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汪曾祺自1958年開始經歷人生災難,一度迷失真正的自我,個人存在出現了危機,十分契合存在主義思想,而本人也坦言受到薩特的影響,因此以薩特的三大原則:存在先于本質;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自由選擇作為主干分析汪曾祺的部分短篇小說。小說全面反映了存在主義思想,而尤其以“自由選擇”為主,在書寫傳統(tǒng)文化和美麗鄉(xiāng)村之外包含豐富深刻的內涵,寄予希望,給人以積極的力量。
關鍵詞:汪曾祺;薩特;存在主義;三大原則
作者簡介:王莉銣(1993-),漢族,四川巴中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32-0-02
薩特認為,他的存在主義哲學不是一種對人類悲觀主義的描繪,因為他把人類的命運交在他自己手里,所以沒有一種學說比它更樂觀的。薩特的存在主義對汪曾祺產生了思想上的啟發(fā),他曾坦言讀過譯介過來的薩特的書,其人生經歷更是加深了存在主義對他的影響。1958年汪曾祺被捕劃為“右派”下放到張家口農村改造;粉碎“四人幫”以后,因曾受到江青的賞識而陷入重點審查的境地。汪曾祺自身的價值體系被打碎,面對的只是個人作為“工具”被使用的不自由狀態(tài),面對的是整個時代的滑稽、荒誕及丑惡。那些荒誕丑惡就內化在了他的文學作品中,帶著規(guī)勸,從正面或是反面的角度,希望人們積極地自由地進行選擇,承擔起人生責任。
既然對汪曾祺的寫作產生影響的主要是薩特的存在主義文學觀,因此本文將以薩特存在主義的三大原則為主干,串連起汪曾祺小說中體現出的存在主義思想。
一、存在先于本質
薩特的無神論存在主義宣稱,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至少總有一個東西先于其本質就已經存在了;先要有這個東西的存在,然后才用什么概念來說明它。首先要有人,人遇上自己,然后再給自己下定義。對“存在”與“本質”的先后關系,在汪曾祺的小說《復仇》中體現最為明顯。小說首先特意描寫了主人公對彼此稱呼問題的思考——
他心里對和尚有了一個稱呼,“蜂蜜和尚”。這也難怪,因為蜂蜜、和尚,后面隱了“一生”兩個字。明天辭行的時候,我當真叫他一聲,他會怎么樣呢?和尚倒有了一個稱呼了。我呢?他會稱呼我什么?該不是“寶劍客人”吧(他看到和尚一眼就看到他的劍)。[1]
這種思考已經表明了主人公即復仇者對存在的隱約關注。復仇者為自己的“身份”所困。他是一個遺腹子,父親為仇人所殺,用血寫下了仇人的名字。這個名字就被母親刺在了他的手臂上。因此從一開始,母親就為他規(guī)定了“復仇者”這個身份——本質的界定。旅人還沒遇上自己的“存在”,卻已經被賦予了“本質”,這就是本質先于存在的情況,與薩特所說的“存在先于本質”相悖謬。
“存在”與“本質”的前后顛倒,使得旅人永遠困頓在“復仇者”的世界,復仇甚至是他存在于這世界上的唯一標識,喪失了自我的存在。在此情況下,當旅人開始注意開始思考“存在”時就產生了一種寂寞、荒謬的心理感受。旅人的荒謬感受體現在,他對自己和仇人的關系的認識上: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個仇人。既然仇人的名字幾乎代替了他自己的名字,他可不是借了那個名字而存在的么?仇人死了呢?[2]
此時,旅人已經認識到自己存在的依附性和非獨立性,仇人是自我存在的條件。若沒有“復仇”這個還未意識到自我存在就已經被母親刻在手臂上的人生規(guī)劃,旅人的一生盡可以自由而為,復仇與否也只是他的選擇問題。正因為“復仇”先于存在出現,旅人全然以仇人為中心建構世界——“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這一生是找你的了!”[3]當仇人消失時,旅人的世界也將崩塌,陷入無價值的虛無。
