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叫她三姐兒,這一叫便叫了一輩子。
十四歲那年,三姐兒偷了家里的兩個雞蛋去找村東頭的瞎子算命。
三姐兒報了生辰八字。瞎子坐在板凳上,掐了半天手指頭,說:你想聽好的還是壞的?
好壞都聽,三姐擺弄著胸前的辮梢惴惴地說。
你是李家的三姐兒吧?瞎子問。
三姐點點頭,是呀。
你娘年輕時可是遠近聞名的一枝花喲。
你說這些干什么?
你娘還好吧?
你到底算不算?三姐兒火了。
三姐兒的脾氣和你娘一樣火爆呢,你想問什么?
三姐猶豫了一會兒說:你看我走哪個方向好?
哎喲,三姐兒想嫁人了呀?瞎子哈哈大笑。
死瞎子,你媽才想嫁人。我問你出門走哪個方向好。三姐兒的嘴可是不饒人的。
今年多大了?
十七。三姐兒胡亂報了個數(shù)字。
瞎子又掐了掐手指,說:你今年出不得遠門,犯白虎星呢。
你看十四呢?
十四嘛,瞎子說著站起身來,我要摸摸面相才能定。
瞎子麻條石一樣粗糙的手在三姐的臉上磨蹭。好臉盤子,和你媽一樣是張瓜子臉,可惜顴骨太高。瞎子的手繼續(xù)往下摸索,停在了三姐兒的胸口上,三姐兒倒吸了一口氣,說:瞎子,你……瞎子狠勁在三姐兒的胸口捏了一把,說:三姐兒成人了,兩個花骨朵都開了呢!
三姐兒猛地推開瞎子的手,心兒撲咚撲咚跳個不停。
死瞎子,你去死吧!兩個雞蛋啪啪兩聲在瞎子臉上開了花。
瞎子咯咯笑個不停,那笑聲瘆得人發(fā)慌:三姐兒,你這輩子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啦!
生產(chǎn)隊的食堂里只能吃到糠做的窩窩頭,散發(fā)著潲水味兒的牛皮菜和紅薯,許多人家又偷偷地開火了,半夜里煮一些地里撿來的薯根野菜充饑。死亡像一個幽靈一樣在村子上空徘徊,隨時都會猛撲下來不知把誰連根拔起。得水腫病的人越來越多,又有幾個人死了,其中包括瞎子。在給三姐兒算命后兩個月,瞎子就一病不起,他瘦得皮包骨頭,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看上去如同一具骷髏。村里的人都去看望了瞎子,他們都找瞎子算過命的,他們曾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瞎子掐來掐去的手指上,而現(xiàn)在連瞎子也撒手走了。
瞎子真造孽阿,一輩子算別人的命,自己的命比黃連還苦,沒吃個飽,沒碰過女人,孤苦伶仃的,唉!三姐兒的媽咕咕地吸著水煙,不住地搖頭。
三姐兒有些傷心,默默地坐在屋角流淚。她覺得自己那天不應(yīng)該那樣對待瞎子,都是要死的人了。
立冬過后,地里已沒有什么活干,可社員們還是得一天到晚出工。雖然只是做做樣子,但饑餓的感覺更強烈了。三姐兒家沒有開火,其實開火也沒什么可煮的。大冬天的,連鳥兒都找不到吃食,人上哪兒找去。
我不想念書了!有一天,三姐兒對她媽說。
那你回來干活吧,也能掙點工分。
我不想干活!三姐兒的嗓門很大。
那你想干什么?!變了鰍兒就得鉆泥巴,你還想上天?三姐兒的媽把桌沿敲得咚咚直響,煙鍋里的煙末灑了一地。
我要去一個能吃得飽的地方。
那你去北京吧,聽說那兒地都是金子鋪的。三姐兒的媽嘲諷地說。
我又沒病,去北京干什么?我要去新疆,那兒的葡萄多得能把人撐死!
你聽誰胡說八道?
我們學(xué)校有人去了新疆,現(xiàn)在長得又白又胖。三姐兒把一張照片遞給她媽。三姐兒說的是自己的好朋友秀秀,秀秀大三姐兒三歲,兩年前去了新疆。在那兒嫁給了一個干部,日子過得還不錯,來信叫三姐兒也去。
你真要去?三姐兒的媽遠遠地端詳著照片,問。
當然。要是那兒真好,我就把你也接去,把全家都接去。
那你去吧,拿這條命去闖闖。三姐兒的媽把水煙吸得咕咕直響,眼角滲出淚來。
媽,三姐兒脆生生地叫了一聲,長這么大,她第一次覺得媽是這樣親。
三姐兒,你那個來了嗎?
來了,上月剛來。三姐兒的臉紅了,不知怎地她又想起了瞎子,找瞎子算命后的第二天,她的那個就來了。
三姐兒,你長大了。你記著,姑娘家的身子比命還金貴,你要好好看護。除了要和你過一輩子的男人,哪個也不能給。
媽!三姐兒倒在她媽懷里,臉越發(fā)紅了。
第二年,三姐兒去了新疆。
頭一回坐火車,一切都很新鮮,一路奇異的風光和對新生活的向往沖淡了三姐兒離家的惆悵。車廂里十分熱鬧,一直播放著那首好聽的歌曲《新疆是個好地方》,各種不同口音的人們熱烈地交談著,好像是久已熟悉的老朋友一樣,也難怪,大家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從全國各地投奔新疆去的。三姐兒倚在車窗上,看著群山從遠處奔涌而來又迅疾向后退去,一眼望不到頭的草原戈壁在眼前旋轉(zhuǎn)消失,一會兒是牛羊滿山坡一會兒是荒野千里,一會兒是白天一會兒又是黑夜。幾天下來,三姐兒乏了,昏昏欲睡,耳朵里只剩下列車撞擊鐵軌發(fā)出的哐當聲。
你醒了,可急壞俺了!
三姐兒想睜開眼睛,可強烈的陽光又刺得她趕緊閉上。
這是在哪兒,你是誰?
