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立波
漁寮灣出海,或新年獻辭
(仿勒內(nèi)·夏爾)
嶄新的鐵錨齊刷刷站立在堤壩上,等待
被拋入大海。這接近于一種測試:
那充滿風暴和鹽粒的手掌。
這同樣是一個隱喻:詩,就是勞作。
當船頭犁開海的皮膚,
我看到海風給每一位詩人梳出新的發(fā)型。
這個早晨,是無數(shù)個早晨中的一個。潑濺的波浪
打在我的臉上,卻在構(gòu)成另一種反駁:
這是唯一的一個早晨。
它們一次次地撲過來,
但并不是真的要把我們奪走,
而僅僅是為了在破碎之后返回。
海浪,用破碎拼寫了大海的完整。
導航儀上,遠方的島嶼像一只牡蠣,
攥緊有待撬開的秘密;
那細弱的航線靜脈般伸展,
藍色的血在安靜地運送。
新的語種在誕生。一如礁石上的那些貝類,
仿制出一片密集的星空。
一種暈眩,在古老的祝福中
——當光線像錨索咬住深處的淤泥。
船夫的臉,在背光中,如同翻耕過的凍土。
皺紋像時間鑿出的吃水線,在新年第一天,
向新鮮的海水發(fā)出邀請。
……島最終拒絕了我們。
島的拒絕,同時也是詞的拒絕?
而纜繩沉默。身體里的那片海在說,
“鷹在未來”。
夾在圣經(jīng)里的藥丸
這是一張我從未見到過的書簽:
七粒淡藍色的藥丸,
安靜地排列在一塊塑鋁藥片板上,
像七顆星星,在沉睡的詞語中間躺下來。
但它們并沒有真正地睡去。
它們無意中參與了一次禱告,
那嘹亮的祈禱詞后面,
必然有一張緘默嘴唇的囁嚅。
在整齊的分布中,那多出來的一粒,
像一個奇數(shù)的約伯,
保持著對命運的懸置與質(zhì)疑。
一個中分化的銳角,在長久的吁求中被構(gòu)成。
“強辯的,豈可與全能者爭論么?”
“必然?非如此不可么?”
那是五月的午后。
母親做完手術(shù)從醫(yī)院回來的第七天。
在服藥前,她讀完《約伯記》的某個章節(jié)后,
隨手把這板藥丸夾在了書頁間。
七粒藥丸,誕生于偶然。
七個被隔絕的詞,
彼此孤立,
又緊緊聚攏。
再沒有比這更神秘的約會了,
它們無意中參與了一場艱難的對白。
但自從圣書的上卷與下卷合上,
辯駁便已經(jīng)失效。
因為神,誕生于化學的匱乏。
一張我從未見到過的書簽誕生于爐灰里的順服。
論灰燼作為唯一的禮物
假道一種幻覺,我輕易地跨越了山脊
仿佛一滴松脂一瞬間治愈了
風景的痼疾。修辭的松針
在天空的蔚藍里接受云朵的招安
只有死者跟死者的交談,超越了時間的
碑石,并且一再獲得山風的寬恕
一條蜥蜴從墓碑下爬出
像過時的閃電,照亮橘子內(nèi)部的主義
一冊苔蘚覆蓋的語錄里,小徑轉(zhuǎn)彎
戴禮帽的“純潔性”已恭候多時
那一刻,我差點叫出它的
名叫“正當性”的孿生兄弟
從來沒有哪一座山,有如此多的墓冢
我像是在幽靈的隊列里穿行,仿佛
志士仁人已習慣于被打擾,鐵銹味的鳥鳴
仍在固執(zhí)地為鬼魂代筆。唯一
被免予拆遷的是饑餓的地獄
它只能由定律、罪和黑暗的心喂養(yǎng)
灰燼懂得沉默,尚未完工的鎖鏈
只為革命而定制。飛蛾槭扮演的刺客
在一種虛無的語法里,繼續(xù)為那場
失敗的行刺辯護。而找不到的
寺廟深處逸出的木魚
