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lán)
紹興市上虞區(qū)素有“五山一水四分田”格局,五山當(dāng)中,就有著名的東山,位于上浦鎮(zhèn)曹娥江蕩出的一灣碧水之畔。四月仲春,一夜的細(xì)雨洗出了一個清麗剔透的江南,東山披發(fā)靜臥,東山湖畔水草婆娑,拽動湖光山影的,只有翔動的點點白鷺。白,像遠(yuǎn)古的白堊那樣;詩人說,像李白那樣白。
東山又名謝安山,自從東晉名士謝安隱居此山后,種子落地,長出了許多傳奇與大樹,久而久之,并不巍峨的山頭便成為雄踞東南的名山。謝安是東晉政治家,字安石,孝武帝時位至宰相?!渡嫌菘h志》記載,謝安因拒受尚書等職而隱居會稽東山。23年后,他受命于艱危,出東山匡扶晉室,并出奇制勝,取得以少勝多的淝水之戰(zhàn)大捷,遂為一朝重臣,從此“東山再起”進(jìn)一步加重了東山的深黛與疊嶂,詩人李白為此寫了“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的名句。公路之上,我看到有一塊巨石懸指大江,這便是李白詩中所說的“謝安石”,又稱“東山指石”,為東山十景之一。傳說每當(dāng)夜深人靜之時,指石會悄然伸過江去,彈奏出動聽的樂曲,民間有“指石彈琵琶,四美女聽琴”的傳說。謝安經(jīng)常邀王羲之、許詢、支循等會稽高僧墨客在巨石下彈琴對弈賦詩,風(fēng)流雅致,流韻千載。江邊有謝安釣魚臺及謝安墓,為紹興市級文物保護(hù)單位。
一陣山風(fēng)搖落樹梢的積雨落在頭上,有一種歷史的冷意?!爸甘蔽鱾?cè)轉(zhuǎn)折處,又有一巨石直插江心,石柱上端有一平臺,可坐一人。這是當(dāng)年謝安垂釣的釣魚石和指石潭。當(dāng)?shù)厝嗽谶@塊盤石上尋覓,可找到謝安留下的一些形似木屐的蹤跡。
謝安“東山再起”的區(qū)域自然涵蓋了與曹娥江相連的東山湖,傳說為當(dāng)年謝安屯兵牧馬之地,又稱馬岙湖。如今湖域面積逾千畝,山巒起伏,波光粼粼,周遭環(huán)繞著鳥鳴,杜鵑聲聲,金屬一般打穿了麻雀、喜鵲、烏鴉的叫喊,像無餌的魚鉤兀自盤桓在空中。
偌大一個湖面,清晨沒有垂釣者。
毫無疑問,中國最為著名的釣魚人是姜太公。他開啟了一種釣魚的政治,歷代均有仿效者,豐富了垂釣者的起承轉(zhuǎn)合。姜太公用釣竿昭示了一條空白的臨水之路,每個后來者都可以自由地打上自己的印記。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漁、樵、耕、讀的四種身份變相,“漁”者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標(biāo)舉。無他,人們是著眼于“漁”者淵渟岳峙的風(fēng)度與待價而沽的心性。反觀樵、耕、讀三者,均需要支付較大體力、腦力和閱讀投資,出汗太多,焚膏繼晷,甚至眼睛噴火五官挪位,很不容易被旁觀者看出風(fēng)骨、前景與慧根。
俄國思想家洛扎羅夫在《落葉》(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版)里描述說:“總想在什么地方釣到魚:在一片渾水中釣一條死要面子的小魚。無奈總是失敗,不是魚線不好,就是魚鉤太鈍。好在不泄氣。這不,又把魚線拋出去了。”
如果垂釣者再接再厲,干脆將釣線、魚鉤也去掉的話,手執(zhí)光桿一根,心接千載視通萬里,那就近乎完美地自通天地與人心了。
