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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號碼頭

      2018-12-29 10:13虞燕
      文學港 2018年10期
      關鍵詞:碼頭

      虞燕

      一號碼頭是長涂島的海軍碼頭,它建成時,父親剛滿十歲。

      有了海軍碼頭,便馬上有了駐軍部隊。一直以來,這個地處長江口南端、東瀕公海、西臨杭州灣的島嶼似乎已習慣于被放逐的離群索居的狀態(tài),海軍官兵的迅速涌入,讓島民們興奮之余又有些不適應,就好像,幽居的小家小戶突然有客人造訪了,難免拘謹。而當時,因為建造的營房尚未竣工,士兵們確實像遠道而來的客人那樣在百姓家借住了一段時間。

      為迎接那些穿著水手服的年輕小伙,爺爺把堂屋清掃得亮亮堂堂。父親腰間別著把木槍,神氣地在村子里走來走去,他恨不得昭告全天下,住在堂屋里的解放軍叔叔夸他很有軍人的風范呢。

      多年后,人們已無從記起,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一號碼頭傳來的軍號聲幾乎代替了家里的三五牌大鐘,起床,出操,開飯,午休,熄燈……鐘表說不定還罷工,軍號從來不會。有小孩晚上鬧騰,遲遲不睡覺,大人氣急打屁股:這小人成精了,聽聽,一號碼頭的熄燈號都響啦!偶爾出現(xiàn)個緊急集合號,大家難免要揣測一番,是演習還是動真格?會不會有什么大事發(fā)生?有人甚至還會去一號碼頭的大鐵門外張望一番。

      若非特殊情況,一號碼頭的大門是對百姓敞開的。那里的草坪、籃球場、水泥澆筑的步行道、灰白色的營房和宿舍樓、遠處的大海與艦艇,構成了一幅獨特的風景畫。連接操場與碼頭的斜坡在月光下迷離神秘起來,它通往的碼頭,和碼頭邊??康能娕?,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莊嚴,這種莊嚴通常被解讀為不可越界,不容侵犯,于是,止步于斜坡成了大家的自覺行為。夜色里,銀白色的軍艦散發(fā)出近乎圣潔的光芒。

      清晨,或晚飯后,人們在一號碼頭的大操場打球、散步、練習騎自行車,抑或純粹去聊聊天吹吹風,迎面而來的士官士兵們自顧自說著好聽的普通話,海風吹起他們帽子上的黑色飄帶,像兩根在空中飛舞的指揮棒。

      如果說,最開始,一號碼頭和駐島部隊讓身為原住民的人們有一種略微的不自在,那么后來,這種不自在就像丟進大海里的鹽粒,已無處可覓,或干脆被溶解了。一號碼頭跟海運碼頭、客運碼頭一樣,成為了島上不可或缺的毫不違和的存在。

      我對一號碼頭的最初記憶,卻是看電影。

      1980年代初,島上還沒有通電,我們的夜晚,是被昏黃的煤油燈主宰的夜晚。那會兒,一到晚上,整個島上最亮的地方就是一號碼頭,部隊里有自己的發(fā)電機。那種燈火通明的景象讓六七歲的我莫名哀傷,一種親睹了美好卻又好像永遠夠不著的絕望在心里頭滋長。但很快,我就歡欣起來了,因為一號碼頭有電影可看了。

      我家離一號碼頭不過400來米,那里的風吹草動很難逃得過我和弟弟的眼睛,尤其是看電影這樣的大事。母親對看電影這件事是充滿排斥的,在我們?yōu)橥砩峡梢匀ヒ惶柎a頭看電影而開心地奔走相告時,她卻緊鎖眉頭,反復地說:“真煩人,怎么又有電影了?!贝液偷艿芏汲赡旰螅赣H說起一號碼頭看電影的種種仍有點談虎色變的意味。而我?guī)缀跻婚]上眼睛,就能看見當年在人流里艱難移動的母親。她一手抱著我,一手扛凳子,走幾步就要停下來,前后左右地看,她特別怕端著小椅子的弟弟沒跟上來,或被擠丟了。母親扛的凳子是那種實木有靠背的,很重,她得把手臂伸進靠背的橫條之間,將它掛在肩上。那是專門給我坐的凳子,她總怕我坐其它凳子會摔下來。

