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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念春天

      2018-12-27 11:47若非
      西部 2018年6期

      若非

      1

      我以為你會早一點兒來的,她在我身邊蹲下來說,沒想到足足晚了半個多月。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來的,可能在我身后已經(jīng)站了一會兒了,也可能剛到。當(dāng)她說華凱一直在等你,我就知道她是張曉。

      我沒有看張曉。從落煙趕到林城,我是專程來看華凱的。華凱就一直笑著,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倆。他的嘴一直抿著,想說什么,終究什么也沒有說。

      一陣風(fēng)吹過來,我們都感覺到冷。

      出了些事情,耽擱了。我拿起酒瓶使勁喝了一口,又倒了一些在地上,對華凱說,兄弟,來,干一口。酒很辣,我張大嘴巴倒吸了一口冷氣,舌頭才好受一些。

      華凱一臉尷尬地看著我。他和墓碑一樣冰冷。

      我放下酒瓶,背靠著墓碑坐了下來。她也跟著我坐了下來,華凱正好在我們的肩膀之間。他依然笑著。

      我們應(yīng)該說點什么,但沒有。她拿過我左耳的耳機(jī),塞進(jìn)自己右耳里。

      耳機(jī)里,一個男人正在唱:深夜里辛蒂蕾拉們倒下的地方,促成整片血紅的高樓,在搞與不搞之間泛起淡淡的哀傷,他的來頭已經(jīng)腐朽……

      這是我和華凱都喜歡的歌,但是知道它的人很少,知道這個樂隊的人也很少。

      2014年深秋,我得到一次離開落煙去往縣城學(xué)習(xí)的機(jī)會,在網(wǎng)吧登上QQ,收到一條華凱半月前發(fā)來的消息:兄弟,有一首歌一定要推薦給你。他發(fā)了鏈接給我,前奏響起來的時候,我被深深迷住。我回復(fù):謝謝你,很好聽。華凱再沒有回復(fù)我。那時候我和華凱已經(jīng)三年沒有聯(lián)系了,也不知道為什么一直沒有聯(lián)系,是這首歌讓我們重新牽連在了一起。聽完這首歌,我決定買一部智能手機(jī),用來融入大千世界,也存入了這首歌。

      我愛上這首歌,瘋了一樣地,睡覺時聽,批改作業(yè)時聽,寫作時聽。就連來看華凱,我的耳機(jī)里也重復(fù)著這首歌。聽著我們都喜歡的歌,在寒冬時節(jié)相見,我覺得很有詩意。

      華凱一定也是這么想的,但張曉并不這么想。我們靠著華凱——不,準(zhǔn)確地說,我們靠著華凱的墓碑。寒冬里,墓碑告訴我們?nèi)A凱很冷,而我們捂不暖他。她突然說,華凱喜歡這首歌,你也喜歡。那首歌唱到第三遍結(jié)束的時候,張曉摘下耳機(jī),可我真不知道它好在哪里。我收起耳機(jī),第一次側(cè)臉打量張曉。

      她長得不算漂亮,和華凱空間里的照片差距很大,根本沒有那么白。但她的牙齒很整齊,很白,眼睛也大,臉上有微微的斑。

      你是張曉?我問她。

      你是齊桑,她肯定地說,我就知道會是你。她站起身來,拍打身上的灰塵。墓碑很干凈,她的動作多此一舉。當(dāng)我看到你就知道一定是你,雖然我們從沒見過。

      我也站起身來。對不起,我來得太晚,收到你的信息我就準(zhǔn)備出發(fā)了,但今天才到。

      她沒有說話,怔怔地看著遠(yuǎn)方。在我們的面前,一排排墓碑幾乎呈等高數(shù)列向下延伸,一直到半山腰才被圍墻硬生生攔住。山下不遠(yuǎn)處,便是我和華凱當(dāng)年求學(xué)的林城大學(xué),寒冬里呈現(xiàn)出冷清的模樣。

      華凱一直在等你,張曉怔怔地說,我?guī)缀趺刻於紒磉@里,直到今天才等到你,我替華凱感謝你。

      風(fēng)在我們身邊吹過來吹過去,天色不打招呼地漸漸暗下來,冬天里白日短,層層壓下來的夜色讓人心慌。

      2

      出了墓園,樹林深,臺階陡,天幾乎就要黑了,夜燈卻還沒還來得及睜開眼睛,我叮囑她小心點。她的鞋子與地面接觸時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幾乎成為這山里唯一的聲音了。

