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錦
大荒之中,有山名朽涂之山,青水窮焉,有云雨之山,有木名曰欒,禹攻云雨,有赤石焉生欒,黃本,赤枝,青葉,群帝焉取藥。
——《山海經(jīng)》
天光隨章尾山谷里燭陰緩睜的金黃雙眸而變亮,云雨山正是炎夏時節(jié)。不久前大禹治水,在此砍伐樹木,發(fā)現(xiàn)一塊紅色巖石,石上長著一棵欒樹,黃樹干,紅枝條,青葉子。此刻因為時節(jié),有幾分萎蔫。
“倒是一棵好樹?!笨畈阶邅淼陌着勰凶有蕾p的目光和著月色緩緩落在它身上,許是不忍,彈指揮出一簇水花,于樹頂化為一場小雨。
而那棵欒樹在這場雨里變得青翠欲滴,不只是它的葉,還有它的心。
不久,山海皆知云雨山赤石生欒,群帝皆前來取其花、葉入藥。年復(fù)一年,因眾多上神古帝的造訪,它漸漸有了意識。
第一個發(fā)現(xiàn)此事的是天帝,因藏于巫山八齋的不死藥被榮山黑水中的黑蛇所竊,天帝匆匆派了凰鳥鎮(zhèn)守巫山,便趕來大荒。
此時并非花期,故山里極靜,天帝在那塊赤石前還未有所動作,便聽得一個嬌俏的聲音響起。
“你是誰?。俊?/p>
“咦?”天帝方才注意到這棵藥樹有了意識。
“你要我的花、葉?”它并未糾纏于上一個問題,而是繼續(xù)發(fā)問,聲音如不諳世事的孩童。
天帝頷首承認,對于有意識的物事倒是不能“強取豪奪”,否則傳出去他還要不要做神了。
“你既身為藥樹,這么多年也算苦盡甘來,從今往后為花、葉而來的人需滿足你一個要求,方能近你的身。”天帝說著在它身側(cè)結(jié)了個聽心印,倒也不怕它提什么過分的要求,畢竟它天性純良。
“真的?”它立刻驚喜起來,抖落了好幾片樹葉?!拔蚁胫溃袀€著白衣且能控水的人是誰?”
著白衣,能控水?天帝思索片刻,說:“該是應(yīng)筠吧,控水應(yīng)龍?!?/p>
“應(yīng)筠,應(yīng)筠……”它默念著這個名字,連天帝何時離去都不知道。
再后來,在它還未凝成獨立精魄的歲月里,再未見過它心心念念的應(yīng)筠,倒是從來來往往采藥的古帝上神口中知道了些許關(guān)于他的事。應(yīng)筠住在兇犁土丘山的最南端,此山在大荒的東北角;應(yīng)筠看上去溫良出塵,卻是天帝座下有名的戰(zhàn)將,當(dāng)初上神貳負與他名為危的臣子合謀殺死上神窳,天帝派應(yīng)筠把危枷鎖在疏屬山中,給他的右腳戴上刑具,用他的頭發(fā)反綁上他的雙手,拴在樹下。
幾百年在這樣的故事里過得很快,太子長琴說,幾日前應(yīng)筠去應(yīng)戰(zhàn)夸父,最終得勝,它倒也高興,只是聽得他受了傷,一棵樹心又擰巴起來?!笆芰藗 恢乐夭恢亍比欢活欀鴳?yīng)筠的傷勢,全然忘記了今天是它受天火之灼凝成精魄的日子。
所以當(dāng)天火落下來的時候,那是沒有一點點防備的慘烈,寂靜無聲的月夜里,滿山都能聽到噼啪的爆響,火舌卷著的青翠葉片瞬間焦黑,不過遠望倒是火樹銀花美不勝收。
應(yīng)筠便是被這“火樹銀花”招過來的,與夸父一戰(zhàn)傷了左翼,無法現(xiàn)原身飛回兇犁土丘山,借了與之交好的吉神泰逢的吉量馬行路,路過云雨山,剛剛好看見山海俱知的藥樹歷劫凝魄。