曲曉東,山東的。你昏在車上了,我費了老大勁才把你背下來。
三姐兒再次睜開眼,一張清瘦俊秀的男孩的臉在她面前漸漸清晰起來。
餓壞了吧,這兒有餅。這可是俺山東的特產(chǎn),武大郎當年賣的就是這種餅哩,吃一個吧。曲曉東笑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三姐兒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么白的牙齒,在她的印象中,只有城里人的牙齒才這么白的。
三姐兒接過餅,低頭大口大口地咬起來。這餅瓷實而潔白,還帶著一股麥子的清香味兒。不過三姐兒顧不得細細品味,她實在餓得沒一點力氣了。
吃完餅,三姐兒抬起頭發(fā)現(xiàn)曲曉東正盯著自己看。她想大概是曲曉東對她剛才吃餅的樣子很吃驚,就問:是不是很難看?
不,很好看呀,真的很好看!曲曉東一愣,說話顯得有些錯亂,說完自己的臉竟紅了。
你去哪兒?三姐兒問。
阿克蘇,你呢?
我也是。那咱們同路,一起走吧,好有個照應(yīng)。
沒等三姐兒同意,曲曉東就把她的包扛在了肩上。
一路上,曲曉東告訴三姐兒,他來新疆是找自己二叔的,他二叔在一個農(nóng)場里當了個不大不小的官兒。
三姐兒住在秀秀家里。秀秀告訴她,如果夏天來還趕得上摘一茬棉花,能掙好幾十塊錢,現(xiàn)在是冬天,沒什么活路,只能等明年再說了。三姐兒說,那我不能白吃白住呀!秀秀說,沒事你幫我?guī)Ш⒆影?。秀秀的孩子剛滿一歲,還沒有斷奶。兩口子白天要上班,孩子沒人管,本想請個保姆,現(xiàn)在正好三姐兒來了。三姐兒想,你喊我來就是叫我?guī)Ш⒆拥?,心里這么想嘴上也不好推辭。雖說是同學(xué),初來乍到的就挑肥揀瘦畢竟不好,再說她以后還得靠秀秀呢。秀秀在離家不遠的一個化工廠打掃衛(wèi)生,活路輕松也自由,中間幾次回來奶孩子,兩個人便常拉拉話。幾年不見,秀秀變了,變成一個成熟的女人了。女人成熟的標志之一就是不再避諱男女之事。秀秀每次喂孩子總是很隨意地解開衣衫露出一對圓潤碩大的乳房,一邊和三姐兒說話一邊塞進孩子嘴里,弄得三姐兒很不好意思,這也難怪,三姐兒還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
秀秀,你怎么這么早就要孩子了?
我也不想要的,那死鬼等不及了,他都快四十的人了,怕以后沒了。
我聽說男人五六十歲都能生的。
你怎么知道?秀秀笑道。
我們鄰村有一個老光棍,六十歲上娶了個要飯的,才半年那女的就有了。
你是不是想找一個呀?
我,自己還沒長大呢。他對你好不好?
還湊合,北方的男人有個壞毛病,都是大老爺們,不好伺候。
我看他和你爸差不多,也不找個年輕點的?
秀秀沉默了一會兒說,他以前結(jié)過婚,老婆孩子在鄉(xiāng)下,開始我也不愿意,可他追得緊,對女人又會疼又會哄的,好歹也是個干部,再說女人家總得有個依靠,軟磨硬泡我就答應(yīng)了。
結(jié)婚好嗎?
以后你有男人就知道了。秀秀笑著說。
我不想找。這么說的時候三姐兒突然想起曲曉東來,一個多月不見,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一轉(zhuǎn)眼三姐兒就在秀秀家住了半年了,對周圍也漸漸熟悉起來。她常抱著孩子去鎮(zhèn)上玩,很多人都知道秀秀家有一個四川來的小保姆。去得多了,就聽到有人議論秀秀家的事。
“又來一個四川的,這老牛艷福不淺?!?/p>
“那小女孩還挺招人愛,胸脯也起來了,嘿嘿?!?/p>
“老牛又要吃嫩草啦!”
“吃不到葡萄,葡萄酸喲!”
不管人家說什么,三姐兒就當沒聽見,還是照樣到鎮(zhèn)上去。她喜歡去看那兒賣的那些小玩藝兒,都是以前從未見過的。有銀水壺、銀手鐲、銀項圈、維吾爾人戴的小帽子、穿的長筒皮靴、隨身配的小刀,還有林芝、雪蓮、鹿角、瑪瑙。三姐兒想,自己出來也半年多了,應(yīng)該給家里寄點什么回去。三姐兒看上了幾樣?xùn)|西,可是身上沒錢。她也不好意思向秀秀開口,秀秀管她吃管她住,每月還給五元零花錢,比家里強多了。一天,三姐兒又在小攤前轉(zhuǎn)游,一個維族老阿媽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就問:姑娘,你是李文福家的保姆吧?三姐兒點點頭。那個秀秀以前也是他家的保姆呢,后來成了他的老婆了,他以前的老婆就回鄉(xiāng)下去了。三姐兒沒有作聲,老阿媽又說:你喜歡這個嗎,送給你。老阿媽遞給三姐兒一個銀鐲子,三姐兒說:我沒錢!送給你的!三姐兒搖搖頭。拿著吧,你們四川的姑娘能干著呢,另外找個活干吧!三姐兒接過手鐲,心中空蕩蕩的。