      齊桑,你和華凱是怎么認(rèn)識的?我們往山下走,張曉突然問我,我都不知道你們之間的故事。

      我的行李箱有些大,臺階窄,放不穩(wěn),只好提著,累,也很別扭。一直走到半山腰的寬闊大路上,我都沒有接她的話。

      我還是想知道你們的故事。我們走到路燈下,光明有了,但依然冷。她再一次問我,可否給我說說?我嘆了口氣,好吧,我們之間并沒什么特殊的故事。

      大二那年,華凱不知道通過什么渠道打聽到我的QQ,和我聯(lián)系。他說他是一名校園歌手,我同學(xué)也告訴我他是剛過去的“校園十大歌手大賽”獲獎?wù)咧?,但我確實沒有聽過他的名字。

      我們都在林城大學(xué)求學(xué),他也大二,在建工學(xué)院讀書,而我在文學(xué)院。我們熱情地在網(wǎng)上發(fā)了書面開場白,又假模假樣地稱兄道弟了大約一個星期,他有些迫不及待地約我見面。

      我不能老是翻唱別人的歌曲,華凱跟我一陣寒暄后對我說,我需要原創(chuàng),齊桑,你可以給我寫歌詞。他說完就開始彈吉他,看得出他有些功底。我相信,只要我倆合作,一定能夠闖出一片天地。他很自信,不得不說我受到了感染。那天我們熱情高漲地聊了許多關(guān)于音樂的未來的事情,似乎成功就擺在眼前。

      那時我熱衷于寫詩,并以成為一名詩人為夢想,在校報發(fā)過幾首詩歌,便被同學(xué)們賦予“詩人”的稱號。華凱的出現(xiàn),讓我驚覺如果成不了一名詩人也有可能成為一名詞作家,于是我特別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但很快他就給了我一個讓人措手不及的回報,因為他譜的曲實在太差了,唱得也很差,我真不知道他怎么當(dāng)上“校園十大歌手”的。我嫌棄他的唱功和作曲,他歸罪于我寫的詞,并對自己的作品沾沾自喜。我們吵了很久,但依然一起喝了不少酒。喝得快要醉了時,我們開始兄弟相稱,突然覺得對方都是最懂自己的人。

      之后我們再也沒有合作過,但卻成了朋友。他依然堅持做音樂,甚至再度拿下“校園十大歌手”的稱號。比賽結(jié)束后,領(lǐng)了獎,他非要請我宵夜。齊桑,你看看,全天下可能就你覺得我唱得差。他晃著證書,以證明我的判斷是錯的。我不忍打擊他,我那是胡說的,你竟然這么當(dāng)真,喝酒就喝酒,你顯擺什么證書。我給他倒?jié)M一杯啤酒,督促他喝下。那天我們喝得很醉,是我們在校時少有的大醉。

      最后一次大醉,是二○一一年的夏天,大學(xué)畢業(yè)前。我們在學(xué)校附近的小出租屋里面喝酒,當(dāng)時華凱剛剛失戀,情緒很差,半醉中他大聲向我宣告,他要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歌手,一名正宗的有良知的歌手。他反復(fù)強調(diào)什么情啊愛呀都他媽滾蛋,我要為人類的光明歌唱。齊桑,你就等著吧,等著吧!那時候我早已認(rèn)定華凱永遠(yuǎn)也成不了優(yōu)秀的歌手,但我沒想到的是,他最終成了一名詩人。

      詩人?張曉說,這個我知道,我以為他很早就寫詩的。

      我反倒不寫詩了,這真是奇怪。我說,后來我寫了小說,再沒寫過詩歌,好像是他順承了我骨子里的那些詩歌的情緒。

      后來呢?張曉眼睛里充滿了好奇,指引我往一家餐館走,他從來沒有告訴我以前的事情,從來沒有。

      我有些餓了,尋了一張餐桌坐下,招呼老板。先吃飯吧,我說,你應(yīng)該也餓了。

      后來呢?她前傾身子,盯著我的眼睛。

      我一時不知道如何說下去。我心里有些難受,不,是很難受。這家餐館不遠(yuǎn)處,就是當(dāng)年我們求學(xué)的林城大學(xué)。我突然有些想華凱,我們當(dāng)時一起吃過那么多家餐館,卻不曾吃過這一家。

      張曉看出了什么,沒再追問。

      3

      華凱沒給我說你們之間的事情,張曉說,他經(jīng)常告訴我,他有一個好兄弟,以前是詩人,后來成了小說家,被流放到了蠻荒之地。他神神秘秘的樣子,讓我對你充滿好奇,如今我見到你,和我想象中的挺像。

