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晶 達(dá)
無論如何,小花狗還是要看家護(hù)院的,盡管它身上前些日子被牛犢一樣高大的牧羊犬撕掉皮毛的位置已經(jīng)化膿。夏季,哪里都不缺烈日與蒼蠅,太陽近而圓,蒼蠅肥而猛;太陽將小花狗裸露的鮮肉曬著,蒼蠅輪番取食其上。
一條筆直的灰色柏油馬路穿過整個索木(蒙語,意為鄉(xiāng)或村),一直通向索木盡頭眼睛可見的高坡,它像一個軟體蟲為了行走而弓起身子那樣越過高坡。在那里,馬路兩側(cè)已沒有房屋,是擁有許多淺水洼的一小塊濕地,一群花色各異的馬可以終日飽食。
有腳步趨近,牛筋質(zhì)鞋底的涼鞋,也可能是橡膠底的運(yùn)動鞋。它們與柏油路面輕輕摩擦,發(fā)出細(xì)小的聲音,趴在家門口的小花狗已經(jīng)聽見了。此時它并不確定這些聲音(毋寧說聲音的發(fā)出者)是否將與自己的主人發(fā)生關(guān)系,它仍然支著耳朵。
鞋子越過柏油路整齊的邊緣踩進(jìn)沙礫,一雙、兩雙、三雙,更多,它們逐漸加入,仿佛一首曲子進(jìn)入高潮部分逐漸加強(qiáng)的鼓點(diǎn)。
人們并不知道一條狗將以其自身衡量的多少分貝當(dāng)作威脅,看上去每條狗的標(biāo)準(zhǔn)不太一樣,就好像人對底線的自我要求。這只小花狗算是沉得住氣,或者它因傷痛有所懈怠,當(dāng)這群人距離它僅有一米遠(yuǎn)的時候,它才激而起身,竭力吠叫。原本伏在它身上的幾只蒼蠅被這突然的移動驚飛。
“我都不認(rèn)識啦?”瓦仁停下腳步,俯首看著狗問,聲音并未因身體的高度優(yōu)勢顯得更有力量。她被狗的叫聲命令一般立定,與她身后的其他人一樣。
她叫不上小花狗的名字。
在狗不間歇的威脅中,在他們等待的人前來打破對峙前,幾人所能做的就是轉(zhuǎn)過臉,在目光相對時笑一笑?;蛘呖纯唇幏课葸h(yuǎn)處天空,發(fā)出一句沒有指向性的感嘆——挺熱啊。只有那個年輕姑娘歪頭盯著小花狗好一會兒,之后問:“它身上怎么了?”
敖其爾這時走出門口來,赤裸的上身已微微發(fā)紅,松緊帶有些失靈的運(yùn)動短褲拼盡全力抓住他的胯骨,像一個雙手摳住石塊掛在崖邊的人。
“別叫啦!”他對狗說,而后擋在狗身前示意一行人進(jìn)屋。瓦仁走在最后,走過敖其爾,酒精味從他的憨笑里漏了出來。瓦仁不看他,垂著眼,將一團(tuán)氣體一樣的話從嘴里吐出:“把衣服給我穿上!”
已經(jīng)安靜的小花狗蹲坐在敖其爾腳邊,瓦仁把不知想落在哪里的眼光干脆給了它。她一邊向屋內(nèi)邁步一邊多看它幾眼,看到狗身上的傷口周圍聚起蒼蠅,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知這傷口如何來的,也并不知這小狗看家護(hù)院(沒帶生人來時它從不對瓦仁叫),甚至并不知它何時從哪兒來了自家。她繼續(xù)看著它安靜的樣子,心想,原來它是索木里唯一一只矮小的巴拉狗,原來狗蹲坐時從不吠叫。
羊肉已經(jīng)煮好,盆盤盛著擺放桌上,散著熱氣散著香氣。這是草原上的最高禮遇——為來客殺羊。羊是敖其爾群羊中的一頭,無有名字,無有編號,如稻田中的一株稻,如魚塘里的一尾鯉。
桌子上只有兩把刀。敖其爾趕緊把刀拿起來,遞給瓦仁的表姐和大哥。刀片上糊了一層透明固體,仿佛涂上的膠水。敖其爾撓撓腦袋說:“剛才我們割羊肉的?!彼傅氖亲谒赃吥莻€陌生男人,在客人們進(jìn)屋之前已經(jīng)坐在那里。他向他們介紹男人的身份。其中之一,他是一個親戚,大概是大嫂的表弟的媳婦的哥哥之類的,沒人記;另外一個,他是今天的殺羊人,桌子上的這頭羊是他殺的,沒人忘得了。此前此后,敖其爾家的羊都由他殺。敖其爾說完就去廚房找更多割肉的小刀。
盡管他們并不理解這個男人因?yàn)闅⒙救〉昧斯谂c坐在這里參加遠(yuǎn)方親戚聚會的合理性是什么,他們以微笑的方式默認(rèn)與他一起吃飯喝酒的事實(shí)。
“所以你是個屠夫?”年輕的姑娘問。她是整桌唯一的晚輩,是瓦仁的表外甥女。此刻她的面前沒有小刀,敖其爾回來之后,她仍然只能最后一個分得小刀——他們在飯桌上按長幼分先后。
“不是屠夫,哪是屠夫?!蓖呷市α似饋恚拔覀冇植皇情_肉鋪的。因?yàn)椤?/p>
敖其爾拿著幾把刀和一小碗蔥花回來了,午餐正式開始。他們在小碗里倒一些肉湯,兌少許鹽巴,加幾粒蔥花,用小刀在清水煮好的肉上切下一塊,在小碗里蘸一蘸,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啤酒瓶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其間總夾雜著小花狗突如其來的慘叫,它在桌子下游走,渴望討口吃的,總是不經(jīng)意將傷口刮在桌子腿兒、凳子沿兒。自從它進(jìn)入室內(nèi)就將戾氣全部卸除,全心全意做一個自憐的傷者。
瓦仁在肉被牙齒撕開、酒被大口咽下的歡快中站起身,進(jìn)入里屋。炕上的被褥沒有疊,胡亂堆在墻角,被褥的里與面攪在一起示人,有一種不需要它取暖就嫌棄它存在的感覺,好像大雪過后用掃帚掃成的臟雪堆。敖其爾的臟衣服團(tuán)在炕的另一側(cè),它們和它們的主人一樣,都在等待瓦仁歸來。她從衣柜里掏出自己的短衣短褲,換下身上的寶藍(lán)色旗袍,旗袍上有金色絲線刺繡的幾朵牡丹花。
有人敲門,敲在里屋門上半部分鑲嵌的玻璃上。脆弱的玻璃讓敲門聲產(chǎn)生震動感,掛在上面的白紗簾輕輕晃動,讓聲音有了形態(tài)。瓦仁去開門,突然看到紗簾上都是蒼蠅屎,一個一個小黑點(diǎn),站在遠(yuǎn)處觀看,它們被紗簾的雪白藏得很好。
表姐和外甥女進(jìn)了屋,一屋凌亂像一陣疾風(fēng)越過瓦仁沖撞在母女臉上。
“哎呀,別在這屋了,太亂了?!蓖呷矢械侥樇t。
“你外甥女長這么大第一次來你家,知道你愛美,給你帶了禮物?!北斫闼坪鯖]像瓦仁以為的那樣將注意力放在屋子的凌亂,或者她并不在乎,她也有一個凌亂的房間;也可能,她覺得敖其爾的房間就應(yīng)該亂。表姐說完坐在炕沿上,她的女兒站在一旁,翻開挎包取那件禮物。
“你平時不在,敖其爾就一個人在這住唄?”表姐迅速環(huán)顧房間,并說。
“是,又臟又臭,每次回來給他收拾一下,洗洗衣服。”
“多久回來一次啊?”