幾個月相處下來,三姐兒覺得李文福是一個捉摸不透的人。與當時普遍的饑餓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李文福長得又高又壯,平時不大愛說話,下班回來就開始擺弄他的花花草草,天氣好的時候常到附近的一條河里去釣魚,直到秀秀叫他吃晚飯了才回家。但一上了飯桌,李文福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停地給秀秀和三姐兒夾菜,還不時講些笑話,好幾次三姐兒笑得差點連飯都噴出來了,而秀秀卻默不作聲。吃完飯,李文福愛逗孩子。有一次,李文福抱孩子的時候,碰到了三姐兒的胸上,兩個人同時一愣,李文福笑著說:乖乖,阿姨累了,讓阿姨和媽媽說會兒話去。三姐兒羞得滿面通紅,趕緊到廚房去幫秀秀洗碗。秀秀說:三姐兒,找個男人吧。三姐兒沒作聲。那天晚上,三姐兒失眠了,翻來復(fù)去睡不著。半夜里,聽見李文福和秀秀在里屋說話。你不要太過分了。什么過分,我怎么過分了?你以為我沒看見,我不是瞎子。你看見什么了?人家才十五歲,你保證書上是怎么寫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說什么,你再說!三姐兒聽見啪的一聲,緊接著秀秀就哭了。我明天找你們書記去,秀秀邊哭邊說。你去找吧,看你的臉往哪兒擱!三姐兒的心咚咚跳個不停,她想自己該走了??墒侨ツ膬耗?,舉目無親,三姐兒想到了曲曉東,上次分手的時候,曲曉東給她留了通信地址,說有什么事就給他寫信。三姐兒決定明天就寫,想到這兒三姐兒哭了,后悔當初不該那么莽撞,秀秀喊來就來了。這時候里屋有了新的動靜,床吱嘎吱嘎作響,秀秀說:你快點呀!李文福說:現(xiàn)在求我了?剛才還那么兇的!三姐兒感覺自己的腦袋里有一群蜜蜂嗡嗡在飛,她扯了被子蒙在頭上,可那響聲卻越來越大了。
聽到三姐兒說要走,秀秀吃了一驚。你去哪兒,人生地不熟的,再說你媽還托我好好照顧你,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辦?三姐兒說:你放心,我長了一雙手餓不死的。三姐兒,你怎么了?是我們哪兒得罪你了還是嫌錢少了?李文福也很吃驚。你不是說你們單位招臨時工嗎,能不能給三姐兒找一個?我已經(jīng)給領(lǐng)導(dǎo)說了,三姐兒你再等一等。李文福是真心想挽留三姐兒。我已經(jīng)找到工作了,你們不用操心。三姐兒一邊收拾行李一邊抹眼淚。李文福狠狠地瞪了秀秀一眼,秀秀羞愧地低下頭去。三姐兒,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氣了,你就留下來吧,過了冬天再出去找工容易些。秀秀幾乎是懇求三姐兒。三姐兒使勁搖頭。見三姐兒去意已定,秀秀兩口子也不再勉強,白天照樣去上班,只是秀秀中間回來的次數(shù)少了,她不知道如何面對三姐兒。有一天,三姐兒剛洗完澡,門吱溜一聲開了。三姐兒以為是秀秀回來喂奶,就背過身去。三姐兒,李文福往手上呵著熱氣,輕聲叫道。三姐兒嚇了一跳,你怎么回來了?你要走了,我給你買了點東西。李文福把一個塑料袋擱在桌上,里面正是三姐兒想要的手鐲、瑪瑙還有幾支雪蓮。三姐兒委屈你了,這個你拿著吧。李文福把二十塊錢塞給三姐兒。我不能要。兩個人推讓著,李文福順勢將三姐兒攬進懷里。三姐兒剛洗過的頭發(fā)還冒著熱氣,散發(fā)出一股好聞的皂角香味兒。李文福有些醉了,她一把抱起三姐兒就往里屋走。三姐兒拼命掙扎,扯李文福的頭發(fā),抓他的臉,扇他的耳光。李文福一聲不吭,重重地將三姐兒丟在床上,高大的身軀隨即壓了上去。他拱開三姐兒的衣衫,像一頭輕車熟路的老牛咀嚼帶露水珠兒的草葉一樣吸吮著三姐兒溫熱而富有彈性的雙乳。三姐兒叫罵著,呻吟著,哭泣著,在一陣尖銳的刺痛中暈眩了過去。
那天晚上,李文福沒有回來,第二天李文福還是沒有回來。三姐兒一直披頭散發(fā)坐在那兒,一言不發(fā)。秀秀抱著孩子來來回回在屋里走著,這個畜生,這個畜生!三姐兒,她以前也是這樣把我弄到手的。秀秀哭著說。你為什么不早說,你為什么把我往火坑里拉?!三姐兒,是我對不起你,你說怎么辦呢,怎么辦呢?秀秀只是一個勁地哭。我要殺他,殺了這個畜生。三姐兒冷冷地說。三姐兒,你可不能胡來,他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你還年輕,不值得。你是說算了?三姐兒,你就看在我的份上,看在這個孩子份上……秀秀泣不成聲。那我呢,秀秀,我以后怎么活人?三姐兒,我求你了。秀秀撲通一聲脆在地上,要是這個家沒了,我也活不成了。秀秀,你真可憐,我真為你感到可憐。三姐兒提起包,頭也沒回就走了。三姐兒,三姐兒……秀秀的哭喊顯得悲傷而無助。
這些天,李文福一直在街頭徘徊,晚上就和流浪漢擠在一起。他不敢回家,不敢面對家里的一切。半夜里,流浪漢們都入睡了,粗重的呼嚕聲此起彼伏,李文福輾轉(zhuǎn)難眠,他在黑暗中使勁扇自己的耳光,淚水打濕了衣衫。他又犯錯誤了,連李文福自己也不明白,在這個饑餓的年代,他為什么還保持了如此旺盛的性欲。幾年前,他和秀秀的事鬧騰出來,書記找他談話。書記是個退隊伍軍人,山東大漢,參加過渡江戰(zhàn)役,上過朝鮮前線,人很直爽,說起話像講山東快書。書記問:李文福,你知道男人要管好哪兩樣?xùn)|西嗎?李文?;炭值負u頭。書記重重地敲著桌子一字一句地說:一個是嘴巴,一個是雞巴,懂不?而你是兩樣都沒管好,大鳴大放的時候你亂放炮,現(xiàn)在你的雞巴又惹是生非,要不看你還算個人才,老子真想把你拉出去斃球了!李文福想笑,又不敢笑。其實書記是個大好人,刀子嘴豆腐心,不像有的干部當面對你笑背后卻捅刀子。兩件事都是書記保李文福過的關(guān),反右的時候叫他戴帽立功,老婆到單位去鬧書記幫著做通工作最后平靜地離了婚。而現(xiàn)在書記不在了,沒有人保護他了,他知道這一次是無論如何躲不過去的。想到這兒,李文福不寒而栗。
