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
出生在奧匈帝國第三大城市布拉格的里爾克曾說:“我們來到這人世上,說起來只是暫時的,不管你生在哪兒;在我們的內(nèi)心里,真正的故鄉(xiāng)是慢慢出現(xiàn)的,因此,我們的出生地可以說是追憶出來的。”
出生在立陶宛、“來自地圖上的一個空白點”的米沃什曾言:生命中最寶貴的事物莫過于祖國的語言文字及用祖國的語言文字來工作。但米沃什本人卻脫離了自己的母語世界有近三十年的時間。1941年米沃什從出生地維爾諾逃到華沙,參加了左派的地下抵抗組織,戰(zhàn)后作為文化專員在紐約、巴黎、華盛頓等地工作,1950年后米沃什選擇了政治流亡之路,先在法國獲得居留權(quán),1961年起定居美國,1989年才回到波蘭,定居在克拉科夫,并于2004年在克拉科夫逝世。
對于脫離自己母語世界近三十年的米沃什而言,故鄉(xiāng)意味著什么?沒有在母語世界里寫作的詩歌又意味著什么?這兩個疑問在《詩的見證》中可以窺見一二。
聲稱自己的詩歌是被某個保護神口授的米沃什很少談論詩學,《詩的見證》則是他系統(tǒng)、全面談論詩學的一個集子,這個集子是米沃什1981年至1982年擔任哈佛詩歌教授期間寫的,從六個部分來表達詩歌“對我們的見證”。
相對于被米沃什當作“一個戰(zhàn)場”的寫于1951年的《被禁錮的頭腦》,《詩的見證》則是他一生經(jīng)驗的總結(jié),也是對二十世紀詩歌的經(jīng)驗總結(jié)。
在第二部分“詩人與人類大家庭”中,米沃什重點談及了他的一位遠親奧斯卡·米沃什,并毫不掩飾這位遠親對自己的影響:“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我做詩人的方式,使我更傾向于抵制文學時尚”,“他的寫作,以及我與他的談話,幫助我在很長時間里不知不覺地形成了一種吸納馬克思主義的方法”。米沃什曾在一首長詩《學徒》中專門寫到了奧斯卡·米沃什,在詩中,米沃什稱自己“不過是一個煉金術(shù)師父的學徒”。這首長詩不僅較為詳細地記述了奧斯卡·米沃什的生平、傳奇、創(chuàng)作和詩觀,也寫到自己與他精神上的契合,而且在通過記述米沃什家族的歷史折射出了更為廣闊的國家歷史變遷。
作為詩人和思想家的米沃什,詩歌中所呈現(xiàn)的文明視野更為寬廣,胸懷也更為博大。他把詩歌定義為“對真實的熱情追求”,也即詩人站在每日新鮮的現(xiàn)實面前,“把文字與它們在事物中的原型聯(lián)系起來”;他認為“詩不再是描寫世界,而是代替世界而存在”。
“有時從火堆吹來的風/把黑色風箏吹過去,/……/那同一陣熱風/還吹開了姑娘們的裙,/人們開懷大笑/在那美麗的華沙的星期天。”米沃什這首題為《康波·代·菲奧里》的詩寫作于1943年。歡樂和痛苦、美好和廢墟呈現(xiàn)在同一首詩里,沉浸在歡樂中的人們對近在咫尺的痛苦和暴力視而不見,這大約也是米沃什想要呈現(xiàn)給讀者的世界的兩副相反面孔。
在本書中,米沃什不止一次地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大學里講授過陀氏的《群魔》),當然,據(jù)他自己說很大程度上是源自地域性的影響,還有童年他對俄語的見解,成長過程中對一些非西方因素的見解也促使他更多地關(guān)注了俄羅斯的作家和作品。米沃什曾說,在對歐美思想的影響力方面,其同輩人中除了尼采,無人能與陀思妥耶夫斯基比肩。同時他還說陀氏有一些失言之處,這些失言之處損害了他的偉大。不知道米沃什所說的“失言”是否指陀氏的反猶主義態(tài)度。
他還談及了普希金,說普希金的偉大性是建立在盲信上的,因為在翻譯中難以領略他的高素質(zhì);他的聲譽得到俄羅斯眾多偉大散文作家的加強。往另一方面想,這也涉及詩歌與翻譯的問題。我在讀外國詩歌時,很多時候總覺得有許多隔膜。那些享譽世界的著名詩人(尤其是外國詩人)的作品,很多讀起來也并沒有評論家宣稱的那么好。詩歌的不可譯性是否也應算作因素之一呢?
