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華
老王與老伴老云,老兩口剛搬入柳鶯小區(qū),住36座2單元3樓。老云很勤快,一大早就忙著剁餡子,準(zhǔn)備中午包水餃。老王說:老云,能不能等會兒再剁?老云反問:為什么?老王說:雙休日,年輕人都喜歡睡個懶覺。你這么早剁餡子,影響樓上樓下休息,怕……老王尚未說完,老云大眼一瞪,道:怕什么?樓上樓下,誰家不吃水餃?誰家不動刀板兒?老王屬于京劇《珠簾寨》中李克用式的人物,很是懼內(nèi),只要老云大眼一瞪,便乖乖地閉上“臭嘴”,省去老云一頓臭罵。老云手中的菜刀正舞得瀟灑,門鈴響了。老王惶然,但不敢開門,只好用眼色向老云示意:聽見了吧?找上門來了!老云可著嗓門兒問:誰找上門來了?誰?說著便手持菜刀,沖出廚房。老王更加惶然,賠著小心說:你……你看你這是什么樣子?老云說出了一句她常哼的歌詞兒:朋友來了有好酒,要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是獵槍!老王哀告:樓上樓下的,什么豺狼獵槍……你……歇著,我來開門,行嗎?老云沒有再瞪眼,回到廚房,手舞雙刀,梆梆梆又剁起餡子,刀板更加響亮,顯然在示威。但既然沒有瞪眼,老王就放寬了心,大著膽子去開門。門口站著一位小伙子,睡眼惺忪,問道:大爺,您是剛搬來的吧?我住2樓,咱們是‘親’鄰居。送您一件小禮物,請笑納!說著,將一塊厚厚的橡膠墊子,遞到老王手中,道:您把這玩藝兒墊在砧板底下,會減少噪音。老王一時不知所措,呆呆地看著小伙子下樓去了。老云看一眼老王手中的玩意兒,說道:厲害……話音未落,門鈴又響了。老云說:今天真是見鬼了!遂命令道:開門!看看又來了什么鬼。老王遵命開門。
進(jìn)來的是一樓的吳嫂。吳嫂一副慌里慌張的樣子,說:對不起,咱們的廚房下水道堵塞了,請暫時不要用水……說著匆忙下樓去了。老云在廚房里問道:罰款的走了?老王不解,湊過來問道:什么罰款的?老云說:修下水道的錢,不得樓上樓下地分?jǐn)偘??老王說:也許吧。老云大眼一瞪,說:什么也許?咱們才搬過來幾天?用了幾天下水道?誰跟她分?jǐn)偅坷贤鯂肃榈溃簶巧蠘窍碌?,別……老云大眼一瞪,把老王的下半句話給瞪了回去。
門鈴再次響起的時候,老云正在搟餃子皮兒。她手執(zhí)搟面杖沖出廚房,說:我來對付她!老王趕緊退至一旁,怯怯地看著老云。
進(jìn)來的果然是吳嫂。她一臉的歉意,說:對不起,耽誤您用水了。隨即將一個帶網(wǎng)眼的漏斗狀物件遞給老云,說:把這玩意兒安到洗菜盆漏水口上就安全了,一個菜葉也漏不進(jìn)下水道去了。說著一笑,轉(zhuǎn)身下樓去了。
老王看看老云。老云說:看我干什么?這樓下住的全是人精……話說得很無底氣,而且沒有朝老王瞪眼。
老王推開門,隨身把嘭嘭嚓嚓的音樂也帶了進(jìn)來。老云問:是不是對門兒響?老王回頭看了看,匯報說:對面門沒關(guān)嚴(yán)。老云十分自信地說:我就知道是那群東西!大概又在跳什么脫衣舞吧?老王隨手關(guān)嚴(yán)了門,說:別瞎猜。大白天的……老云不屑地一撇嘴,說:哼,那群東西,什么不要臉的事做不出來?
