靈活潑的孩子,一點兒聲音都能把他逗樂,他的小腦瓜會隨著各種聲音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的大眼睛黑葡萄似的,眨起來就像天上的星星,誰見了都喜歡。秋紅特別愛把一鳴抱到當(dāng)街去,大伙一看見他,就圍攏過來逗他玩兒?!耙圾Q,笑一個”,“一鳴,叫奶奶”,一鳴咯咯笑著喊奶奶,喊爺爺,小嘴格外甜。秋紅把他放在地上,他就邁著小步拍著手,邊笑邊跑,“咯咯,咯咯”灑下一路歡笑。一鳴兩歲半時,得了一場重病,連續(xù)發(fā)燒三天。村里的醫(yī)生給開了兩盒感冒藥,吃了,也不見好。燒不但退不下來,還越燒越厲害。秋紅害怕了,趕緊找車去縣醫(yī)院。病雖然治好了,但秋紅發(fā)現(xiàn)一鳴變遲鈍了,不說也不笑,逗他也沒什么反應(yīng)。一查才發(fā)現(xiàn)耳蝸燒壞了,什么聲音也聽不見了!
秋紅抱著從城里打工趕回來的王大可,哭的死去活來,眼睛差點瞎了。王大可也哭,但他比秋紅理智,哭有什么用?事已至此,哭瞎了更沒人照顧孩子了。從此他們四處尋醫(yī)問藥,還把一鳴改叫好耳,希望孩子的耳朵能好起來。到好耳上學(xué)的年齡,倆人一商量,帶著好耳進(jìn)城,把好耳送進(jìn)城里的特教學(xué)校,雖然兩個人打工賺錢很辛苦,但好耳好歹能進(jìn)學(xué)校,讓他們的心里好受些。現(xiàn)在的好耳不僅能用手語,還會寫字跟他們交流,雖然好多話他并不懂,交流起來很費勁,但他們打心眼里為好耳高興,好耳跟這個世界并沒有完全隔絕,這給了他們很大安慰,即使學(xué)費再貴,他們也要繼續(xù)供好耳念下去。為此,秋紅決定不生二胎。
誰也想不到王大可會出事。大可出事直接影響到好耳的學(xué)費,沒有了經(jīng)濟(jì)來源,以后還怎么上學(xué)?秋紅說,唯一能指望上的就是賠償款了,用賠償款給好耳配個人工耳蝸。她都打聽好了,國產(chǎn)的便宜點兒,幾萬塊,進(jìn)口的得十幾萬。王大可很佩服秋紅的決斷力,關(guān)鍵時刻她總是能讓事情出現(xiàn)轉(zhuǎn)機(jī)。賠償款對好耳來說變得至關(guān)重要,成了好耳的希望,也是好耳以后生活的保障。
王大可與老板隔著一張辦公桌站著,對面的老板陷在軟綿綿的椅子里吐煙圈兒。王大可說:“以后我不能打工了,二十萬也沒多管你要,若不是殘廢,我?guī)啄昃唾崄砹?。?/p>
老板很堅決:“別廢話,八萬,不用再說了。”
“十八萬,行不行?不能再少了,再少我就沒法活。我一輩子再也掙不到錢了!”
老板看著王大可,足足有兩分鐘:“你去打聽打聽,有幾個像我這樣給你治病又給錢的老板?你他媽的也忒貪得無厭了!”
王大可聽到他媽的,內(nèi)心立刻涌起一股怒火。但他忍了,一跺腳說道:“十五萬,不能再少了!”
“我說八萬就八萬,行就拿錢,不行咱就走法律程序。”老板一推桌子站起來要走,身后的太師椅招搖得像一桿勝利的旗。
王大可急了,他轉(zhuǎn)頭看見開著的窗戶,蹭蹭兩步跑過去,一腳跨上窗臺,手扳著窗框,一只腳伸到外面去了?!澳憬裉煲遣淮饝?yīng)我的要求,我,我就跳下去,看你得用多少錢擺平!”王大可說著往外探探身子。這是五樓,不高也不低,往下看有點兒暈。
“媽的,算我倒霉,碰上這種事!算了,給你十萬吧,你要還不滿足你就跳下去,我看看你那條爛命值幾個臭錢!”