由此便知若是“本質”先于“存在”,人將會拘囿于本質的規(guī)定而難以尋求自身真正的存在。當人們思考自身的存在問題時,即發(fā)現自身存在的依附性和作為“工具”而存在的事實,產生孤獨和荒謬的感受,陷入痛苦中。事實上,這種境況是可以改變的,存在主義認為,在人的死亡之前,人都可以不斷做出選擇來塑造自己的本質,不斷否定不斷超越。旅人最終發(fā)現了自己是作為復仇的“劍”而存在,放下了劍,而與和尚一起鑿山。這涉及到自由選擇與承擔責任,將在下文進行論述。
二、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
存在主義哲學認為世界是虛無的、荒謬的、沒有價值的。存在主義強調人是被拋到這個荒誕的世界上來的,這個世界不可理解、毫無理性,沒有什么能給人提供價值和理由,所以人是絕對孤獨無助、沒有理由的存在。他人也是造成人們痛苦的原因,薩特的名言“他人,即是地獄”就是最好的說明。
《戴車匠》一文以戴車匠為主人公,在小說中生動地體現了人的孤獨與荒誕,他的孤獨體現在與人們之間沒有聯(lián)系。整個小說彌漫著散文化的氛圍,沒有具體的事件,也沒有人物之間的對話。在文中只有小孩子喜歡到車匠店玩,愿意到車匠的家去,卻始終沒有出現與戴車匠年齡相當的其他成年人,這些成年人代表了現代文明群體,正是與戴車匠相異的他者。他人的不在場深化了車匠的孤獨者形象,凸顯了與他人關系的扭曲。與孤獨相應的就是存在的荒謬性。
戴車匠的所處環(huán)境是這樣的:“門面很小,只有一間。地勢卻頗高。跨進門坎,得上五層臺階。因此車匠店有點像個小戲臺(戴車匠就好像在臺上演戲)。”他的工作像在臺上演一場無人捧場的獨角戲,無疑是非?;闹嚨拿鑼憽M瑯踊恼Q的例子在后文中還有,如本該由竹器店供應的螺獅弓卻都是車匠在做,車匠行業(yè)已淪落至此。在這個不合理的世界里,人們無法借助理性思維去認識它,作為生活在其中的一員,戴車匠是一個孤獨者,他作為社會的人的價值被貶低,沒有未來,于是在世界面前感到了迷茫和不知所措,他隱隱約約覺得,車匠這一行恐怕不能永遠延續(xù)下去。
三、自由選擇
薩特的自由選擇觀包括了以下兩個方面:首先,薩特說“人就是自由”[4],這個自由就是指人的自我選擇的自由。其次,薩特說明人的自由選擇是在一定處境下的選擇。但是即使有處境的限制,人的選擇仍然是自由的。
汪曾祺在其小說《受戒》中表現了一種自由選擇的思想。故事里的人和物不是依照傳統(tǒng)所認可的條律存在著,他們看起來“大逆不道”卻又分明自由而有情。開頭交待故事的地點:
庵叫苦提庵,可是大家叫訛了,叫成荸薺庵。連庵里的和尚也這樣叫?!皩殑x何處?”——“荸薺庵。”庵本來是住尼姑的。“和尚廟”、“尼姑庵”嘛??墒禽┧j庵住的是和尚。[5]
庵的名字被人們叫錯了,和尚不但不糾正叫法,反而也這么叫,本是不合禮的。又和尚住的地方冠以“庵”名,也不合常理。作者在起筆就鋪墊了這里的人們于常禮多有不合之處,他們不受常規(guī)束縛,淳樸自由。
出家在文里不是一件神圣的事情,甚至不叫“出家”就叫“當和尚”,這一“當”字顯然是把和尚作為職業(yè)看待的。當和尚可以管飯可以攢錢,要當上更要有自身條件和關系。明海有三個師父:仁山喜歡抽水煙;仁海娶了老婆;仁渡喜歡打牌。“出家”完全被剝除了神圣的色彩,清規(guī)戒律全不存在。若在傳統(tǒng)意義上,這樣的一群和尚是無禮的,甚至是應該被斥責批判的。而從存在主義的角度來看,世界是荒謬的、虛無的,本來就不存在理性或價值來框定人們的行為活動。傳統(tǒng)價值是由多數人認可而逐漸形成的規(guī)則條律,并不是先于人的“存在”而存在的,也就不能根本地約束人們的存在行為。當人們認識到自己的存在先于本質,大可自由選擇,遵由自己的想法而拋棄已有的規(guī)則。因此和尚們的活動在高呼“自由選擇”的存在主義看來是應當被熱情稱贊的。