“一個禮拜吧,盡量。”
外甥女將一個暗紅金絲絨小袋子遞給瓦仁,說:“希望娜楚(達(dá)斡爾語,意為姨)喜歡?!?/p>
作為一個有經(jīng)驗(yàn)的體面的女士,她很清楚這是一個裝耳環(huán)的袋子。但凡戴耳環(huán)的女人,永遠(yuǎn)不會嫌耳環(huán)多。她略有笑意地接過袋子,立即打開,掏出的是一對綠色布藝耳環(huán),一顆奇怪的金屬球被布條包裹著墜在下方。她盯著耳環(huán)良久。
“娜楚你戴上試試,很好看的。”年輕的姑娘笑著說。
她悄悄嘆了口氣,摘下耳朵上兩枚閃爍著銀色光亮的星星,緊緊攥在掌心。戴上奇怪的布藝耳環(huán),走向火炕旁邊的桌子前照鏡子。掌心里的星星刺了她一下,她實(shí)在忍不住嘟囔:“我平時都戴金的,你別看我這個小,是鉑金,很貴的?!?/p>
鏡子里出現(xiàn)了她的面容,及兩側(cè)不停晃動的綠光。瓦仁看到了美,不是她自己,不是耳環(huán),是一種兩者組合在一起之后由來神秘的美。她忍不住咧開嘴,一顆兒時長歪的虎牙露出來。敖其爾知道,虎牙的出現(xiàn)是她歡樂的某種極致。
她繼續(xù)看鏡子里戴著新耳環(huán)的自己,左看右看,點(diǎn)點(diǎn)頭:“嗯嗯嗯!是好看!”
雙眼的焦點(diǎn)沒能將水平線保持好,稍稍往下落了半寸,瓦仁看到自己身上破舊的短袖衫,自我欣賞正在膨脹的氣球突然被刺破。取下耳環(huán)放回小袋子,揣進(jìn)褲兜,她仍舊說:“別在這屋了,太亂了,走走走,出去吧?!?/p>
“敖其爾你一共多少頭羊啊?”一直坐在飯桌的大哥問。
“原來有一千二百多頭吧,現(xiàn)在剩一半?!本圃胶仍蕉?,敖其爾身上裸露的部分更加紅。他長著一對腫眼泡,像兩個迷你貝殼蓋在眼皮上。唯有這里從不被酒精攻破,臉上的紅讓原本肉色的貝殼此刻看上去接近白。
“今年羊是不是落價了?”大哥又問。
“去年一千四五一頭,今年六百都沒人買?!彼?dú)自將一杯啤酒舉頭喝干,像是給體內(nèi)的懊惱獻(xiàn)祭。
“聽說羊肉在城里賣得可貴了!”表弟說。
“那些奸商,他們壟斷,都不買,故意壓價,奸商!”敖其爾又喝了一杯。
“你又在這兒賴誰呢?”瓦仁瞪了敖其爾一眼,“血放哪兒了?我還得灌血腸呢?!?/p>
“血——”
“血在倉庫,一個鐵盆兒裝著?!睔⒀蛉苏f。
羊圈和牛圈都空著,仿佛被端上桌的空碗,讓來客內(nèi)心產(chǎn)生一種失缺感。年輕姑娘站在空羊圈前,專注地看著由一些木板搭建起來的空間此刻空的狀態(tài),好像她腦中虛構(gòu)的羊群正在里面活動。她對動物的興趣似乎比對人濃厚,飯后有人提議到后院羊圈看看,她像先鋒一樣沖出房門。她帶著一種想象來到西索木,將這個想象揣在兜里和大人們一起吃飯,吃少量的肉,似乎覺得大快朵頤將有負(fù)于稍后會看到的羊群。然而羊群并沒有在等候她的到來,等候她的是一個她可以將想象放置其中的空羊圈,是羊曾經(jīng)在這里活動的遺留痕跡。如果她愿意,她可以走進(jìn)羊圈四處觀察,像考古學(xué)家那樣通過痕跡還原羊曾經(jīng)的生活面貌。
“羊呢?”表姐問敖其爾。
“在大羊群,羊倌那兒?!卑狡錉栒f,“就幾百頭羊,現(xiàn)在混在別人家大群里放。”
“去年賣的羊?”表姐又問。他們在院里松弛地四散游走,有人去看壘成小山包一樣的羊糞磚墻,年輕姑娘還在面對空羊圈來回踱步做白日夢。
“去年賣了一半,給兒子結(jié)婚。”
“哦。聽說今年落價了。沒事兒,肯定還會漲回去的。讓羊們繼續(xù)生小羊。”表姐說完哈哈大笑。敖其爾附和她干笑了兩聲,看上去有些憂愁。瓦仁不在,他又把短袖脫掉,光著膀子接待客人。
“瓦仁一個禮拜才回來一次,你過得跟個單身漢似的,想不想老婆???”表姐說完又哈哈大笑。
敖其爾撓撓腦袋:“這不是回來了嘛。”身上酒后的紅讓人無法判斷他的害羞。
年輕姑娘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什么,終于從似乎被她當(dāng)成舞臺觀看的空羊圈挪開腳步。她跑過來對敖其爾說:“為什么那個羊圈的地面比平地高那么多?”
