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僑大學華文教育研究院,福建廈門,361021)
選擇問句是疑問句的一種類型,朱德熙指出,選擇問句要求答話人“在并列的項目里選一項作為回答”[1](203)。一般情況下,選擇問句的幾個選擇項必須是不同的。例如:
(1)你吃飯吃面?[1](204)
(2)咱們今天去還是明天去?
但是,近年來出現(xiàn)了這樣一類新興結構,它的形式和選擇問句相似,但幾個選擇項完全相同。例如:
(3)2號選手和3號選手難分伯仲,我看他們二人應該并列冠軍,姥爺,你是同意呢,還是同意呢?(中央電視臺《星光大道》[2])
(4)“996工作制”,你是接受呢,還是接受呢?(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中國之聲》微信公眾號 2016年 9月21日)
(5)如果一會兒曾小賢真的拿著你給的鑰匙開了門,你是歡迎呢,還是歡迎呢,還是歡迎呢?(電視劇《愛情公寓》第四季)
在此類問句中,說話人實際上只給予答話人唯一的選擇項,因此我們將這類句子稱為“唯一選擇問句”①。從使用范圍看,唯一選擇問句在網(wǎng)絡語言中較為多見,但正如上述例句所示,在電視劇和綜藝節(jié)目中也可以見到這類結構的用例,說明它的使用范圍并不限于網(wǎng)絡;從使用主體看,既包括普通民眾,也包括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中國之聲》公眾號這類官方媒體;從使用時間看,目前我們收集的用例最早見于2009年12月②,最新用例見于2018年6月③,時間跨度較大。綜合上述三個方面,我們有理由認為,唯一選擇問句這種新興結構具有較強的生命力。
前人對這種語言現(xiàn)象已經做了一些研究。遲文敬認為這類句子具有幽默俏皮、新鮮活潑的表達效果[2]。徐默凡認為,“關系反語”是網(wǎng)絡語言中的一種新的修辭手段。它是一種臨時性的用法,有較強的語境制約。本文討論的“唯一選擇問句”是“關系反語”的一個小類,即從“選擇關系”到“限定關系”的反語用法,由此帶來了無可奈何、不得不如此的情緒效應[3]。筆者贊同上述觀點。同時認為,唯一選擇問句較為復雜,可以表達多種語義,目前已有的研究對其中某些類型的語義進行了描寫,但尚未完全覆蓋所有的語義類型。更重要的是,既有研究主要從修辭手段以及表達效果的角度出發(fā)進行考察,我們則嘗試從情態(tài)語義這一角度進行研究。本文試圖將唯一選擇問句這一新興的語言現(xiàn)象與人類語言中普遍存在的情態(tài)語義范疇聯(lián)系起來,將唯一選擇問句的多種語義和情態(tài)結構的多義性聯(lián)系起來,將制約唯一選擇問句語義解讀的因素和能夠消解情態(tài)歧義的句法環(huán)境聯(lián)系起來。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本文首先總結唯一選擇問句的形式特點,然后對唯一選擇問句的語義進行分類,進而解釋各類語義的成因,最后討論制約唯一選擇問句語義解讀的因素。
唯一選擇問句利用了選擇問句這種現(xiàn)代漢語中既有的語法形式,表達出有別于常規(guī)選擇問句的特殊語義。唯一選擇問句和常規(guī)選擇問句在形式上最明顯的區(qū)別是,唯一選擇問句的兩個(或更多)選擇項是相同的。除此之外,常規(guī)選擇問句的形式多樣,而唯一選擇問句的形式較為固定。朱德熙指出,把陳述句的謂語部分換成并列的幾項,再加上疑問句調,就可以構成選擇問句[1](202)。例如:
(6)a.他們打籃球打排球?