近段時間,曲曉東的日子可用度日如年來形容。三姐兒的來信像一輪明晃晃的太陽照在他心上。本來,曲曉東以為再也見不到三姐兒了,三姐兒只不過是他生命中的一片云彩,輕輕飄過,轉(zhuǎn)眼就會消失無蹤。但現(xiàn)在,三姐兒又要飄到他身邊來了,而且三姐兒在信中說來了就不走了想安定下來。曲曉東比信上約定的時間早兩個小時到車站接三姐兒。當三姐兒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人群中時,曲曉東吃了一驚。三姐兒長高了,出落得更漂亮了,就像一面黃燦燦的向日葵。曲曉東擠進人群,從三姐兒手上接過行李。像看見久違的親人似的,三姐兒一頭伏在曲曉東肩上嚶嚶地抽泣起來。曲曉東只當是三姐兒想他,就安慰說:好了,現(xiàn)在好了。
曲曉東托他二叔幫忙把三姐兒安排在食堂里賣菜票。這是一份既輕松又實惠的工作,三姐兒很滿意。她的心情慢慢好起來,開始漸漸淡忘了那件事情。三姐兒到商店里稱了兩斤毛線,悄悄地給曲曉東織毛衣。曲曉東下班很晚,三姐兒就早早給他把飯打好,放在食堂的爐子上溫著。三姐兒心里已把曲曉東當成她媽說的那種可以一輩子依靠的男人。三姐兒給她媽寫了封信,說她在新疆過得很好,把李文福送的手鐲和雪蓮也寄了回去。時過境遷,三姐兒對李文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她幾次夢見李文福,每次都是做那種事情,而且竟然是自愿的。好幾回,三姐兒從夢里的呻吟聲中醒來,羞愧難當。三姐兒想起她媽說過的話,她已經(jīng)長大了,蘊藏在她身體里的女人的另一種需要蘇醒了,她是該找個男人了。
農(nóng)場里每周末都有露天電影,這周放的是《英雄兒女》和《列寧在1918》。電影散場后,曲曉東送三姐兒回去,到了門口,三姐兒說:不進來坐坐?曲曉東往四下里看了看,跟著三姐兒進了屋。三姐兒嗔怪地說,又不是做賊,看你那樣。那些娘們嘴多,說不定明天就給你傳得全農(nóng)場都知道了。聽曲曉東這么說,三姐兒不作聲了。三姐兒住的是工棚,房間很小,擺了一張床后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曲曉東坐在床沿上,三姐兒從箱子里把毛衣拿出來,說:你試試這個。曲曉東穿上毛衣,三姐兒叫他轉(zhuǎn)了個圈,拉拉下擺,扯扯衣袖,問:合身嗎?合身,三姐兒你的手真巧!曲曉東緊緊地將三姐兒抱在懷里,瘋狂地吻她。三姐兒盡情地享受著曲曉東的愛撫,配合他的每一個動作。第二次和第一次的感覺完全不同,三姐兒達到了高潮,她覺得自己在飛,身邊的一切都在飛。
時光荏苒,夏去秋來,農(nóng)場最忙碌的季節(jié)到了。一眼不到頭的棉花像云朵飄浮到地上,高音喇叭播放著激昂的革命歌曲,這是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農(nóng)場的每一個職工都必須下地勞動,三姐兒被分在摘棉組。摘棉組全是娘們,娘們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而且多是葷話。
你家那頭驢昨晚又騎你了?一個說。
沒騎你心頭不舒服啊,另一個答道。
遠遠近近一片哄笑。三姐兒也忍不住笑了,摘了不大一會兒,三姐兒突然感到胃里有什么東西往上涌,想吐又吐不出來。你像是有了。一個婆子低聲對三姐兒說。什么有了?三姐兒問。是誰干的好事,是不是叫驢子?婆子問。誰是叫驢子?唉喲,你連叫驢子都不知道?你問問這些婆娘哪個沒讓叫驢子騎過?沒騎過能在場子里摘棉花?說到這兒,婆子用胳膊肘捅了捅三姐兒:說曹操,曹操到,你看來了。婆子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中年男人。那男人梳著背頭,穿一身銀灰色的中山裝,左手背在背后,右手夾著煙一路吸了過來。所有的人都抬起頭來和他打招呼:王場長!王柱陽嗬嗬笑著點頭:大家辛苦了,今天晚上食堂加一個羊肉湯——不要錢的!這兒有沒有食堂的?沒人吭聲,婆子說:問你呢!三姐兒站起身來,沖王柱陽笑了笑。哦,一個新來的小女同志,回去給你們班長說。王柱陽的目光在三姐兒身上停留了一會兒,三姐兒點點頭又弓下身去摘棉花了。王柱陽走到三姐兒面前,蹲下身來,問:什么時候來的?幾個月了。哦,王柱陽深深吸了口煙,眼睛瞇得像一條線,好好干吧,年輕人。嘖嘖,叫驢子想騎你哩!王柱陽走后,婆子擠著眼對三姐兒說。你是不是想他騎你呀,老騷貨!喲,你地皮子還沒踩熱就敢罵人,看我不撕你嘴巴,小賣x的!婆子丟下背兜沖過去揪三姐兒的嘴巴,三姐兒一閃,婆子撲了空,一個狗吃屎栽在地上。附近的人都圍攏來看熱鬧。你們都看見了,是她先動手的,三姐兒說著就騎在婆子身上,搬過頭來扇她的嘴巴。打起來啰,兩個婆娘打起來啰,不一會兒就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這時候有人喊,場長來了,場長來了!人群中立即閃開一條通道,王柱陽陰沉著臉走過來,粗聲吼道:打啊,又打啊!三姐兒松了手,那婆子卻呼天搶地哭了起來:叫驢子——王場長,你都看見了,連這個小騷貨都欺負到我頭上來了!王柱陽的臉越發(fā)陰沉,他對圍觀的人揮了揮手:有什么好看的,統(tǒng)統(tǒng)干活去,你們兩個跟我來!