德國哲學家阿多諾曾言,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這一觀點和米沃什的表層意思大致一樣。米沃什還進一步說明了,任何人求助于種族滅絕、饑餓或我們同類的肉體痛苦來攻擊詩歌或繪畫,都是在進行蠱惑人心的煽動。如果詩人和畫家僅僅因為地球上有太多痛苦而停止創(chuàng)作田園詩或顏色明亮的畫,并認為這類超然的職業(yè)是沒有意義的,那么人類是否會因此獲得任何益處是很值得懷疑的。米沃什并不反對殘酷現(xiàn)實之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他只是覺得“面對暴行的事實,文學這個想法似乎是不合適的,而我們不免也要懷疑,某些現(xiàn)實區(qū)域究竟能不能成為詩或小說的題材”,他一直都在思考,怎樣的文學創(chuàng)作才能夠承受或者關(guān)照殘酷的現(xiàn)實,怎樣有反思的文學作品才能夠讓此種暴行不再重演,怎樣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才能完成有反思的文學作品。
就像他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說中所說:“對現(xiàn)實的擁抱如果要達到把它一切善與惡、絕望與希望的古老糾結(jié)都保存下來的程度,則可能只有距離才做得到,只有飛升至現(xiàn)實上空才做得到——但這樣一來,又會變得像是道德背叛。”
在米沃什那里,“高貴的意圖理應受到獎勵,具有高貴意圖的文學作品理應獲得一種持久的存在,但大多數(shù)時候情況恰恰相反:需要某種超脫,某種冷靜,才能精心制作一個形式。人們被拋入使他們痛苦呼叫的事件之中,很難找到把這種材料加以藝術(shù)轉(zhuǎn)化所需的距離”。
米沃什是長壽的詩人,活了九十三歲。讀米沃什的詩,尤其是他晚期的詩作,我感受到的時常是他作為思想家的敏銳、反思、自省和對人類的悲憫。他晚年的詩歌作品更多地體現(xiàn)了他對生與死、上帝存在與否、夢幻與永恒等的思考。盡管在詩中,他仍然謙遜地說:“直到接近九十歲,我才逐漸地/感到有一扇門在我里面打開,我走進了/清晨的澄澈之中?!辈贿^,作為普通讀者,我更喜歡他那首大家耳熟能詳?shù)摹抖Y物》。有很多詩人翻譯過這首詩,我沒有辦法讀懂原文,從詩歌感覺和閱讀習慣上,我更喜歡詩人西川的譯本:“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并不使我難為情/在我身上沒有痛苦/直起腰來,我望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p>
回憶里的那個人
契訶夫去世時,康·巴烏斯托夫斯基年僅十二歲。后者在自己的名作《金薔薇》中談到契訶夫時,曾飽含深情地寫道:“關(guān)于契訶夫,似乎一切該講的都已經(jīng)講了。不過,直到目前為止,還很少有人談到契訶夫為我們的性格所留下的遺產(chǎn),也很少有人談到契訶夫怎樣以他的為人影響著今天一切敬愛他的人的生活。幾乎從來也沒有人談起過‘契訶夫感。契訶夫?qū)ξ覀儊碚f是永遠活著的,永遠親切的。這種‘契訶夫感是一種強烈的感戴之情?!?/p>
契訶夫短暫的一生中沒有留下任何詳細的生平自傳,甚至連自傳性作品也沒有。但這本厚厚的《同時代人回憶契訶夫》卻從不同的側(cè)面,不同人的視角,幾乎是全方位地展現(xiàn)了契訶夫一生中所有的階段。作家的童年生活、與契訶夫會面的細節(jié)介紹、契訶夫生活中的小插曲、對契訶夫某些作品的主觀評價……都讓我們知嘵了一個全面的、熱情洋溢的契訶夫。