      張曉點完菜,盯著我。他還給我看你的小說,有一些我挺喜歡,但大部分不喜歡。齊桑,我不太明白為何你很多作品都以一場性事結(jié)尾。

      我有些尷尬,也有些無奈。我還做著詩人夢的時候,也有很多人對我的詩歌表示不解,我從不解釋。對小說也是。這個不是重點,我說,每個人選擇什么方式結(jié)束自己筆下的故事,都有他的道理。

      我信,比如華凱,我也讀不懂他的那些詩歌,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喜歡,如同我愛他一樣。

      我遇見他的時候,只知道他是一名公務(wù)員,并不知道他是詩人。那時候我并不喜歡他,真的,我感覺所有的公務(wù)員都有點裝,拿腔拿調(diào)的,有的自以為是,華凱也有點。后來有一天,我在他的動態(tài)里看到了一首詩。張曉有些笨拙地從另一把椅子上拿過手提包打開,找到自己的手機(jī)。你等等,我給你看看。她說著將自己的手機(jī)遞了過來。

      時間顯示是二○一三年秋天的某一天深夜,華凱寫下了一首《想念春天》:我門前的青草/一直長到了你的腳下/春天來了/春河覆蓋了我們走過的路/把你越埋越深……

      我不記得華凱寫過這么一首詩,張曉記得。愛情的力量真是可怕到家了。

      那一年春天,他母親去世了,腦癌,我覺得他是寫給母親的。他告訴我,是因為母親他才考公務(wù)員的。二○一三年八月他剛剛當(dāng)上公務(wù)員,沒多久我們就認(rèn)識了。張曉說,你知道嗎?讀完這首詩,我腦子里轟的一下,心里很痛,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給他打電話,哭得稀里嘩啦。后來我讀他的詩歌多了,漸漸愛上了他,或許不能說愛,反正是被他吸引了,他有一個巨大的磁場,讓我靠近,忘了自己。

      我看著張曉,在她眼睛里仿佛又看到了華凱。有一瞬間,我有種錯覺,好像坐在我面前的是多年前的華凱,他面對我賴酒,又顯擺自己唱歌的本事。

      畢業(yè)之后他去了北京,在宋莊待了些日子,又轉(zhuǎn)去了杭州,之后又去了深圳。在深圳他談過一次戀愛,和一個海南的姑娘,我看過照片,她特別瘦,嘴唇薄薄的,有種說不上來的性感,但我感覺他們不會長久。他又去了西藏,應(yīng)該是他們分手后才去的,最后就回到了家。我把華凱考公務(wù)員之前的事情講給張曉聽,這些是我和華凱暌違三年重新聯(lián)系后華凱陸陸續(xù)續(xù)告訴我的。但他從沒告訴我他母親的事情,我對張曉說,這實在是太意外了。

      張曉突然有些激動。他說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沒有談過戀愛,這個騙子,死了也把這個謊言帶到墳?zāi)估锶?。她的眼睛里閃著淚光,讓我有些心慌。我說我也被他騙了,他不應(yīng)該隱瞞他母親的事情。張曉吸了一下鼻子,天太冷了,難受。我默默地看了一眼不遠(yuǎn)處嗡嗡響的立式空調(diào),沒有說話。

      4

      張曉重新回到我的對面。她哭過。

      她坐下來,我把餐巾紙盒推到她面前。你最好給我抽一張出來,她似乎笑了一下,我手濕著呢!我拿過餐巾紙,抽了一張遞給她,看她小心翼翼擦干手上的水漬。

      喝酒嗎?她丟掉擦手的紙后問我,沒等我回答,又說,喝點吧。

      勇闖,我說,少喝點。

      我就知道。張曉再一次起身,去柜臺和老板交談,再一次回到我面前坐下。華凱也一直喝這種酒,我知道你應(yīng)該也是,你們太像了,很像。

      像嗎?我問她。

      我們端起啤酒碰了一下。謝謝你能來,她說,我替華凱謝謝你,也替我自己。我有些不解,看著她。華凱走后,這世界上和他聯(lián)系最微妙的人就是你了,你是我一直想等的人,謝謝你來!

