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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代隨葬金銀冥錢芻議

      2018-12-28 11:13:50劉澤嵐中山大學歷史學系
      中國錢幣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錢文通寶金銀

      劉澤嵐 (中山大學歷史學系)

      《漢書》云:“金有三等。黃金為上,白金為中,赤金為下?!盵1]自秦漢以來,人們常以金、銀、銅等幾種幣材鑄造貨幣。與金屬礦藏的稀缺程度一致,黃金被尊為一等貴重的幣材,白銀次之,銅、鐵等原料被廣泛熔鑄成市面流通的普通錢幣。建國以來的考古發(fā)掘中,多例從兩漢到明清的墓葬中都見有金、銀冥錢的發(fā)現(xiàn)。對比各朝代墓葬考古的成果可知,明代出土金、銀冥錢的墓例尤為豐富,筆者搜集各方面材料綜述如下(表1):

      表1 隨葬有金、銀冥錢的明代墓葬統(tǒng)計表

      根據(jù)現(xiàn)有材料,筆者梳理出明代墓葬中見有金銀錢隨葬的共40墓(地)例。從墓主人身份等級來看,這些隨葬有金、銀冥錢的明代墓葬基本都是帝后、皇族及妃嬪墓地,功臣、勛將墓地或貴族、名門墓地。關(guān)于明代隨葬金銀錢的研究,如李如森《中國古代鑄幣》、唐石父《中國古錢幣》等是綜論性著作,書中討論明代金銀錢的篇幅較少,且著重貨幣史的角度研究[43]。劉玉娥、許韶立主編的《錢幣考古文獻敘錄》是目前唯一的考古出土錢幣集成專著,但該書收錄材料的年代下限較早,訛誤亦頗多,對于明代隨葬金銀錢的墓例收錄尚有不全面之處[44]。王裕巽《明代金銀錢分類綜論》將部分墓葬出土的金銀錢納入討論范疇,但未進行重點闡發(fā)[45]。另外,楊琳和劉敏曾就“冥錢”的概念進行探討[46]。總的來說,大部分學者普遍重視貨幣史的研究,隨葬錢幣的情境分析則屬于考古學的范疇。情境(Context)觀念是考古學在接受特定社會思潮下的產(chǎn)物??铝帧惛H澹–onlin Renfrew)歸納情境的三項基本內(nèi)容為基體(matrix)、出處(provanance)和關(guān)聯(lián)(association),基體指周圍的物質(zhì)性環(huán)境,出處指在基體中的位置,關(guān)聯(lián)指與其他發(fā)現(xiàn)的共存關(guān)系[47]。值得注意的是,鄔紅梅《試談明墓中隨葬錢幣的使用制度》中已經(jīng)討論到了明墓出土錢幣的情境問題,但主要側(cè)重的是隨葬錢幣制度的探討[48]。筆者認為,這些墓葬中的隨葬金銀錢幣在出土位置、制作方式和錢文含義上仍有值得闡發(fā)的空間。

      金銀錢幣廣義上指以金、銀為材質(zhì)的、具有貨幣形態(tài)的鑄幣,但金錠、銀錠等屬于流通或具有貯藏性質(zhì)的貨幣,不具備“冥錢”的屬性,在生產(chǎn)者、制作方式和錢幣形制上都有其特殊性。因此本文所論述的對象,僅限于墓葬出土的具有圓形方孔形制的金銀錢幣,其中亦包括部分鎏金、銀的流通圓形方孔錢。

      一 金、銀冥錢的出土位置

      墓葬情境下的隨葬錢幣蘊含人為安排的擺放位置信息,亦會受墓主身份等級差異的影響,因而具有傳世錢幣所缺乏的研究價值。對墓葬出土錢幣的考察比單純“就幣論幣”的內(nèi)涵要豐富許多,特別在綜合對比各墓地的隨葬錢幣出土情境方面,還有較大的學術(shù)討論空間。上文總結(jié)40墓(地)例中,記錄顯示隨葬金銀錢有特殊出土位置的,可分為口含錢和墊背錢兩種,其中墊背錢出土情況常見有特殊排列。