老板最后這句話擊中了王大可,他真不清楚自己這條爛命能值多少錢。他死了,好耳和秋紅怎么辦?再往外看時,心里就害怕了,他快速收回腳,異常沉重地跳回到屋地上。
老板像個得勝的將軍,揮手指責(zé)他:“你說你來這一出嚇唬誰呢?一個跟著一個學(xué),都學(xué)會跳樓了,以為跳樓我就怕了,你們的命就這么不值錢?”
王大可“哇”一聲哭了,跟個女人似的。邊哭邊說好耳的不幸,說好耳指望這筆錢做手術(shù),以后孩子還得娶媳婦呢,說他對不起好耳,讓他遭罪了。說得老板半晌沒吱聲,臨走時,老板拍拍他的肩膀。
“你就不怕湯生騙咱?”王大可對秋紅吼了起來,想用這話唬住秋紅??汕锛t比他還有氣勢:“就算他是個騙子,也不會騙本村的,他還想不想在村里呆下去了?”
秋紅的話讓王大可覺得有些道理。這么一猶豫,也是為了好耳的耳蝸,就說:“去他個球,存就存,還怕他個湯生嗎?”
秋紅加了一句:“他媳婦劉曉燕不是還在嗎,怕啥?!?/p>
秀水村的鼓聲再次消失,要從王大可的十萬塊錢隨湯生進(jìn)城后說起。
王大可常常在打鼓時突然想起湯生,就在心里計算著日子,算計著利息。這樣一分神,鼓聲就不專注了。老古董們覺得王大可丟了魂兒,時不時喊他兩嗓子,有時也嗔怪他,把他說得臉紅,只好收心收力,把心思收回到鼓點上。
眼看和湯生約定的期限到了,湯生突然沒了影,也沒了音兒。大可和秋紅每天心照不宣地看日歷,兩顆心遮遮掩掩地焦慮著,煎熬著。他們?nèi)宕稳フ覄匝?,劉曉燕都是躲躲閃閃,說她說的不算,湯生有他們的公司,與她無關(guān)。
秋紅毅然決定:去市里找湯生,不要回錢,就不回來。
秋紅走后,王大可的鼓徹底沒了音兒,那面鼓被掛在了房檐下。不管老古董們?nèi)绾窝肭螅醮罂啥紵o動于衷。老古董們期待著,期待著王大可和劉曉燕兩家的事快點解決了,讓鼓聲再次生龍活虎起來。
四
劉曉燕像一條被虐的狗,四肢虛弱地踢蹬,抓撓。隨著王大可手上的力道越來越大,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眼皮上翻,眼前的王大可漸漸變得模糊了。
夜太靜了,那一絲微弱的呼吸竟顯得異常刺耳。王大可突然發(fā)現(xiàn),劉曉燕的五官已經(jīng)扭曲,甚至流出了涎水。他驚出一身冷汗,迅速抽回手,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大口喘息,腦子瞬間空白。
路燈滅了。一片漆黑。
一陣風(fēng)吹來,意識忽然回到王大可的腦子里。他的目光下意識落到棗樹下那團(tuán)歪斜著的身影上,恍惚想起了什么。他抱起那團(tuán)軟塌塌的身體,跑到街上。
他恍恍惚惚往前跑,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竟然失去了知覺……
秀水村的嗩吶王劉大伯,被邀請去外村做白事,夜里回來時,發(fā)現(xiàn)了昏倒在街上的王大可。他把王大可的身子扳過來,讓他的頭靠在他的胳膊上,然后掐他的人中。王大可痛苦地哼哼著,總算醒過來。
劉大伯問他咋昏這兒啦?咋回事?