那應(yīng)該是一種從樹根到樹梢且深入樹心的灼痛,因為整棵樹都在戰(zhàn)栗,枝葉俱斷。
應(yīng)筠看著眼前一抹瑩綠的光從熊熊火光里的欒樹上飄出來,浮在半空中化作一個亭亭少女。個頭嬌小,黃衣紅裳,黑發(fā)長及地面,雙眸未睜,貝齒緊咬下唇,姣好的小臉上滿是視死如歸。
耳畔傳來一聲輕笑,少女緩緩落地,睜開雙眸,看清眼前人的模樣瞬間溢滿驚喜,朝思暮想數(shù)百年的人就在眼前,卻又不知該如何稱呼他,于是欲言又止。
“應(yīng)筠?!睉?yīng)筠把她的反應(yīng)歸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忽視了她見到他的剎那重歸青翠的原身。
他還是她印象里的樣子,白衣清雋,唇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然而她卻低落下來,蹙眉,委屈地咕噥了一句:“可是我沒有名字……”
應(yīng)筠失笑,沉吟片刻:“泠泠掃修筠,寂寂層青染……倘若沒有名字,那么喚作青染可好?”他含笑望來,夜里月光半隱半現(xiàn),籠在他臉上明明暗暗,亦如她此刻在歡喜里沉沉浮浮的心。
他陪她在樹下伴著朗月閑話一夜,從鵲山食之不饑的祝余到白帝少昊的長留,從宣山中的帝女桑說到沃野的鳳凰蛋,末了見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的白色吉量馬上。
“想騎馬嗎?”看出她秘而不宣的躍躍欲試,他飛身上馬,對著立起身的她攤開手掌。她欣喜又羞怯地伸出手,隨即她便穩(wěn)穩(wěn)地坐在他身前,產(chǎn)于犬封國紅鬃金瞳的吉量馬,騎上它的人都能長命千歲。
她安心地揪著吉量了的鬃毛,獵獵風(fēng)聲里,她與他的長發(fā)紛飛交織成另一種夜色,朦朧如墨。
直到那抹白影隨著夜色淡去,青染懊惱地一拍腦袋,她怎么就忘了問他的傷好了沒有……
她搖搖頭,想起一夜閑話,同乘共騎,小臉上漾出一抹滿足的笑。
自此,山海俱知那云雨山上的欒樹凝成了精魄,亦知其名喚青染。一時之間云雨山來客絡(luò)繹不絕。
嬌小的青染悠閑地坐在高大的欒樹上,像是寄居樹間的精靈。
“喏,青要山的荀草?!碧娱L琴縱身上樹,將手中類似蘭草的東西遞給她。她接過荀草細細端詳,四方形莖干,黃花,橘紅色果實,一如應(yīng)筠描述中的樣子。
看她把荀草拿在手中把玩,并未有下一步動作,太子長琴不解地挑眉:“怎么?不是你要荀草的嗎?怎么不吃?”青染撇撇嘴,誰說她要吃了,她只是想親眼見見應(yīng)筠描述過的那些物事。
思及應(yīng)筠,她低頭抿唇一笑,那幾百年前因一簇水花的情之所起,因那場共騎又愈演愈烈。
太子長琴看著她低眉淺笑的模樣摸不著頭腦,卻也緩緩勾唇笑了起來。
豐山的九鐘因霜降而鳴時,青染第三次見到應(yīng)筠,依舊是一個月色清朗的夜晚,卻不那么平靜。應(yīng)筠淺笑著遞給她一枚沃野的鳳凰蛋,她抱著那顆帶著紋彩的鳳凰蛋與他并肩坐在欒樹最高最粗的枝上。
她一反常態(tài)地沉默,應(yīng)筠側(cè)臉,摸了摸她的發(fā)頂:“怎么了,怎么心不在焉的?”