      1. 口含錢

      戴廷仁夫婦墓中發(fā)現(xiàn)金冥幣1枚,用金箔片壓成凸字“長命富貴”,含于女墓主人口中。

      彭澤家族墓地中,一號墓彭澤棺內(nèi)出土“法輪回轉(zhuǎn)”與“開通冥路”金錢2枚,系口含物;彭澤妻子棺內(nèi)亦出土2枚,形制一樣。二號墓男棺出土口含金錢,女棺亦出土口含金錢。四號墓蕭氏棺內(nèi)出土口含金銀錢。

      寧獻王朱權(quán)墓中,墓主人口中含有1枚小金錢。

      陽新下莊明墓中,一號墓出土金壓勝錢1枚,呈金黃色。出于死者下牙床下面。

      可見,上述墓例中除彭澤墓地中見有墓主口含2枚金銀錢之墓例,其余均口含1枚金錢??诤?、銀錢事實上是古老葬儀中“飯含”的延續(xù),《說苑·修文》有載:“天子含實以珠,諸侯以玉,大夫以璣,士以貝,庶人以谷實。”[49]秦漢以降,飯含之禮有所變化,據(jù)宋代《書儀》載:“主人...以匙抄米實于尸口之右,并實一錢,又于左、于中亦如之”[50]這是宋代“飯含”的記載。飯含與沐浴是喪儀中的一環(huán),在銘旌、魂帛、吊酹賻襚、小殮及大殮殯之前。宋代飯含以錢三枚、米二升充盈死者口部,直到大殮殯畢不會取出?!稌鴥x》所載“飯含”之禮在明代被收錄在《性理大全書》與《明集禮》之中。《性理大全書》是明代的“百科全書”,明成祖親撰序言于卷首,頒行于南北兩京、六部、國子監(jiān)及國門府縣學。以金銀錢含于逝者口中,與“飯含”之禮在形式上雖有所區(qū)別,但仍屬于同一類行為。因此,明代的口含金銀錢葬俗在當時是有文本依據(jù)的。

      在彭澤家族墓地多座墓葬中,墓主人都口含金銀錢下葬。崔源家族墓地中,卻整體不見此種葬俗,反而以金銀錢墊背之葬俗比較流行。寧獻王朱權(quán)墓中既見有口含錢,亦有墊背錢??梢婋S葬金銀錢幣時并無固定的風俗,但家族墓地中可能有約定俗成的范式?!胺ㄝ喕剞D(zhuǎn)”與“開通冥路”等口含錢表達了生人的希冀,祈禱著逝者在通往冥界的過程中,能夠破除障礙并順利輪回轉(zhuǎn)世。

      事實上,明墓中零星發(fā)現(xiàn)金銀錢幣的墓例不在少數(shù)。但是由于盜掘、擾動,尸體保存不善或考古發(fā)掘記錄不詳?shù)仍?,原本的埋藏情境有許多已不得而知。筆者認為明墓中存在口含金銀錢的墓例,應(yīng)遠不止上述可以確定的4例。目前錢幣收藏界習慣將形制輕薄、鑿印文字的明代金銀錢稱為口含錢。跟據(jù)考古資料可以確定,這類錢幣并不全是口含錢,有些發(fā)現(xiàn)于墓主人胸部、腿部、腰部等位置,如陽新下莊明墓一號墓出土銀厭勝錢位于兩小腿骨和胸部處,蘭州上西園明墓主室男尸腰部發(fā)現(xiàn)1枚金幣;亦有不在墓葬中發(fā)現(xiàn)的案例,如1989年江西樂安敖溪鎮(zhèn)明鐵珠塔塔基底部中,出土“永鎮(zhèn)萬年”金銀幣各1枚[51]。

      2. 墊背錢

      明定陵中,在萬歷帝尸下床褥上綴有“吉祥如意”金錢17枚。孝端后王氏棺內(nèi)發(fā)現(xiàn)100枚“消災(zāi)延壽”金錢,綴于尸體下一件褥子上。類似的葬俗也發(fā)現(xiàn)在孝靖后王氏棺內(nèi),孝靖后尸體下鋪有填棉的錦褥,褥下鋪紙錢,再下又鋪銅錢一層,皆為“萬歷通寶”。此外,萬歷帝和孝端后尸體下的各層墊褥上,散亂放置192枚鎏金銀錢。