這是選擇問句的“最簡形式”,在此基礎上可以添加關聯(lián)詞“是……還是”以及語氣詞“呢”。常規(guī)選擇問句在這方面具有很大的靈活性。邵敬敏指出,選擇問句的前后選擇項之間可以有關聯(lián)詞語,也可以不用關聯(lián)詞語;關聯(lián)詞語可以只用于后項,也可以前后都用;語氣詞“呢”可以前后項都不用,也可以都用,還可以只用于某一項[4](131)。例如:
(6)b.他們打籃球打排球呢?
c.他們打籃球呢,打排球呢?
d.他們是打籃球還是打排球?
e.他們是打籃球呢,還是打排球?
f.他們是打籃球還是打排球呢?
g.他們是打籃球呢,還是打排球呢?
也就是說,在常規(guī)選擇問句中,關聯(lián)詞“是……還是”以及語氣詞“呢”都是可選的,并非一定要出現(xiàn)。我們注意到,唯一選擇問句不能省略關聯(lián)詞“是……還是”,否則就很難被理解為唯一選擇問句。例如:
(7)a.你是同意呢,還是同意呢?
b.*你同意同意?
c.*你同意同意呢?
d.*你同意呢,同意呢?
語氣詞“呢”在唯一選擇問句中似乎可以省略,而不影響理解。例如:
(7)e.你是同意還是同意?
f.你是同意呢,還是同意?
g.你是同意還是同意呢?
但實際上,在我們收集的493個例句中,“是VP呢,還是VP呢”這種形式有484例,所占比例超過98%;“是VP,還是VP呢”這種形式僅有9例,所占比例不足2%;“是VP,還是VP”和“是VP呢,還是VP”這兩種形式沒有出現(xiàn)。
由此可見,唯一選擇問句在形式上受到的限制遠大于常規(guī)選擇問句。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唯一選擇問句只能以“是VP呢,還是VP呢”這種形式出現(xiàn)(選擇項的個數(shù)可增加)。對常規(guī)選擇問句來說,可以自由隱現(xiàn)的關聯(lián)詞“是……還是”和語氣詞“呢”,在唯一選擇問句中幾乎都要出現(xiàn)。這說明唯一選擇問句在形式上是有標記的。同時,唯一選擇問句在語義上也是非常規(guī)的。Lyons指出,疑問句對應的言語行為一般是“詢問”[5](745),但唯一選擇問句顯然不表示“詢問”。以無標記的形式表達常規(guī)語義,以有標記的形式表達非常規(guī)的語義,這正是語言中的常態(tài)。
情態(tài)是一個語義范疇,表達這種語義的形式有很多。既可以是情態(tài)動詞(助動詞)和副詞,也可以是某種結構,如漢語中的可能補語“V得C”和“V不C”。前人在研究中對情態(tài)范疇給出過許多不同的定義。彭利貞對這些定義進行了分析,歸納出研究者對于情態(tài)范疇的一些共識:第一,情態(tài)是命題的限制性成分;第二,情態(tài)具有主觀性;第三,可能性和必然性是情態(tài)范疇的核心概念[6](39-41)。由于情態(tài)范疇本身的復雜性和研究視角的不同,前人對情態(tài)范疇做出過多種不同的劃分。在漢語研究中,一般將情態(tài)分為動力情態(tài)、認識情態(tài)和道義情態(tài)三個下位范疇[6]-[9]④,每個下位范疇又可以劃分出更多的語義類型。本文主要涉及三個語義類型,分別是動力情態(tài)[意愿],如“我要吃飯”;認識情態(tài)[必然],如“明天會下雨”;道義情態(tài)[必要],如“要遵守交通規(guī)則”。
情態(tài)動詞常常具有多義性,這是一種跨語言的普遍現(xiàn)象[10](49)。例如,漢語中的“要”既可以表示動力情態(tài)[意愿],又可以表示道義情態(tài)[必要];英語中的“must”既可以表示道義情態(tài)[必要],又可以表示認識情態(tài)[必然],漢語中的“應該”也是如此。除情態(tài)動詞以外,一些較為復雜的結構也具有情態(tài)多義性。例如,洪波、董正存指出漢語中的“非……不可”結構可以表達動力情態(tài)[意愿]、認識情態(tài)[必然]和道義情態(tài)[必要]三種語義[11],請看例句:
(8)a.我告訴你,朋友!我非干點什么不可!