      一個又一個的人,一群又一群的人,輕快地超越我們,他們都像裹了層熱烘烘的氣體,在經(jīng)過我們時,卻把那層氣體脫下來扔給了我們。母親的身體愈發(fā)地熱起來,汗珠從她臉上滾落,滴在我的手臂上。

      一號碼頭的大操場上早已掛起了白色幕布,母親總是盡可能地讓我坐在靠前位置。我坐在凳子上向后張望,人們?nèi)缦伻?,密密麻麻地涌過來,仿佛,幕布是一塊巨大的涂滿白奶油的蛋糕。腳步聲、說笑聲、竹椅的吱吱扭扭聲,冰棍瓜子的叫賣聲攪和成一團,在空氣中翻滾??諝庾兊孟”《茻?。

      我喜歡上了這樣的氛圍,浩大的、有生氣的、熱氣騰騰的。

      當幕布上投影出第一幀畫面,那些聲音突然就消失了,好像天上有個袋子開著大口,把它們都收了進去,然后扎緊了口子。人們沉浸其中,連嗑瓜子的速度都慢了下來,我甚至聽到了草叢里傳來的蟋蟀和青蛙的叫聲。而等電影放到一半或高潮處,場上逐漸騷動——很多聲音從喉嚨里解放了出來,坐我前面的人索性放恣地站起來看,后面的人則理直氣壯地跑到前面去看。我的面前筑起了人墻,我的視線被重重人影切開,銀幕的光透過縫隙忽明忽暗。母親抱起了我,用手臂墊著我的屁股,并盡力地往上抬,這樣我就能繼續(xù)看到電影了。弟弟站在我坐過的大凳子上踮起腳尖卻依然只能看到人家的后腦勺,隨即將嘴巴一咧哭得震天響,母親只好左右各抱一個。

      那個時候,我在一號碼頭看過好多場電影,黑白的,彩色的,卻記不起都看了哪些,甚至記不得任何一個稍微具體點的情節(jié),倒是對電影里的喝水鏡頭印象深刻,似乎每部電影里都會有人端著搪瓷杯喝得有滋有味,旁若無人。而一旦電影里出現(xiàn)搪瓷杯,我跟弟弟就嚷嚷著要喝水,一秒鐘都等不了,好像不給喝就要立馬渴死一樣。因此,母親專門去買了兩個可以背的小水壺,我的粉色,弟弟的綠色,姐弟倆專心致志地等著電影里的人喝水,他們一喝,我倆隨即捧起水壺咕嚕嚕地喝,喝得超級賣力。

      母親最怕的是,等電影散場,我和弟弟卻都睡著了。她不得不把弟弟拍醒,買一支冰棍哄他下地走路。有時,冰棍誘惑失效,母親只好把小凳子留在一號碼頭,抱著我和弟弟,肩上背著實木凳子一點一點地走回家。我伏在母親的肩頭,迷迷糊糊中看到我們的影子在地上晃來晃去,那是個形狀奇怪的影子,三個人和一把凳子粘在一起的影子。母親邊走嘴里邊發(fā)出“嘿喲嘿喲”的聲音。

      母親肩部經(jīng)常疼痛,使不上勁,就是那時落下的病根。她說,每次從一號碼頭看完電影回來,肩膀和胳膊好像被卸掉了一樣,不是自己的了。那么短的路突然變得很長很長,咬著牙走啊走,怎么都走不到家。我怨她為什么不拒絕我們,為什么每次有電影就要帶我們?nèi)タ?。母親說,你們太喜歡看電影了,尤其是你,那么會哭,不讓你去看的話,長涂港的海水要被你哭干的。