“啊?它們睡在自己的糞便上?”
“羊糞聚集在一起冬天可以發(fā)熱,羊就不冷啦。”
“聽說你有一個浴室。”
“是啊,就在旁邊,燒的就是這些羊糞?!?/p>
“哇!這么牛!”
“這有什么牛的,”她的母親說,“我們小時候取暖都是燒牛糞。我們小時候都拎著筐在大道上撿牛糞。然后在院子里做牛糞墻。”
“羊糞肯定比牛糞厲害,不然為什么浴室要用羊糞?!?/p>
敖其爾說:“羊糞燒的時間長?!?/p>
“我們可以去你的浴室洗澡嗎?”年輕姑娘充滿期待地問。
“可以?。“韥?。”
“你的浴室可是給整個索木的牧民帶來了極大的便捷啊。”表姐贊嘆道。
母女二人謝絕了晚餐邀請。她們希望在燒羊糞的浴室洗澡前,將肚子里的羊肉盡量消化干凈。于是沿著那條穿過整個索木的柏油馬路向遠(yuǎn)處的高坡走去,她們只是走,并不準(zhǔn)備探究越過高坡之后會看到什么。
上方天空仍然蔚藍(lán),只是那些在白天有一股張揚(yáng)氣息的潔白云片在黃昏時分,也仿佛遲暮的老人變得慈祥起來,散發(fā)著或粉或橘的溫暖色調(diào)。一片勾著一片,一層疊著一層,向遠(yuǎn)處鋪開,像要趕在黑夜來臨之前,將生命最后的火焰燒成火海,一直燒到地平線。又好像一群來自異度空間的火烈鳥,從人們的頭頂飛過去,集體趕往天與地的交界,從那個不為人知的縫隙之間逃離地球。
“火燒云啊,真好看。”年輕姑娘仰著頭望著天。
“你為什么喜歡火燒云,因?yàn)槭欠奂t色的嗎?你好像一直喜歡粉紅色?!彼哪赣H說。
“跟顏色也有關(guān)系,但它們的出現(xiàn)不是會讓你產(chǎn)生遇見的感覺嗎?”
“什么意思?”
“因?yàn)樗皇敲刻於加邪。\(yùn)氣好才能看到?!?/p>
“烏云也不是每天都有,它來的時候你為什么不喜歡?”
“那好吧,那可能還是跟顏色有關(guān)吧。也可能是,我不喜歡下雨。”
“烏云也不是每片都帶著雨啊,有的烏云就只是烏云而已?!?/p>
“如果是顏色的關(guān)系,那么喜歡灰色的人應(yīng)該喜歡烏云?可是我沒聽誰看到烏云出現(xiàn)興高采烈的。他們只會因?yàn)橄掠昱d高采烈,那些喜歡雨的人?!?/p>
“牧民也會因?yàn)橄掠昱d高采烈,還有牲畜。”
“哦,今年干旱,草原上沒什么草?!?/p>
“就意味著牲畜沒什么吃的?!?/p>
“好遺憾,明天又是一個晴天?!?/p>
“你飽了眼福,可是牛羊們是吃不上飯的嚴(yán)重問題啊?!?/p>
“好吧,媽媽,我們一起祈禱接下來會下雨吧?!?/p>
她們一路漫步途中,遇到許多與她們行走方向相反的牛,黑白花黃白花,大牛小牛。年輕姑娘弓著身子,向每一頭遇到的牛緩慢靠近。老牛通常很淡然地?fù)Q個方向避開,年輕牛會站在原地與她不太友好地對視(這種對視足以威懾她不敢再向前),小牛側(cè)著身子撅起尾巴隨時準(zhǔn)備逃跑。但她已經(jīng)得到了樂趣,咯咯傻笑,這是她沒想到的。原本她唯一的愿望是在牛的身上摸一下,盡管她并不知道這樣做能夠獲得什么。在不斷嘗試與失敗的過程中,她覺得她真正認(rèn)識了牛這種生物。和她以前認(rèn)為的一樣,非??蓯邸?/p>
又看到一頭黑白花小牛犢,站在前方的柏油馬路上正轉(zhuǎn)頭看著她們。她自己發(fā)明的新游戲至少在這個傍晚要一直進(jìn)行下去??熳邘撞?,再次將她微胖的母親甩在身后,向小牛犢發(fā)起進(jìn)攻。
“快回來!”她的母親以少有的高分貝尖叫。
哦,這時她也看清了,并不是一頭小牛,而是一條狗。它挺拔地佇立在路中央,四條修長的腿像四根小圓柱兩兩相叉,它依舊轉(zhuǎn)頭看著二人。當(dāng)?shù)弥且粭l狗,特別是得知它是“那”條狗之后,它的目光倏地變成虎視眈眈。出發(fā)散步前敖其爾囑咐,那是把小花狗撕掉一層皮的狗,那是見到人走過就偷偷從后方攻擊的狗。
那條狗將她們逼退,只好轉(zhuǎn)身向回走,加入暮歸的牛的方向。
⊙ 犀?!?火車
“瓦仁姨到底是干什么的?”年輕的姑娘問。
“她在海拉爾開理發(fā)店?!?/p>
“開理發(fā)店就要戴鉑金耳環(huán)嗎?你看到她今天剛拿到禮物時的樣子嗎?”