(動力情態(tài)[意愿])
b.瑞宣若死去,祁家就非垮臺不可。
(認識情態(tài)[必然])
c.他真的不喜歡再到學校去,可是非去不可。
(道義情態(tài)[必要])
我們認為,與“非……不可”結構類似,唯一選擇問句的語義也可以分為三類,分別表示動力情態(tài)[意愿]、認識情態(tài)[必然]以及道義情態(tài)[必要]。下面我們分別論述。
唯一選擇問句可以表示動力情態(tài)[意愿],相當于“想”或者“希望”。例如:
(9)飯后犯困!是睡呢?是睡呢?還是睡呢?(BCC語料庫,下同)
(10)心里又想燒雞了……是吃呢?吃呢?吃呢?還是吃呢?
(11)百聯(lián)奧特萊斯廣場在盤龍城,好遠,可是好誘惑??!我是去呢,還是去呢?
(12)心癢啊,一個針織裙打折下來還要300,我到底是買呢,還是買呢,還是買呢?
(13)同事們不管有沒有活兒,下班就是不走,眾目睽睽之下,我是走呢,是走呢,還是走呢?
(14)《盜墓筆記》……你說我是看呢,還是看呢,還是看呢?
例(9)中“是睡呢?是睡呢?還是睡呢?”實際上表達了“我想睡”的[意愿],例(10)表達了“我想吃”的[意愿],例(11)-(14)也是類似的情況。上述例句中的唯一選擇問句“是VP呢,還是VP呢?”的語義相當于“想VP”或“希望VP”。
筆者認為,唯一選擇問句可以表示動力情態(tài)[意愿]的原因是“選擇”與[意愿]這兩種語義之間存在相關性。為了解釋這一點,我們需要使用“可能世界”(possible world)這一概念。王維賢等認為,可能世界就是那些“能夠為人們所想象的情況或場合”[12](137)。具體到語言研究中,可能世界就是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語時所能想象的與這段話語有關的各種情境。Perkins指出情態(tài)范疇與可能世界存在密切聯(lián)系,這是情態(tài)語義的重要特征[13](8-9)。[意愿]作為一種動力情態(tài),當然也涉及可能世界,以現(xiàn)代漢語中比較典型的表示[意愿]的情態(tài)動詞“想”為例:
(15)明天我想去公園玩。
例(15)實際上涉及兩個可能世界,在一個可能世界中“明天我去公園玩”這個命題為真,在另一個可能世界中上述命題為假。說話人在說出例(15)時,他表達的意思是“說話人的主觀意愿是使‘明天我去公園玩’這一命題為真”。這其實就是說話人根據(jù)自己的主觀判斷在兩個可能世界中做的“選擇”,選取的是符合自己[意愿]的那個可能世界。
如果把唯一選擇問句改為常規(guī)選擇問句,也能發(fā)現(xiàn)它們與[意愿]之間的聯(lián)系。例如:
(16)a.我到底是買呢,還是不買呢(常規(guī)選擇問句)
b.我到底是買呢,還是買呢?(唯一選擇問句)
(17)a.我是去呢,還是不去呢?(常規(guī)選擇問句)
b.我是去呢,還是去呢?(唯一選擇問句)
例(16)a和(17)a是常規(guī)選擇問句,它們分別列出了“我買”“我不買”和“我去”“我不去”兩個可能世界,讓“我”(即說話人自己)進行選擇。如果“我”選擇了其中一個可能世界,就意味著排除了另一個可能世界。但無論“我”如何選擇,選擇的結果都反映出自己的[意愿]。在此基礎上,如果將上述常規(guī)選擇問句的某個選擇項重復一次或多次,并將其他選擇項去掉,就構成了唯一選擇問句,如例(16)b、(17)b所示。這就造成了“選擇了某個可能世界,排除了其他可能世界”這一理解,而被保留的那個選擇項就被理解為說話人“選中”的可能世界,唯一選擇問句由此得到[意愿]這一語義。
唯一選擇問句和情態(tài)動詞“想”都可以表示[意愿],但兩者還存在一些差別。首先,情態(tài)動詞“想”可以用來詢問他人的[意愿],而唯一選擇問句一般只能用來表達自己的[意愿]。例如:
(18)a.你/他想回家嗎?