      董四墓明妃子墓一號墓段妃棺中,出土洪武通寶背十一兩、天啟通寶、天啟通寶背“金五錢” 等隨葬錢幣200余枚。其中天啟通寶背“金五錢”表面鍍金。發(fā)掘報告稱“完全出在段妃棺中,好像原來鋪在棺底上”。

      益莊王朱厚燁夫婦墓中,朱厚燁棺木中出土7枚金幣,以金絲焊成卦象,排列以北斗七星狀。王妃王氏棺中出土金錢7枚;繼妃萬氏棺中,出土金、銀幣各7枚,在每枚金幣下,各墊有1枚與金幣相仿的銀幣。二妃金銀錢幣出土情況與朱厚燁棺中情況類似。

      魯荒王墓中,19枚“洪武通寶”金冥錢出于館內(nèi)褥下。

      寧獻王朱權(quán)墓中,尸下布帛上分兩排列有12枚大金幣,每行6枚。

      益宣王朱翊鈏夫婦墓中,朱翊鈏棺內(nèi)尸下墊有絲綿褥和草席,下面笭板上透雕7個圓孔,孔內(nèi)鑲嵌金、銀錢,排成北斗七星。李英姑棺內(nèi),尸下墊織錦綿褥,褥上散放銅錢和銀箔錢。

      崔源家族墓地中,八號墓中崔勝棺底出金箔錢6枚、銀箔錢20枚,放置較有規(guī)律。李安棺底上有金箔錢3枚,銀箔錢6枚。

      墓葬中以錢幣墊背的現(xiàn)象在明代以前亦多見墓例,其含義不甚明確。明代墓葬中以金銀錢墊背的墓例,如明定陵孝端后王氏棺、董四墓明妃子墓一號墓段妃棺、寧獻王朱權(quán)墓及崔源家族墓地八號墓等,屬于“整齊排列”的墊背錢現(xiàn)象。但這些墓例所見金銀錢在數(shù)量和排列方式上都不盡相同,因此僅能認為它們反映了人為的特殊安排,若進一步探析其意義仍需等待更多考古資料的出現(xiàn)。

      較為特殊的是,明代貴族墓葬中存在在墓主尸身下墊以北斗七星圖的葬俗,且常以金銀錢幣作為排列的元素。益莊王朱厚燁夫婦墓及益宣王朱翊鈏夫婦墓為此葬俗提供了考古資料。魯荒王朱檀墓中,墓主身下褥上有19枚“洪武通寶”金錢。褥底下是一層笭板,板上雕北斗七星圓孔。朱厚燁及朱翊鈏棺木中排列成北斗七星狀的金幣皆有如出一轍的工藝及圖案,以金絲焊成卦象,體現(xiàn)了時人對風水玄學的信仰,以及道教元素在喪葬中的重要性。

      此外益藩羅川王族墓發(fā)現(xiàn)銀幣7枚,面均有1篆文(圖1)。筆者釋讀為“虛、斗、危、牛、室、壁、女(“壁”存疑)”。益藩羅川王族墓所見銀幣雖沒有“以七星排列”的記錄,但以北方七宿之星宿名鑄于錢上。兵部尚書趙炳然夫婦墓一號墓棺底內(nèi)有北斗七星圖,星呈桃子形(圖2)。這兩個墓例所見有關(guān)北斗七星的葬俗,與前面以墊背錢幣作星圖的內(nèi)涵是一致的。有明一代,最高統(tǒng)治者大多與道教有不解之緣。自太祖朱元璋以來,正統(tǒng)帝、成化帝、弘治帝、正德帝等都有著不同程度的尊道行為,并在“道教皇帝”嘉靖帝時達到了頂峰。這些墓葬中流行的尊道葬俗,既可能是特定時期的社會風氣使然,又可能是明代社會“上行下效”的結(jié)果。

      圖1 益藩羅川王族墓北方七宿銀幣

      圖2 趙炳然夫婦合葬墓M1棺底摹本

      此種葬俗在宋代《家禮》卷四《喪禮·治棺》中有載:“……煉熟秫米灰鋪其底,厚四寸許,加七星版,底四隅各釘大鐵環(huán),動則以大索貫而舉之。”[52]明代奉行宋理學,《家禮》被收錄在《性理大全書》中。因此,明代以北斗七星圖為死者墊背的葬俗在當時也是有文本依據(jù)的。