兩個人跟著王柱陽一前一后來到他的辦公室。說說怎么回事,王柱陽靠在藤椅上,啜了幾口茶,問。那婆子又開始哭訴起來,說三姐兒偷懶,她只不過說了幾句三姐兒就打她。三姐兒幾次想打斷,都被王柱陽攔住了。等那婆子說完,王柱陽揮揮手說:去吧,干活去!走的時候婆子在三姐兒耳邊狠狠地說,這下有你好看的了!想起剛才婆子說的那些話,三姐兒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王柱陽點燃一支煙,邊吸邊瞅著三姐兒,你是哪兒人?四川的。三姐兒低著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叫。多大啦?三姐兒捏著衣角,腳在地上來回蹭著,快十八了。王柱陽沉吟了一會兒說:你走吧,以后不要再和那些娘們打架了。王柱陽幾乎和農(nóng)場所有的女工睡過,可他有個鐵打不破的規(guī)矩,那就是從不碰沒滿十八歲的。
然而三姐兒去王柱陽辦公室的事卻被添油加醋傳得沸沸揚揚,很快就到了曲曉東耳朵里。曲曉東開始躲著三姐兒。有一次,三姐兒在路上攔住曲曉東,還沒等三姐兒開口,曲曉東就說:你還有臉來找我?三姐兒的淚唰就下來了,你也相信他們嚼舌根說的那些?這事農(nóng)場里的人都知道,我不能還沒結(jié)婚就給戴一頂綠帽子。有人給你戴綠帽子你不去找他,你還算不算男人?三姐兒,以后我們各走各的吧!曲曉東冷冷地說。那孩子怎么辦?什么孩子?曲曉東嚇了一跳。我有了。天曉得是誰的!你這個流氓,三姐兒狠狠抽了曲曉東一記耳光。曲曉東捂著臉徑直走了。天啦,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哇!三姐兒一聲嘶嚎,狼一樣凄厲。
三姐兒整天披頭散發(fā)在農(nóng)場里轉(zhuǎn)游,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男人們見了問:三姐兒,誰的種呀?三姐兒笑嘻嘻地說:你的呀,來摸摸,他在動呢!男人們嚇得拔腿便跑。女人們問:和誰睡了呀?三姐兒說:就是你家那個死鬼,可要把他看好哩。女人們訕訕地罵道:瘋子!三姐兒是瘋了,她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幾天不吃不喝不睡之后就發(fā)瘋了。
“叫驢子造孽哩,人家來的時候可是黃花閨女!”
“剛滿十八呢,嘖嘖!”
“男人啦,沒一個好東西!”
“看叫驢子這次怎么收場!”
這些日子里,有兩個人整天坐立不安,那就是曲曉東和王柱陽。雖然農(nóng)場里的人都說三姐兒的肚子是王柱陽弄大的,可曲曉東知道,畢竟他和三姐兒在前面,誰能肯定三姐兒肚子里不是他曲曉東的種。王柱陽也有好幾個晚上沒睡安穩(wěn)了,一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三姐兒的影子飄來飄去的。這一次他是沒吃羊肉反惹了一身騷,他真后悔那天把那婆子先喊走了,現(xiàn)在三姐兒瘋了,他是黃泥巴滾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
三姐兒快生了,王柱陽把她安排在農(nóng)場醫(yī)院待產(chǎn),另外托人捎了四十個雞蛋和二十斤掛面過去,還專門派了一個新來的臨時工照顧三姐兒坐月子。
上面來人找王柱陽談話了。王柱陽一個勁地抽煙,抽了滿滿一缸的煙蒂。
柱陽同志,光抽煙不行啊,要交待問題!上面來的人說。
交待什么問題,我沒有問題。
你工作上是沒有問題,可生活作風也不是小問題。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對這件事群眾反映很強烈。
群眾的眼睛再亮這種事它媽的怎么能看得見,再說這和我沒有關(guān)系!王柱陽有些火了。
我是代表組織和你談話,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上面來的人也火了,拍了桌子:你自己看著辦吧!
上面來的人走后王柱陽愣愣地坐了半天。一輩子給別人戴綠帽子,這次輪到自己頭上了,而且是一頂大大的綠帽子。報應(yīng)呀,王柱陽嘆了一口氣,他決定去醫(yī)院看看三姐兒。
婦產(chǎn)科主任把王柱陽領(lǐng)到三姐兒的產(chǎn)房前,說:場長,是個帶把兒的,母子平安,還沒取名呢!
王柱陽推門進去,三姐兒和孩子都睡著了,產(chǎn)房里很安靜。初夏的陽光里,窗外的刺槐開了一樹燦爛的花。
她的情況怎么樣?王柱陽問。
神志還是不清醒,婦產(chǎn)科主任說。
有恢復(fù)的可能嗎?
