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雯媛
摘 要:《創(chuàng)業(yè)史》是一部具有鮮明政治色彩的作品。梁三老漢是社會主義新時期面臨社會物質和意識充分轉型的小農階層典型。本文通過研究小說中的三組離聚合關系得出,該形象處于一個精巧的斗爭狀態(tài)之中:首先,養(yǎng)父子特殊關系的設置凸顯情節(jié)發(fā)展中的倫理邏輯;其次,三重夢境反映出其濃厚的封建家長意識;最后,這一中間人物身上描繪了鄉(xiāng)土性與現代性的對立與和解過程。過程中的離聚合現象正是經典藝術的體現——意識形態(tài)的改變并非國家機器的單方面輸入,而是有著廣泛的社會基礎。
關鍵詞:《創(chuàng)業(yè)史》;梁三老漢;小農意識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27-0-02
就典型概括的深刻性和個性創(chuàng)造的鮮明性而言,梁三老漢在當代文學史上并沒有太多的人物可以與之媲美。本文通過解讀該形象中的三組充滿沖突與交互的離聚合關系,實現對這一農民形象的典型藝術的準確把握。
一、倫理結構:血緣的離合與家庭的聚合
柳青談到《創(chuàng)業(yè)史》的創(chuàng)作意圖時說:“簡單一句話,就是新舊力量的斗爭……新的勝利了,舊的讓位了?!痹诩w化背景下,“改換”和“破立”即小說的母題所在。而當作家采取“繼父養(yǎng)子”關系的創(chuàng)作角度進行鋪設時,這一母題則經由人物心理結構和感情結構上的特性,藝術化表達出來。
一為養(yǎng)父,一為繼子,在通過父系血緣維系家族的鄉(xiāng)村傳統(tǒng)中,梁三老漢與梁生寶之間的紐帶相對親生父子而言更有風險和分裂傾向。這是一種具有強烈離合性的父子關系。面對“穿著亡父丟下的破棉襖”的生寶,梁三老漢在父子關系的處理上更加小心翼翼。以此邏輯關系,其矛盾不能也不可能過多表現為直接的正面沖突。因此,代表小農階級舊思想的梁三老漢與代表社會主義新力量的梁生寶之間的矛盾由于特殊的倫理關系而更具妥協(xié)性,二者都在為避免加劇離合而努力。如在生寶不聽勸阻去買稻種時,梁三積壓的不滿情緒終于爆發(fā)。但這種爆發(fā)并不徹底,甚至具有一定的收斂——他專挑生寶不在家的時候,沖生寶娘而非本人發(fā)脾氣。繼父角色的復雜性可見一斑。
血緣上的離合彰顯了小農視野下養(yǎng)父子關系的特殊,但另一方面,梁三老漢也同樣為家庭的聚合而付出了相當的努力。當看見年幼的生寶“麻桿一樣瘦的光腿,在那件不合身的破棉襖下冷得顫抖”,他立馬要給孩子改修一條棉褲;在生寶被抓壯丁時,梁三老漢堅定地賣了全家人嘔心瀝血養(yǎng)活的黃牛來贖人;在梁生寶進終南山割竹子前夕,梁三老漢因擔憂其安全而躺在炕上忍受焦慮與無奈。他忠實地扮演著慈父的角色,把生寶撫養(yǎng)成人,付出了關切、陪伴與愛。這是父子關系上的聚合、家庭結構上的聚合,也是作品后續(xù)發(fā)展中農村集體化進程下新舊力量進行嘗試性碰撞的體現。
需要注意,這一聚合關系并不純粹,同樣帶有宗法制下的小農色彩。生寶入繼本身就象征了梁三老漢姓氏和家庭希望的沿襲。在梁三立婚書的情節(jié)中,婚書不宜單單被理解為一種儀式,而應置于社會背景中來。在餓死人的年頭,梁三的堅持破費是因為契約賦予了這一鄉(xiāng)村重組家庭不可動搖的合法性。在婚書中,可以得出三重關于合法性的信息:①王氏改嫁的合法性;②生寶改姓的合法性;③梁三成為“一家之主”的合法性。有了這三重合法性的保障,“男性的豪壯氣概”才自然而然從梁三心中涌了上來,才真正有了發(fā)家創(chuàng)業(yè)的動力。農民的淳樸善良只是一個方面,在梁家父子的聚合關系中體現了小農社會中的倫理道德與家庭傳統(tǒng),這也是莊稼人梁三老漢不可避免的封建家長意識所在。
