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亞群
梅子樹的西側是芙蓉花,像一頂巨大的花傘,即使是冬天它也不改“撐”的動作,高高舉著,似乎呵護是它畢生的追求。梅子樹的東邊是梔子花,每年開出滿樹的花,花一圈,樹往外長一圈。不過,我注意到它每年長不了多少,物業(yè)總喜歡把它修剪成一個球。
梅子樹在芙蓉與梔子花間抽葉、開花、結果,像是躲在它們的怒放底下默默履行它的日常。作為植物的它,自然不會在乎我的目光,更不會在乎我的目光里是否藏著敬仰,它習慣了自顧自地生長。它的日常,其實也是我的日常,只不過它在花壇里我在樓上,它往大地深入扎根,我卻浮于蕓蕓眾生。
梅子樹的對面花壇里有一棵柿子樹,每年五月份開花,四瓣,淡黃色,似乎藏在枝葉間。因長得茂盛,像披成了樹冠。我從底下走過,總會忍不住瞧上幾眼,一顆顆青澀的小柿子躲在枝葉下。有時,我也會沒來由地想到山上的柿子樹,它們站在山上,人們看它得昂首,它也昂首著,向天空也向星空,一身遒勁,像一個人的資歷一樣擺在那兒。
每到九月底,有人會鉆進柿子樹底下,她們在摘柿子。我忍不住會看她們,偶爾她們也會看看我,目光里全是陌生,像是隔了一堵墻。這棵柿子樹是二樓姓馮的主人植種的。他住進小區(qū)的時候,他讓果樹也住了進來。所以,那些摘柿子的女人跟柿子的主人更沒有關系。
那天,我與先生扛著一箱沉重的書上樓。上一樓時先生倒著上樓,我跟他隔著二級臺階,用手攀著書箱的兩只角,準確地說是托著書箱,先生在上面拽著,所有的重力都在先生那兒。倆人吭哧吭哧爬上二樓時,在樓梯的轉角靠了一會兒,倆人你看我看我,我看看你,連想表達的意思都沒有,只有大口大口的喘氣。這時二樓的門突然開了,出來一個人,手上拿了幾株樹苗,還有一把鎬。我當時覺得很有趣,這新房子的主人想必來自農(nóng)村吧,連鎬這樣的農(nóng)具都會搬進屋里。他一手攥著樹苗一手拿著鎬地推門出來,門前一下子變得逼仄起來。我跟先生不好意思地沖他笑了笑,意欲朝三樓走。他忙退回門里,并隨手把門虛掩了半扇,鎬“咣當”一下撞到了防盜門上。我們把書箱擱在梯沿上,倆人換了一下位置,我在前面,先生在后面。這換檔的過程中門里的主人探出頭來,問我們要不要幫忙,幾株樹苗斜傍著他,像個半邊的書引號。我倆趕緊道謝,然后一步一步向上挪,像是扛了一袋谷子。
我跟先生終于把一箱書扛進了家里,稍微歇息后我倆再次下樓,下面還有五六箱書。我倆七沖八拐地站到書箱邊時,剛才碰到的二樓主人已經(jīng)在花壇里挖著坑。小區(qū)是新落成的,花壇也是簇簇新的,上面的草坪還沒有長出氣勢來,黃泥似乎正在散發(fā)著山體的氣息。他挖下一個坑后用鎬柄丈量了一下,蹲下,在幾棵樹苗間挑揀了一番,似乎下了某種決心,從中挑了一棵種到了坑里。他用鎬把周圍的黃泥再次填回坑里。在他咔嚓咔嚓壘土的時候,我們再次呼哧呼哧把書箱扛到樓上。
他當時種植的樹苗我并不曉得,那時樹全是光禿禿的,看不出樹與樹的區(qū)別。如同別人看不出我在箱子里裝的是什么,或者是一堆破舊的雜物,或是一床被褥,甚至是鍋碗瓢盆,在別人的眼里居家生活無非是這樣的日常。
三個月過后,花壇里的樹開始抽芽。于是,我知道了右側花壇里的是梨樹與桃樹,左側的是櫻桃樹,至于那棵芙蓉花與梔子花間的梅子樹,我真的沒有注意到,它似乎超然于一切花樹,但又躲在它們底下。
梨樹,桃樹,每年都開花,粉白與粉紅,看上去非常喜氣與吉祥,只是不曉得從它們面前走過的人是否感受到了它們的喜氣。它們熱熱鬧鬧地開著,周圍的一切也充滿著熱鬧,不過,梨樹桃樹的熱鬧是一枝枝的,而我們的熱鬧是一個個。