病人受了很強烈的刺激,完全恢復(fù)很難。
我想做一個血型鑒定。沉吟了一會兒,王柱陽說。
場長,這個……婦產(chǎn)科主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你們準備一下,明天我來。
血型鑒定結(jié)果對王柱陽是致命一擊。他的血型是A型,三姐兒的是B型,而孩子是AB型。
這準嗎?王柱陽盯著化驗單問內(nèi)科主任。
準不準你應(yīng)該最清楚,內(nèi)科主科冷冷地說,他知道王柱陽這回算完了。
你他媽再說一遍,王柱陽兩眼噴火,逼視著內(nèi)科主任。
王柱陽,你是秋后的螞蚱,蹦達不了幾天了,你他媽兇什么!內(nèi)科主任也不示弱。
我操你媽,反了你了!王柱陽的權(quán)威第一次遇到挑戰(zhàn),這讓他暴跳如雷,內(nèi)科主任臉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王柱陽,總有一天會有人給你算帳!內(nèi)科主任捂著臉說,他的嘴角已開始流血了。
我等著!王柱陽把化驗單撕得粉碎,憤憤地走了。
上面對王柱陽的處理決定終于下來了。農(nóng)場里一片歡騰,最高興的是那些婦女。她們奔走相告,見面的頭一句話就是:知道不?叫驢子遭殃了!真該把他閹了!還有些人家放了火炮,整個農(nóng)場像過節(jié)一樣。
其實對于王柱陽的處理,上面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雖然王柱陽在生活作風上不檢點,可他的工作在整個墾區(qū)是一流的,每年他的農(nóng)場上交的棉花糧食最多,有人建議繼續(xù)留用。當然,另一種說法強調(diào)了他亂搞男女關(guān)系造成的惡劣影響,難道離了王屠夫就要吃帶毛豬?最終是后一種意見占了上風,王柱陽被撤消一切職務(wù),開除黨籍,但保留公職。
王柱陽徹底跨臺了,上面安排他到飼養(yǎng)隊去喂豬。他在農(nóng)場也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幾乎每個人見到他都會背過身去吐一口唾沫。王柱陽心平氣和甚至有些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他覺得命運真是奇妙,用這樣一種方式讓他得到了心理平衡。王柱陽把三姐兒接回來和自己住在一起,補辦了結(jié)婚手續(xù),打了大半輩子光棍,他總算有了一個家。三姐兒的病情仍然不見好轉(zhuǎn),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蒙頭大睡,一會兒又坐著發(fā)呆。王柱陽又當?shù)之斈?,而且是兩個人的爹娘,一個是孩子,一個是三姐兒。三姐兒不會喂奶,奶子脹痛的時候,她便解開衣襟胡亂的擠捏一氣,看得王柱陽直流淚。王柱陽幫著三姐兒把奶擠在奶筒里,自個兒喂孩子,喂完孩子又喂三姐兒。孩子常常三更半夜哭醒,王柱陽便起來換尿片,哄孩子,每天晚上要折騰三四次。開始王柱陽還有耐心,時間一長就受不了了。有時候孩子哭得死去活來,無論他怎么哄怎么逗都無濟于事,王柱陽便丟下孩子坐到一邊默默地抽煙,鼻子一陣陣發(fā)酸。王柱陽說:三姐兒,你可把我害苦了,你說句話呀,這孩子到底是誰的?三姐兒一言不發(fā),只是沖著王柱陽傻傻地笑。王柱陽只能痛苦地閉上眼睛,一任淚水無聲地滑落。還不到一個月,王柱陽就瘦了一大圈,蒼老了許多,他的頭上已泛起了一層白霜。
孩子不知道大人的艱辛與苦痛,孩子一天天地長大了。開始爬了,會走路了,能叫爹娘了。第一次聽到孩子叫他爹的時候,王柱陽熱淚雙流,他脆脆地應(yīng)了一聲:唉!孩子便搖搖晃晃地撲進他的懷里,咯咯笑個不停。從感情上說,王柱陽已接受了這個孩子,他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孩子是他后半生的希望。他以前從來沒想到孩子會給他帶來這樣的歡樂,這種歡樂是女人所無法給予的。更讓王柱陽高興的是,三姐兒的病一天天好起來了。聽到孩子喊她娘,三姐兒臉上就樂開了花,她把孩子高高地舉起又輕輕地放下,三姐兒哭了,而王柱陽卻笑了,這笑是從心底發(fā)出來的。
有一天,三姐兒奶完孩子,問:柱陽,你說這孩子取個什么名?
你說什么,三姐兒,你再說一遍!這是三姐兒第一次和他說話,王柱陽聽得呆了。
我問你這孩子叫個什么好?三姐兒又重復(fù)了一遍。
三姐兒,你好了?你的病好了?王柱陽不知道說什么好,他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來。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啦,王柱陽放聲大叫。
你還沒給孩子取名呢!三姐兒說。
三姐兒,我的三姐兒,你說取個什么好?我看就叫刺槐吧!王柱陽想起了那天到醫(yī)院看見的那樹槐花。
那就叫刺槐吧!三姐兒點點頭。
王柱陽的生活又重新有了盼頭。如果說以前他是在女人和官場之間浪蕩,那么現(xiàn)在他就是一支靠港的船。他只想安安靜靜地在家的港灣里停泊著。
刺槐一天天長大了,三姐兒覺得他越來越像一個人——李文福,這是三姐兒萬萬沒想到的,她一直以為刺槐應(yīng)該是曲曉東的。三姐兒本想把過去的事告訴王柱陽,可是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不敢揭開這個傷疤,她怕揭開以后會疼得鉆心。王柱陽也不再追問這事件,他已經(jīng)認命了。更何況,王柱陽越發(fā)喜歡三姐兒了,他對三姐兒的感情既有父親對女兒的慈愛也有丈夫?qū)ζ拮拥奶蹛?。王柱陽覺得他實際上是因禍得福,在他的后半生將有一個好女人與他相伴,他知足了。
失戀就像出天花,出過以后就有免疫力了。與三姐兒分手后,曲曉東曾經(jīng)有段時間心灰意冷,但他很快就找到了新的生活目標。曲曉東當官了,他現(xiàn)在是場部的副科級宣傳干事,搞宣傳是個輕松活兒,不用每天泡在地里。無所事事的時候,曲曉東常想到三姐兒。生了孩子以后,三姐兒更漂亮了,不但身材沒有走形,反而更顯得豐滿有韻味。曲曉東曾無數(shù)次地重溫過和三姐兒在一起的情景,每一次都讓他回味無窮。如果說以前的三姐兒帶給曲曉東的是初戀的純情,那么如今成熟的三姐兒卻勾起他強烈的欲望。但現(xiàn)在,三姐兒卻是王柱陽的女人,和王柱陽睡一個被窩,和王柱陽干那種事……每次想到這兒,曲曉東就把拳頭攥得緊緊的:王柱陽,你這個老東西!也有同事給曲曉東介紹對象,他不是看著人家這兒不順眼就是哪兒不對勁,一個個全黃了。不得不承認,曲曉東忘不了三姐兒。
這些日子,宣傳部忙得不亦樂乎,曲曉東一連加了兩個晚上的班,趕著寫標語、大字報和廣播稿。憑他干宣傳工作的嗅覺,他知道一場比以前更大的風暴就要來了。這既讓人緊張也讓人興奮,每一次風暴中都有人嶄露頭角,誰說得清楚這次輪到誰呢?