      我仰起脖子,沖動地一飲而盡。我沒有對她說你隨意,我知道她會干。啤酒太冰了,從嘴唇開始,一直冰到了胃里,我差點沒吞下去。與以前和華凱一起喝的完全不一樣。

      她被嗆了一下,但忍住了。啤酒一點兒也不好喝,還傷身體,也不知道你們以前為何總喜歡喝啤酒。你可以不喝,我對她說,不要強求自己,隨意就行。

      我沒事。她招呼我吃菜。

      我還真是餓了。下午我下了火車,便匆匆往墓地趕,沒顧上找酒店,也沒顧上吃飯。我有一種急迫感,我知道自己來得太晚了,也知道華凱等得太久了。我趕到墓園,墓園里墓碑林立,極為擁擠,但卻空空蕩蕩,沒有活人。我找了許久,終于找到華凱。我迎著風(fēng)喝了一口白酒,是我和華凱暌違多年后的第一口酒,也是我們一起喝的第一口白酒。這一程陪伴我的一直是那首我們都喜歡的歌?;疖囋谥形绱┻^一個長長的隧道時,我在黑暗中聽著主唱的聲音,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傷感。那時候我突然想,如果華凱來唱這首歌,應(yīng)該會好聽的,比以前我聽到的他翻唱的任何一首歌都要好聽。我竟然第一次覺得華凱的嗓音有了用武之地。

      這一路都太疲憊,我說,每一次旅途中我都毫無食欲。

      如果華凱知道一定會開心的,雖然你來晚了。她又滿上一杯,齊桑,我替華凱敬你。

      第二杯酒就沒那么冰冷了,也許是吃了些熱食的原因。她也似乎喝順了一些,沒再被嗆著。

      我和華凱也喝酒,但很少,一般喝上一兩杯,他不讓我喝酒,事實上我也不太能喝酒,不喜歡這種感覺。她在強調(diào)什么。我說,不想喝就別勉強了,畢竟身體重要。

      然而她還是倒了第三杯。這段時間,我每天都去一趟墓園,我知道你會來,雖然你沒有回我的信息,但我肯定你會來,我每天都去那里,都是下午去,晚上我睡不著,早上醒不來,整個下午在墓園待著,沒有其他人去看他,只有我,只有你……每當(dāng)有人走過去,我都以為是你。

      我嘆了口氣,兀自端起了酒杯。

      5

      華凱走后,我突然覺得人生艱難,且毫無意義。張曉將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突然又笑了起來,我苦苦支撐,終于等來了你。

      其實我見過你,我說。

      是嗎?她饒有興致。

      空間里,視頻里。一年前的一天晚上,華凱和我連視頻,背景里有一個女子,但我并未仔細(xì)看。華凱告訴我那是他女朋友,我想那一定是張曉。我說,是晚上視頻里,你穿一件碎花睡衣,在華凱身后走來走去,我沒看清,但我想是你。

      這個我倒沒印象,但碎花睡衣我倒是有一件。我也見過你,在雜志上,但和現(xiàn)在的你真的不像。她小心翼翼地說,發(fā)福了。

      大學(xué)時候的照片了,那時候年輕,有激情,那照片還是華凱幫我照的。我端起酒杯跟她說,隨意。我喝了一半,她又干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把剩下的一半喝了。不要勸我,我在這里十多天了,連個陪我喝酒的人都沒有。

      我心里有些難過。我甚至想,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了,會不會有這么一個人為我等待另一個人的到來,為了我但求一醉。哦,不,我首先已經(jīng)沒有那個需要等待的人了,我沒有華凱幸運,華凱至少在等我,而我真要死了,也不可能等一個已經(jīng)死了的人。

      想到這里我心里更難受了。我哽咽著對張曉說,我記得,華凱拍完那張照片后對我說,齊桑,你就等著這張照片隨著你的作品發(fā)遍大江南北的文學(xué)雜志,最后載入中國文學(xué)史吧。

      華凱跟我說過,你一定會火起來的。張曉說,我甚至覺得,當(dāng)他寫詩的時候,從靈魂上說,你們是相通的。

      華凱也不止一次在網(wǎng)上對我說過類似的話。但不幸的是,我寫了很多故事,發(fā)表出去的卻極少。我曾經(jīng)有一個忠實的讀者,他在讀了我?guī)讉€小說之后,委托我為他寫一篇心得體會,我不好拒絕,只好答應(yīng),但我寫出來后他卻不滿意,說我不認(rèn)真寫,后來也有幾次,有時候是報告,有時候是心得,還有論文,我都讓他很失望,他便不再是我的讀者,反倒說我不務(wù)正業(yè)。

      齊桑,你說的是你的領(lǐng)導(dǎo)吧?

