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寧
在我還沒見過小元之前,便聽說了她許多事情,那是很多年前,七年,八年。那會兒,我們的朋友大雄沉浸在對她單方面的熱戀中,在多次集體大醉的排檔上,他說起小元,甚至為她寫了一本書。
我一度懷疑小元是被杜撰出來的,因為她被描述得像個夢。哦,或者說,更像是一個理想,一個不管是誰都想要成為的人。那會兒她十七歲,高中時作為交換生去了荷蘭,之后依然是以交換生的身份去了法國和西班牙,通曉英文和法文,能用西班牙語做日常對話。她的語言天賦有賴于超群的智力和記憶力,因此只要她愿意,她幾乎可以在任何有望改變?nèi)祟惉F(xiàn)狀的領(lǐng)域有所建樹,但是她偏愛文學(xué),試圖與普通人一樣從悲傷的文字中尋得意義。高中畢業(yè)以后她回國念大學(xué),浙江大學(xué)中文系。完全是一種浪費,哪怕念哲學(xué)都對她的頭腦更有益,天賦異稟的人卻最不把才華當(dāng)回事。這給了大雄不切實際的希望。那段時間他頻繁往返于杭州和上海,包里裝著博爾赫斯的小說和卡瓦菲斯的詩集。我敢說,不管是他還是小元對于這兩個人都從未產(chǎn)生過真正的興趣。
但是小元在一個學(xué)期后便退學(xué)了。大雄認(rèn)為她是出于對規(guī)則的挑釁以及少年心氣,但當(dāng)我認(rèn)識小元以后,便覺得這樣的決定多半是出于對整部人生過早的洞察,接下來她對外部世界的拋棄也變得更加直接。
之后大雄提起過她兩次,一次說她去非洲參加了一個人道主義援救項目,一次說她在大西洋的船上采集標(biāo)本,三個月后上岸。很難說這里面是否有杜撰的成分,他對她的描述一定有主觀臆斷,然而小元的經(jīng)歷又在大雄以及我們所有人的經(jīng)驗之外,他不可能憑空捏造出一個非洲人道主義項目,我懷疑他對非洲的全部認(rèn)識來自海明威描寫的乞力馬扎羅山。所以他應(yīng)該只是省略了一些部分。為什么她可以那么瀟灑。實際點來說,她是如何賺錢的,如何解決生計問題。畢竟她還是個孩子,為什么她竟然可以隨意地在世界版圖上移動(而我們卻都被困在這里)。
直到他們分手,我們才終于感覺松了口氣,世界的齒輪仿佛終于卡對了地方,不會再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她啊,真是一個流浪兒?!蔽覀儎裎克?/p>
“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她就是那種人,浪子。你比我們更明白。”
“你們怎么會這么想?!彼麕缀醯雇肆艘徊?,露出非常吃驚的表情,繼而是冷冷的嫌惡。
大雄最后一次找我,我已經(jīng)在北京住了兩年。他在電話里說小元申請了美國的學(xué)校,要從武漢到北京來辦簽證,想要找個落腳的地方。幾天,最多一個星期就夠了。問題在于,那段時間我的狀況非常不好,租住的房間很小,三十平方米的一間被房東用一排柜子割出客廳來。窗戶底下便是垃圾場,終日無法開窗。四周偏僻,荒涼。而且我正在交往一個男朋友,為了維持這段事后想起來糟糕透頂?shù)年P(guān)系,我?guī)缀趺客矶既ニ疫^夜,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們的關(guān)系瀕臨結(jié)束,無可挽救。但是我除了一張靠墻的小床外,確實還多出一張沙發(fā)床。
不管怎么說,一個星期以后我便見到了小元。
她非常瘦小,戴著一副眼鏡,背著容積很大的登山包,風(fēng)塵仆仆。像是花費了很多時間,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她給人的印象非常模糊,不美,甚至有些過分平常,沒有任何可被留意的特征。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她比說好的時間晚到兩個小時,雖然沒有解釋,但是很禮貌地道歉,接著從包里掏出一只快要熟透了的木瓜遞給我,外面包著一張舊報紙。
“剛剛在樓下看到有人推著板車在賣,只要十塊錢?!彼龓缀蹩鞓返卣f,“姐姐?!?/p>
她的話輕松打破了初次見面尷尬的寒暄,接著我告訴她網(wǎng)絡(luò)密碼,教她如何使用熱水器,給了她一把備用鑰匙。我并不打算留下來與她一起過夜(兩年的獨居令我一時無法適應(yīng)近距離的陪伴),便把床留給了她。等我從柜子里拿出一套床單來,轉(zhuǎn)身的工夫,她已經(jīng)迅速在房間里找到一個角落,打開登山包,井井有條地擺好了自己的東西,像在荒蠻的野地里扎起一只小小的帳篷,再點亮一盞淺淺的燈。
后來,當(dāng)我偶爾不自覺想念起小元時,才意識到她身上有種天生的消除距離感的氣息,但那并不意味著親密。她的存在感很微弱,像是寒冬到來前森林里的小鳥和松鼠,為了保存體力歇息著活下去,只在積雪上留下一點點痕跡。