      二 金、銀冥錢的制作方式

      黃金和白銀都是幣材中的貴金屬。在墓葬中所見,制作成圓形方孔形制的“冥錢”,都不具備銅鐵鑄幣“行用錢”的流通性質(zhì)。此外,部分墓例表明,金、銀冥錢具有一致的隨葬屬性,如彭澤墓地四號墓蕭氏棺內(nèi)出土口含金銀錢;以及益莊王朱厚燁夫婦墓繼妃萬氏棺木中出土的每枚金幣下,各墊有一枚與金幣相仿的銀幣等。因此,筆者在討論金、銀冥錢的類型時,不以材質(zhì)進行區(qū)別,而是從其制作方式和錢文內(nèi)容上進行劃分。

      剪鑿壓印法。明定陵出土的“吉祥如意”“消災(zāi)延壽”金錢是模壓制成,同出的鎏金銀錢是用整塊鎏金銀板裁剪而成。戴廷仁夫婦墓所出“長命富貴”金冥幣,系用金箔片壓成凸字錢文。益定王朱由木墓中所出8枚金幣,錢文和內(nèi)外郭有明顯的鑿制痕跡,如“金光接引”金錢(圖3)。中山王徐達家族墓所出金、銀冥錢,錢文“天下太平”系模壓而成,與鑿制原理相同。蘄國公康茂才墓所出冥錢2枚,均用金片壓制而成。黔國公沐昌祚、沐睿墓所出金、銀冥錢品種多樣,據(jù)發(fā)掘報告所述皆為壓印制成。南京市板倉村明墓所出21枚金冥錢,面文“長命富貴”均用同模壓制而成。陽新下莊明墓所出金壓勝錢,正面文字與花朵的制作方法,均為壓印。

      鏨刻錢文。武清侯李偉夫婦墓所出小金錢,錢文“大義通寶”為刻劃而成。蘭州上西園明墓主室男尸腰部所出金幣,錢文“法輪轉(zhuǎn)回”是鏨刻而成。溫州知府陸潤夫婦墓所出方孔錢形金飾,正面陰線錢文為刻制而成。洛陽東花壇明墓所出金錢系用金板鑿磨成圓形,面文“消災(zāi)解厄”,背文“永壽延福”,為楷體陰刻。崔源家族墓中出土金箔錢41枚,用薄金片剪成,其面文與紋樣系鏨刻而成。兵部尚書趙炳然夫婦墓所出土金、銀幣,面文為刻制而成。芷江垅坪明墓出土金幣3枚,皆薄如紙,面文刻制而成。蘄春西河驛石粉廠明墓所出金冥錢,正面陰刻“天界早生”四字與外圈。魯荒王墓所出“洪武通寶”金冥錢,其錢文及線條皆為鏨刻而成(圖4)。

      圖3 益定王朱由木墓“金光接引”金錢

      圖4 魯荒王墓“洪武通寶”金錢

      圖5 益莊王朱厚燁夫婦墓卦象金錢

      鑄造成形。益藩羅川王族墓所出七星銀幣,根據(jù)其形制可排除剪鑿和鏨刻成形,似為鑄造而成。在益莊王朱厚燁夫婦墓中所出21枚金幣與7枚銀幣,錢文用截面為長方形的小段金絲焊成卦象,綜合了鑄造與焊接等多種工藝(圖5),具有同樣制作工藝的金銀錢也見于益宣王朱翊鈏夫婦墓與益藩淳河王朱常汭夫婦墓中。洛陽東花壇明墓所出銀質(zhì)“萬歷通寶”系鑄造而成。李新齋家族墓中,李先芳夫婦墓出土金冥錢1枚(圖6),發(fā)現(xiàn)于墓主人腹部。該冥錢直徑5.5厘米,正面上下應(yīng)為圖案化的文字,左右為浮雕式圖案,外圈有精整聯(lián)珠紋和弧紋。浮雕式圖案凸面平滑,圖案細節(jié)豐富,筆者推斷該錢亦為鑄造而成。

      鍍金、鎏金。經(jīng)過此類工藝制作的金銀冥錢發(fā)現(xiàn)較少,如董四墓明妃子墓所出天啟通寶背“金五錢”表面鍍金;益莊王朱厚燁夫婦墓中,朱厚燁、王氏和萬氏棺中所出卦象錢均為鎏金銀錢。