      有時候,我坐在整潔、豪華,看起來都井然有序的電影院里,會突然想起當年的一號碼頭,想起三個人和一把凳子粘在一起的奇怪影子。逝去的光陰,交錯的光影,讓眼前的一切一下子模糊起來。

      后來,一號碼頭不再放映電影了,但島上的姑娘們對它青睞不減。

      夏日的傍晚,她們早早地吃過了飯,洗好了澡,三個一伙,五個一群,說說笑笑裊裊婷婷地走向一號碼頭。粉的臉紅的唇,黑緞般的秀發(fā)在肩頭搖曳生姿。她們經(jīng)過的地方,連空氣都香了起來。

      她們?yōu)槊總€傍晚去一號碼頭穿什么而花費心思。粉色泡泡紗連衣裙、大紅喬其紗襯衫、白色西裝短褲、肥皂黃迷你裙,碎花改良旗袍……那時的一號碼頭每晚都可以欣賞時裝秀。年輕的士兵們總會偷偷打量絢爛盛放的姑娘們,那投過來的目光,是姑娘們的白月光。她們不動聲色,故作矜持,卻在心里樂開了花。

      我上初一的那個暑假,某天,鄰家的紫英姐姐告訴我一號碼頭晚上有軍民聯(lián)誼會,而后,她眨眨眼睛說,你給我們當評委就帶你去看。午飯后,紫英姐姐的幾個小姐妹齊齊會聚于她的臥室,每個人都從自己的大包里掏出了寶貝——衣服、首飾、鏡子、化妝品。她們關上房門,拉上窗簾,打開燈,然后輪流去布簾子后面換服裝、化妝。每個人拉開簾子都會問我,姐姐好不好看?我不住地點頭,好看,好看。簾子就是幕布,每個從那里面出來的姐姐都是光彩照人的明星。一一驚艷亮相過后,便是氣氛活躍的交流會了。她們互相取笑妝容上的不足、首飾的夸張或廉價,互相研究怎么畫眼影、怎么盤頭發(fā),因為試穿別人衣裙發(fā)現(xiàn)不合適而笑作一團。她們暗暗攀比,各取所長,直到個個都認為裝扮出了最美的自己。

      天空如一塊淡紅色的布幔,緩緩地往山那邊拉,一號碼頭的大操場被鋪染得柔和起來?!盾姼壑埂份p柔地飄蕩在風中,“海風你輕輕地吹,海浪你輕輕地搖……”人們的說話聲不自覺地輕了起來,踩在草地上的腳步也輕了下來,海風輕拂過我們的臉頰,我似乎還能感覺到碼頭邊海浪拍擊礁石傳遞過來的微顫。紫英姐姐她們在我身后交頭接耳,偶爾發(fā)出的輕笑,拖著意猶未盡的尾音。我不用回頭就知道,她們是多么興奮。

      曾經(jīng)放映電影的地方搭起了舞臺,耀眼的燈光,鮮紅的地毯,把圍觀的人都映亮映紅了。一融入人群,熱浪攜裹著多種體味撲面而來。紫英姐姐跑過去跟一個軍官模樣的說了幾句,而后,我就被推到了最前排的中心位置,軍官叮囑我前后左右的人,不要亂擠,會把坐輪椅的小妹妹推倒的。我轉動脖子瞄了一圈,周圍年輕人居多,穿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們優(yōu)雅地輕搖折扇或用手絹扇風,香粉的味道直往我鼻子鉆。

      我完全沉浸在演出中,并不專業(yè)的舞蹈與歌唱把我?guī)肓耸⒋蟮捏@喜里。離我咫尺的那些人變得那么光彩奪目,他們在臺上的一轉身一抬眼一低頭都那么瀟灑、自信,仿佛剛從銀幕或畫報里走出來。著?;晟赖氖勘е鰜頃r,我聽到旁邊的姑娘們“哇”了一聲,這是個眉目清朗的年輕人,他沒有微笑也沒有看臺下一眼,自顧自地坐在凳子上彈唱起來。他的歌聲像一場傳染病,每一個字每一個音符都是細菌分子,它們迅速蔓延開來,臺下的很多人都中了招。哼唱聲從零落到齊整,從拘束到盡情,歌聲合在一起,像被煮沸了溶化了,成了一大片,那熱氣烘烘的律動把人的心都震得蕩漾起來。