有時,我自己也不清楚從它面前走過時到底是懷著什么心情,或許是為今天工作上的煩心著,或為朋友圈上轉發(fā)的一條信息而糾結,要不要在家里安裝一個空氣凈化器,接不接受朋友推薦過來的養(yǎng)生包,云云。當然也會有過愉悅的心情,看到兒子進步了,聽到先生打球勤奮了,還有閨蜜生二胎了,等等,人一開心,就會覺得花花草草都是替自己開著的。
雖然,小區(qū)里只有一株梨樹,但情緒飽滿起來,就覺得這是個梨院,于是也就毫不客氣地吟一句“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自然,看到桃花灼灼,大腦里主持記憶的海馬體立刻奔跑起來,“風景過清銷不盡,滿溪明月浸桃花”,這是黃宗羲居住在化安山時寫的?;采诫x我居住地約二十分鐘的路程,兒子還只有四歲的時候我?guī)ミ^,那里有一座明清建筑式的龍虎草堂,他寫《明夷待訪錄》的大部分書稿在那兒完成。當然,現(xiàn)在的草堂是后建的,只是當年的那口井還在。離草堂約五十米的地方是黃宗羲的墓,旁邊有幾棵梅,不是梅子樹,是梅花。黃宗羲臨終前有遺言,要求一切從簡,速朽,如果后人紀念他,就在他墳墓邊植梅五棵。三百多年過去了,墓前有了一片梅林,但那是十年前趕種的,中間修出了一條路,筆直到達墓前。瞻仰后原路回來,不由人聯(lián)想到此舉的不敬。
有一件事,我覺得很納悶,一株梨樹與一株桃樹居然年年沒有結果。
我曾見過姓馮的主人在梨樹上嫁接、施肥,可年年還是只開花,不結果。后來,他也放棄了。但梨樹桃樹年年開出粉白的花,粉紅的花,一簇一簇的,很漂亮,似乎梨樹桃樹對自己不能結果懷有愧意,憋足了勁地開花。如同窗外時常傳來“棕繃好修哉,填落(塌陷)的棕繃收收緊”的招攬聲,以及“收垃圾,垃圾收”的吆喝,不管每家每戶緊閉著門窗,他們?nèi)猿掷m(xù)著這個節(jié)奏,反反復復。
櫻桃樹長得還可以,原來是種在垃圾箱與花壇間的空隙處,現(xiàn)在看上去像是擠在了那兒。偶爾我也能看到幾顆櫻桃,紅紅的,在枝葉輕拂的時候顯露出來,可過幾天,被我看到的幾顆櫻桃不見了。我不知道櫻桃是被鳥吃了,還是被人摘了,或是掉了。不僅僅是櫻桃,這城市里每天有人掉了,有的失掉了身體的一部分,某個器官組織從肉身上分離了出去,有的丟掉了人性中的柔軟,還有的掉了自己的魂,他們那顆看似健康的心臟里卻飄蕩著不知所措的靈魂。蠅營狗茍是一種現(xiàn)象,勞苦奔波也是一種世相,跟掉了的櫻桃一樣,最終墜落于塵埃。生活有成千上萬種可能,但櫻桃卻只有那么幾種可能。人永遠比植物活得短暫,也許原因就在這兒。
梅子樹的對面住著一位女孩,模樣清純,年紀不過二十幾。她居住的地方原是別人的車庫。她是作為租客暫居在這兒的。我有時看到她一個人,有時門口泊著一輛車,車的主人我見過,是位比較帥氣的小伙子。女孩稱他老公,家住某個鎮(zhèn)上,因家里有繼母,她老公跟她就住到這兒。這是女孩告訴我的。我信以為真。就像她對我中產(chǎn)階層似的生活信以為真。
女孩養(yǎng)了一只狗,個小,卷毛,拖著兩只茸茸的耳朵,和一雙突靈靈的眼睛,樣子很可愛。兒子每次見了都會逗它玩一會兒,同時跟它的主人――女孩打個招呼。時間一長,彼此也算是半個熟人。另外半個是生人,她的生活,我的生活,我們僅僅憑借自己的視線看到對方的生活。