王大可癡呆呆傻愣愣地想半天才恍恍惚惚記起他和劉曉燕的事。他向四周看看,劉曉燕呢?他怕劉大伯誤會,沒說,搖搖頭,卻說:“可能不注意,摔了?!敝x過劉大伯,轉(zhuǎn)身回家了。
這地方離劉曉燕家已經(jīng)很近了,王大可并不知道,他那一摔,把劉曉燕摔醒了。劉曉燕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混混沌沌地給湯生打了電話,說王大可差點把她掐死。
早晨,大霧還沒散盡,湯生就神出鬼沒地出現(xiàn)在秀水村的村口,身后跟著個律師。他把煙屁股使勁一扔,用腳碾碎,擠出一絲怪異的笑來:“走,進(jìn)村!”
劉曉燕脖子上有淤青的指痕,頭發(fā)凌亂,像被風(fēng)雨摧殘過的莊稼。湯生拿著相機(jī),對著她的脖子,全方位無死角,“咔咔咔”地拍,就像在完成一個莊嚴(yán)的儀式,一絲不茍,又像法醫(yī)鑒定尸體,面無表情。
劉曉燕垂下眼睛,心里很矛盾,她隱隱約約感覺到了湯生的目的。她僵硬地配合著,之后心煩,“別折騰了!”就躺下了。
湯生拉住她的手,讓她起來:“身上呢?身上有沒有傷?”
劉曉燕厭煩地問:“你想看哪兒?”
律師識趣地走出屋子。
湯生支吾半天沒說出來。劉曉燕背對他,語氣冷淡:“他還能強(qiáng)奸我呀?”
湯生得意地笑了:“強(qiáng)沒強(qiáng)奸,他說得不算,咱倆說的算。”他又說:“過去,王大可在咱手里的錢,可以說是他的,從今以后,就不是他的了,不賠咱個十幾萬咱能饒他?賠錢還不算,還得送他坐牢去?!?/p>
劉曉燕怔怔地看著湯生,忽然覺得他很陌生。剛認(rèn)識他那會兒,和現(xiàn)在好像也沒什么變化,發(fā)型依舊是短寸,鼻梁上還是那副金絲框眼鏡,談吐依舊文雅,一點兒也不帶秀水村的土氣。當(dāng)初劉曉燕就是被他這種氣質(zhì)所吸引,生生地追了他半年。
那時,湯生在一家車行做銷售,劉曉燕是收銀員。湯生的銷售業(yè)績總是店里最好的。他和別人不一樣,別人見了客戶都是一臉標(biāo)準(zhǔn)的服務(wù)笑,順帶一句毫無感情的“您好”或者“歡迎光臨”之類的。而湯生一張嘴就能讓顧客停住腳步。如果是男客戶,他會說,“大哥,您喜歡什么顏色?”對方肯定一愣,這時他就說,“男人本好色嘛,所以先問您這個問題,哈哈,開個玩笑?!闭f著,一閃身,指著展廳里各色車子說,“黑色炫酷,比較適合您,一看您就是酷帥型男,那么這款黑色××車性能相當(dāng)好?!闭f到這兒,他就停下來了,他知道這幾句話足以留住這個人了,然后他留出客戶發(fā)問的時間,比如人家肯定問這款車多少錢,油耗怎樣等等具體問題,然后他根據(jù)對方的需要具體介紹,有意向的人基本也就在他手里買了。要是來的是個女士,他會問,“美女喜歡帥哥,是小鮮肉型還是穩(wěn)重的大叔型?我們這里有性情溫和的帥哥某某款,有脾氣比較火爆的某某款,也有老成持重的……”這種幽默風(fēng)趣的語言往往把來客逗得哈哈笑,遇到大方的也跟他開玩笑,氣氛非常輕松,買賣不知不覺地成交了。
劉曉燕天天在收銀臺后面看著湯生,他的一舉一動在她眼里都有魔力。每次湯生帶著客戶去她那兒交錢,劉曉燕都會好好端詳一會兒,愛慕與佩服之情寫滿一臉,湯生卻仿佛什么也沒看見。劉曉燕受不了了,她主動出擊,當(dāng)著全公司人的面給湯生送飯,飯菜都是劉曉燕自己在家里做好的,換著花樣。湯生呢,也不拒絕,也不說別的,心安理得地吃著。直到情人節(jié)那天,劉曉燕捧來一大盒巧克力送到湯生面前,湯生才放下架子,擁抱了她,倆人這就算成了。
然而倆人的進(jìn)展并不順利,結(jié)婚前夕還差點兒鬧掰,原因是湯生和一個女客戶關(guān)系曖昧。