需要注意的是,這里出現(xiàn)了幾種變數(shù)——
一種是實實在在地釣魚。魚竿、魚線、魚餌、魚鉤齊備,老老實實地與流水、游魚共生、一起老去。比如,嚴(yán)子陵。十年前,我站在桐廬的新安江邊,盡管那里人工施為過甚,但仍然能夠設(shè)想那種自然而然的氣場。
一種是姜太公開啟的漁色漁權(quán)釣術(shù)。利用釣魚的身體政治來放大投射于水面的身影,他唯一無法拋棄的是魚竿,這個道具萬不可失,一旦失去了,他就會被旁觀者目測為因為失敗絕望而準(zhǔn)備投水自殺。是在做預(yù)熱準(zhǔn)備。晚近的蹈襲者是一代梟雄袁世凱,他不是在流水里頓悟“逝者如斯夫”,而是水流它的,他萬般焦躁,豎起耳朵與汗毛,等待身后傳來宮闕的好消息。
另外幾種變數(shù),奧地利作家羅伯特·穆齊爾的巨著《沒有個性的人》里恰好講到了:“那個有尋常現(xiàn)實感的人像一條魚,它咬釣鉤,沒有看見那根線,而那個有那種也可以被人們稱之為虛擬感的現(xiàn)實感的人,則從水里把一根線拉起來而渾然不知線上是否有釣餌。與一種對咬那釣餌的生命的極端冷漠態(tài)度相對應(yīng)的,是他有著做出十分古怪的事情的危險?!?/p>
這樣看來,無線且無餌的釣鉤,應(yīng)該是危險之人青睞的東西。一種是釣魚者被權(quán)力釣了起來:水面之下的秘密誘因,釣住了岸上手持釣竿的。
另外一種情況是投奔大義的魚兒,咬住了虛擬的魚鉤,其實等于它奮力地直接跳進(jìn)了釣魚者的笆簍,由此成為柄權(quán)者豢養(yǎng)的“虎魚”。
據(jù)說,柳如是也曾于時代的沉默中舉竿垂釣。柳如是勸錢謙益投水殉節(jié),但錢先生試了一下水后,說了一個閑適派的理由:“水太冷,不能下?!绷缡秋L(fēng)擺柳絮,要單獨投水,卻被錢先生死死抱住柳腰,讓美女歸不了大明的道統(tǒng)。她是什么心情,我不好推測,但錢謙益的心態(tài)極端昭然,反正,陳寅恪先生已然入彀也。
謝安屬于哪一種釣者?
謝安乃性情中人,這可以找到幾個證據(jù)。謝安年輕時才高八斗,受人仰慕。有個同鄉(xiāng)罷官,去見謝安,謝安問他路費如何,他說只有五萬蒲扇。謝安取出一把拿著,招搖過市,京城人見后競相購買,一時價增數(shù)倍。一個心思細(xì)密到可以顧及朋友旅費的人,就一定是一個性情非凡者。
《世說新語》共記載1100多條軼事,涉及謝安的有114條。謝安是《世說新語》中出場次數(shù)最多的人物,也是書中描寫最多的人物。“雅量篇”第二十八條說,謝安在東山,與好友泛舟,突遇妖風(fēng),波濤洶涌,旁人立即坐立不安,謝安鎮(zhèn)定自若,還說:“這么驚慌還怎么回去呢?”可見,他于處驚不變之外,白馬非馬,還有了然于胸的瀟灑與湛然:這就有了“謝安赴宴”。
《晉書·謝安傳》中提到,謝安“吟嘯自若”“性好音樂”,然每游賞,必以美女伴隨,東山處處有芳草,他以酒逼出了體內(nèi)丹藥的藥力,縱情高歌,響遏行云。他直接把東山湖端起來,欲與天地同飲。多年后,李白追蹤而來,也是美女跟隨,就是為了效仿謝安,他似乎覺得,那個叫謝安的性情,終于回到了自己身上。
李白睨視一切,高視闊步,他沒能學(xué)會躬身垂釣。他沒能學(xué)會在垂釣中讓時光安然逝去,釣風(fēng)釣雨釣出一個層累疊嶂的天機(jī)。他也沒能像謝安那樣悟出《莊子·漁父》中所謂的“真”,就是“受于天”,并渴望“法天”“貴真”,且“不拘于俗”。李白太性急,他最后縱身捉月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