二、精神結構:階段的離合與整體的聚合
弗洛伊德在“三段時間”的觀點中,認為個體白日夢總是處于過去、現在和將來的共時狀態(tài)。白日夢“現時”產生,實質指向了早期“痕跡”,目的卻是為了滿足“明日”生活?!秳?chuàng)業(yè)史》中,梁三老漢做了三個夢。相應的,將弗洛伊德的精神理論帶入三重夢境,便能看出其對過去,現在和將來的共時感受與訴求。
第一重夢境發(fā)生于梁三老漢四十歲那年,他當著鄰居的面夸下了“砍柴、租地、把生寶撫養(yǎng)成人”的創(chuàng)業(yè)???。在過去,梁三有三間正房且娶過妻,可他接連著死了兩回牛,媳婦也亡于產后風。重歸正常家庭生活的梁三,對于未來的全部憧憬,既產生于眼下新妻繼子帶來的安定,也源于對父輩過往家業(yè)的執(zhí)念。重新買牛、種地、立莊稼,梁三的創(chuàng)業(yè)愿望和途徑是對舊日光景的懷念,也是對小農階級自給自足生活方式的再現。然而,正如生寶所說:“你那是個沒出息的過法!”梁三的這一夢境與現實產生了徹底的沖突,五十多歲的他累彎了腰,肩背上被壓出了一塊拳頭大的死肉疙瘩,家業(yè)也依舊沒有創(chuàng)立起來。
第二次,是他在50年代土改后分得了十畝稻田,高興得做了一個“三合頭瓦房院長者”的夢。梁三老漢在舊社會里浸淫半生,土改分田盡管是政治上的一次革新,但作用到個人身上來時,則是小農階級傳統(tǒng)的物質訴求——五谷豐登,六畜興旺。諸如梁三老漢等傳統(tǒng)的莊稼人角色,他們渴望的是自我的發(fā)家致富,而不是集體的發(fā)展興旺。當然,集體發(fā)展與個人發(fā)展并不矛盾,梁三老漢第二個夢境的最終結果并不像此前那樣徹底破滅,而是得到部分實現。他穿上了兒子孝順的新衣褲,又因眾人推他先打油而體會到向往已久的“長者尊嚴”。這是傳統(tǒng)小農愿望與現代社會改革的一次同步,但在根本上是相離合的。
第三重夢境是看見梁生寶去相親時產生的“草棚院新景象”:聰明、能干、孝敬的媳婦和又胖又精的小孫孫。由于這一愿景內容在當時國家現代性推進中合法而有效,根本無需將其壓抑進自己的潛意識中,便順乎其然地以“白日夢”的方式表征出來。第三個夢境是在第二個夢境部分實現基礎上的繼續(xù)推進——婆媳和睦、兒孫滿堂。這樣開枝散葉的思想,是鄉(xiāng)村千年如一的運行模式。這場農村的社會主義革命,并未對梁三老漢這一農民個體身上產生什么根本性突破。
從這三個不同夢境的階段性視角看,梁三老漢的形象分別與不同階段的社會現實相離合。第一個夢境中,梁三的創(chuàng)業(yè)雄心與黑暗時局相離合;第二、三個夢境中,他與大多數中國農民一樣,備受人間悲苦,在思想上,也不可避免的存在著較為濃厚的封建思想意識,與社會主義新革命相離合。
而整體反映的特點卻是反之的。梁三老漢三重夢境的整個過程,不僅不是完全失敗,反而處處體現出聚合的痕跡。在夢境內容和現實結果上,它們層層推進,逐漸深入。社會主義新革命與梁三老漢身上的小農觀念產生了客觀的碰撞與融合,促使他最終承認自己在精神上與書記、生寶相近。
三、社會結構:斗爭的離合與階級的聚合
“有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而即使有一萬個讀者,也讀不出幾個梁生寶?!薄秳?chuàng)業(yè)史》中梁生寶的角色內容是高度確定的。批評家認為小說中正面人物描寫類型化,有失真實;作家個人對人物的愛惡過于明顯,小說中心人物梁生寶不能代表作品的最高成就,相反中間人物、甚至反面人物的形象塑造更為真實而有感染力。中間人物梁三老漢便是典例。