“別在意,沒有收入的小姑娘還能送什么?!?/p>
“那他們夫妻倆不生活在一起?”
“她不是說一周回來一次嗎,人家有人家的生活方式。”
“為什么殺羊要請那個人,他又不是屠夫?”
“這我就不清楚了。我們回去收拾一下去洗澡吧。”
“羊糞燒出來的水,不知道有沒有什么不一樣,哈哈哈?!?/p>
“那能有什么不一樣。你不嫌羊圈臭,在那兒待半天?!?/p>
“我覺得世界上最臭的是人吧?不然人為什么要洗澡,哈哈哈?!?/p>
“敖其爾家的??赡芤呀?jīng)回來了,你還看嗎?”母親提醒女兒。一位母親總希望自己的骨肉在世間所有的愿望都得以實(shí)現(xiàn)。
“牛每天早上自己出去,晚上自己回來是嗎?”
“一般是這樣,晚上它們得讓主人把它們的奶擠出來,不然脹得難受?!?/p>
“他家的牛我總可以摸了吧?”
“應(yīng)該可以。牛還是很認(rèn)主人的?!?/p>
“那羊呢?也認(rèn)主人嗎?”
“我不知道,我小時候我們家沒有養(yǎng)過羊?!?/p>
“如果也認(rèn)的話,那被殺掉的時候一定很悲傷吧,主人也很難吃它的肉?!?/p>
“那應(yīng)該是不認(rèn)的?!?/p>
“互相不認(rèn)。就跟院子里長的菜一樣?!?/p>
“可能敖其爾讓別人殺羊是因?yàn)樗J(rèn)他的羊?!?/p>
“可能是?!?/p>
母女二人來到浴室時,敖其爾正在刷最后幾雙拖鞋。
浴室有一對雙開木門,平日只開一扇,門上的藍(lán)色油漆已經(jīng)斑駁,以破碎的方式漸漸離開木門,是風(fēng)與日的干燥同室內(nèi)潮氣常年交鋒的結(jié)果。門連接的室內(nèi)走廊有些暗,剛好將屋子盡頭有燈光照亮的柜臺更好呈現(xiàn)給入門人的雙眼。小花狗從拐角處走出來,停頓了半晌,依據(jù)狗的方式做出判斷,搖起尾巴。
“媽,它記得我們了?!蹦贻p姑娘高興地說。
“吃飯的時候你不是喂了它好幾次?!?/p>
“好聰明的小狗?!?/p>
敖其爾聽見聲音,從拐角探出頭,對她們笑笑:“馬上就好!你們是今天的頭兩個?!?/p>
母女向里面繼續(xù)走去,看到敖其爾在另一條縱深的走廊里,正坐在一個小板凳上刷拖鞋。他的面前放著兩個紅色塑料桶,一個裝滿水,另一個裝滿拖鞋??v深走廊兩側(cè)分布著幾扇門,就是她們一會兒將要洗澡的地方。她們不知道敖其爾會把她們安排在哪個房間。
“你家的牛沒有回來?!蹦贻p姑娘對低頭刷拖鞋的敖其爾說。
“哦,又沒回來啊。經(jīng)常不回來。呵呵?!?/p>
“你不得擠它們的奶嗎?”年輕姑娘問。
“我家就剩下幾頭公牛啦,平時在西頭的洼地溜達(dá),三五天回來一次?!?/p>
“如果這幾天它們回來了,你告訴我們?!?/p>
“行?!?/p>
敖其爾把兩雙刷好的拖鞋遞給母女,上面散發(fā)著淡淡的消毒水味。他說:“好幾個房間,大屋小屋,隨便選?!?/p>
她們選了大房間,有真正以潔凈帶來的明亮感。洗浴間鋪著白色釉面磚作為地面和墻面,幾個噴頭和水管是乳白色的塑料制品,沿著噴頭圍起來的地漏呈現(xiàn)不銹鋼的銀亮,棚上的白熾燈與整個房間的白映襯對方;仿佛兩個互相夸贊的好友,以白為名義,義結(jié)金蘭。
地上沒有一絲掉發(fā)或曾經(jīng)搓下的人泥。
“好干凈,媽媽,我都不好意思在這里搓澡了?!?/p>
“是啊,好干凈?!?/p>
“我們搓下的泥會被姨父看到的?!?/p>
“那不是很正常嗎?不過這么干凈真是讓人意外?!?/p>
“你不能因?yàn)樗P室臟亂就跟他的工作態(tài)度混為一談?!?/p>
“別磨嘰了你,快點(diǎn)洗,一會兒來人了?!?/p>
燒羊糞的熱水與燒煤的熱水并沒什么差別,它和煤一樣,給火提供燃料,火把涼水加溫到可以洗澡的熱度。火從來不會因?yàn)槿剂系牟顒e發(fā)生改變。如果非要說有什么不同,燒羊糞的火不會產(chǎn)生二氧化碳,并會散發(fā)一種特別的味道。但年輕姑娘并沒有聞到。
她們走出浴室時,才想起來回頭看看浴室的牌匾。月光之下一片模糊,似乎寫著:幸福浴池。
夏天洗澡的人比冬天多,太陽落山以后陸陸續(xù)續(xù)造訪。有的牧民男人騎著摩托車把自己肥胖的老婆送過來,自己卻像沒有得到允許潔凈的邀請一樣,將摩托車停在門口,上身斜躺在上面玩手機(jī),等他的老婆洗完,再馱著她回去。但浴室總是一副冷清的面目;每個人進(jìn)入邁的每一步、與敖其爾客氣的寒暄、脫衣服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噴頭的水落在潔白地面的聲音,有時還有幾聲狗叫。它們彼此孤立,聲音和聲音之間間隔很遠(yuǎn),每一個聲音響起時都仿佛它是那個時刻世界上唯一的聲音。
盡管并不是一個熱鬧的地方(與索木里其他營業(yè)的商店一樣),敖其爾仍然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每隔一會兒去鍋爐房往火爐里添羊糞。讓水溫保持在合適的溫度,隨時以浴室最好的狀態(tài)等候客人。
柜臺上有三個綠色的空啤酒瓶,旁邊盤子里的羊排骨還剩兩三根的樣子,一個黑把小刀搭在盤子邊,刀已經(jīng)被凝固的羊油遮蓋得全無金屬光澤。之前敖其爾吃肉喝酒時啃完的排骨不見蹤影,蹲坐在柜臺下面的小花狗卻還是一副未飽候飼的表情。他扭頭看了看掛在墻上的鐘,已經(jīng)將近十點(diǎn)鐘,不知道還要不要等下去;一個每到夏天就每晚獨(dú)自來洗澡的布里亞特女人,今晚尚未出現(xiàn)。
他猶豫要不要再開一瓶啤酒,可羊肉早已涼了。抽開柜臺的抽屜翻了翻,里面果然還有一包去皮花生。應(yīng)該是很久之前買的。敖其爾把包裝顛來倒去地偵看,檢查一下是否已經(jīng)過期。
瓦仁給他發(fā)來微信:“明天去西博山你好好替我照顧大哥和表姐他們,別喝酒了行嗎?”