自從對門住進(jìn)兩男兩女四個房客,老云就叫人家“那群東西”。老王聽著刺耳。老云又毫無根據(jù)地說人家跳脫衣舞,老王就有些忍無可忍,斗膽講了幾句遠(yuǎn)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之類的話。這下可捅了馬蜂窩。老云大眼一瞪,吼道:什么近鄰?什么對門?我看是一群流氓、敗類!你看他們那模樣兒!男的大光頭,女的露胸膛。一天扔出一大堆啤酒瓶子。吃喝嫖賭不說,他們還群居!老王說:什么群居?現(xiàn)在興軋伙租房,便宜。老云的權(quán)威再次遭到挑釁,怒不可遏,喝道:你看著他們?nèi)壕雍?,你也去!去去去!說著雙手將老王往門外推,嘴里仍不干不凈:你滾!你快跟他們同居去!老王實在忍無可忍,不知道從哪里借來幾個膽子,推開門,竟自下樓去了。老云咣地關(guān)上門,一腚坐到沙發(fā)上,大喘著粗氣。
到了掌燈時分,仍不見老王回來,老云心里開始打鼓。老王竟敢如此頂撞她,又如此大膽地破門出走,是老云始料未及的。這老東西,他能到哪里去呢?他還敢夜不歸宿?想著想著,老云竟有點怕:會不會出什么事?這時候,手機響了。老云心里笑道:老東西,料你也沒有多少花花招兒??纯词謾C,卻發(fā)現(xiàn)不是老東西的號碼。老云失望地扣上手機。誰知手機隨即又響了。老云看看,還是那個陌生的號碼。如此接連響了四、五次,弄得老云煩惱至極,便惡聲惡氣地問:誰?對方回答:大姨,我是對門兒……老云一聽,氣不打一處來,更加惡聲惡氣地說:打錯了!氣猶未消,干脆把手機關(guān)了。老云越發(fā)牽掛老王。想了半天,決定還是放下架子,給老東西打電話。撥了號碼,鈴聲在臥室里響起。原來老東西沒帶手機。老云惱火而又無奈。恰在這時,門鈴響了。
老云竊喜:老東西,你到底靠不住了……門一開,門口站著一個大光頭。老云明知是對門兒的,卻冷著臉說:走錯門了!說著就要關(guān)門。大光頭慌忙一把拉住老云,急切地說:大姨!大爺摔傷了腿,住在醫(yī)院。我來接您,快跟我上車吧!老云將信將疑,稀里糊涂地被大光頭扶著下了樓。
原來老王賭氣出門,心里七上八下,恍恍惚惚走進(jìn)路旁一個廢棄的建筑工地,不小心一腳邁進(jìn)土坑里,再也動彈不得。對門兒一對夫婦駕車路過,聽得呼救聲,忙將老王背上車,送到醫(yī)院,掛號、繳費、檢查,好一陣忙碌,直到把老王安置好,才給老云打電話。
從此,一提起對門兒,老云就說“那些孩子”,再也不說“那群東西”了。
老云遠(yuǎn)赴省城給女兒看孩子,老王遵囑家中留守。暫時的分居讓老王遠(yuǎn)離了不絕于耳的嘮叨,耳根清凈了許多,也平添了不少麻煩,譬如做飯。老王不得不將生活習(xí)慣做一些適當(dāng)調(diào)整,譬如早餐。眼下,老王正遵循新制度作息:早五點半起床,簡單洗漱,出小區(qū)北門,漫步向公園走去。
老王發(fā)現(xiàn),通往公園的路上有些異常。清掃車剛剛駛過,灑水車接踵而至,灑下一片潮潤。身著橘紅色馬甲的環(huán)衛(wèi)工,手持長長的竹夾子,在路旁的綠化帶間捕捉枯枝敗葉,個個全神貫注。隨后,就有水槍沿綠化帶一陣噴射,花草樹木頓時掛滿晶瑩的水珠。老王在這條路上走過不知多少年,這般景象還是頭一次見,不免有些納悶。