明海和英子單純美好的愛戀是小說最出彩的部分。明子是個和尚,可他不在庵里待著,卻時常去一個女孩子家里,而后的心動和要英子當老婆更不是佛門弟子應有的行為。他對英子動心,或許以后會娶她做媳婦,就和二師父仁海、和善因寺的方丈石橋一樣。英子很主動,二人初見時英子主動搭話,給明海半枝蓮蓬;又在采荸薺時故意踩明子的腳;也是英子和明子主動說要當他的老婆。英子和城市里受到各種禮儀規(guī)范的小姐顯然是極為不同的。在這兩人身上沒有規(guī)則,只有“自由”。
這里的“自由”是一種自為的存在。薩特將人的存在狀態(tài)分為兩類:自在的存在和自為的存在。自在的存在是指客觀地存在,無條件地存在,不包含否定,永遠只是它所是的樣子。所謂自為的存在是指有意識地存在,是人在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之后想要成為的樣子,是一種意向。自為的存在要求人不斷否定、不斷超越,和尚們否定了清規(guī)戒律,英子否定了女孩禮儀和矜持,這里所有的人們都否定著一些東西。本篇小說最大的否定還是在于戒律。小說名叫做“受戒”,受戒即是受持戒律。沙彌必受持十戒,即不殺生、不偷盜、不淫、不妄語、不飲酒、不涂飾香鬘,不視聽歌舞,不坐高廣大床、不非時食、不蓄金銀財寶 。但小說中的一群和尚幾乎將這些戒律破壞殆盡,他們喝酒、吃肉、打牌、唱曲、談戀愛、娶媳婦,甚至也殺生。他們要受戒,卻一直在破戒,內容與標題形成矛盾,更加突出他們對規(guī)則的破壞,是為成為自為的存在而做出的行動。因此,從存在主義的角度解讀《受戒》,那一群破壞規(guī)則的人都是認識到自身存在的人,并依靠行動成為自為的存在,小說彌漫著自由而美好的氛圍,正是來源于這樣一種人性意義上的積極行為。
四、結語
存在主義哲學關注人的存在的問題,汪曾祺接受了薩特的思想,在他的小說中不僅有清新自然的語言、美麗的鄉(xiāng)村圖畫,更有深刻豐富的內涵——關注人,關注存在?;蛴妹篮谜T導,或用庸俗痛苦警策,規(guī)勸人們認識自身,擁有勇氣,創(chuàng)造、超越自己,不斷向本真的存在靠近。這是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正如薩特后期所說,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是最樂觀的學說。
注釋:
[1]汪曾祺:《汪曾祺短篇小說選》,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1頁。
[2]汪曾祺:《汪曾祺短篇小說選》,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9頁。
[3]汪曾祺:《汪曾祺短篇小說選》,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10頁。
[4]讓·保羅·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38:12
[5]汪曾祺:《汪曾祺短篇小說選》,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195頁。
參考文獻:
[1]解志熙.生的執(zhí)著:存在主義與中國現代文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2]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義哲學研究.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2。
[3]讓·保羅·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