今天早些時候,瓦仁在廚房把羊血灌完血腸煮好,拿了幾根裝進(jìn)食品袋,剩下的放入冰柜。她走進(jìn)里屋的后窗對院子里正在鏟羊糞的敖其爾喊:“你回來收拾一下廚房,我要走了?!?/p>
敖其爾進(jìn)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重新?lián)Q上旗袍。她說:“血我都洗干凈了,你把中午吃飯的碗筷收拾一下就行了?!?/p>
“明天不是要去西博山嗎?”敖其爾問。
“你們?nèi)グ桑也蝗チ?,那山又不讓女人上?!?/p>
敖其爾咬咬嘴唇,磕磕巴巴地說:“好,好不容易回來,明天,再回去吧。”
“有客人約了晚上做頭發(fā)?!蓖呷收f。
敖其爾看到她兩只耳朵變得更長了,很長很長,因?yàn)樯厦娑嗔藘蓚€體型很大的耳環(huán),游來蕩去,把耳朵一再拉長,好像耳朵也邁著腿在走路了。他倒覺得的確很好看,他說:“你戴這個耳環(huán)挺好看的,這種大的。”
“外甥女送的。我走了。”
瓦仁走出去,拎起放在餐桌上的食品袋。
敖其爾問:“你拿的啥玩意兒啊?”
“血腸!咋的?”
“給兒子帶的嗎?”
“廢話!今天剛做的新鮮的,拿過去給他和媳婦兒吃?!?/p>
“他倆工作找得咋樣了?”
“你問這個干啥?你能幫上忙咋的?”
“我問問啊。”
“要是找著了還用你問?我不會告訴你嗎?”
“別發(fā)火了,咋總生氣呢,明天回去吧,咱們聊聊天。”
“在炕上聊?我不回去干活,吃啥喝啥?孩子的房貸拿啥還?老爺們兒啥用沒有,一天就知道琢磨炕上的事兒?!?/p>
“誰就知道琢磨炕上的事兒了!”
“你要是去年把羊全賣了,不就在城里全款買房了嗎?用得著現(xiàn)在費(fèi)勁巴拉地還貸款嗎?現(xiàn)在想賣也沒人買,價還那么低!我就不懂了,你當(dāng)時舍不得個啥啊你?”
“這事你說一百遍也改變不了了?!?/p>
“就會弄個破浴池?zé)仩t,養(yǎng)個牛羊還暈血,殺羊還得請別人,真不知道我要你干啥!”
敖其爾想拉一下正在奮力轉(zhuǎn)身展示憤怒的瓦仁的胳膊,他想告訴她,他從來沒有因?yàn)槿ツ隂]有把羊全賣了而后悔。但他站在原地沉默了,搞不明白為什么瓦仁的埋怨每一次重復(fù)都有同樣的爆發(fā)力,自己的辯白和道歉卻隨著每一次重復(fù)逐漸孱弱無力。看著瓦仁走出房子,把門摔得像爆竹一樣震耳,他不知道她還會把這件事重提多少次。
奔跑的腳步聲回蕩在寂靜的夏夜,只有蟋蟀沒有被這急切的聲音打擾,依然在行使它們被大自然賦予的獨(dú)特權(quán)利。今年它們還可以邊叫邊飛,由于干旱,蟋蟀們長出一對對小小的翅膀,借著翅膀可以將彈跳的距離增加多倍。
小花狗是不允許奔跑這種行為的,特別是向著自家。它提前吠叫起來,汪汪汪汪,這種激烈的吠叫在夜里很容易引起狗們的吠叫鎖鏈,索木里的其他狗也不明原因地一個接一個叫起來。
夜會因此小小地喧鬧一會兒。
布里亞特女人跑到浴室門前停下腳步,從開著的半扇門鉆進(jìn)來,氣喘吁吁,手里拎著幾個塑料袋。小花狗還在叫著,她并未因此在進(jìn)入時有任何遲疑,步子邁得鏗鏘,和敖其爾笑瞇瞇地說:“今天開得挺晚啊,里面還有人嗎?”說完丟了一小塊列巴在狗面前,狗不叫了。
“快洗吧,水還熱?!卑狡錉栒f。
女人瞄了一眼柜臺,說:“才喝三瓶啊今天?!?/p>
“嗯,明天還有事呢。”
“我知道,你家親戚來了。是瓦仁的表姐吧?今天在我家訂了好多列巴,我趕著做才來這么晚?!?/p>
“哦,中午吃飯的時候給他們嘗了一點(diǎn),那小姑娘說來著,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面包。”
“呵呵,給你又帶了兩個?!彼w快將其中一個塑料袋放在柜臺上,拎著剩下幾個轉(zhuǎn)身向洗浴間走去。
她洗得很快,出來的時候敖其爾坐在柜臺前一動不動,也沒有因?yàn)樗哪_步聲轉(zhuǎn)過頭來,眼睛一直盯著那袋列巴。她的濕頭發(fā)垂在肩膀前后,不間歇地向她的碎花襯衫上洇水。直到她走到柜臺前,敖其爾才突然抬頭看她,伸手接過她遞的五塊錢。
她說:“我?guī)湍闶帐霸〕匕?,來這么晚,害得你晚睡覺?!?/p>
“不用了?!?/p>
“嗨呀,忘了,瓦仁回來了?!?/p>
“她回城里了。再說,她也從來不進(jìn)浴池?!?/p>
“這話誰信哪!她沒去城里開理發(fā)店的時候,不得在自己家浴池洗澡嗎?”