      那首叫《童年》的歌后來被我工工整整地抄在了一本嶄新的筆記本上。

      在那些表演者當中,紫英姐姐看起來是那么投入,那么吸引人的目光。應該是一首情歌吧,她唱得深情纏綿。燈光下,眸光瀲滟,眼睛里的哀怨似要溢出來。她穿了粉色上衣,白色百褶裙,脖子上圍了一圈粉白相間的花邊,像荷花般亭亭玉立。風拂過她的長發(fā)她的裙擺,仙氣十足,好像隨時都會飛走。我相信那一晚,一定有很多小伙子看得癡了。

      在精神生活匱乏的海島,年輕的人們是多么眷戀這樣的夜晚,連月光和星光也變得如此迷人多情。他們拖延著時間,遲遲不肯離開,這人生中難得的明媚讓人產(chǎn)生微醺感。姐姐們的笑聲放肆了起來,眼角眉梢飛揚起來,她們扭動著好看的身姿,說:“兵哥哥,再見!”

      島上的風言風語一旦出現(xiàn),便會迅速壯大,然后如潮水洶涌奔瀉——某某家的閨女裙子越穿越短天天往一號碼頭跑,某某家的敗家精經(jīng)常把好吃的偷運進一號碼頭,某某家的姑娘趁著天黑與一個穿海軍服的摟摟抱抱……有女兒的父母們覺得問題嚴重,開始緊張了,自家女兒要是被當兵的攝走了心魄,吃了大虧怎么辦?人家一退伍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女孩子在島上就難做人了。更怕女孩兒腦子一發(fā)熱跟著人家跑了,那些當兵的都來自很遠的地方,也許還是很偏僻很窮的地方,女兒以后肯定要受苦受欺負的。不行不行,得把所有的危險因素都扼殺在萌芽。

      于是,一號碼頭突然成了姑娘們的禁地。我聽到紫英姐姐的媽在院子里大吼:“再去一號碼頭就打斷你的腿!”接著,屋里響起了很重的關門聲,帶著撒氣、抗議和極端的不甘心。人性常常如彈簧,壓得越緊,彈力越大,而青春期的小叛逆和想象中的偉大愛情又把姑娘們的膽子養(yǎng)得肥溜溜的,不讓去就偏要去,不能光明正大地去那就偷偷摸摸地去,冰封之下照樣有涓涓活水。她們甚至還結成了聯(lián)盟,互通情報互幫互助。紫英姐姐在她小姐妹的掩護下像條魚似地溜進了一號碼頭,她喜歡上了那個彈吉它唱《童年》的兵哥哥,她暗地里給他織了圍巾、手套,為了給他寫信,一遍一遍地練字,還托我在學校門口的店里買了漂亮的信封和信紙。她的眼里經(jīng)常含著兩汪油,仿佛只要有那么一點火星子,她的青春就能熱烈地燃燒起來。

      紫英姐姐眼里的兩汪油變成了兩汪淚。她的兵哥哥以義務兵不能在駐地談戀愛為由拒絕了她,并退回了禮物和信件。這是個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她心底殘存的幾滴火星子澆成死灰的是,人家說在老家已有女朋友了,在她費盡心思去見他時,他卻刻意回避她。她明白,多半是人家瞧不上她。她也是個心高氣傲的姑娘啊,灼熱的眼眸從此冷卻下來,曾經(jīng)視若圣地的一號碼頭逐漸被冷落成了一個模糊的影子。

      我在那個青澀的充滿幻想的年紀里,認為愛情是一件天大的事情,為之不顧一切才算沒有白活。我特別關注人們談論的某個姑娘,她愛上的那個義務兵退伍了,可她依然天天去一號碼頭,問那些她認識或不認識的軍官和士兵,問某某有沒有來過信,有沒有什么消息。她會突然因為想念他而哭。

      人們說她不好了,是個花癡了,口氣是不屑的。我暗自為她難過了很久很久,并替她后悔,當初為什么不放下一切跟他走呢?