那個女客戶劉曉燕認(rèn)識,第一次去店里時,湯生跟她說那個老掉牙的玩笑,問她喜歡帥哥小鮮肉還是大叔時,女人直接指著湯生說:“老娘喜歡你!”當(dāng)時店里所有人都被驚到了。那女人四十歲左右,個子不高,挺胖,臉上油光光的,一看就是美容院的常客,膚色倒是白凈。湯生也愣住了,他頭一次碰上這么說話的主。但湯生反應(yīng)迅速,滿臉堆笑:“姐真抬舉我,姐要真喜歡我就買一送一,您看中哪輛車,付款,我,白送?!?/p>
女人哈哈大笑,用手戳湯生的頭:“真會說話?!迸顺鍪执蠓剑毁I了一輛車。不過,付完款臨走時她看湯生那一眼,讓劉曉燕打了個哆嗦。
不久后的一個晚上,湯生喝醉了,送他回來的正是那個女人。從那女人扶著湯生的姿態(tài)上看,兩個人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相當(dāng)親密了。劉曉燕心里難受,強(qiáng)忍著沒發(fā)火,她知道自己懷孕了,為這事吵架的后果很可能使她陷于被動的境地,那不是她希望的。想了一宿,她決定跟湯生攤牌,就把懷孕的事告訴了湯生,并提出結(jié)婚的想法。湯生的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嘴里打著嘟嚕說不,他讓劉曉燕去醫(yī)院,他不想要孩子,也不想結(jié)婚。劉曉燕哭啊鬧啊軟硬兼施各種手段都使出來了,湯生還是不同意。
劉曉燕沒辦法,只得向娘家求助。劉曉燕媽媽帶著哥哥來找湯生談判,他們給湯生兩條路選擇,一條是結(jié)婚,一條是拿錢來補(bǔ)償劉曉燕的損失。劉曉燕哥哥膀大腰圓,站在湯生面前怒目而視,那樣子就好像湯生不答應(yīng)的話,立刻被揪成兩截兒。湯生害怕了。他在心里很快盤算娶劉曉燕的利弊。劉曉燕會做飯,會持家,適合娶來做妻子,怎么說她肚子里還有自己的孩子呢。至于那個女人,雖然有錢,可人家不會跟自己結(jié)婚,玩兒到什么時候得看人家高興才行。想到這兒,湯生開口了,他說:“結(jié)婚也行,可是我沒錢?!?/p>
劉曉燕媽媽很生氣,沒錢也得結(jié),總不能讓閨女真去醫(yī)院吧。
他們的婚禮是由娘家給辦的??苫楹蟛坏揭粋€月,湯生辭去車行的工作,跟那個女人合伙開了一家貸款公司。劉曉燕也沒法兒上班了,專職在家?guī)Ш⒆?。湯生和那女人之間的事情她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后來,湯生說公司出現(xiàn)了債務(wù)問題,不想連累她們娘倆,讓劉曉燕回老家躲一躲,把孩子送私立學(xué)校讀書。
湯生所說的老家,就是秀水村。
劉曉燕極不情愿去陌生的秀水村。湯生把問題說得很嚴(yán)重,說弄不好會攤上官司。劉曉燕說,出了問題和他一起扛,不然怎么能叫夫妻呢。
湯生急了,他跟劉曉燕說了實情。其實公司并沒有什么項目,他和那女人拿著集資來的錢炒股,結(jié)果賠了,根本無力償還。他的人身安全已經(jīng)無保障,包括劉曉燕。他拿出一部分錢,讓劉曉燕帶上,躲到秀水村。劉曉燕無路可走,只好來到秀水村。前不久,為了保全財產(chǎn),在湯生的說服下,又辦了離婚手續(xù)。當(dāng)然,是假離婚,為了避債。
劉曉燕早就后悔了。她發(fā)現(xiàn)湯生的生活越來越瀟灑,把給她帶的錢,一點一點又要了回去,說是堵漏洞,不然他就沒命了。再后來她發(fā)現(xiàn),湯生不僅與那女人關(guān)系扯不清,還常常與別的女人傳點兒緋聞。她原本計劃孩子放寒假時,不管湯生同不同意,她都要回城。沒成想,現(xiàn)在被王大可的事給絆住了。
現(xiàn)在,湯生又回來了。同時,她也看出了湯生的詭計。她是又羞又恨!她原本只想利用王大可報復(fù)湯生,自己才對王大可做出那種舉動,可她不明白王大可為什么不成全她?已弄巧成拙,她徹底后悔了,突然感覺不知怎么辦了。她甚至替王大可想,秋紅哪去了?不是說秋紅跟湯生在一起了嗎?