b.你/他是回家呢,還是回家呢?
例(18)a表示對[意愿]的詢問,但對應的唯一選擇問句(18)b并不表示這種語義,而相當于“你/他必須回家”或“你/他一定會回家”(詳見下文分析)。
此外,情態(tài)動詞“想”表示的[意愿]比較單純,而唯一選擇問句表示的[意愿]則較為復雜。試比較:
(19)a.心里又想燒雞了……我想吃。
b.心里又想燒雞了……是吃呢?吃呢?吃呢?還是吃呢?
(20)a.百聯(lián)奧特萊斯廣場在盤龍城,好遠,可是好誘惑啊!我想去。
b.百聯(lián)奧特萊斯廣場在盤龍城,好遠,可是好誘惑??!我是去呢,還是去呢?
僅就[意愿]的程度而言,由唯一選擇問句表達的[意愿]也許更為強烈,這可能是因為“V 呢”被重復了多次的緣故。但是,這些句子似乎還暗示著:某些因素使得說話人并未下定決心將[意愿]變?yōu)樾袆樱駝t就沒有必要使用唯一選擇問句“自問”。
唯一選擇問句可以表示認識情態(tài)[必然],相當于“肯定”“一定”。例如:
(21)他是吃醋了呢,還是吃醋了呢,還是吃醋了呢?(百度貼吧2012年10月11日)
(22)如果再也不能網(wǎng)上約車,你是糾結呢?還是糾結呢?(央視網(wǎng)2016年8月18日)
(23)你總是大半夜叫起我吃水果,我是困呢?還是困呢?(BCC語料庫)
(24)明天怎么辦呀,(股票)是跌呢?還是跌呢?(東方財富網(wǎng)2015年11月18日)
(25)明天是下雨呢,還是下雨呢,還是下雨呢?(百度貼吧2011年5月1日)
例(21)相當于“他肯定是吃醋了”,例(22)相當于“如果不能網(wǎng)上約車,你肯定會很糾結”,其他幾例也是類似情況。
唯一選擇問句之所以能夠表示認識情態(tài),同樣也是因為選擇義和認識情態(tài)都涉及可能世界。這一點在常規(guī)選擇問句中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例如:
(26)明天股票是漲呢,還是跌呢?(常規(guī)選擇問句)
(27)他是吃醋了呢,還是沒吃醋呢?(常規(guī)選擇問句)
例(26)的兩個選擇項分別對應著“明天股票漲”和“明天股票跌”兩個可能世界。此時說話人認為“明天股票可能漲,也可能跌”。例(27)的兩個選擇項分別對應著“他吃醋了”和“他沒吃醋”兩個可能世界,此時說話人認為“他可能吃醋了,也可能沒吃醋”。由此可見,上述常規(guī)選擇問句和認識情態(tài)[可能]相對應。呂叔湘指出,[可能]和[必然]存在相通性,如果“把可能性縮小”,那么[可能]就成了[必然]。比如,在表示[可能]的詞前加“只”字[14](255)。在以下句子中,“只可能”和“肯定”能夠互相替換而句子的意義保持不變。
(28)a.今年的收成只可能比去年多,不可能比去年少。
b.今年的收成肯定比去年多,不可能比去年少。
正如呂叔湘指出的那樣,由[可能]向[必然]轉變的關鍵是“把可能性縮小”,“只可能”實際上排除了所有其他的可能世界,而只保留唯一的可能世界。唯一的[可能]就成為[必然]。和表示限定的“只”類似,唯一選擇問句也有著類似的功能。例如:
(29)明天股票是跌呢,還是跌呢?(唯一選擇問句,相當于“明天股票肯定跌?!?