“那都是猴年馬月的事兒了?!?/p>
“你為啥不跟他們?nèi)コ抢?,你兒子也在那邊,就你自己在這兒?!?/p>
“我不去,一去海拉爾我就喘不過來氣兒,走哪兒都是樓房,感覺跟掉進(jìn)盤絲洞了似的,一條一條道跟蜘蛛網(wǎng)似的。還是得在草原上,一出門能看到天看到地。再說,我去了那兒能干啥,當(dāng)保安???我就會養(yǎng)牛養(yǎng)羊,別的啥也不會?!?/p>
“當(dāng)保安,說的好像你能打過誰似的?!?/p>
“那是個啥職業(yè)你說?不出事兒吧,你成天跟棍子似的往那兒一杵,啥活兒不干還拿人家工資。出了事兒吧,你就揍別人,揍別人你拿工資才踏實(shí),可是你揍完人心里能好受嗎?”
“哎,其實(shí)我也是。我兒子在南方上學(xué),說以后工作了接我過去,我可不想去。去了能干啥,成天就吃喝睡,連牧羊狗都比不上了。我就一個人在這兒做列巴挺好?!?/p>
敖其爾突然低下頭,沒有接女人的話??瓷先ニ幌朐倮^續(xù)把對話進(jìn)行下去??瓷先ニ踔料胧栈貏倓傉f的一大堆。女人也把目光移到別處。
他們之間剛剛似乎要生長出來的某種東西,明明是讓雙方都感到愉悅的。這某種東西并不是因?yàn)橐粋€愁苦的男人一個寂寞的女人在一個較平時更晚的冷清的夜驟然生長的,它也像種子被埋在土里儲蓄能量一樣,這兩三年在一點(diǎn)一滴累積。然而它似乎正在夭折,在不適合的季節(jié)企圖破土而出??赡苁窃从诳謶?,特別是男人,對他曾經(jīng)熟悉而現(xiàn)在陌生的愉悅感的恐懼。
他真的沒有再說話。男人往往不是呵護(hù)那些脆弱生命或關(guān)系的主動者。
女人繼續(xù)說:“其實(shí)原來你們兩個多好啊,一個開浴池一個開理發(fā)店?,F(xiàn)在我要弄頭發(fā)還得坐車進(jìn)城。要不然她就回來算了?!?/p>
敖其爾說:“就讓她在那兒吧。”他瞥了女人一眼,又低下頭。
女人將手中的袋子整理了一下,說:“我會給你家親戚便宜的?!倍蠼K于先從這古怪的氣氛之中主動脫身,走向浴室門口??斓介T口的時候,她突然回頭,敖其爾抬頭看著她,目光躲閃。女人說:“你也不是除了養(yǎng)牛養(yǎng)羊啥都不會,你還會燒羊糞呢,哈哈。”
她走進(jìn)黑夜之中從他眼前消失了,帶著他們兩人從未產(chǎn)生過也許以后也不會再產(chǎn)生的愉悅感一起。
由于烈日的照耀,天上的云如每個晴日一樣,白得張揚(yáng)。在極度遼闊的上方的藍(lán)與一直伸展到地平線也不肯停下的綠之間,它們將白呈現(xiàn)出一種富有的姿態(tài),極盡所能鋪成一片巨大毯子,或者向更高的天生長,團(tuán)成一個飽滿的宮殿。如果有風(fēng),它們行走,走著走著就變成動物的形狀。它們的白仿佛一種高調(diào)的召喚,一種毫不掩飾的驕傲,就是要人們抬頭望著,被晃得瞇起眼睛,仍然要贊嘆:真美??!就那樣傲然于空,仿佛底下長不起來的草與它們毫無干系。
如果站在草原上,旱年的草是不能看著腳下的,如果忍不住看了,難免會對草產(chǎn)生一種人格化的感受——貧窮。草生得低矮而堅硬,一叢一叢互相不能靠攏,將褐色土地一塊一塊裸露示人,仿佛衣不遮體。又好像說話結(jié)巴的人說出的一句一句話,將原本完好的長句子打碎之后扔得滿地都是。
所以最好遠(yuǎn)眺,比褐色土地略高的草極目之時會連成一片,跟隨草原有著緩緩起伏的地貌化成一塊無邊無際的綠絨布。人可以通過視角改變依然得到審美感受,盡管有自欺欺人之嫌,對于美的認(rèn)知從來不缺乏主觀因素。牛羊則不能了,它們只能低頭面對自己腳下的稀疏,將咀嚼的享受時間縮短,不停張開嘴和牙齒啃食那些低矮的草。它們在這個夏天會很瘦,冬天來臨時會因?yàn)闆]有足夠的肥肉抵抗呼倫貝爾零下四十度的低溫而死去。
敖其爾不知道他的羊群能否全部熬過這個冬天,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向鄰居超市借了一輛面包車,借了一個司機(jī),將遠(yuǎn)方親戚和自己塞進(jìn)車內(nèi),前往西博山。一個在一望無際偶有起伏的平坦草原上,突兀聳立的高山;一個傳說天神用劍劈下的齊天高山的頂部,一個山頂有敖包和經(jīng)幡、被當(dāng)?shù)厝俗鸪缒ぐ莸纳裆健?/p>
看似平坦的草原上到處有地鼠挖的小洞,還有勒勒車走過時軋出的深深車轍,面包車在上面開得扭扭歪歪。人隨著車顛來搖去,嘴里的話都一起顫抖著說出來,出發(fā)前在超市買好的酒、奶、點(diǎn)心互相碰撞,叮叮當(dāng)當(dāng)。
敖其爾看到表姐母女買貢品的時候也興高采烈地結(jié)了賬,此刻坐在車?yán)锢^續(xù)興高采烈地看一路景色。他不知道是否有人提醒過她們“女人不能上西博山”的禁忌,他大約記得自己并沒有說過。
“山下的景色也很好,還有一個小湖,經(jīng)常有天鵝和野鴨子啥的?!卑狡錉柡湍概f。
“我知道,瓦仁姨昨天來西索木的路上告訴我們了。”外甥女說。
“我們上山時間可能挺長,你們玩累了就回車?yán)镄?,車不鎖?!卑狡錉栍终f。
“什么呀,我們也要上山呀?!蓖馍f。
“瓦仁沒告訴你們吧,這個山不讓女人上去?!?/p>
“她說了,但是她也說,那都是封建思想,西博山也應(yīng)該與時俱進(jìn)。她如果沒走,肯定也會一起上山的,對吧媽媽?!?/p>
“那可不。當(dāng)年佛陀還說不給女人傳法,后來不也傳了。一切都是在發(fā)展變化的。就像瓦仁,以前在西索木開理發(fā)店,現(xiàn)在去城里開理發(fā)店了,多能干啊!”