五
湯生要告王大可的事在秀水村傳開了。
老古董們替王大可著急,早早聚攏來,用憂慮的眼睛看著王大可。有人嘆氣,有人憋不住問王大可:“唉,你和劉曉燕那個事,不是她愿意的嗎?她還給你送烙餅了,怎么變成強(qiáng)奸啦?”
“我沒有。”王大可憤怒地喊叫,眼皮雖然耷拉著,可手卻揚起來,朝空氣揮舞著。
一看到他揮舞的雙手,老古董們就想起那激動的鼓聲,想起王大可曾給他們帶來的快樂,他們決定為他做點什么。還沒等老古董們行動呢,湯生帶著律師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
進(jìn)了屋,湯生開門見山,直接問王大可想私了還是經(jīng)官?
王大可仰起頭看著湯生,窄窄的眼縫里射出來的怒火能把人燒焦,可湯生仿佛什么都沒感覺到,坦然地站在對面,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見王大可不說話,他接著說:“如果我去告你強(qiáng)奸,打人,你就犯了強(qiáng)奸罪,故意傷害罪,判你個十年八年的不成問題。不過,念在同村又同學(xué)的份上,我沒打算去告,這樣吧,咱私了,你那十萬塊錢別要了,我也不告了,咱兩清,怎么樣?”
“滾,馬上滾!”王大可怒不可遏!接著咆哮道:“誰強(qiáng)奸了??。磕阋f我掐了人,我承認(rèn)。別的,沒做過!不要血口噴人!”
律師說:“受害人指證你,你就賴不掉。”
王大可瞪大了眼睛。
湯生臉上泛著得意的笑,嘴角不自覺地?fù)P一下,最后放聲大笑。笑著,走到外面,回頭沖王大可說:“想想吧。不然你就等著吧,等著坐牢去吧!”
王大可這時才覺得自己失算了,弄不好那十萬塊錢真要不回來了,一股火直沖腦門,“啊”地大叫一聲跌坐在地上。
吃過晚飯,五奶奶叫上劉大伯還有幾個老古董,去找湯生媽。一進(jìn)屋,就看見板柜上擺著幾樣水果和點心。湯生的孝順秀水村人無人不知,卻不理解孝順?gòu)尩暮⒆釉趺崔k事不著調(diào)了。五奶奶指著那堆東西嘖嘖道:“又是兒子孝敬你的?”
湯生媽笑著點頭:“吃,吃,吃?!?/p>
五奶奶說:“我也不跟你繞彎子,我們找你來呢,就是為了湯生告大可的事。今兒大可跟我們說了,他對天發(fā)誓,他根本沒把劉曉燕那什么了,掐她是一時沖動,氣的。說到底還不是你家湯生欠了人家的錢,有錯在先嗎?咱秀水村從古至今講的就是感情,誰遇事不是說和說和就過去了,哪還用經(jīng)官呢?”
劉大伯又添了句:“湯生媽,你和孩子說說,讓大可掏個萬八千的給劉曉燕賠個禮就過去吧?!?/p>
老古董們一致附和著:“是啊是啊?!?/p>
湯生媽不說話。
這時,門外響起腳步聲。門簾一挑,湯生進(jìn)來了。他是在廂房聽到了聲音趕過來了的。他朝老古董們禮貌地點點頭,一一打招呼,又看看他媽,見是些老古董,不是王大可,轉(zhuǎn)身往外走。
湯生媽忽然喊住湯生:“你和大可的事怎么打算的?”