還有一個人也嗅出了空氣中的火藥味,這就是王柱陽。王柱陽知道一場暴風雨就快來了,他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近段時間,王柱陽常常一個人悶悶地抽煙,連刺槐過去和他親熱也被不耐煩地推開。
你怎么了,丟了魂似的?三姐兒問。
三姐兒,要是我不在了,你怎么辦?
盡胡說,我不愛聽。三姐兒放下手中的搟面杖,擺弄著一塊搟了一半的面皮兒說,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三姐兒,你想到哪兒去了。
我們可以再生一個,我還能生的。三姐兒說。
三姐兒,我的三姐兒,有你有刺槐就足夠了。王柱陽把三姐兒和刺槐一齊摟進懷里,喃喃地說。
暴風雨說來就來了。一夜之間,農(nóng)場里到處都是標語大字報。一個名叫“紅五月”的造反派組織竹筍一樣冒了出來,他的頭頭正是曲曉東。曲曉東先造了宣傳部的反,然后是場黨委,當然曲曉東沒有忘了王柱陽,他把一張半面墻那么大的大字報貼在了場部最顯眼的地方,說王柱陽是混進革命隊伍的流氓,是騎在婦女頭上的西門慶。王柱陽很快就被揪了出來,他被剃了陰陽頭,脖子上掛著一塊大木牌,兩個革命小將把他的雙手反剪著摁在高板凳上,接受群眾的批斗。王柱陽被打得鼻青臉腫,衣服上粘滿了唾沫和濃痰。曲曉東親自去做三姐兒的工作,要她和王柱陽劃清界線。
他是我男人,三姐兒咬著嘴唇說。
你要看清形勢,他是我們的敵人。曲曉東說。
我不管,我只知道他是我男人,我只想和他好好過日子。
你有幾個男人?!曲曉東譏笑說。
你這個混蛋,三姐兒一巴掌扇了過去。
曲曉東捂著臉,嘿嘿笑著,三姐兒我就喜歡你這股勁兒。三姐兒我每天都在想你,三姐兒。
不許碰我,你這個畜生!
你愛怎么罵怎么罵吧,現(xiàn)在誰也管不了我,我就是以前的王柱陽。曲曉東把三姐兒壓在炕沿上,像一頭發(fā)情的野獸一樣撕扯著三姐兒的衣服。三姐兒哭喊著,曲曉東卻突然停下了,他回過頭看見刺槐站在身后,手上的搟面杖雨點一樣落在他背上:你這個壞蛋,不許欺負我媽媽!
曲曉東悻悻地站起來,說:三姐兒,你不要后悔!說完,曲曉東摔門而去。
三姐兒愣在那兒,淚水泉一樣涌出來。
在曲曉東的組織下,場部要召開一次聯(lián)合批斗會,把周邊地區(qū)大大小小的反革命集中到一起進行批判,這其中當然包括王柱陽。曲曉東特意把三姐兒安排在前面就座,他要讓三姐兒知道,曲曉東已是今非昔比了?,F(xiàn)在,是他說了算。
那是一個晴好的冬日,太陽出得火紅。批斗會場面宏大,數(shù)千人聚集在廣場上。隨著一聲令下,人一個個被押上臺來。人群中一陣哄亂,有人帶頭呼起了激昂的口號,三姐兒痛苦地低下頭去。王柱陽跪在地上,眼圈紅腫,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一個婦女聲淚俱下地控訴著王柱陽的罪行,說到傷心處她禁不住抽泣起來,兩個小伙子便把王柱陽反剪著的雙手使勁往上提,王柱陽的頭幾乎快碰到地上了,他的額頭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在冬日的陽光下冒著熱氣。
“王柱陽罪該萬死!”
“把王柱陽那玩意兒割下來喂狗!”
三姐兒驚恐地抬起頭來,她的心狂跳不止,她看見了另外一個人——李文福。李文福緊挨著王柱陽跪著,幾年不見,李文福完全變了,滿臉灰白的胡子,眼神呆滯,高大的身軀佝僂了許多。三姐兒無論如何不能將眼前這個人和那個粗野而溫柔的男人聯(lián)系在一起。她怎么也沒有想到命運會以這種方式讓他們再次見面。三姐兒再也坐不住了,她無法理解怎么一下子會鉆出來這么多壞人。更何況臺上的兩個男人,一個是他的丈夫,一個是刺槐的親生父親。她只想離開這兒,躲到她的小屋里去。三姐兒抱起刺槐發(fā)瘋一樣擠出人群,她聽見有人喊:把王柱陽拖下去!廣場上的聲音震耳欲聾:拖下去,拖下去!三姐兒覺得所有的人都瘋了,她也快瘋了,三姐兒沒命地跑,她想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永遠不再回來。
三姐兒無處可逃,她只能像一只受傷的小鳥一樣呆在她的小屋里瑟瑟發(fā)抖。
你到底想好沒有,想好了曲主任讓你去找他!有一天,兩個小將堵在三姐兒門口,吐著煙圈,盯著三姐兒問。
想好了,三姐兒說,走吧!
兩個人領(lǐng)著三姐兒來到曲曉東辦公室門口,曲曉東示意他們退下。
曲曉東給三姐兒倒了杯水,說:這就對了,三姐兒,你都看見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王柱陽不是好人!
牛本來是不傷人的,你拿紅布逗它它就要發(fā)野!
你不能這樣詆毀革命群眾的積極性!
我想見見他。
曲曉東猶豫了一會兒說:那好吧,最后一次!