      可見,金、銀冥錢在制作方法上以剪鑿壓印與鏨刻為主,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金、銀本身較低的硬度和良好的延展性。從上述墓例可知,剪鑿壓印制成的金、銀冥錢通常薄如紙片,徒手可以折彎,這更加強調(diào)了它們本身“冥錢”的屬性,也反映了制作過程中對貴金屬的顧惜。通過剪鑿壓印制作金、銀冥錢,需要用以鑿制或壓制的模具,多組具有同模痕跡的隨葬冥錢都表明模具是可以重復(fù)使用的。武略將軍墓金冥錢僅厚0.02厘米;陽新下莊明墓金壓勝錢最薄者厚0.05厘米;洛陽東花壇明墓金壓勝錢厚0.07厘米。從被剪鑿壓印的冥錢厚度來看,實現(xiàn)這種物理變化的模具并不需要以金屬制成,有可能是木刻而成。這些模具至今沒有發(fā)現(xiàn)遺留下的實物,但從多例隨葬冥錢中可見字風粗獷、不甚精整的面文,可能是由非專業(yè)的工人匆忙手制。這些精美程度稍有欠缺的面文,也多見于鏨刻而成的冥錢,顯示了此類冥錢的制作屬于民間自發(fā)的行為,是缺乏精良的技術(shù)與手工傳統(tǒng)的。

      不同的制作方法所需成本有較大的差異,這種差異昭示著等級的差別。僅從模壓制成的冥錢來看,明定陵中所見“吉祥如意”“消災(zāi)延壽”金錢的制作工藝就比其他墓葬中所見同類品精良許多(圖7)。益莊王朱厚燁夫婦墓與益宣王朱翊鈏夫婦墓中所見金、銀冥錢,具有高度相似的形制,可認為是皇室專供的隨葬冥錢。它們在制作方法上也和其他貴族、勛爵、平民等墓葬所見冥錢不一樣,至少包含了金銀冷鍛或裁剪(小段金絲截面為長方形)、焊接以及鑄造(錢體本身)三種工藝。呂瑟《明朝小史》載:“(景泰)帝時初開經(jīng)筵,每講畢,必命中官布金錢于地,令講官拾之以為恩典?!盵53]可見,宮廷中有賞賜專用的金錢。益莊王與益宣王墓中出土的冥錢有可能亦為宮廷御制,亦可能就是賞賜用錢。此類金、銀錢制作精整,面文高聳,形制統(tǒng)一,所需成本巨大,不是普通人家可以逾越的。

      圖6 李先芳夫婦墓金冥錢

      圖7 明定陵“消災(zāi)延壽”“吉祥如意”金錢

      三 金、銀冥錢的錢文

      與流通行用錢不同,一般來說制作金、銀冥錢的主體是民間而非官方,因此不存在式樣、成色與面文的限制。冥錢上的面文是多種多樣的,通過分析不同的錢文內(nèi)容,可以探究制作者寄托在冥錢上的思想。

      第一類錢文是吉語錢(表2),通常表示對生者命運的關(guān)懷。這些金、銀冥錢大多都是為隨葬專門制作,并不用于流通,在上文已有所論及。從專門為隨葬而制作的冥錢中發(fā)現(xiàn)為生人祈禱的錢文,是一件有趣的事情。這表明人們寄希望于逝者的隨葬品中,認為這些吉語錢被逝者帶走(置于棺槨內(nèi),或口含)后,會為生人個體、家庭以至家族提供保佑。這些吉語在不同墓葬中有所重復(fù)或變體,表明這是當時習慣的用語,但在制作冥錢時沒有固定的范式。眾多錢文中,諸如“消災(zāi)延壽”“吉祥如意”“福壽康寧”“壽比南山”等體現(xiàn)了對生人陽壽的期許;“爵位高升”“消災(zāi)解厄”“天下太平”等體現(xiàn)了對官祿榮華的追求,以及對世道和諧的希冀。這些錢文對逝者而言是沒有意義的,卻與生者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