“你別管,你也不用怕,這事兒辦完咱都去市里?!?/p>
“不去,我哪也不去。我得守著你爹,他還在那邊等我呢。媽問你句話,哪天我死了,你打算找誰幫忙?”
“媽,有錢啥事兒都能辦,雇人?!?/p>
五奶奶接過話說:“唉,湯生,咱秀水村人抬棺材都是互相幫忙的,你花錢雇人抬,先不說你沒人可雇,就是雇到了你媽那臉往哪兒擱?”
湯生頭一低小聲說:“死了還顧什么臉?”
湯生媽立刻怒紅了臉,剛要反駁什么,湯生轉(zhuǎn)身出去了。
湯生媽說:“大伙聽著,只要我活著,我就不能讓他坑大可一家!”
等老古董出門,見湯生急匆匆走出廂房。他和那個律師路過王大可家門口,就高聲喊了一句:“王大可,等著去坐牢吧!”
六
湯生前腳剛走,秋紅從市里回來了。是天黑以后回來的。
王大可心虛,他不知該怎么跟秋紅解釋他和劉曉燕的事。說他晚上去找劉曉燕,劉曉燕又來找他,他們之間什么也沒有,秋紅能信嗎?那么秋紅和湯生的事,他信還是不信?雖然他一直不敢承認(rèn),可他明顯感覺到秋紅的變化,在他帶著殘廢的眼睛回到秀水村之后,秋紅一門心思琢磨掙錢,和他之間仿佛隔了一層墻,那面墻隨著與湯生的來往,變得越來越厚。
哄睡好耳之前,王大可和秋紅誰也沒跟誰說話。好耳睡了之后,兩個人躺在炕上,背對著背,好像都在等著對方先說話。然而,誰也沒有說話。王大可實在覺得難熬,就去了另一個屋,想靜靜身子,靜靜心。
第二天一早,王大可醒了的時候,秋紅已經(jīng)把好耳帶走了。炕上放著一張紙條,上面僅僅寫了幾行字:我在市里開了一個水果店,打算把好耳送回特教學(xué)校去。你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好了,我們再說。
再說什么?王大可懵了。我要是被告強(qiáng)奸罪,坐牢了,我們還有什么可說的?
王大可的心一點點往下沉。他忽然覺得自己窩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在他頭腦里越來越強(qiáng)烈。自己在秀水村雖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一直都在堂堂正正做人。就是眼睛殘廢之后,不也轟轟烈烈地做了鼓手,敲出人人喜愛的鼓聲?他想起那個逼得他想跳樓的老板,當(dāng)時覺得那個老板最可惡,如今看來,這湯生與劉曉燕才是最可恨的人,毀了他一輩子最在乎的名聲。以后還怎么做人呢?還有好耳,人家會指著好耳說,你爸是強(qiáng)奸犯,雖然好耳聽不到,但他遲早會知道的,好耳受得了嗎?