梁三老漢三起三落的創(chuàng)業(yè)史顯示,農村傳統(tǒng)的個體奮斗道路是行不通的。他最終開始理解和支持互助組,走上了農村社會主義合作化的發(fā)展道路,最終與社會主義國家的現代性達成了互動與和解,體現出階級的聚合。不妨通過幾個例子來看這種互動與和解是如何達成的:
3.1.在1950年土地改革,梁三老漢分到十畝稻田時
“仿佛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精力,注入了梁三老漢早已干癟了的身體?!绷喝蠞h的變化是巨大的。此前因為屢創(chuàng)屢敗,他“沒有什么指望,也沒有什么爭執(zhí),好像土撥鼠一樣靜悄悄地活著”,再也不提創(chuàng)立家業(yè)的事了。而中國解放和土地改革給梁三老漢帶了新生的希望。在鄉(xiāng)村意識形態(tài)中,不管政權如何更迭,只要擁有能夠養(yǎng)活自己的土地,即是太平盛世。因此,土改后十來畝一粒租子都不用拿的稻地完完全全地握到手里了,梁三等傳統(tǒng)勞動人民在物質上與社會主義現代化工作達成共贏,是兩個階級的聚合。
3.2.在秋收后養(yǎng)子梁生寶孝順給自己一套全新的棉衣棉褲時
此時,“燈塔農業(yè)社梁主任他爹”已經為梁三老漢這個當了一輩子佃戶奴隸的人掙來了尊嚴。而互助組在科學育秧、終南山砍竹子和秋收等工作上的成功及養(yǎng)子的孝心,深刻地撼動了梁三老漢的情感體驗。他開始改換思想,對無產階級新思想作出讓步。階級的聚合體現于物質和精神兩個方面,勞動者的主動性和積極性進一步加深。因此才會有梁三老漢對兒子發(fā)自內心的祝愿:“你干吧!”而他在后方幫兒子“看家”的承諾,則間接表征出本人的妥協(xié)與能動性。
3.3.在和盧書記的幾輪對話交流中
梁三老漢以“一家人”、“種姓”等傳統(tǒng)鄉(xiāng)村倫理名詞來稱呼共產黨,意在向盧書記抱怨集體工作對自己家庭生活的影響。而盧書記則從反動階級對照出共產黨不是“擠軋百姓”,而是團結勞動人民,共同改造舊社會,建設新國家。盧書記通過這一真實且尊重的,非正面對抗的答案,贏得了梁三老漢的好感和接受。在此層面,階級上的聚合是內外環(huán)境共同作用的結果,梁三老漢的視角從家庭自發(fā)被帶入了更廣闊的集體意識當中,是其思想進步的一個過程。
誠然,財東當道的舊社會和“農奴翻身做主人”的新社會在斗爭上是離合的,梁三老漢身上的鄉(xiāng)村性與社會主義工作的現代性在斗爭上是離合的,但其觀念的轉變過程,恰好體現出階級上的聚合而非分裂。雙方以不同方式不斷展開斗爭和交流,直到達成協(xié)議,互惠共生。對中間人物梁三老漢的塑造,是作家對社會主義中國肯定態(tài)度的真摯流露,且比之符號化的梁生寶更為成功。
四、結語
隨著新中國解放,梁三老漢由如牛馬般佝僂著身軀的奴隸變回了人。在這一過程中,無產階級的集體性不斷與其生活發(fā)生碰撞與交互,逐步影響著其生活方式及感情結構。這是對激進主義有力的現實沖擊,體現出社會變革具有發(fā)展性,并非一蹴而就的。無論是該形象中鄉(xiāng)土性的由來、沖突還是消解,都是揭示出意識形態(tài)的改變并非國家機器的單方面輸入,而是有廣泛的社會基礎。
我們當然也不必諱言其缺點。文本中梁三老漢由一個一生尊崇自我發(fā)家價值觀的莊稼人到接受共產主義集體教育的徹底轉變,存在一些理想性與生硬之處。但對其小農性發(fā)展過程的描繪,依然代表著舊社會饑餓史、苦難史和屈辱史的翻篇,刻畫出了廣大中國人民的精神狀態(tài)與共同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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