      我點了點頭。

      你看,你們多么像。張曉說,華凱經(jīng)常跟我抱怨,說在單位盡職盡責(zé)把能做的工作做好,就是因為詩歌沒有寫工作內(nèi)容,領(lǐng)導(dǎo)給他扣上了不務(wù)正業(yè)的名頭。向別人吹噓的時候,會說這是我們單位的詩人,很優(yōu)秀的,轉(zhuǎn)過身來卻說,小凱啊,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業(yè)務(wù),充分發(fā)揮特長,為工作服務(wù),不能老是這樣不務(wù)正業(yè)。

      原來我們天涯相隔,不同職業(yè),不同身份,面臨的卻是一樣的遭遇。

      人生有諸多無奈,只是沒想到,華凱會因為這個離我們而去。張曉說,所以我迫切地要等到你,也有這個原因。

      我一驚。華凱怎么走的?

      自殺。張曉再次將酒一飲而盡,抑郁癥。

      6

      張曉問我,齊桑,你抑郁過嗎?如果你沒有,可能你永遠(yuǎn)都無法體會華凱的痛。

      張曉又說,但我感覺你應(yīng)該和他一樣,曾對這個世界絕望。我不可置否。

      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按照華凱的說法,我被流放到一個蠻荒之地,到中國西南一個叫落煙的邊遠(yuǎn)小山村當(dāng)老師。華凱的說法不準(zhǔn)確,我并非流放,而是主動去的。我大學(xué)時跟同學(xué)去落煙支教過,看著孩子們單純的眼睛,體會了他們的艱辛,年輕的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為他們做點什么,于是畢業(yè)后毅然選擇去了那里。

      落煙實在是太遠(yuǎn)了,我從學(xué)校出發(fā),公交、火車、汽車、馬車、步行,一趟走下來需要三四天。運氣不好的時候,還得再慢點。但我不怕,尤其是當(dāng)我站在那片土地上,陽光晃得我眼睛發(fā)酸,孩子們沖出教室與我擁抱,親切地喚我“齊桑哥哥”時,所有的疲憊都煙消云散了,我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校長也是村外去的,他在那里堅持了十幾年。到那兒的第一天,他拿出合同讓我簽。我滿腔熱情,也沒多看,在對未來的期許中和對祖國教育事業(yè)獻(xiàn)身的激情中簽下了自己的大名,事后才發(fā)現(xiàn)合約期是五年,毀約賠償兩萬。你應(yīng)該和我商量的,我對校長抱怨。我沒想過簽約的事情。校長很耐心地告訴我,合同只是一個形式,做個資料。我信了。

      落煙地緣偏僻,手機(jī)信號很差,我依靠一部老舊的諾基亞手機(jī)與外界保持微弱的聯(lián)系,那是一部最為平凡的手機(jī),沒有QQ,上不了網(wǎng),我也樂得清閑。貧窮,交通極為不便,氣候也對我毫不客氣,好在孩子們單純可愛,鄉(xiāng)親們純樸自然,我很快就適應(yīng)了新生活。學(xué)校人很少,一百多名學(xué)生,只上一年級到三年級的課,四年級后孩子們就到另外一個地方上學(xué)。除了校長外,只有五名老師,我承擔(dān)語文和音樂的課程教學(xué)。我哪懂什么音樂,但師資有限,校長讓我頂著,只好硬著頭皮上。不得不說,開始時我很快樂,畢竟是一片新天地,什么都充滿了趣味。慢慢就感覺到了乏味,沒有娛樂項目,單調(diào)的菜品,滿眼光禿禿的山,連洗澡也是個大問題,這些都讓我漸漸感到壓抑。尤其是,僅有的幾名老師又陸陸續(xù)續(xù)走了大半,回了縣城。我要承擔(dān)其他老師的課,又接下了數(shù)學(xué)、自然等課程,非常疲憊。

      那時候,我的業(yè)余時間都用來閱讀和寫作,寫了大量的小說。校長很喜歡,我們幾乎要成為知己了,他卻讓我為他代筆心得體會,我搞砸了。兩年后,我突然想離開落煙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夢想沒了,激情沒了,不再是那個心懷天下的人。我開始計劃著過另一種生活。去個小雜志社當(dāng)編輯也比現(xiàn)在好吧,我想,我依然可以繼續(xù)為教育事業(yè)尤其是落煙的教育做事,也許我換了工作還會更方便一些。但這時候校長拿出了合同,那份他說只是形式的合同,開始發(fā)揮對我的約束作用。

      我和校長磨了一陣子,敗下陣來,知道于事無補,就放棄了離開的念頭。一位年長的老師告訴我,他待了快八年了,走不了,因為沒關(guān)系。他說,有關(guān)系的都走了,這個地方?jīng)]有幾個人愿意來,好不容易來一個,校長怎么會輕易放你走呢。他告訴我他申請了不下十次,每次都被打回來,他已經(jīng)放棄了。也許就老死在這里吧,他很惆悵,不知道死后能否落葉歸根。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黯淡的未來,對生活絕望極了,放棄寫作,不再閱讀,開始酗酒,唯一堅持做的,就是按時給孩子們上課。