母女二人上山的速度很慢,延長了所有人遭受暴曬的時間。登得越高,景色越美,似乎山上的每一處都值得停下來駐足一望,因此所有人對她們也并無抱怨。
在山頂看周圍一切,方向在此失去意義。望向遠(yuǎn)方,人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雙眼有這樣的威力,可以一瞬間抵達(dá)千里之外。云仿佛萬箭齊發(fā)射向地平線,在越來越遙遠(yuǎn)的地方逐漸與地面越來越近,越來越要落在地面,最終在天與地的交匯處,天、云、地連接在一起。風(fēng)將頭發(fā)吹得四散而飛或睜不開眼,站在山頂?shù)娜?,此刻心中只有一個自己和整個世界。
所有人陶醉在一種強(qiáng)烈的自我存在感之中良久。隨后將他們的感動與感激交付于神:在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可大可小,恭敬地投向石頭塊堆起的敖包,讓自己的石頭成為它的一部分;點(diǎn)心擺在前方的一塊長方形石頭上,奶和酒打開,磕幾個頭,起身后順時針繞著敖包行走,并把奶和酒一點(diǎn)一點(diǎn)灑在敖包上。
敖其爾看到表姐母女供奉敖包的模樣嫻熟,知道她們在自己的故鄉(xiāng)一定也參與過祭祀敖包或者供奉的過程。他也并沒覺得她們上來之后神山有什么不高興,可能神也十分認(rèn)可婦女解放這件事?,F(xiàn)在唯一困擾他的是外甥女那句關(guān)于瓦仁的話,不知真假。
下山的時候,與他們迎面而來兩個布里亞特男人,頭戴尤登帽。外甥女與他們擦肩而過,詢問能否借他們的帽子拍個照片。他們聽不大懂漢語,或者是她的語氣過于漢語,兩個人以一臉茫然作為回應(yīng)。外甥女放慢速度把話重復(fù)一遍,一只手指人家的帽子,一只手指自己的頭,最后掏出手機(jī)說:“咔嚓一下?!倍朔接辛诵θ?,嘴里說出他們自己重新加工過的漢語:“指到(知道),找向(照相)?!?/p>
外甥女接過帽子扣在頭上,敖其爾告訴她,她不應(yīng)該跟男人戴同樣的方向,應(yīng)該反過來,那才是布里亞特女人的正確戴法。外甥女敷衍地說:“沒事沒事?!比缓蟠叽偎哪赣H,“媽媽快給我拍一張照片,拍兩張,多拍幾張。”
傍晚表姐帶著外甥女又來浴室洗了澡。她們第二天就要動身前往紅花爾基看樟子松,之后會去維納河喝礦泉水。走出浴室之前,外甥女問敖其爾:“對了,姨父,這個小花狗叫什么名字呀?”
他愣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考慮過這個事情。他撓撓頭說:“沒名兒,忘取了,倒也沒影響啥?!?/p>
“它不是牧羊犬吧,我看索木里的牧羊犬都長得好大個?!?/p>
敖其爾說: “它是我有次去海拉爾在道邊兒撿的,在這總被大狗欺負(fù)。但是還給我看家護(hù)院呢!”
幾頭公牛還是沒有回來。布里亞特女人晚上來洗澡的時候只是笑了笑,沒有和敖其爾說話。
好多天以來一直沒有下雨。一些牧民開著割捆機(jī)前往濕地旁邊的蘆葦叢,趁蘆葦尚綠尚嫩,將它們割下來打成捆,留作牛羊冬天的飼料。蘆葦捆同樣是放倒的圓滾滾的圓柱體,現(xiàn)在通體綠色,隨著風(fēng)干和漸冷會慢慢變黃。只有牛羊知道,它們的口感和營養(yǎng)同肥沃的草飼料相比有多大差別。
敖其爾不再數(shù)日子了,當(dāng)他聽見別人哀嘆“十天沒下雨了”,才知道瓦仁十天沒回來了。好像她回家的間隔時間越來越長。他看著炕角的臟衣服蜷在那里,看著它們因?yàn)樽约旱呐K顯示出一種委屈的模樣、它們因?yàn)閾頂D不得不將自己縮小的膽怯,就想要不要買一臺洗衣機(jī)??梢园阉苍谟械芈┑南丛¢g,哪怕洗的時候搬進(jìn)去也可以。買一臺小的,反正衣服也不多。
“如果買了洗衣機(jī),瓦仁可能更不回來了?!彼搿?/p>
瓦仁的名字帶著一條語音消息點(diǎn)亮他的手機(jī)屏幕,瓦仁說:“你快點(diǎn)再去抓頭羊,我?guī)煂5耐瑢W(xué)們來了,明天到。這回別讓那誰跟我們一起吃飯了,上次多奇怪。殺完羊他要是不走,你就自己和他出去喝?!?/p>
“又殺羊?”他問。語音發(fā)過去后,他重新聽了一遍,感到自己的語氣不太好。
“咋的?賣不出去的便宜羊你又舍不得了?”