      表2 吉語錢文

      第二類錢文是對死者往生天界的壓勝語,其中包含部分佛道用語(表3)。這些壓勝用語明顯不為生人準備,而是受用于墓葬中準備前去另一個世界的逝者?!伴_通冥路”顯示了人們對死后旅程的看法,即存在“冥路”這一階段,需要辟去不祥、防兇避險以使逝者順利地通往下一程?!摆ぶ惺沼谩笔巧呦M耪咴凇摆ぶ小笔澜鐑?nèi)得以繼續(xù)使用金、銀錢幣。對死后世界的稱呼,在冥錢中還見有“仙界”“天界”和“生天”等。壓勝錢文中的“法輪”,表明人們接納佛教六道輪回的概念,并融入了傳統(tǒng)的生死觀中?!盎ㄩ_見佛”“愿生西方”“太平吉利”“悟無生忍”“上品蓮臺”冥錢同出于吳縣洞庭山明許裕甫墓中,皆為佛教用語,其中不乏佛教典故。這表明墓主人許裕甫很可能信仰佛教,并以佛教的世界觀展開死后世界的藍圖,強調(diào)“頓悟”“虛無”和“忍”的品質(zhì),并愿輪回轉(zhuǎn)世降生在西方極樂世界。同樣,益定王朱由木墓的“徑上西天”“金光接引”冥錢也具有相似的內(nèi)涵。

      表3 壓勝錢文

      第三類錢文是模仿行用錢面文,通常鏨刻、模壓以年號,其中包括部分模擬通寶樣式的紀年錢(表4)。此類冥錢有與明代或前代行用錢完全一致的錢文,如“明道通寶”“萬歷通寶”“天啟通寶”“洪武通寶”“嘉靖通寶”等,亦有不相同者。然而,其它錢文也很明顯顯示出其與行用錢的聯(lián)系。明代行用錢以年號和“通寶”兩部分組成,“洪武保正”“弘治保辛”“正統(tǒng)保太”“太平而元”“大定正平”等系略去“通寶”,改成其它吉語而成。且這些冥錢形制一致,可知錢文所示年號并非制作年代,這些錢應(yīng)是一起制作的。“丁丑通寶”顯示了將年號改成干支紀年,保留“通寶”形制的例子。因此,此類冥錢是從行用錢脫胎而來,因而具有一部分行用錢的意義,象征著金銀制成的“貨幣”。

      表4 通寶錢文

      其他錢文所見墓例較少,為個案。如益藩羅川王族墓出土冥錢錢文為星宿名(圖2);益莊王朱厚燁夫婦墓冥錢正面所焊文字有“魁”及“文、武、以、廉、破、貪、祿”;益莊王朱厚燁夫婦墓與益宣王朱翊鈏夫婦墓中所出土金、銀冥錢,以八卦圖象作為錢文。上述幾例墓葬的規(guī)格都非常高,金、銀冥錢皆成套隨葬。關(guān)于這些錢文的意義,在上文已論及,此處不再贅述。另有趙炳然夫婦合葬墓出土的“趙門楊氏”“貞節(jié)賢良”冥錢,也是比較特殊的例子,此二枚冥錢都是對逝去命婦的褒揚。另有寧康王女菊潭郡主墓中出土的金冥幣,鏨有“菊潭郡主”四字,是以墓主人身份作為冥錢錢文的個例。

      一些金、銀冥錢沒有面文,僅有線條組成的簡單圖案。如明憲宗孝貞皇后王氏家族墓四號墓所出金冥錢,方穿外有四內(nèi)連弧紋;溫州知府陸潤夫婦墓出土方孔錢形金飾,其圓內(nèi)為四連弧紋。明昭勇將軍戴賢夫婦墓出土背平素,面為四瓣吉祥圖案的金、銀冥錢。這些冥錢的紋樣出于同樣的母題,部分可能會稍作變化(如在外郭捶打一圈聯(lián)珠紋)。這種母題在古代的行用錢中就有出現(xiàn),如東漢靈帝的“四出五銖”,北魏“永安五銖”背四出紋者,皆在錢背自內(nèi)穿四角探出一線延伸到外郭。后來盛行的“寶錢文”亦和這些冥錢如出一轍。因此,具有這種母題的金、銀冥錢,都是脫胎于行用錢樣式、制作較為簡陋的隨葬錢幣。