有時,我們會到她的小屋里坐一坐,看看她養(yǎng)的魚。她養(yǎng)的魚很小,據(jù)說價格不菲,其中有幾條正是大肚子的時候。過了幾天,那幾條大肚子魚瘦身了,魚缸里多了不少小魚兒,要不是她幫我指認,我還真看不出來。她說,她打算把大魚撈到別處養(yǎng),小魚會被大魚吞掉。我有些詫異。后來一想,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既適合生物,也適合我們這些被稱為人物的物種。
梅子在慢慢長大,天氣在慢慢變熱。除此之外,似乎沒有什么可以補充的。當然云空未必空,沒有補充并不是意味著人間時時處于四月天。這個縣城,可能連三線城市都靠不上邊,但本質(zhì)上跟一線二線城市差不多,說到底也是一個叢林社會,在這樣的居住環(huán)境里,有尖牙利爪的食肉動物,有弱小的爬行動物,也有基本不能發(fā)聲的小昆蟲,包括永遠不會有聲音的植物。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可以讓一些動物強大,一些動物延續(xù),但植物底下卻埋葬著動物的骨骸。
梅子樹多長南方,尤喜灌木叢。這是我在網(wǎng)上查到的一句關于梅子樹習性的話。它站立的地方是一車車被運來的黃泥,黃泥的下面是大土坷垃,再底下是填埋進去的石頭,從某種角度而言,是我們?nèi)撕弪_了梅子樹,替它虛擬了一個山地,包括左右的花樹與果樹。同樣,梅子樹也為我們虛構了一個故事,看到它,以為自己仍居住在青山綠水間,那是那些沒有見過路燈光的水,沒有聽到過汽車聲的樹??吹矫纷訕洌€給我一種片刻遐想,自己正置身鄉(xiāng)下。因為在院子里種植果樹,是南方人的一種習慣,既有一種寓意,又可滿足小兒們的嘴饞。比如石榴,有一種多子多福的意思。
梅子樹似乎成了我的鄰居,當然,它跟小區(qū)里的所有人都是鄰居。大多數(shù)鄰居并不熟識梅子樹,就像我們彼此互稱鄰居,其實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日常鄰居。比如離梅子樹約二十米的車庫里住著一對老夫婦。我早上去上班,老太太住在被卷起的車庫門邊抽煙,身子窩在一把破舊的藤椅里。老公公坐在里面捧著茶杯,根本看不清表情,偶爾聽到咕隆一聲。老太太有時瞟我一下,眼神很硬,有時根本看也不看我,微抬著頭,一只手扶在藤椅上,一團煙霧籠罩著她。傍晚回來的時候,老夫婦正在煮飯,一個在煤爐子炒菜,一個坐著抽煙,那時候抽煙的是老公公。
有一次,我從他們面前走過,老太太突然叫住我,讓我?guī)退找幌聮煸谲噹炀黹T上的被單,她夠不著。我忙幫她收下被單,她說了一串謝謝,跟她平時的眼神判如倆人,弄得我有些不自在。第二天,她看到我時還是那種寡淡的表情。我對這個老太太一直有種懼意,感覺她是一個脾氣很暴戾的人,因為我有一次看到她跟她的女兒吵架,不是一般的母女吵架,而是罵得很刻毒。小區(qū)里的人都能聽得見。如果是鄉(xiāng)下,有人吵架,鄰居有人會觀看,也有人肯定去勸架。或許勸了還會吵,不過很多時候吵架的人在別人的勸架中半推半就,大家都有臺階下得來。這是在城里,不會有村人站在旁邊觀看,似乎只有她女兒聽到母親的罵聲,我敢肯定每一扇緊閉的窗戶后有人聽到了,也看到了。