“上次殺完剩的肉還沒吃完呢?!?/p>
“你的意思是讓我給我同學(xué)吃剩肉嗎?”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在城里請他們下館子,反正我也不用一起吃。我不是還得出去喝嗎?”他覺得自己像炕上的那團(tuán)臟衣服。
“下館子得多少錢?五六百能打住嗎?你的羊多少錢?不值錢!”
“不值錢就要全殺了嗎?”他喊了一句,把自己嚇了一跳??梢凰查g的驚訝并不能轉(zhuǎn)移已經(jīng)燃起的憤怒,他使勁喘粗氣。
瓦仁把電話打了過來。
“你和誰喊呢你?不要臉。我為了養(yǎng)家糊口手都被燙發(fā)藥水泡得變色了,你干啥了?天天戳羊糞,你還會喊了?你咋來的我們家你不知道嗎?是,你是上門女婿,誰規(guī)定了上門女婿就得是沒用的?”
“我上門不是我沒用,是這兒沒人要你!你以為我不知道那件事?我尋思過你萬一生不了了,沒事,那就咱倆一直過。”
他聽見瓦仁的哭聲和走步聲。
哭腔讓她的聲音有些模糊,她說:“是嗎?你早就知道了?我要是早知道你這么沒用我還不如孤獨(dú)終老?!?/p>
他腦中剛剛重現(xiàn)的,一根細(xì)長辮子斜搭在肩膀、總是低著頭偷偷抬眼看人、高興時咧開嘴露出虎牙微笑、在師專學(xué)美術(shù)有個畫家夢想的年輕姑娘,他一直想起來就覺得很溫暖的、在他心中從未改變的年輕姑娘,在瓦仁的話中融化了。就像畫布上未干的丙烯被潑上松節(jié)油,美麗的臉龐化成一條條顏料的河流往下淌。
“如果沒有那件事,你會讀完師專吧?”敖其爾問。
“你問這還有什么意思?”
“你會直接留在城里,也不會回草原和我結(jié)婚吧?!?/p>
“幸福浴池”,他想起當(dāng)年,瓦仁和他一起選了一個晴日讓工人掛上牌匾,牌匾上掛著紅綢子。牌匾上的字和底都是油漆刷的,接下來的幾天,瓦仁看到烏云就大喊大叫。他那時是相信的,瓦仁曾經(jīng)跟他有過對“幸?!钡钠诖?。他現(xiàn)在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個幸運(yùn)的選項,而是無奈的唯一。如同這個世界,因?yàn)樗俏ㄒ?,人們要么苦中作樂,要么以死去的方式離開。
“說實(shí)話,我現(xiàn)在也不想和你過了。”瓦仁已經(jīng)收起哭泣。
“你說啥?”敖其爾問。
“我說離婚。你就是一個笑話,一個暈血的牧民。我希望我以后的日子里不要有一個因?yàn)闅⒘搜蚓碗S便坐在飯桌上和我的親朋好友吃飯的人。他自己沒有羊,吃不著羊肉也用不著這樣吧,但是說到底還是你沒用!”
“你這是城里人的想法。草原上的牧民都——”
“牧民什么牧民,哪個牧民像你似的在醫(yī)院抽個血都暈過去,我能指望你啥?”
瓦仁掛斷電話。
敖其爾喝了許多酒,后院的牛棚羊圈傾斜著向他撞過來。仍然是空的,好像兩面漏氣了的鼓,他看到自己像傻瓜一樣在已經(jīng)漏氣了的鼓上拼命敲著?;位问幨幾叱鲈鹤?,沿著柏油路向高坡走去,他的幾頭牛在濕地過悠閑日子。它們應(yīng)該知道自己是所有物,并不享有真正的自由。它們把主人給的包容踐踏。
選擇并不困難,他牽回第一頭看到的牛。把它拴在牛棚的木樁上。
“你不會有老婆了,”他對牛說,“你生活得多好,你是我敖其爾的牛,在索木邊兒的洼地有那么多草吃。別的羊群牛群今年都沒草吃,吃不飽。你也可以了,每天吃飽,也不用干活,對吧??墒悄悴粫欣掀爬玻顩]有指望了。不要怪我,你好好地去那邊吧,下輩子別做牛啦。不過做人也沒啥意思,就是不會被人隨便殺了吃肉吧?!?/p>
他要把牛的死——他親手成就的死,作為盛大禮物送給瓦仁。以獻(xiàn)祭般的死亡贏取一種完整的狀態(tài),盡管再與幸福無關(guān)。
掄起斧子對準(zhǔn)牛的額頭捶下去,聲音悶在牛碩大的頭顱,它的摔倒沒有任何疼痛。拾起準(zhǔn)備好的長刃刀在牛脖子捅一刀,不用任何器皿接那些血,讓它恣意流淌。血像被囚禁的魔鬼得到釋放,一點(diǎn)一點(diǎn)從牛的傷口來到眼前,偷偷釋放毒氣讓看到它的人頭暈?zāi)垦?。世界開始旋轉(zhuǎn),讓人感到不安,似乎只有閉上雙眼才能重新獲得安寧。多么渴望閉上雙眼,但劊子手必須經(jīng)過魔鬼的洗禮才能對流血無動于衷。努力瞪大自己的雙眼,拼命呼吸,他站穩(wěn)了。
他坐在地上號啕大哭,站在面前正在反芻的牛茫然地看著他,側(cè)臉露給他的一只漆黑眼睛仿佛一顆遙遠(yuǎn)的星球。敖其爾用手掌在臉上抹了一把,眼淚鼻涕混在一塊兒。摸了摸牛的頭,解開拴牛的繩子,他說:“玩去吧?!迸]有動,它聽不懂敖其爾的話,大概只會在它覺得合適的時候重新離開牛棚回到濕地。畢竟它是自由的。
敖其爾拎起干凈的斧頭和刀向房門走去,小花狗顛顛跟在他的腳邊,蒼蠅們飛在周圍,伺機(jī)叮它的傷口。
呼倫貝爾有短暫而美麗的夏天,總有人慕名前來。他們開著車子一路狂飆,前往景點(diǎn)騎騎馬吃吃肉。他們開車經(jīng)過西索木,認(rèn)識它或不認(rèn)識,總看到它是安安靜靜地坐落在那里,好像從未有故事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