走進(jìn)公園,迎面碰上人稱“園頭兒”的孫大胡子。一園之長手持對講機,一臉嚴(yán)肅地調(diào)度著看園保安和清潔工,還不時彎下他平日里氣昂昂的身子,撿起地上的煙蒂和紙屑,親手投入垃圾箱。老王更加納悶:今天是什么日子?這樣興師動眾,這樣全力以赴……手機響了,有短信。老王打開一看,是女兒發(fā)來的:爸爸:我和媽媽祝您父親節(jié)快樂!老王恍然大悟:原來今天是父親節(jié)。什么圣誕節(jié),什么情人節(jié),什么母親、父親節(jié),這些“洋節(jié)”老王一向并不在意。今天則不同。女兒和老伴的問候,雖然僅僅幾個字,卻讓他心頭一陣溫暖,一陣欣慰,一陣甜蜜……嘿,人老了,就容易滿足,容易感動。老王這樣自嘲著,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是有些孤獨了。同樣讓老王感動的還有,到處都這樣大張旗鼓地慶祝父親節(jié)。領(lǐng)導(dǎo)們總講,自己是人民的公仆、人民的兒子,看來,本屆市領(lǐng)導(dǎo)果真把自己當(dāng)成人民的兒子,要給百姓父親過節(jié)了……
出公園南行百余步,有個油條攤兒。一對夫婦,男的管炸,女的管賣。聽口音,像是外地人出來打工謀生的。他們的油條內(nèi)軟外酥,口味極好,生意很是紅火。老云去省城后,這兒就成了老王的早餐點,天天光顧。他一邊走,一邊盤算:今天的食譜要改一改,由一碗豆?jié){、兩根油條,改為一碗豆腦、一根油條。老王過慣了清貧日子,喜歡喝豆腦,平日里卻舍不得買。今天是父親節(jié),他要賞自己一碗豆腦,以示慶祝。這樣美滋滋地想著,老王輕飄飄不知不覺走了八十余步,油條攤兒該到了。令老王意想不到的是,油條攤兒不見了蹤影。老王不甘心,又前前后后走了二十余步,決意看個究竟。油條攤兒的確蕩然無存,地皮溜光,像是剛剛掃過。老王又納悶:油條攤兒哪里去了?夫婦倆回家過父親節(jié)去了?不遠(yuǎn)處是一路口,平日里由紅綠燈照管秩序,這會兒站上了全副武裝的交警,而且是四個。老王更納悶:過父親節(jié),何以隆重到這般程度?連警察都出動了!老王走近一位交警,試探著問:請問,油條攤兒……交警回答:影響市容!老王還想進(jìn)一步打聽,交警早扔下他,履行職責(zé)去了。無論如何,豆腦加油條是吃不成了。父親節(jié)的快樂立刻打了折扣。
納悶也罷,不快也罷,早飯總是要吃的。老王決定走一趟廟前街。廟前街以毗鄰城隍廟而得名,是一條尚未改造的老街。老街狹窄而陳舊,雜七雜八地掛滿諸如美容美發(fā)、針灸推拿,甚至相面算卦、婚姻介紹之類的招牌。街口正對公園后門,于是自然形成一個不大的早市,賣瓜果的、賣青菜的、炸油條的、打火燒的,倒也熱鬧。晨練完畢,從早市買些果蔬、早點帶回家去,極方便。八點前,交易結(jié)束,老街恢復(fù)平靜,既不影響交通,也無礙市容。城管的車光顧過幾次,見無大礙,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于是早市就像未上戶口的超生娃,雖未正名,卻照樣活蹦亂跳。
老王輾轉(zhuǎn)至公園后門,老街口的早市早已人去街空。打開手機看看,六點三十七分,正是平日最熱鬧的時候。老王少不了又是納悶,父親節(jié)的快樂再打折扣,所剩無幾了。老王踽踽前行,不時地左顧右盼,希望僥幸發(fā)現(xiàn)一個油條攤兒。小攤一個個出現(xiàn)。攤主都躲在巷子口,探頭探腦,東張西望,如驚弓之鳥。生意大多慘淡,偶有顧客,也顧不得討價還價,三言兩語便成交,匆匆離去,像是做有殺頭之罪的毒品交易。一輛涂有“城管”字樣的面包車大模大樣地駛來。小販們眼疾手快,剎那間撤進(jìn)巷子深處,無影無蹤難找尋。一位老婦,挎著半籃子西紅柿,也慌忙撤退,無奈老胳膊老腿不聽使喚,被馬路牙子絆倒,光鮮可愛的西紅柿滿地打滾。面包車“吱”地一聲停在老婦面前。老婦一邊匆忙往籃子里撿拾西紅柿,一面哀告:下次再也不來了,再也不敢了……那身著城管制服的小伙子倒也可愛,他先給了老婦一個微笑,然后說:別呀!別不來了,改天再來。今天上級來大檢查……說著便彎下腰,幫老婦撿拾西紅柿。老婦自然是千恩萬謝。