我跟老太太她們沒有過交流,從她隔段時間跟女兒吵架聲里了解到一些信息,他們原來是居住鄉(xiāng)下,因女兒非得要進城,再加上錢不夠,于是把老家的房子都賣了。老太太的吵架也源自于此,她的罵聲里既是控訴,又是后悔,后悔聽信女兒,跟著進城,住進車庫。她罵到這兒時,我曾聽到過一個聲音,意思是沒讓她們住車庫,你們自己要住。老太太的罵聲再次高亢,說是你的良心實在太脅(壞),讓我們住進四樓,打算關我們???后面的一個“啊”字非常重地摜了下來,跟拍了一下桌差不多。后面的都是老太太的罵聲。過了一會兒,可能老太太累了,也可能老公公勸她,她的聲音稍稍緩和下來,罵聲慢慢過渡到敘述。她說,家里有這么大的一個院子,前面還有半畝的自留地,幾棵果樹,那可是我年輕時種下的,每年都有能摘許多果子,賣房子時也一并送給了他們,你們吃屎的???又是一個“啊”,但似乎力道已經(jīng)弱了許多。我是無意偷聽老太太的話,只是老太太的罵聲實在太年輕,那幾扇玻璃窗根本不是老太太聲音的對手。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兒子看到她比我還害怕,每次從她面前走過總摟緊我的脖子,把頭埋在我胸前。有一次,我兒子滿臉通紅,發(fā)低熱,還拉肚子,我抱著他去看醫(yī)院。她像往常一樣坐在卷門下抽煙,看到我母子倆,突然問我兒子怎么了?我說發(fā)熱,準備去看醫(yī)生。她說,會不會受了驚嚇,魂靈嚇出去了。我說,那怎么會是拉肚子呢?她說,不是有一句老話,嚇得爛污都嚇出來了。一聽,覺得也有道理。她還建議我去燒張《浙江日報》叫叫魂。這樣的土方法,鄉(xiāng)下經(jīng)常有人在用,有時也管用。我考慮到兒子要吃壞的可能性比較少,而且燒得也不厲害。于是把兒子抱回家,遵照她的意見燒了一張《浙江日報》。第二天,兒子的燒果真退了,肚子也不拉了。我碰到她時向她道謝,她臉上居然綻開了笑容,一縷青煙舒緩地從她嘴里吐出來。
有一天,樓下突然傳來一陣號啕大哭,聲音有些熟悉。我從窗子探出頭,老夫婦居住的車庫里搭起了靈棚,那哭聲是老太太的,走的是她的男人。跟鄉(xiāng)下沒什么區(qū)別,她的女兒女婿請來了道士做道場,法器響亮地敲打起來,經(jīng)懺唱誦突破亮堂堂的夜色,一直到深夜。遇上喪事,即使弄出很大的動靜,一般也不會有人去打市長電話,大家仍關緊門窗,在居室里過自己的日常,對隔壁的噪音給予了最大限度的寬容。
按照鄉(xiāng)下的風俗,做道場的過程中有幾個程序是需要小輩開哭幾聲的,但,除了起初的那幾聲哭聲后再也沒有哭聲。再后來,車庫前又搭起了靈棚,照例有道士給她誦經(jīng),拜懺,也有一撮人影在靈棚下走走出出,但沒有聽到哭聲,只有響亮的法器奔向各個角落。后來我得知賣掉老屋住四樓的是老太太的養(yǎng)女,我見過幾面,一個言語不多、身材微胖的中年婦女,有一次她和丈夫攙扶著父親從車庫里出來,小心翼翼的,還叮囑老人走慢點。我估計是送他去醫(yī)院。
不久,老夫婦住過的車庫里住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女孩子,白天拉下卷門,晚上卻半開半閉,里面閃出被切了一半的燈光。有一陣子我經(jīng)過車庫時老太太的形象會清晰地浮現(xiàn)腦海,以前每次上班總要經(jīng)過她的身邊,盡管她的眼神很硬,可她抽煙的姿勢很迷人,一支煙夾在食指與中指間,微微抬起來,往偏右的嘴唇上一送,一口煙慢慢出來,一只手始終擱在藤椅上,透出煙霧,她皺紋縱橫的臉仿佛充滿了哲學。有時,我也會想,這個女孩可能不知道這兒剛剛離開過兩位老人。因為不知底細,或者女孩的朝氣,有關死亡的氣息并不會影響她的生活。只是,有關老人的生活場景,包括他們在世的一些細節(jié),仍會存在在我作為鄰居的記憶里,以及我們。