      1993年和1994年這兩年,如果不下雨,我和芬?guī)缀趺刻於紩ヒ惶柎a頭待上一會,有時是早晨,有時是下午,極少會在晚上去,因為那個時候的我們都討厭黑夜。

      我們像被困在孤島等待救援的人,坐在一號碼頭上熱切地眺望海上的來往船只,討論著哪些是貨船哪些是客輪,討論它們會去哪,上海、南京、連云港還是海南島、大連?我們也像百無聊賴的老人,曬著大太陽回憶上學時的運動會——在一號碼頭舉行的各類運動會振奮又熱烈。我說芬跑800米像閃電,頭發(fā)甩得堪比撥浪鼓,她說我大概是最投入的拉拉隊員,聲音那個洪亮,表情那個專注,都顧不上自個差點連人帶輪椅被人家擠翻了。我們談論誰長跑最厲害,誰快到終點時吐了,誰跳高動作比較帥,誰擲鐵餅傷到了人……話題慢慢延伸開來,又變成誰對誰有意思,誰濃妝艷抹地不知去哪里打工了,誰成績那么好以后肯定可以考北大清華,誰能進上海某師范全靠家里有關系……說到最后,總有一個先沉默,而后,一起沉默。

      或因為成績或因為身體,我們都與高一級的學校失之交臂了。我們是兩條擱淺在沙灘上的魚,只能眼睜睜看著同伴們驕矜地游向各自的海域。那都是神秘的令人向往的海域。我們故意忽略其它同樣擱淺的魚,假裝世上就只剩伶仃的我們,心里盛滿年少的憂傷。我們望著那些漸行漸遠的背影,一邊沉溺于絕望和不甘心,一邊相互憐憫相互取暖。我甚至覺得自己就像一號碼頭的海灘巖,已被現(xiàn)實世界的風浪擊打得斑斑駁駁千瘡百孔了。

      有段時間,芬突然找著了人生目標,每天吃了興奮劑似的一大清早就要去一號碼頭鍛煉,說要減肥,要瘦而美。她先一路小跑到我家,然后推著我一起到一號碼頭。太陽還在海那邊隱著大半張臉,草地上的露珠像成串成串的眼淚,偶爾,有小蟾蜍小青蛙用力過猛,跳到了我輪椅的腳踏板上。我就想,其實我們還不如蟾蜍青蛙呢。芬在水泥地上做各種據(jù)說有利于減肥的運動,我掐著手表給她計時。軍號聲響起,陽光開始薄薄地籠上偌大的操場。即便有海軍來來回回地走動,我還是覺得操場很空很空,整個一號碼頭都很空,和我生活的這個小島一樣,已經(jīng)空蕩得跟小時候的不一樣了。

      因為島上的人越來越不安分了。成績好的考出去了,有能力的出去賺錢了,有錢的出去買房了,而且,一旦出去就不再回來。午后,太陽照得街道亮晃晃的,我坐在家門口,往左邊望去,一片亮晃晃,往右邊望去,還是一片亮晃晃,不見一個人影。要不是時不時傳來“嘩啦啦”的搓麻將聲,我還以為整條街的人在一夜之間都搬走了。

      那種直觀的空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單、迷茫,還有恐懼。

      但我無力改變,也無法逃離。

      母親說,從我得病起,她就經(jīng)常做同一個夢,夢到去窩里撿雞蛋撿鳥蛋,每一次,都有一個蛋是碎的,她說我就是那個碎的蛋。而我也夢到了蛋,蛋已經(jīng)孵出了幼鳥。幼鳥震動著翅膀,努力地練習飛翔,反反復復地練習,卻怎么也飛不起來。

      芬放棄了減肥。她說,就算我變得又瘦又美,還不是依然得待在這個小島上。雖然我和芬都明白,不是所有離開的人都前途無量,都會擁有輝煌的人生,但年少的我們被那些飛出去的同伴們刺激得紅了眼,那些整日打打麻將看看電視、終老于島上的婆婆嬸嬸們的人生成了我們的噩夢。

      芬說,她以后要嫁到市里,至少是縣里,前提是,得走出去,否則,誰能知道這樣的小島上藏著一個我?