老王有些明白了。他向一位路人打聽:什么大檢查?這么興師動眾……路人看了老王一眼,口氣頗有些不屑:民生!知道嗎?民生?這詞兒耳熟,老王從電視上聽到過。民生,不就是老百姓的生計嗎?與大檢查有什么關(guān)系?老王又有些糊涂了……但老王終歸明白,無論如何,這油條攤兒是找不到了。中國老百姓,即使再老百姓,也深知“大檢查”的厲害。
老王終于尋得一個打發(fā)肚子的去處。這是一家火燒鋪,門面不大,生意卻紅火?!按髾z查”讓城管一個不漏地趕走了路邊的攤販,食客們就只好來擠這有門面的火燒鋪了。老板滿頭是汗,滿臉堆笑,心里不停地念“阿彌陀佛”。人們排起了長隊。不時有人“加塞兒”,不時被人斥責(zé),不時賠笑臉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趕著上班,到點了、到點了……老王雖然無須趕點上班,也難免焦躁。畢竟這排長隊的活兒至少扔下十年八年了。老王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抽到第四支上,才買到兩個肉餡火燒外加一碗豆?jié){。小餐桌早已被占滿。老王將豆?jié){碗放到窗臺上,倆指頭捏著那兩個油漬麻花的肉餡火燒,站著享用。父親節(jié)的早餐這樣打發(fā),老王心中不免生出幾分苦澀:這叫什么吃飯?簡直是罰站!就在老王苦澀著的時候,又有兩只飯碗放到窗臺上,一個聲音說:對不起,挨一挨、挨一挨……老王抬眼看看,面前是兩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土不洋、不工不農(nóng)的漢子。老王閃閃身子,讓出一腳之地。兩個漢子一邊狼吞虎咽,一邊竊竊私語。老王無心去聽,只言片語卻不時往他耳朵里鉆:“今天這活兒怕干不成了,你看那滿街的警察……”“哼,警察?你真是豬腦子。今天是什么日子?誰還顧得上咱們?放心吧……”“嘿,大哥就是大哥……”“今天上市的伙計挺多,小心下重了店……”
老王擦擦油光光的嘴,打著飽嗝,抬腳邁出鋪子門檻,心中敞亮了許多,父親節(jié)的快樂又找回一些。叼一支煙,點上,慢慢地吸,慢慢地走,慢慢地欣賞路邊的風(fēng)景:地面干干凈凈,樹木花草頂著晶瑩的露珠,空氣清新可人。老王心里說,大檢查也不是沒一點好處,眼下這份享受,不就是大檢查給的嗎?平日里誰見過?
老王回到他的柳鶯小區(qū)36座2單元302室,從腰間掏出鑰匙,往防盜門鎖孔中輕輕一插,還沒來得及轉(zhuǎn)動,門就自動開了。老王不由得一怔。小心進(jìn)屋,輕輕帶門,忐忐忑忑四下撒摸,第一眼就看見掛衣架上的衣服七零八落,有幾件還掉到了地上。老王心中明白了七八分。急匆匆往里走,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看看腳下,地板上一灘濁物,有臊氣撲鼻。老王想到了火燒鋪里兩條漢子的竊竊私語,大徹大悟:偷兒光顧過了,一無所獲,按照行規(guī),撒一泡尿以作紀(jì)念。
唉,這個父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