      最絕望的時候,我站在高山之巔,望著白云翻滾,差一點就要飛躍而下。在我感覺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簡薇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她跟當(dāng)年的我一樣,帶著理想主義情懷來到落煙,分擔(dān)了我的數(shù)學(xué)課和音樂課。她不是很漂亮,但在落煙已經(jīng)是最靚麗的一抹春色了。女人是男人的春藥啊,看到她我就看到了希望。

      簡薇說,齊桑,你要改掉這些壞習(xí)慣。于是我戒酒,健身,閱讀,寫作。只要你堅持,一定會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作家。簡薇說這話的時候,我以為我們是相愛的,她的眼神、動作都告訴我。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們一直扎根落煙,也是非常美好的。

      一年后,簡薇走了。她說,齊桑,我高估了自己,原諒我背叛了這里,背叛了自己的承諾。我欲哭無淚,不知道怎么挽留。年輕女子要回到燈紅酒綠的都市生活,我留和不留,都是折磨。何況她家里毫不心疼地拿出兩萬元,只求脫身,如此決心,我何必再留。簡薇說,齊桑,你也應(yīng)該盡早離開這里,不然你的才華會被荒廢掉。臨走時她叮囑我,如果你離開了落煙,一定要來找我,一定啊。

      你去找過她嗎?張曉有些惋惜。

      不想找了,她走的那一刻,我們的緣分就盡了。我沒有告訴張曉,簡薇在離開落煙后不到兩年就在空間里曬出了婚紗照。

      那你為什么沒有選擇離開?張曉問我,沒有錢?

      我曾經(jīng)迫切地想要離開落煙,但簡薇走后,我卻迷茫了,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想,天下這么大,可已經(jīng)沒有誰等著我去找了,我一點兒離開的欲望都沒有。

      但我感謝簡薇,是她把我從抑郁的深淵里拉了出來。我喝了一口酒,說,雖然她又把我推進(jìn)了另一個深淵。

      7

      每個人都活在屬于自己的深淵里。張曉緩緩?fù)永锏咕?,啤酒泡沫密布杯口,沉沉地壓著。華凱就是我的深淵,而華凱也有自己的深淵。

      一件啤酒已經(jīng)喝了大半,我感覺自己有些許醉意。我說,華凱曾給我發(fā)過一首詩,他把工作單位的大樓形容為一口巨大的棺材。這個比喻讓我極為驚詫。

      是的,他后來的詩歌大多壓抑、痛苦,看得我心疼。張曉又開了一瓶,問我,你沒問題吧?

      我回答她還好。她說,那就放開喝吧,頂多醉一場,華凱不在了,但你在,此刻我感覺你們都在我身邊。

      我感到心里溫暖,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在這個世界上,等待我的人還有多少?華凱走后,這個叫張曉的女孩一直在等待我的到來。我問自己,還會有等待我的人嗎?

      想什么呢?張曉打斷我。

      華凱和你的經(jīng)歷相似。對于張曉的這個論斷,我基本贊同。

      華凱曾告訴我,公務(wù)員工作看起來很舒適,但他并不喜歡這種生活,死氣沉沉,沒有活力。他是因為母親才考公務(wù)員的,結(jié)果考上公務(wù)員,母親卻不在人世了。他入職后不適應(yīng)新工作,想要辭職,卻被告知五年服務(wù)期滿才行。

      五年是我們的宿命嗎?我對華凱說,又不需要賠償,你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你為什么沒有一走了之?

      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一走了之當(dāng)然瀟灑,但會在我的檔案中有記錄,如果我以后不再涉足公務(wù)員,這個就沒影響,但如果我還要選擇考公務(wù)員,那影響就非常大。他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明明我很不喜歡這種生活,卻又擔(dān)心對以后產(chǎn)生影響,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有毛病的人。

      華凱就這么一直郁郁寡歡地耗在那家單位里。最壓抑的其實是不被理解,沒有同類。張曉說,同事們常常會直呼他為詩人,但又質(zhì)疑他,這時代寫詩還能有什么前途?