青染躲開他的手坐正,小臉上滿是嚴肅:“聽說黃帝捉到東海流波山的夔獸了?!币再缙ぷ龉拿?,以雷獸的骨做鼓槌,預(yù)備出征蚩尤,應(yīng)筠身為戰(zhàn)將定會出戰(zhàn)。
應(yīng)筠微微一怔,旋即笑起來,極好地掩去眸中的凝重之色:“嗯,我知道。”
“上次受的傷可大好了?”
“嗯。”
青染恨恨地看著眼前人頷首垂眸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一下子撲進他的懷里,挑起他的下頜,嬌斥一聲:“看著我!”
待對上應(yīng)筠含笑的雙眸,她方覺自己做了多么越矩的事情,默默收回手,卻不防一下被他攬進懷里。
看不見他的面容,隨著眉心溫潤的觸覺,她聽到他清越的聲音:“染染,會沒事的,下次給你帶和山的碧瑤玉?!?/p>
被這個蜻蜓點水般的吻所惑,她一時不察,直到后來她才知道他這話說得多么有技巧。
青染不能離開云雨山,卻并不是不知道那場戰(zhàn)爭有多慘烈,有無事不曉的太子長琴在,她想不聽都難。聽說蚩尤為此戰(zhàn)特制多種兵器,聽說此戰(zhàn)冀州原野暴雨如瀑,聽說此戰(zhàn)折兵損將贏得分外艱難。
這都不重要,直到一匹白色的吉量馬出現(xiàn)在云雨山,上面的白衣男子卻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一個。
直到來人復(fù)又離去,青染依然直愣愣地盯著來人送來的刻著“青染”二字的碧瑤玉。來人說的話仿佛還在耳畔:“吾乃和山泰逢,應(yīng)筠他……此戰(zhàn)神力耗盡……回不來了。”
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地上,連帶著她的原身一起變得水霧繚繞,見者哀傷。
“他沒死,只是神力耗盡不能再回上界而已。”樹后的太子長琴蹙眉,忍不住走了出來。
太子長琴身為上神祝融之子,縱使并未參戰(zhàn),但是對于戰(zhàn)況也是十分了解,無法回天的不只應(yīng)筠,女魃亦是如此。
“我想見他?!彼蹨I汪汪地抬頭,雙手拽著太子長琴的長袍的下擺,活脫脫像個孩子。
太子長琴耐心地蹲下身,“染染,你的原身是一棵樹,不是四海為家的鳥,你去見他一面又能如何,你們……”他意味不明地垂下雙眸。“終究,天人相隔。”
可是當(dāng)太子長琴再來到云雨山時,青染連帶著她的原身一起消失了。一問方知不久前天帝來此采藥,青染甘愿以隨豎亥步行測量大地來換取隨應(yīng)筠而去的機會。太子長琴失神地看著本該有一棵欒樹的地方,苦澀地笑了笑。
她隨豎亥由東到西,左手指著青丘國的北部,日夜為牽念,五億十萬九千八百步,步步皆情絲。待到測地完成,青染已經(jīng)不是一棵樹,天帝不允許唯一一棵能做不死藥的樹消失,她央天帝把她的精魄生生剝離出來,附在了應(yīng)筠送來的鳳凰蛋孵出來的小鳳凰上。
暮色深沉,應(yīng)筠款步于庭院里的樹下,想起許多年前路過的云雨山,他知道自己回不去,話是那般說,最后也不知她該有多傷心。
一道黑影猝不及防掠來,定睛一看,是一只下界罕見的鳳凰。他微微一笑,莫名想起他送給她的那枚鳳凰蛋,恍惚之間,那只鳳凰已沖到眼前,化作一個嬌小的少女撲進他懷里。“應(yīng)筠!”
他怔了片刻,揚起一抹淺笑,緩緩收緊雙臂,俯首在少女眉心烙下一個吻?!罢婧?,還能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