王大可在屋子里來來回回踱著步,越想心里越難受,最后一跺腳走到腰臺上,一扭身,看見房檐下那面鼓。那鼓正在看著他,就像湯生在看他,甚至看到了湯生在笑話他。你個欠捶的貨!欠擂的貨!欠揍的貨!連你也敢笑話我,真是活膩歪了,活夠了!王大可氣勢洶洶,在腰臺上轉(zhuǎn)起圈來,轉(zhuǎn)呀轉(zhuǎn)呀,一眼瞥見門口戳著的鐮刀。那把鐮刀的刃明晃晃地泛著銀白的光。他走過去,閃電一般拎起鐮刀把兒,又以同樣的速度沖到鼓前,舉起鐮刀朝鼓砍去?!芭榕榕椤?,連砍三下,刀刃嵌進(jìn)鼓皮的感覺給了王大可快意的刺激,他砍得更來勁了,“砰砰砰”,“咔咔咔”,一刀接一刀,不斷有碎片飛起來,落下去,亂糟糟如一群飛舞的蒼蠅??持持?,王大可心煩意亂了,眼前的鼓仿佛不是鼓,是許多人的影子,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一甩頭,砍下最后一塊兒鼓幫,又用腳踩在支離破碎的碎片之上。
然而,這并沒有讓王大可的心平靜下來。心里仍然有一團(tuán)火在燃燒,燒得他難以自制。陽光剛好晃到腰臺上,刀刃不似先前那么亮了,他舉起刀仰著頭仔細(xì)看了看,看到有些卷曲的刀刃。他拿過磨刀石,嚯嚯嚯嚯地磨起來。
王大可直起腰,用手試試刀刃,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把刀別在褲腰上,使勁兒仰起頭,想看看太陽。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他又看看自己的房子,房子在夕陽的余輝里顯得有些不真實,像是一個積木玩具。他轉(zhuǎn)過身,晃蕩著步子往外走。
老古董們已經(jīng)聚到了大門口,眼睜睜看著王大可把那面鼓砍得稀碎,沒人敢上前勸阻。他們的眼睛濕濕的,他們已經(jīng)感覺到了,那面鼓再也敲不響了。王大可家里發(fā)生的事情,對他們來說,太復(fù)雜,他們理不清,也無力勸他幫他做些什么。他們看著王大可走出來,卻沒人說話。王大可好像并沒有看他們一眼,腰上的鐮刀配合他走路的節(jié)奏,走一步,刀把兒敲下屁股,走一步,刀頭咯一下后脊梁,敲打他催促他快點兒快點兒……
當(dāng)老古董發(fā)現(xiàn)王大可貓一樣走進(jìn)劉曉燕家的大門,驚慌得不知所措……五奶奶高喊一聲:“大可,不能呀……”
劉曉燕正在屋子里收拾東西。
湯生媽走進(jìn)來,默默注視著劉曉燕??磩匝嗟臍馍?,她感覺到劉曉燕將一去不復(fù)返。盡管他們婆媳之間不夠和睦,也知道湯生對不起劉曉燕,她甚至對劉曉燕從無好感,心里不認(rèn)這個媳婦,此刻心里卻突然有了空蕩蕩的感覺。她預(yù)感她將失去了兒子,就連這個媳婦也將失去。淚水就流了出來。
“燕……”湯生媽輕輕叫了一聲。
劉曉燕聽見了,卻毫無反應(yīng)。
“我這命呀!”湯生媽低聲抽泣起來。
劉曉燕把拉桿箱裝好后,手里單獨攥著一個信封。她抬起頭,說:“哭也沒用了,我已經(jīng)不是你的兒媳婦了,永遠(yuǎn)也不是。你有能力,你就管好你兒子吧,管不好,進(jìn)監(jiān)獄坐大牢的不是王大可,而是你兒子。”
湯生媽“哇”地嚎叫起來。
這時,他們就聽見了砸門聲。湯生媽止住了哭。劉曉燕卻顯得異常平靜。
門外,王大可舉起刀,像掄鼓槌似的掄下去。其實,門并沒上鎖。他又抬腳照大鐵門踹兩下。
大門開了。
王大可穿過院子,正準(zhǔn)備對著房門再踹,門豁然打開。劉曉燕冷靜地站在門中央,一手拉著拉桿箱,注視著王大可。
王大可一愣。按照剛才的沖勁,手里的刀,那是一定要落到劉曉燕身上的??墒?,那把刀,卻沒有舉起來。王大可神思突然恍惚,看著劉曉燕,想起她白凈的身子,想起她送去的餅和土豆絲,還有她的眼神……
劉曉燕從兜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王大可,說:“這是我的錢,不多,記住,與湯生欠你的錢沒關(guān)系。假如湯生要告你,我可以出庭作證。我的手機(jī)號在信封上。”說完,劉曉燕拉著拉桿箱邁出了門。
門外,是幾位老古董們眨巴眨巴的眼神……
夕陽一寸一寸切割著秀水村。
鼓聲不再。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