      還有不少隨葬金、銀冥錢是光素無紋的。如蘄國公康茂才墓出土無字冥錢;鄧府山明佟卜年妻陳氏墓出土方孔素面錢;明憲宗孝貞皇后王氏家族墓出土光素無紋銀冥錢20余枚;寧獻王朱權(quán)墓出土素面冥錢;湖南望城螞蟻山明墓出土無字冥錢等等。這類冥錢相對于上述其他種類冥錢,在制作上都更加粗略,保存亦多不完好。

      小結(jié)

      在本文中,筆者從明代墓葬中篩選出40例見有金銀錢隨葬的墓葬(墓地)。墓葬出土的具有圓形方孔形制的金銀錢幣是本文的研究對象,筆者從隨葬金、銀冥錢的出土位置、制作方式和錢文含義上分別探討。

      筆者認為,墓葬情境下的出土金、銀冥錢,可分為口含錢和墊背錢兩種。其中口含金、銀錢事實上是古老葬儀中“飯含”的延續(xù),且明代的口含金銀錢葬俗在當時是有文本依據(jù)的。墊背錢出土情況常見有特殊排列,比如普通的整齊排列和“北斗七星圖”。這類葬俗體現(xiàn)了時人對風水玄學的信仰,以及道教元素在喪葬中的重要性。這些墓葬中流行的尊道葬俗,與當時社會的“崇道”風氣息息相關(guān)。同樣地,以北斗七星圖為死者墊背的葬俗在當時也有文本依據(jù)。

      金、銀冥錢的制作,是通過剪鑿壓印、鏨刻錢文、鑄造成形、鍍金銀或焊接等工藝制成的。通過分析剪鑿壓印和鏨刻的冥錢制作過程,筆者認為這種制作大部分是民間自發(fā)的行為,缺乏精良的技術(shù)與手工傳統(tǒng)。不同的制作方法所需成本有較大的差異,這種差異昭示著等級的差別。明代宮廷制作的金銀錢幣在錢幣規(guī)格和制作成本上都是民間無法逾越的。

      冥錢的錢文,包含了體現(xiàn)對生者命運關(guān)懷的吉語錢文,對死者往生天界之期許的壓勝錢文和模仿行用錢的錢文等。吉語錢文和壓勝錢文帶有明確的關(guān)懷對象,單獨以生人或者逝者作為目標。一種沒有面文,僅有線條組成的簡單圖案的冥錢源于行用錢“四出紋”,和傳統(tǒng)裝飾紋樣“寶錢紋”如出一轍。光素無紋的冥錢亦不在少數(shù),與具備其它制作工藝的冥錢相比,其等級最次。

      注釋:

      [1] (漢)班固:《漢書》卷二四下《食貨志第四下》,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上冊第970頁。

      [2] 后文所引墓葬出土物信息,皆引用自此表中尾注標示的著作、期刊或報刊,遂不再標注,特此說明。

      [3]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等:《定陵·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

      [4] 考古研究所通訊組:《北京西郊董四墓村明墓發(fā)掘記—第一號墓》,《文物》1952年第2期。

      [5] 張先得、劉精義、呼玉恒:《北京市郊明武清侯李偉夫婦墓清理簡報》,《文物》1979年第4期。

      [6] 南京市博物館:《江蘇南京市板倉村明墓的發(fā)掘》,《考古》1999年第10期。

      [7] 南京市博物館:《明中山王徐達家族墓》,《文物》1993年第2期。

      [8] 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員會:《南京中華門外明墓清理簡報》,《考古》1962年第9期。

      [9] 南京市博物館:《江蘇南京市明蘄國公康茂才墓》,《考古》1999年第10期。

      [10] 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員會:《南京太平門外崗子村明墓》,《考古》1983年第6期。

      [11] 南京市博物館、雨花臺區(qū)文管會:《江蘇南京市鄧府山明佟卜年妻陳氏墓》,《考古》1999年第10期。

      [12] 南京市博物館:《江蘇南京市明黔國公沐昌祚、沐睿墓》,《考古》1999年第10期。

      [13] 遼寧省博物館文物隊、鞍山市文化局文物組:《鞍山倪家臺明崔源族墓的發(fā)掘》,《文物》1978年第11期。

      [14] 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上海明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114-122頁。

      [15] 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蘭州市蘭工坪明戴廷仁夫婦墓》,《文物》1998年第8期。

      [16] 甘肅省博物館:《蘭州市上西園明墓清理簡報》,《考古》1960年第3期。

      [17] 甘肅省文物管理委員會:《蘭州上西園明彭澤墓清理簡報》,《考古通訊》1957年第1期。

      [18] 山東省博物館、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魯荒王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年。