三姐兒帶著刺槐到養(yǎng)豬隊去看望王柱陽,他被關(guān)在那里的一間飼料棚里,和他關(guān)在一起的還有一個人李文福。見三姐兒進來,李文福一臉驚恐,連忙起身不住地點頭:我有罪,我該死!三姐兒沒有理他,她看見王柱陽一動不動地蜷縮在角落里。柱陽我來看你了,三姐兒說。王柱陽沒有說話。三姐兒摸了摸,王柱陽的手已經(jīng)冰涼了,他的襠里凝固著一團團的血塊。天啦!三姐兒一聲哀鳴,音如裂帛。三姐兒,你要節(jié)哀,還有孩子呢。李文福低聲說。他什么時候死的?我早上才進來,我一直以為他睡著了。三姐兒撲到李文福跟前,一個勁地扇他的耳光。三姐兒,你打吧,打死我,反正我都是孤家寡人了!三姐兒停下來,淚眼婆娑:秀秀呢?你的孩子呢?都沒了!李文福漠然地說。沒了?說沒了就沒了?三姐兒,你看見的好多人無緣無故就沒了。刺槐,過來,三姐兒抹了抹眼淚對刺槐說,叫爸爸!三姐兒指了指李文福。我爸爸死了,刺槐不停地搖頭。這也是你爸爸。三姐兒把刺槐拉到李文福身邊說,你好生瞧瞧。李文福已經(jīng)明白了一切,他用雙手狠勁捶擊自己的腦袋,都是我造的孽呀!不怪你,三姐兒抓住李文福的手,理了理他蓬亂的頭發(fā)。三姐兒,你是菩薩轉(zhuǎn)世的呀!李文福喃喃低語。三姐兒閉上眼睛,淚如泉涌。
三姐兒沒有食言,她答應(yīng)了曲曉東的要求。曲曉東白天革命,夜里變著花樣折騰三姐兒。
曲曉東一邊撫慰著三姐兒一邊說:這就對了,三姐兒,你本來就是我的,現(xiàn)在沒有誰能把你奪走。
三姐兒一聲不吭。
三姐兒,你怎么了?像塊木頭一樣,你的激情呢?你以前是愛我的呀。曲曉東說。
因為你以前是個人!三姐兒冷冷地說。
三姐兒,我知道你生我的氣,可王柱陽、李文福他們就是人嗎?
他們至少還有人性!
你是說我沒有人性?沒人性就沒人性吧!曲曉東被激怒了,他的動作像一頭咆哮的獅子,三姐兒咬著嘴唇,愣愣地盯著天花板。她仿佛看見了故鄉(xiāng)春天的原野,一眼望不到頭的金黃的菜花和翠綠的麥苗,她和小伙伴們在一起捉瓢蟲,抓蝴蝶。那時候的天真藍呀,那時候是真的快樂呀!
三姐兒的反應(yīng)讓曲曉東大失所望,他靠在床背上默默地抽煙。三姐兒忽然翻身起來,掏出藏在枕頭下的剪刀,朝曲曉東的那玩意兒猛地鉸了下去。曲曉東一聲慘叫,三姐兒,你瘋了,你她媽瘋啦!
三姐兒哈哈大笑:我看你還革命,我先革了你的命!
曲曉東在醫(yī)院里結(jié)束了自己短暫的一生。臨終前,曲曉東念叨著三姐兒的名字始終咽不下最后一口氣。幾個小將把三姐兒押到曲曉東的面前。曲曉東拉著三姐兒的手問,三姐兒,你還恨我嗎?看著奄奄一息的曲曉東,兩行熱淚從三姐兒的臉上滾落下來。三姐兒撫摸著曲曉東瘦削的臉龐,輕輕搖了搖頭。我一直是喜歡你的三姐兒,可惜……曲曉東冰涼的手一點點地縮回去,淚水泉水般從他漸漸合攏的雙眼里涌出來,一縷凄慘的笑容凝固在蒼白的臉上??粗@個曾經(jīng)讓自己愛恨交織的男人就這樣離開了人世,三姐兒呆呆地坐著,她想喊叫,可是卻感覺喉嚨像被什么人緊緊地卡著,如同在夢中一樣,無論怎么用力也喊不出來。
李文福,王柱陽,曲曉東先后被那場風暴所淹沒,和許多人一樣,他們死后被埋在了山上的那片亂墳崗上,無論生前走過多么不同的路,但死后他們走到了一起。
三姐兒仍舊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一直到那場夢魘一般的風暴終于結(jié)束。十幾年后,當三姐兒走出身后的高墻,第一次站在春日溫暖的陽光里,迎面看見一個男人朝她走過來。那個人的身影酷似李文福,可走路的姿勢又有幾分像王柱陽,而他青澀的模樣又讓三姐兒想起第一次見到的曲曉東。那個男人走到三姐兒面前,叫了聲,媽!一時間,三姐兒百感交集,她雙手捧著那張還有幾分稚氣而又朝氣蓬勃的臉仔細端詳了好一陣,三姐兒緊緊地把刺槐摟進懷里,脆聲聲地應(yīng)道,唉!時間可以寬容一切,這么多年過去,三姐兒心中已沒有了怨恨,她已經(jīng)心平氣和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每年清明和除夕,三姐兒都要領(lǐng)著刺槐去看望那三個曾經(jīng)傷害過她的男人,每次三姐兒都會在他們的墳前坐半天。三姐兒說:幾個死鬼,三姐兒來看你們來了,三姐兒老了,看一回少一回了,以后就沒有人再來看你們了。三姐兒鬢角的幾縷白發(fā)在風中飄動,給他們磕頭吧,刺槐,磕呀,三姐兒說。刺槐伏下身去,三姐兒默默地看著,她仿佛又看見了那三個男人,又看見了她如花似玉的青春年華和那些充滿苦難卻永難忘卻的歲月。
責任編輯/何為
作者簡介:
陳義懷,高級工程師,從事航空安全風險管理工作,業(yè)余捉筆涂鴉。作品散見于《短篇小說》《中國民航報》等報刊雜志。短篇小說《鐵桶記》入選花城出版社《2006中國玄幻小說年選》。短篇小說《朱達生》獲2004年新浪原創(chuàng)文學(xué)大賽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