亞·巴·契訶夫說,契訶夫小時候是個不幸的孩子。這一論斷在契訶夫的作品中也很有體現(xiàn):他作品中所描繪的孩子都是一些受苦難、被壓抑的小生命,總能引起讀者不由自主地憐憫和哀愁。因為作家自己也不止一次地在至親好友中說:“我小時候沒有童年生活?!币粋€沒有童年生活的人啊,該是多么心酸和令人心疼。
在契訶夫的親人和朋友,還有一些知道他、卻并不怎么熟悉他的人的回憶中,契訶夫是那個喜歡給人取綽號的少年契訶夫;是那個在傾盆大雨的夜晚趕三俄里路去探望住在馬克西莫夫卡的畫家列維坦的青年契訶夫,是那個能把很難復述的情節(jié)講得細致入微、娓娓動聽的才華橫溢的契訶夫……
撇開作品去談論一位作家,那恐怕與談論任何一個普通人沒什么區(qū)別;如果僅僅談論一位作家的作品而不涉及作家本身,比如他的性格、愛好、為人處世等等,那也是令人乏味的。能把作家本人和作品結(jié)合起來談論,并且談論得恰如其分、逸趣橫生,這就要求談論者本身具有較高的、甚至與作家本人不相上下的文學藝術(shù)修養(yǎng),而且還要熟悉作家本人和作家的生活。這樣的人能細致入微地觀察到他所描述對象不為人知的情緒和神態(tài),能正確地認識到作家作品的價值和意義,能準確地體會和覺察作家的觀點態(tài)度和意圖。
高爾基就是這樣一個人。在本書中,我注意到,高爾基不止一次地寫到了契訶夫的笑,他的“臉上露出溫和、動人的微笑,這笑容總是極其吸引人,而且總使人不由得特別注意傾聽他說的話”;“在這溫和、憂郁的笑聲中,可以感覺到一個知道語言的價值和幻想的價值的人的那種敏感的懷疑。這笑聲中包含著和藹可親的謙虛和委婉得體的分寸感”;“他笑的時候一雙眼睛非常清秀,帶有一種女性的溫存和柔和的神韻。而他那幾乎是無聲的笑容顯得特別動人。當他笑出聲的時候,便真正沉浸在笑的樂趣中,快活極了”……那些笑,讓我感受到了一個鮮活的、真誠的、溫和憂郁的契訶夫。
契訶夫愛好開辟花園,種植花木,把土地裝點得五彩繽紛,他體會到勞動是富于詩意的。他在花園里察看親手種植的果樹和點綴果園的灌木,“如果每個人在自己那塊小小的土地上做了他所能做的事,那我們的大地會是多么美麗啊”!是啊,如果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土地”經(jīng)營好,自己的事做好,這世界該有多么美麗!
契訶夫極其謙虛,甚至“謙虛到了貞潔的地步”,他對文學非常關(guān)心和重視,尤其對新進的作家,“關(guān)心和重視得令人感動”。
高爾基不僅為我們重述了一個溫和、憂郁、樸實、熱情滿懷、襟懷坦蕩、內(nèi)心自由奔放的契訶夫,也客觀評價了契訶夫的作品和他對社會對生活的態(tài)度。
在高爾基心中,沒有人像契訶夫那樣“精細而透徹地了解卑微生活的可悲”,沒有人能“把人們生活的那幅可恥可悲的圖畫,按照小市民日常生活的黯淡混亂的樣子,極其真實地給他們描繪出來”。契訶夫的才華“猶如秋天的陽光”,照亮晚秋每一個郁悶的日子,讓空氣明凈,讓光禿禿的樹木、狹小的房舍、灰色的人群,輪廓都分明起來……
一個人離開了,還有多少人會記得他?一位作家逝去了,還有什么人對他和他的作品念念不忘?而他令人念念不忘的理由何在?契訶夫是一位讓人不能忘懷的人,不僅僅是因為他有那么多的“有意義”的作品,還因為他以“他的為人影響著今天一切敬愛他的人的生活”。正如高爾基所說:“回憶這樣一個人是有益的,這會使你立刻恢復勇氣來生活,而且生活中會重新出現(xiàn)明確的意義?!?/p>
青云深處
作為日本“暗黑美學大師”的澀澤龍彥,不僅關(guān)注西方文化與思想,對中國文化也相當關(guān)注。在他獲得第九屆泉鏡花文學獎的《唐草物語》的集子中,就有以秦始皇派徐福求長生不老藥為藍本的《海市蜃樓》。收入《虛舟》的幾個故事,《工匠》以宋代佛師陳和卿為主線敷衍故事——其中又包含了莊周夢蝶式的“蟹變”,不,應該說是卡夫卡式的“蟹變”更為確切——“第二天早晨,在材木座弁之谷的偏僻房子里,陳和卿從鬧心的夢境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紅色螃蟹躺在床上”;《護法童子》里的男主人公彥七自己就愛看《聊齋志異》,并且遭遇了與聊齋中《陸判》類似的事情。