(30)他是吃醋了呢,還是吃醋了呢?(唯一選擇問句,相當于“他肯定吃醋了?!?
例(26)(27)這類常規(guī)選擇問句有若干不同的選擇項,對應著若干不同的可能世界;而像例(29)(30)這樣的唯一選擇問句實際上只有一個選擇項(雖然重復了多次),因而也只對應著唯一的可能世界,唯一的[可能]就是[必然]。這是“把可能性縮小”的另一種方式,表達效果與“只可能”類似。因此唯一選擇問句可以表示認識情態(tài)[必然]。
唯一選擇問句可以表示道義情態(tài)[必要],相當于“必須”“不得不”。例如:
(31)銀行清點硬幣要收費,說到底還是壟斷造成的??瓷先ナ鞘袌鲂袨椋绻秀y行都收費了,儲戶還有選擇的余地嗎?就像某些能源企業(yè)一樣,看起來不止一家,但人家說漲就都漲,作為消費者你是接受呢,還是接受呢?(正義網(wǎng)2010年5月31日)
(32)燃氣價格聽證:你是同意漲,同意漲還是同意漲呢?(大眾論壇2014年10月14日)
(33)高科技顛覆傳統(tǒng)農業(yè),你是接受呢,接受呢,還是接受呢?(《北方農資周刊》2016年9月17日)
(34)明知道二胎是個“坑”,可你是跳呢,跳呢,還是跳呢?(搜房網(wǎng)2015年11月13日)
(35)股東大會即將召開,審議增發(fā)議案,你是同意呢,還是同意呢?(東方財富網(wǎng)2014年4月17日)
(36)回到宿舍看到這尷尬一幕,你說我是進去呢?還是進去呢?還是進去呢?(百度貼吧 2014年 2月21日)
在例(31)中,“你是接受呢,還是接受呢?”這個唯一選擇問句相當于“不得不接受”,表達出消費者在市場被壟斷的情況下只能被動接受現(xiàn)實的無奈情形。類似地,例(32)中“你是同意漲,同意漲還是同意漲呢?”表達的是“你不得不同意漲”這一語義。其他幾個例句也是同樣情況。這些例句中的唯一選擇問句“是VP呢,還是VP呢?”語義都相當于“不得不VP”。
在表示動力情態(tài)[意愿]、認識情態(tài)[必然]和道義情態(tài)[必要]這三類唯一選擇問句中,表示道義情態(tài)[必要]的唯一選擇問句最早引起研究者的關注。遲文敬、徐默凡討論的唯一選擇問句大多屬于這一類型。徐默凡指出,這類句子字面上是可選的,但實際上又無從選擇,這種以“選擇關系”表示“指定關系”的反語用法,帶來了無可奈何、不得不如此的情緒效應[3]。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筆者認為,表示道義情態(tài)[必要]和表示認識情態(tài)[必然]的唯一選擇問句成因極為相似,都與排除其他可能世界、保留唯一的可能世界有關。
上文提到,有些常規(guī)選擇問句和認識情態(tài)[可能]相對應。實際上,還有一些常規(guī)選擇問句和道義情態(tài)[許可]存在聯(lián)系。例如:
(37)作為消費者,你是接受呢,還是不接受呢?(常規(guī)選擇問句)
前提: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
(38)燃氣價格聽證:你是同意漲,還是不同意漲呢?(常規(guī)選擇問句)
前提:你可以同意漲,也可以不同意漲。