      島上突然流行起了加工柞樹,說是出口日本的。一號碼頭有個空置的營房被改作了臨時的手工作坊。稱之為作坊其實是不合適的,不過就是一座空房子里堆了好幾處浸泡過的樹枝,二十來個人拿著剪刀等工具修剪、綁扎,然后等那個在旁邊轉來轉去的女人驗收。

      芬也去了那里加工柞樹。她抱怨里面的空氣潮濕,充滿霉味和腐爛味,抱怨一起做工的人俗不可耐,抱怨那個女人壓榨工人,經(jīng)常少數(shù)漏數(shù)產(chǎn)品,因為工錢是按計件算的。剛抱怨完,她又說要忍耐,總比織網(wǎng)賺的多。

      終于,芬來了一次大爆發(fā)。她和那個女人廝打在一起,頭發(fā)扯掉了,臉皮劃破了,膝蓋和手臂上的淤青像一對頹喪的黑眼圈。這一架驚動了一號碼頭的海軍士兵,他們勸架時,用上了居委會大媽般的耐心和熱心。最后,芬像一個掛彩的英雄,挺胸昂頭地走出了一號碼頭。

      我對這樣的結果是有預感的。一直以來,那顆年輕驕傲的心被惘然、委屈、不甘、掙扎、絕望……慢慢占據(jù),當它們越占越多,滿到要溢出來,總要找一個出口。否則,心是要爆炸的。

      我在那個時候著了魔似的愛上了閱讀、聽廣播、交筆友,那種在精神上與外界保持聯(lián)系的方式讓我平和,并達觀起來。那是我給自己找的一個出口。

      最終,芬如愿嫁到了縣里。我后來也離開了小島。起初,趁著回島上過年,我們總會想辦法聚一聚,當年在一號碼頭的細微末節(jié)都被從記憶里拎出來說了又說,我們隱約害怕著,除了重溫回憶,會不會再也找不出什么能把兩個人維系在一起。

      很多東西的逝去或改變,也許只能怪罪于時間。

      那一年,班里組織同學會,唯有芬一直聯(lián)絡不上。班長特意去找她,但芬說,她不想?yún)⒓油瑢W會。她很堅決,也很漠然。

      近些年,她沒跟包括我在內(nèi)的任何一個同學有聯(lián)系。芬的姐姐說芬像個舊式女人,一直沒有工作,也不會用電腦,每天除了打麻將,就是看電視劇了。

      我開始懷疑,芬當年和我在一號碼頭遠眺來往船只時訴過的落寞,憧憬過的未來,都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

      聽到一號碼頭成了空碼頭的消息時,我已經(jīng)離開小島多年了。

      如果說島是一塊被放逐的土地,那么生長于島上的人可能也被隨手打上了放逐的烙印吧,無論日后,她(他)是否離開,離得有多遠。

      在另外一座小城里,我是個孤島。海岸線就在那邊,目光可及之處,另一個廣大的世界無盡鋪展。我拼盡力氣泅渡過去,身體里的某些暗碼卻不斷提醒我,你融入不了。

      在一個冬季里回了島上。一下輪船,海風挾裹著熟悉的味道涌進四肢百骸,近乎霸道地在體內(nèi)游走,試圖與潛伏著的某種氣息契合。一路上,迎面走來一些人,不認識我的,以為我是偶然的闖入者,跟這個島無甚淵源;認識我的,問我:你回來了?準備住幾天?在他們眼里,我也是偶然的闖入者,已經(jīng)跟這個島沒有太多的關系。