既然連澀澤龍彥自己都提到了蒲松齡的《聊齋志異》,而且收入小說集《虛舟》中的八篇故事也基本都類似于聊齋,我免不了想做一點小小的比較。
《虛舟》中的幾乎每一篇后面澀澤龍彥都有一段類似“情況說明”或“補充說明”的話,不知是他無意還是故意,正是這段“異史氏曰”,讓人從似是而非、朦朧綽約的幻境中走出,而并非像蒲松齡那般更加深了讀者對故事真實性的信任度,讓讀者更能深入故事本身。
而且,以我個人的閱讀習慣來說,澀澤龍彥這些故事標題都過于潦草,像《花妖記》,便有些令人先入為主,不像蒲松齡的“作風”。蒲松齡寫妖寫怪,標題十分含蓄:寫一條聽詩歌便能病愈的白鯉,他要取名白秋練;寫一只報恩的獐,他要取名《花姑子》;寫一只愛笑的狐,他要取名《嬰寧》;寫一只慕雅的綠蜂,他要取名《綠衣女》;寫菊花精姐弟,他要取名《黃英》……
不過,如《花妖記》這般故事,倒也如聊齋般云深不知。不知真假的梅花妖——我們并不知道這是與次郎的編造還是真實的經(jīng)歷,畢竟結(jié)尾讓我們大吃一驚——那個女人已經(jīng)被殺死了?。?shù)以萬計的梅樹正在盛放,夜幕降臨,四野靜寂,只有花香繚繞,只有晚風輕吹,只有一個半醉半醒的人在花樹下沉吟。酒醒不知歸處,入梅林深處——所有的意外都是在這種時候發(fā)生的。你并不知道是有著高貴身份的與次郎編造了這樣的幻境,還是他真的經(jīng)歷了如此的奇遇,總之結(jié)局是:有一個穿白色睡衣的女人,已經(jīng)在繪有花鳥的幔帳中死去。
在與次郎的敘述中,那個“美得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的居所叫華胥窟,門旁竹聯(lián)上還刻著李商隱的“春窗一覺風流夢,卻是同衾不得知”。不知為何,讀到此處,我忽然想起了賈寶玉到秦可卿臥房中休息時看到的兩句“嫩寒鎖夢因春暖,芳氣襲人是酒香”。也正是在這樣的房間中,寶玉神游太虛幻境,也從此解了男女之情。
曾在朋友那里看到過一本《百鬼夜行》,里頭說,在日本的傳說中,正常的活人也可以因為某些原因如嫉妒、悲痛、悔恨等情緒,而化為妖怪,這個過程被稱作“生成”。如書中提到的一種妖怪飛頭蠻。飛頭蠻的本身是正常人,但因為內(nèi)心存在執(zhí)念,在夜晚,頭部可以脫離身體而四處游走,雞鳴時分返回身體。那種因為對男子非常執(zhí)著的愛戀而無意識生成為飛頭蠻的女人,她們在無意識中是要去做什么呢?是去看那個人嗎?可是你想,月明星稀,樹影婆娑,一顆也許美麗的頭顱飄來蕩去,哪怕只是隔著窗子看那人一眼呢,會不會把他給嚇死?
澀澤龍彥《魚鱗記》中因為被冤枉或誣告而死的十二歲少女由良,以及那個來歷不明、行蹤成謎的少年十一郎,前者因為要證明自己的清白屢屢以亡靈出現(xiàn)在家中,后者也許是被殘忍對待的魚的某種化身。他們不也是因為某種執(zhí)念才有如此之種種表現(xiàn)和變形?還有,《骷髏杯》中那個蘭亭,臨死之前的迷夢——也許并不是夢——是年幼時因緣巧合害死的小座頭的怨念在報復,還僅僅是那種因自己的一時意氣害死了一條生命的悔恨之心始終埋藏在心底,在人生最后時刻明明白白地表現(xiàn)出來?
過分的執(zhí)念、嫉妒、恨意、報復之心,都能生成“鬼”。人心不定,則百魅生。人心愿望過盛,執(zhí)念過強,愛意成為某種“執(zhí)”,則會變成不自知的“鬼”。也許,因為不能生而為人,只好“生成”了“鬼”。但人如無“執(zhí)”,人生有什么意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