日常依舊,梅子樹也依舊,然而車庫里的女孩似乎充滿了不確定。那天我?guī)鹤踊丶业臅r候,看到那個女的正在搬家,也許她早已作了準備,行李并不是很多,是她老公來接的。她告訴我,她準備搬到他老家去,打算要孩子了。然后,我們互相道別,我兒子想抱抱她的小狗。她說,很抱歉,那只小狗走丟了。我覺得很悵然,她也悵然。我的悵然是她的狗如今成了流浪狗,一只再名貴的狗一旦成了流浪狗,它很快會變得邋遢,遭人嫌棄,這是人與狗最相通的地方,也是最殘酷的地方。她的悵然似乎也是為了那只叫蘑菇的狗,跟著她已經(jīng)有三年了。很快,她老公發(fā)動了汽車。她消失在我的視線里,并且確信以后跟她再次相遇的機會幾乎是零。那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她,不知當初我們是怎么打招呼的。
一直緊閉著門的205室突然來了許多人,從他們身穿的制服來看是法院的。三樓的阿姨悄悄告訴我,說是法院來封他們的家。她說完趕緊扭身進了自己的門,似乎想跟她剛才的話撇清關系。兩年前的某個晚上,我摸黑經(jīng)過205室時,一陣吵鬧聲從里面?zhèn)鞒鰜恚覠o心竊聽別人的隱私,但種梨種桃的馮主人的聲音鼓脹脹似的直奔出家門,在樓梯里四處散落。我碰到了幾句,是他斥罵老婆的話,意思是整天搓麻將,家也不要了,明天就去離婚……我逃也似的爬上了五樓。
同住一個樓道的我們,大多是熟悉的陌生人,當中不乏有好事者或熱心過度的人,可對別人家的事也最多是緊貼防盜門收聽,即使吵翻了天,也不會有人去勸架,去調(diào)和。不是說她們身上缺少古道熱腸,而是多年來的城居生活慢慢熏染了她們,一旦到了鄉(xiāng)下,她們的碎舌與熱情仍會齊相迸發(fā)。
我曾看到205室門前被噴上了鮮紅的油漆——欠債還錢?。?!旁邊還畫了一把刀,即使不是紅的油漆,看到那把刀,已經(jīng)心有懼意。外面市井之聲仍有條不紊,一如既往地奔向各個生活的角落,而我們的樓道里靜悄悄的,包括被噴了紅油漆的家門。只是關于他們的消息卻從此活泛起來,像是不長果的樹突然掛滿了果子一樣吸引著人的眼球。而他卻像突然沒有了規(guī)律,很少在樓梯里碰到他。偶爾,我看到他在花壇里給桃樹、梨樹松松土,或提著一塑料袋的化肥施肥,手里還是那把鎬,只是那把鎬突然看起來高出了他許多。他看到我一如往常打招呼,臉上根本看不出他內(nèi)心的痛苦與煎熬。
三樓的阿姐把我堵在樓道口,悄悄告訴我,樓下經(jīng)常有人來,甚至深更半夜也有人來,嚇也嚇死了,那幫人像黑社會里的人,所以一到天擦黑,我們都要把樓梯口的門關好。她說完這話,像條件反射一樣朝下面張望,似乎黑社會的人正潛伏在樓下。四樓的小張本是上樓來提醒我們曬被子時晚些收,免得拍打被褥時把塵埃落在她家的被褥上,卻牽扯到了二樓,說是那戶人家“范關”(糟糕),那家女主人在外面搓麻將,借了高利貸,天天被人催債。一樓的老王阿姨拉住我,說是今天白天來了一伙人,在樓梯口坐了一天,我們都不敢下樓,怕開了門,他們沖了進來。因為不安全感的驟然而生,我們跟205室突然緊密起來,每個人一進了樓梯,馬上自覺關門,看到陌生人在樓梯口徘徊,下意識地放慢腳步,緊緊盯他們一下,同時又不由自主地去看205室的窗。有次,我跟三樓的阿姐同時走到樓梯口,約有五六個人站在外面,看上去很年輕,裝束也很尋常。因其中有一個拿起手機打電話時,我看到了他手上的紋身,心里馬上咯噔了一下。三樓的阿姐悄悄捅了一下我的腰,示意我朝另一個人身上瞧,那個人在撩起衣服的時候,一把匕首露出了出來。我倆驚慌不已。還是三樓的阿姐鎮(zhèn)定,她攏著手在我耳邊說,我們走車庫。她家的車庫改建了廚房,門直接連著樓梯,不用開外的鐵門。