      回島的第二天,我去了一號碼頭。通向它的那條水泥路像一大塊磨舊褪色的布料,敝陋過時,兩旁的野草瘋長,是那種狂獰的自生自滅的長勢。一號碼頭門口的地面已經(jīng)開裂且有沉陷的跡象,大鐵門銹跡斑斑,一把大鎖冷漠地拒絕了我們。附近的人說,自從里面的海軍全部撤走,門就鎖了。不過他們告訴我另一種可以進入的方式——繞到后面的圍墻,圍墻原本已經(jīng)塌掉一部分,后來又被經(jīng)常去碼頭釣魚的人刻意地又刨又挖,于是就有了一個缺口,一個可以出入一號碼頭的缺口。

      所有的跡象似乎都為目的地的衰頹敗落作了預示。

      算不清已經(jīng)有多少年沒到一號碼頭了,雖然有心理準備,卻還是被眼前的景象暴擊了一下。大操場上的步行道和籃球場幾乎辨認不出,雜草從開裂的水泥地鉆出來,一叢叢看似蓬勃卻營養(yǎng)不良地枯黃著,跟泥地里肆無忌憚竄出來的野草交雜在一起?;覕o光的營房和宿舍樓在荒草的圍困下低矮了許多,碎掉了玻璃的窗子黑洞洞的,似乎能聞到從里面散發(fā)出來的霉味。它們?nèi)顼L燭殘年的老人,在連片的荒地里瑟縮著,讓人很擔心來一次不大不小的臺風,就會禁受不住,就會倒下。

      看起來,碼頭還是完好的。系船墩子一個個老老實實地立在那里,雖然已銹跡遍布,臟污不堪。海面灰蒙蒙的,好似把灰色的云攪拌進了海里。正是退潮時,灰褐色的灘涂無遮無攔地沖進我眼底。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荒涼的一號碼頭,沒有一艘艦艇,沒有一只海鳥,連錨鏈都試圖把自己隱匿起來,絕大部分都浸入了混濁的海水里。

      碼頭前沿有一些被碰撞劃擊過的印記,那些曾在許多個日日夜夜里依偎于此的艦艇都離開了,不再回來了。823號,833號,808號……我的腦子里像有個電子滾動屏,不停閃現(xiàn)這些數(shù)字。808號軍艦曾參加過西沙群島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船頭的八一軍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那個多年前的我,多次遠遠地瞻仰過它。終于,某個下午,經(jīng)同意,我可以接近它。我坐在艦艇的船舷上,雙腳擱在碼頭,在朋友舉起相機給我拍照的當口,三點鐘班的輪船從旁邊大搖大擺地開過,艦艇隨著海水蕩漾,一種即將脫離地面的恐懼和興奮瞬間攫住了我,驚叫聲沖出我的喉嚨,停歇在不遠處的兩只海鷗受了驚嚇,撲棱棱飛走了。

      那張照片至今仍保存在我的相冊里,那個正當青春的眼神迷茫的我明明很緊張卻對著鏡頭擠出了微笑。后來的許多次,我看著照片,幻想著自己就這樣坐著艦艇離開小島,去了遠方,不管是哪里,只要是遠方。那時的我以為,所有的遠方都很美好。

      起風了,天空像一張陰郁的臉,隨時就會大哭一場。我準備離開。

      灰色的云迅速聚攏,沉墜下來的陣勢似乎要將營房壓塌。聽到有什么東西被刮起被刮倒,幾聲嘎吱嘎吱過后,便是驚心動魄的“砰嗵”。耳膜和心臟同時感覺到一種受震蕩后的刺痛。

      有些倉皇地經(jīng)過大操場,到達那個缺口時,我回頭,遍地的荒草毫無章法地亂舞,像永遠涌不上岸的波濤。所有的物都影影綽綽。這應該是我最后一次到一號碼頭了。也許,過不了多久,那里會被開掘、重建,變成另外一個地方。它不過是映照在時間長河里的一個斑駁身影,終會被無聲地粉碎。

      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那里的號聲和口令聲、莊嚴和熱鬧、迷惘和希冀,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但它們會像刻錄進我記憶的一部紀實電影,在之后的歲月里,回放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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