      張曉說到這里已經(jīng)開始哽咽。說到底,也是因為華凱心理素質(zhì)太差,他是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把什么都看得太美好,結(jié)果遭遇現(xiàn)實,就一蹶不振。張曉把頭埋在油膩骯臟的餐桌上,她是有些醉了吧,或許只是為了掩飾悲傷,她的肩頭微微抽動。我一時不知所措,猶豫了一下,起身走到她的身邊,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她抬起頭來,吸著鼻子,擦著眼淚,勉強笑了一下。

      他有一陣子整夜整夜失眠,不停地寫詩,有時候號啕大哭,像個不懂事的孩子。我不知道怎么辦,除了默默陪伴他守著他。那時候我以為那是最艱難的階段了,只要過了那陣子,一切都會好起來??戳撕脦讉€心理醫(yī)生,也于事無補。

      出事之前他沒上班,單位電話不接,人也不見,我只好離職陪他。我提議去三亞旅行,他勉強答應(yīng)了。臨行那晚上我實在太困了,不小心睡了過去,凌晨聽到樓下嘈雜,驚慌醒來,房間里就放著你們都喜歡的那首歌。我有不祥預(yù)感,倉皇奔到陽臺,只看到華凱貼在樓下的地面上。

      張曉喃喃自語,如果我不睡著,華凱就不會走,那現(xiàn)在坐在這里喝酒的就不會只是我倆……后來我一想華凱就反復(fù)聽那首歌,聽著聽著,有一瞬間,我差點就隨華凱而去了,但我又放不下,你沒來,華凱的后事就沒有結(jié)束。

      我寄居在這附近的酒店,就是一直在等你。張曉看著我,眼睛里閃著淚花,我甚至不知道你會不會來,也不知道自己能等待多久,幸好你終于來了。

      對不起。除了這三個字,我不知道說什么,只能無言地?fù)肀?。對不起。她在我的肩頭抽泣,一種巨大的無法言說的悲傷籠罩著我。

      8

      二十多天前,我收到華凱的信息:齊桑,你來找我吧,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那是個沒課的下午,我在小小的辦公室里烤著火批改作業(yè)。兩名學(xué)生正在安靜地做作業(yè),他們很認(rèn)真,學(xué)習(xí)也很好。簡薇走后,孩子們的進(jìn)步是我唯一的安慰。寒冬已經(jīng)來了,他們讓我溫暖。

      我以為華凱是開玩笑的,他有一陣子沒有聯(lián)系我了,他以前也經(jīng)常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我開玩笑說:你不會要死了吧?他沒有回我。黃昏時,我又給他發(fā)信息:快要放假了,放假后我去林城找你吧,剛剛開玩笑的,別介意。他沒有回我。他再沒有回我。

      好幾天后,我才收到他QQ發(fā)來的信息。是張曉發(fā)的。張曉說,齊桑,我是華凱的女朋友,華凱走了,今天凌晨的事。那一刻孩子們在教室里追逐打鬧,很是歡騰,而我感覺到靜。

      張曉并沒有邀請我回林城,她只是告知我,但我知道我應(yīng)該去一趟。我去找校長請假,校長很生氣,說馬上要期末考試了,你要把最后一班崗站好,孩子們需要你。我心想你是擔(dān)心我走會影響孩子們的考試成績進(jìn)而影響你的獎金吧。我說我朋友死了,我要去一趟。校長說,你什么時候有朋友,再說死都死了你去了能干什么?校長很強勢,而我很軟弱,孩子們也確實需要我。我下定決心,等孩子們考完試后就走,再不回來,我的合約期已逾期一年多了,早就是自由身,只是因為迷茫不知去處,在這里得過且過。華凱的突然離世讓我明白,我必須得走了。幾天后,張曉又用華凱的QQ給我發(fā)來了華凱新住所的地址和圖片。我沒有回復(fù)張曉,我不知道該回復(fù)什么。

      我是在愧疚中離開落煙的,對孩子們的愧疚,對華凱的愧疚。我顛簸到縣城,趕上最后一班去往省城的汽車,在車上用手機(jī)買了從省城去往林城的火車票。

      在車上,我猶豫了很久,決定給簡薇發(fā)信息,告知她我的訊息。她的QQ頭像已經(jīng)黑了,我并沒有她的微信,只好往那個黑乎乎的QQ號發(fā)信息:簡薇,我終于決定離開落煙,此刻我在從縣城去往省城的路上,我不知道未來去往哪里,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必須離開了。

      我不指望簡薇回復(fù)我。我們久不聯(lián)系,她的空間早無動態(tài)。我翻閱著華凱的空間,讀他寫的詩歌,手機(jī)里放著我們熟悉的歌。手機(jī)突然頓了一下,有消息進(jìn)來。簡薇說,什么時候到?我有些驚喜,可能一點左右。正好我在省城,我去接你,她說,隨時聯(lián)系。我有些惆悵的驚喜。

      凌晨的汽車站門口,簡薇孤零零地站在路燈下等我。她很美,美得有些凄涼。身邊的人在寒風(fēng)中四處逃散,空得只剩下我倆。她緊緊擁抱我,齊桑,你終于做了最好的選擇,但這個選擇太晚了。我有些遲疑,很快就摟住了她。

      清晨八點多,簡薇送我上火車。在寒風(fēng)呼嘯的火車站廣場,她緊緊抱住我,齊桑,往后的人生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們彼此心知,此次一別,再會無期。這個纏綿的一夜,是對彼此的一次交托吧。在離林城越來越近的火車上,我對簡薇說,謝謝你!簡薇回我,謝什么,我們誰跟誰呀?