第二天早晨我回到家里時,多打包了一份外賣,但是她不在家。我在茶幾上做了一會兒案頭工作,時間過得很快,傍晚時分我在床上和衣睡了一會兒,因為記掛著她什么時候回來,睡得很淺。翻身時感到枕頭底下壓著什么,是小元帶身邊的書,于是干脆翻到她折角的那一頁,讀了一會兒,很快天就暗了,到了差不多要出門開會的時候——那段時間接了一個展會的工作,時間過得顛三倒四。臨走的時候我把她前一天送我的木瓜切開。吃完一半,剩下的一半連同外賣一起放在冰箱里。后來隔天再次回家取東西時,打開冰箱,發(fā)現(xiàn)木瓜吃完了,而飯盒里的食物被攔腰截斷,飯和菜各自被整整齊齊地吃掉一半,剩下的像是特意為我留著。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都沒有遇見。白天她在外面辦事,我則連續(xù)幾天住在男友家里。我原本以為她會在這兒待三天或者四天,但是她始終沒有提起這件事。
到了周末,小元發(fā)消息問我說晚上是否在家里吃飯,因為她收到一張外賣單。是附近新開的一間小飯館,她很想試試沸騰魚,但是擔(dān)心分量很大,一個人無法吃完。
“姐姐你能吃辣嗎,突然特別想吃辣?!?/p>
我覺得一起吃飯的請求無法推卻,不過應(yīng)該請她吃頓好的,但她堅持只想待在家里吃沸騰魚,配一碗大白飯。而且她對這個愿望有種熱乎的執(zhí)念,讓人不忍心拒絕。
結(jié)果外賣送來的時候,真的是非常大份的魚,裝在一只比臉盆還大的瓷碗里直接端了過來。我在家里找了半天可以盛放的器皿,就連最大的炒菜鍋都裝不下,只好把整個瓷碗都收下。這樣折騰了一番,送外賣的中年人站在樓道里尷尬地說,哎呀,忘記帶米飯了。以往碰到這種情況我一定是算了,為了一塊錢的米飯讓別人再跑一次在我看來完全是不講道理,但是站在身邊的小元卻認(rèn)真地解釋起來。
“真的不行啊,不能將就,沸騰魚一定要配上白米飯?!?/p>
我們?nèi)齻€人在樓道里站了一會兒,感應(yīng)燈亮了一次又暗了一次。小元認(rèn)真起來便有些委屈,我正在思忖該如何應(yīng)對僵持的氣氛,中年人卻突然轉(zhuǎn)身消失在樓道里,熱忱地大聲招呼,你們先吃起來,米飯十分鐘以后就送到,十分鐘。
小元吃了兩碗米飯,我吃了一碗,最后她耐心地把花椒粒挑了出來,吃完了浸在紅油里的豆芽菜。
接著我們談?wù)撈鸶髯缘纳?,主要是我在發(fā)問(因為我的生活看起來平庸且一目了然)。但她并非不善交談,也沒有給人談話無以為繼的尷尬感,相反,她的經(jīng)歷奇特,表達(dá)方式有趣、準(zhǔn)確,我不知不覺被她吸引,問題不斷往外冒。她確實去過非洲,也見過乞力馬扎羅山,那不是一個人道救援項目,她在內(nèi)羅畢的中學(xué)里為當(dāng)?shù)匦『⑸洗鷶?shù)課。她用輕盈的口吻敘述,像游戲機里的小人般在各塊大陸間跳躍,輕巧地避開任何涉及孤獨或者迷惘的拐點。她對細(xì)枝末節(jié)毫無興趣,也不像普通女孩那樣熱衷談?wù)搼賽邸K龑κ澜缫埠?,人生也好,或者具體的人也好,都抱有一種寬容而籠統(tǒng)的認(rèn)知。
她說起一些故事,卻很少提及故事的發(fā)生地,主人公也面目模糊。她對于自己的經(jīng)歷既不夸耀,也不遮蔽。語焉不詳是因為她對其他的大部分細(xì)節(jié)根本不感興趣,也或許,她對龐雜世界過分銳利的觀察反而蒙蔽了她的眼睛。她說不定正在經(jīng)歷旁人無法理解的迷失和掙扎呢。
我思忖著她來自什么樣的家庭,絕非富裕優(yōu)越。我認(rèn)識一些那樣的女孩,聰明些的,中學(xué)時便是耀眼的明星,早早學(xué)會在肆無忌憚和小心翼翼間仔細(xì)拿捏分寸,唯恐傷及旁人的自尊心。可是小元對自己的獨特性沒有知覺,卻有著對貧窮和困頓的體察,不是同情或者憐憫,而是出于體察而產(chǎn)生的思考。這使得她的性格中懷有感恩和分享的基調(diào)。
這樣一來,我就更加不好意思談?wù)撟约旱纳?,仿佛一旦提及,我們的談話就會終止。我的生活與其說是乏善可陳,不如說它因為過分具象而顯得沉重,它在小元跟前喪失輕盈,只會像秤砣一樣把原本低空飛行著的我們拽回到——拽回到我的房間。
“其實我之前見過你一次。”小元突然說。
“誒?”
“有一回新年我去上海,大雄和我約在一個咖啡館見面,我去找他,你們都在,很大一群熱熱鬧鬧的人。也有你。但是我不好意思來和你們打招呼?!?/p>
“為什么不好意思,那都是些和氣的人。”
“我明白。但是你們看起來很快樂,開懷暢談,不是我能夠加入的?!?/p>
“怎么會呢。”
“朋友是什么呢,我也不太懂。我總是剛剛熟悉了一個地方就不得不走了,一輩子都在做轉(zhuǎn)校生?!?/p>
“你覺得大雄是什么樣的人?”其實我更想問的是,你覺得我們是怎么樣的人。
《基本美》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