有一天回家,我發(fā)現(xiàn)他家門口安裝了一個攝像頭,我突然感覺芒刺在背,我的身影此刻正投放在205室的電腦前,那里有人會盯著屏幕看,或者記錄到電腦里,也就是說我的日常有一小部分被他們儲存進了電腦的硬盤里。不久,他家的樓梯上貼了一張紙,上面措詞文明,但字字句句像是警告,字里行間充滿著威懾;又有一天,我在205室門前遇到一幫人,二十七八模樣的小伙子,因為樓梯窄,一下子顯得他們?nèi)硕?,他們的目光一齊掃來時讓我慌恐不安。我低下頭,從他們跟前快速走過。他們開始敲205室的門。他們敲了一會兒,里面悄無聲息。他們開始喊,王阿姨,我們知道你在里面,開開門。說完,樓道里一片寂靜。我的腳步聲像是放大了,我不由放慢了腳步。一會兒,他們又開始拍門。我奔進了家門,下面的已經(jīng)是咣咣的聲音……
大約過了半年,205室突然搬家了。我在樓道里碰到姓馮的主人背著一袋雜物,佝僂著身子從我旁邊走下去,半個發(fā)白的頭像是鑲嵌在雜物堆里的一頂舊帽子。我從五樓的廚房里望下去,他們一家正往一輛大卡車上裝東西。一個中年婦女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地提著兩只罐,像我老家用來裝鹽或放鹽鴨蛋的那種罐。她的頭一直是勾著的,連照看旁邊的幾把椅子時也勾著頭,頭頂上露著一圈白頭發(fā),像是一塊鹽堿地。窺視別人搬家,似乎情緒不明朗,尤其是205室,感覺內(nèi)心有某種罪惡落腳,于是,我慌忙收回視線。
后來我還見過幾次他,一次是他領著一批人看房子,臉上堆著謙卑而討好的笑,一次是他給柿子樹施肥,還給梨樹修了枝,在梅子樹底下埋了些油菜餅。還有一次,我看到他坐在屋前的小店里聊天,看起來神情不錯,但頭發(fā)全白了。
205室的房子最后是拍賣的,因拍賣的規(guī)則,每一次流拍,房子的價格是下降百分之十,據(jù)說這房子成交價遠遠低于市場價。聽說他原想讓中介所轉讓的,由于沒有在法院執(zhí)法前完成,這套房子最終還是走上拍賣程序。曾經(jīng)在樓道口碰到過新主人,一對中年夫婦,女的穿著花褲子,黑色的緊身衣,男的是夾克衫,兩只褲管一只高一只低,我看到他們笑了笑,他們也沖著我笑笑,目光卻迅速低了下去。他們給房子裝修一番后落了鎖。205室重新歸于寂靜。
那棵梅子樹,連同桃樹、梨樹等,嚴格意義上說已經(jīng)易主了。梅子樹它們似乎并不知情,仍然默默地生長著,在一塊原本不屬于它們的土地上開花、結果。但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不了,因為多少跟梅子樹有關。一只黑色的鳥有一天站在梅子樹上啼鳴,從一條枝上跳到另一條枝上,發(fā)出哇啊哇啊,既像贊嘆,又像是嘆氣。跟梅子樹最近距離的是后面一幢樓里的零六住戶,是位退休老師,姓鄭。鄭老師教了一輩子的生理衛(wèi)生,對于鳥并不知曉多少。后來有人告訴她這是烏鴉。她覺得有些晦氣,“砰”一聲把玻璃窗關了。這只鳥也有意思,一連幾天都站在梅子樹上哇啊哇啊。鄭老師有些氣惱,拿了掃帚去趕。鄭老師一邊趕,一邊發(fā)出“噢噓噢噓”,驅趕烏鴉。物業(yè)的李老伯告訴她,你樓上有四戶,對面有五戶,周圍還有前后二幢,起碼有五六十戶人家,指不定是叫給誰聽的。鄭老師一聽,覺得有理,收了掃帚關了門窗,還拉上了厚厚的窗簾。當我看到這棵梅子樹的時候,上面不知被誰罩了一層白色的薄膜,把樹遮得很嚴實,下面清晰掛著一顆顆皮青、個小的果子。烏鴉終于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