      [19] 洛陽市文物工作隊:《洛陽東花壇三座明代墓葬》,《中原文物》1984年第3期。

      [20] 陳欽源、王良田:《河南商丘市發(fā)現(xiàn)明武略將軍墓》,《華夏考古》2008年第1期。

      [21] 邵磊、駱鵬:《明憲宗孝貞皇后王氏家族墓的考古發(fā)現(xiàn)與初步研究》,《東南文化》2013年第5期。

      [22] 南京博物院:《江蘇吳縣洞庭山發(fā)掘清理明許裕甫墓》,《文物》1977年第3期。

      [23] 常州博物館:《江蘇常州懷德南路明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13年第1期。

      [24] 常熟博物館:《常熟市虞山明溫州知府陸潤夫婦合葬墓發(fā)掘簡報》,《東南文化》2004年第1期。

      [25] 參見江西省博物館、南城縣博物館、新建縣博物館、南昌市博物館:《江西明代藩王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年,第5-14頁。

      [26] 《江西明代藩王墓》第15-16頁。

      [27] 《江西明代藩王墓》第18-22頁。

      [28] 《江西明代藩王墓》第24-26頁。

      [29] 《江西明代藩王墓》第27-29頁。

      [30] 《江西明代藩王墓》第86-131頁。

      [31] 《江西明代藩王墓》第133-148頁。

      [32] 《江西明代藩王墓》第149-150頁。

      [33] 《江西明代藩王墓》第152-155頁。

      [34] 《江西明代藩王墓》第156-163頁。

      [35] 江西省文物工作隊:《明昭勇將軍戴賢夫婦合葬墓》,《考古》1984年第10期。

      [36] 大沙鐵路陽新工段考古隊:《陽新楓林鎮(zhèn)兩處宋、明墓葬發(fā)掘簡報》,《江漢考古》1991年第2期。

      [37] 蘄春縣博物館:《蘄春縣西河驛石粉廠明墓清理簡報》,《江漢考古》1992年第1期。

      [38] 芷江縣文物管理所:《湖南芷江垅坪明墓清理簡報》,《考古》1992年第3期。

      [39]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望城縣文物管理局:《湖南望城螞蟻山明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07年第12期。

      [40] 四川省博物館、劍閣縣文化館:《明兵部尚書趙炳然夫婦合葬墓》,《文物》1982年第2期。

      [41] 蚌埠市博物展覽館:《明湯和墓清理簡報》,《文物》1977年第2期。

      [42] 王衛(wèi)東、鮑雷:《歙縣清理明代墓葬》,《中國文物報》1994年5月29日。

      [43] 參見李如森:《中國古代鑄幣》,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8年。唐石父:《中國古錢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其他學者關(guān)于貨幣史、錢幣學的類似著作頗豐,不再繁列。

      [44] 鄭州師專中原文化研究所:《錢幣考古文獻敘錄》,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

      [45] 王裕巽:《明代金銀錢分類綜論》,《中國錢幣》2003年第4期。

      [46] 參見楊琳:《冥錢考》,《文獻》1997年第3期。劉敏:《冥錢瑣談》,《四川文物》1997年第2期。

      [47] 轉(zhuǎn)引自徐堅:《時惟禮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89頁。原引自Colin Renfrew and Paul Bahn, Archaeology: Theories, Methods and Practice, P.42, New York: Thames and Hudson, 1991.

      [48] 鄔紅梅:《試談明墓中隨葬錢幣的使用制度》,《中國錢幣》2006年第3期。

      [49] (漢)劉向:《說苑》卷十九《修文》,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六九六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72頁。漢)劉向:《說苑》卷十九《修文》,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六九六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72頁。

      [50] (宋)司馬光:《書儀》卷五《喪儀一》,《叢書集成初編1033-1041》,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53頁。

      [51] 梅紹裘:《樂安收集兩枚“永鎮(zhèn)萬年”古幣》,《南方文物》1989年第3期。

      [52] (宋)朱熹:《家禮》卷四《喪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一四二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548頁。

      [53] (明)呂毖:《明朝小史》卷八《景泰紀》,清初刻本,哈佛燕京圖書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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