一聲聲,超度鶴眼里溺死的塔影
七月哀歌
(題Z.A.Z的一張照片)
正午的陽光下,量尺蟲
在丈量陰影的長度。
當無名的但丁從地獄旅行歸來,
詞語,捧回自己微涼的
骨灰。
疲憊的西湖像一張過時的唱片,
一圈圈漣漪,
像從此廢棄的鎖鏈,
刻錄出知了持續(xù)的轟鳴。
哀樂開始循環(huán)播放:那鋸齒狀的音節(jié)。
波浪在倒帶。
一個口吃的宇宙在口述:
一部被永恒所遺忘的回憶錄里,
那溢出的、剩余的的部分。
天鵝在鋼琴聲里凍住。
鹽粒,被淚水連夜運回鹽庫。
當蜻蜓輕點水面,試圖稱量圣徒的血,
一根翠綠的唱針,扎入
那轉(zhuǎn)瞬即逝的紋道,
像是要憑空抓住
一種禁忌。一個不能說出的病句。
一只痛苦中碎裂的聲盤。
枯荷的幾何學
我偏愛那些枯萎的事物。
它們正從這個世界加速撤離。
它們只迷醉于一種
向內(nèi)斂縮的宗教。
減去生長的沖動,
減去擴張的欲望,
只剩下迷亂的線條,
用于描摹虛無的草圖。
垂下的蓮蓬,像一次哀悼,
一顆向衰老致敬的頭顱。
方形,圓形;
拱形,菱形;
三角形,新月形;
……而最后被我辨認出來的
竟然是一顆心的形狀。
在枯荷的幾何學里,
一種情感的力量,
仍然在形式中,
在一種“否定的激情”中,
再次得到肯定。
沿途所見
我知道導航儀把我?guī)?,不是三月?/p>
而是十二月。這是否意味著
我要會面的是十二個凜冽的詞?
盡管油菜花已經(jīng)開放,它們還是去年的樣子。
一只固執(zhí)的蜜蜂緊盯住我不放,
那古老的敵意,顯然還在磨亮一枚
我去年寫到過的針:抑或,是一次偶然性,
一個比蜜還甜的瞬間,
一個隱秘的針孔?
當然,在一首被我丟棄的詩里,
我還寫到過春天的監(jiān)獄,猩紅的鐵,堵塞的鼻竇;
寫到過銀行門口的雪,格律的權(quán)杖,攝像頭下的耶穌;
寫到過萬古愁,小叔房,可疑的準星……
一年了,詛咒的發(fā)條還在擰緊,
這些失散的詞匯,似乎依然在互相尋找,如同
一個淘氣的小男孩,在逼仄的客廳
搭建存放“自我”的帳篷。
蕨菜漸漸松開拳頭,但不代表放棄抗議;
沉舟已被運走,病樹卻還在苦苦醫(yī)治春天。
餐桌上,去年朗誦過的沃爾科特,
剛剛趕赴一只白鷺的約會。
沿途如你所見,沒什么特別的變化,
只有江堤下,多出了一個垃圾場。
我看到了一輛童車,一張床,一組劣質(zhì)的沙發(fā),
一個看不見的家庭被再次拼裝。
我看到了兩只輪胎,它在想象中,碾過
失去的土地。還有一副拐杖,似乎要掙扎著站起來,
遞給我一截假肢,一個用于祈禱的膝蓋。
最終,我見到了十二位詩人,他們依然妖嬈,
像十二個月份,卻在同一個月份相見。
當然,你可以說今年多出了兩個
月份:唐晉和可紅;你可以說
還來了兩個更幼小的月份:安寧和天米。
因此你可以說,遠足有了更廣泛的合法性,
波浪也找到了新的繼承人。而我
仍然試圖“去成為”,我知道那意味著
從沮喪中接受中年的積雪,
從灰鵝的啼鳴中減去歌唱的駱賓王。
我知道杜甫會遲到,甚至酒過三巡,
他還在路上,為千朵萬朵那肆意的潑濺所迷戀。
他制造了一次漢語的迷航,懷抱
一臺早已失靈的導航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