      9

      深夜,我們離開餐館。彼此都喝得有點多,結(jié)賬的時候,兩件啤酒只剩下四五瓶。

      陪我去林城大學(xué)走走。張曉用幾近祈求的眼神看著我,齊桑,陪我去看看華凱學(xué)習(xí)的地方好嗎?

      我一手拖著行李,一手扶著張曉,步行去往林城大學(xué)。她似乎真的醉了,軟塌塌地掛在我的手臂上。夜深之中,行李箱在地上滾動發(fā)出怪異的聲響。教學(xué)樓漆黑一片,我指給她看華凱讀書的學(xué)院,居住的宿舍樓,告訴她我們走過的路名。

      走在他曾走過的路上,好像華凱就走在我的身邊。張曉對我說,齊桑,我一定是幻覺了,或許,你就是另一個華凱。

      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說什么話。張曉喃喃地說,只要你在,我就覺得他也是在的。

      我落下淚來。深夜,在我和華凱曾一同求學(xué)的校園里,在華凱的女友張曉的身邊,一種復(fù)雜的情感縈繞著我。那一刻,我覺得張曉是我在華凱走后能夠給予依托的人。我們都是華凱留下的能彼此依托的人吧。

      我在這里住了許久,只為等到那個叫齊桑的小說家來。張曉顫顫巍巍在手提包里翻找房卡。我放下行李,一手扶著她,一手用她找到的房卡打開門。張曉說,最后你來了。

      不喜歡華凱喝酒,也不喜歡他聽你們都喜歡的那什么破歌。那叫什么歌?

      《一個短篇》。我說,腰樂隊的一首歌。

      對,不喜歡,但是又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去聽,只有聽的時候我才感覺到華凱又離我近了。張曉窩在沙發(fā)里。華凱就是我的深淵,齊桑,你說是不是?

      她不等我回答,自顧自地唱了起來:旋轉(zhuǎn),跳躍喔,他感到每條路都在頭痛,新鮮的帕特里克滿腦子,都是開拓的自慰器,那些男人愛的男人愛市政,市政愛市民,市民愛流連,旋轉(zhuǎn),跳躍喔,他感到飛鳥們也在頭痛,冒牌的帕特里克滿腦子,都是穩(wěn)妥的獨角戲……

      我得走了。我起身去拿自己的行李,悲傷的時候,也許更適合一個人獨處。你早點休息,太晚了。

      齊桑,別走。她再次請求我。

      八點多,我醒來,忍著頭痛恍惚睜開眼。酒店房間里只剩我一人,張曉已然離去。桌上放著一沓裝訂好的打印稿。封面顯示,書名《上帝的秘密花園》,作者華凱。它殘留著張曉的氣息。

      拉開窗戶,是一個冬日難得的晴天,往日的陰郁不見,陽光懶洋洋地灑在對面的山頭上。這時我才看見,昨夜我看不清楚的山上,正是華凱安住的那片墓園,冬日陽光下,那些冰冷的墓碑隱隱地反射著光,似乎其間有一雙眼睛靜靜地看著我。

      10

      我打開華凱的書稿,里面掉出一張紙,密密麻麻的。是張曉給我的留言。

      齊桑,我已經(jīng)走了,放心,我已經(jīng)改變了最初的計劃,我將永遠(yuǎn)堅強地活下去,謝謝你終于到了,你拯救了我。但你并沒有拉我走出深淵,現(xiàn)在,我想在這個深淵里,為華凱活下去,我會把華凱的詩集出版,希望序言那里留下的是你的名字。

      我決定去和華凱做最后的告別。房門發(fā)出沉悶的聲音,那間張曉住了半個多月的房間在我身后永遠(yuǎn)關(guān)閉了。我將耷拉著的耳機(jī)塞進(jìn)耳朵,聽到有人唱道:別擔(dān)心沒有哪一首歌能夠把這個世界唱到地獄去,當(dāng)你還能享受這種靜默我的老爺,這爛攤就不會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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