例(37)中的兩個選擇項分別對應著“你接受”和“你不接受”兩個可能世界,例(38)中的兩個選擇項分別對應著“你同意”和“你不同意”兩個可能世界。需要注意的是,以上例句和“股票是漲呢,還是跌呢”這類句子存在區(qū)別。當問話人使用選擇問句“你接受還是不接受”“你同意還是不同意”的時候,其實包含著一個前提,那就是“問話人認為答話人有選擇的權力”,即“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你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如果上述前提不成立,那問話人就沒有詢問的必要。“可以”是現(xiàn)代漢語中典型的表示道義情態(tài)[許可]的詞。由此可見,上述常規(guī)選擇問句隱含著道義情態(tài)[許可]。呂叔湘指出,[許可]和[必要]之間也存在相通性,在表示[許可]的詞前加上表示限定的“只”,就可以得到[必要]義[14](255)。下列例句中的“只能”“只可以”替換為“必須”,也不會改變句子的語義:
(39)a.你只能/只可以留在這里,哪兒也不許去。
b.你必須留在這里,哪兒也不許去。
和從[可能]向[必然]的轉變類似,由[許可]向[必要]轉變的關鍵也是“把[許可]的范圍縮小”,唯一的[許可]就成為[必要]。唯一選擇問句是把常規(guī)選擇問句中的若干個不同選擇項去掉,只保留唯一可選項,表達效果與“只能”“只可以”類似。唯一選擇問句由此得到了道義情態(tài)[必要]的解讀。
通過上文的分析,筆者認為,唯一選擇問句之所以能夠借用選擇問這種形式來表示情態(tài)語義,是因為選擇義和情態(tài)義都涉及可能世界,兩者存在相關性。由此引發(fā)的一個推測是,既然兩種語義存在相關性,那么這種相關性應該不僅表現(xiàn)在唯一選擇問句這個形式上,可能還有其他形式兼有選擇義和情態(tài)義。根據(jù)我們的觀察,情況確實如此,而且選擇義與動力、認識和道義三類情態(tài)都有某些相關性的證據(jù)。以下我們分別論述。
1.選擇義與動力情態(tài)
胡敕瑞指出,許多表示動力情態(tài)[意愿]的詞發(fā)展成選擇問關聯(lián)詞[15]。例如在上古漢語中“將”可以表示“希望”:
(40)將子無怒,秋以為期。(《詩經·衛(wèi)風·氓》)
同時“將”也可以在選擇問句中充當關聯(lián)詞,作用類似于“是……還是”。例如:
(41)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莊子·至樂》)
除了“將”以外,胡敕瑞認為“寧”“意”“其”等在古代漢語中都可以表示動力情態(tài)[意愿],同時也可以充當選擇問句關聯(lián)詞。
2.選擇義與認識情態(tài)
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釋義,“或”“或者”既可以表示選擇義,又可以表示認識情態(tài)[可能]。例如:
(42)a.這件衣服是張三或李四的。
(選擇義)
b.慰問團已經啟程,明日或可到達。
(認識情態(tài)[可能])
(43)a.這本書或者你先看,或者我先看。
(選擇義)
b.這個辦法對于解決問題或者能有幫助。
(認識情態(tài)[可能])
由“或”“或者”連接的若干個選擇項分別對應著若干個不同的可能世界。比如,例(42)a涉及兩個可能世界。在一個可能世界中,命題“這件衣服是張三的”為真;在另一個可能世界中,命題“這件衣服是李四的”為真。因此句子也可理解為“這件衣服可能是張三的,也可能是李四的”。需要指出的是,“或”“或者”連接的是兩個或更多真正可能的選項,所以它們對應的是認識情態(tài)[可能];而唯一選擇問句實際上只有一個可能的選項,所以它對應的是認識情態(tài)[必然]。
3.選擇義與道義情態(tài)
我們注意到,“別無選擇”和本文討論的唯一選擇問句一樣,都是用“選擇的唯一性”來表示道義情態(tài)[必要]。例如:
(44)減少溫室氣體排放,我們別無選擇。
(45)中美兩國除了合作,別無選擇。
例(44)相當于“減少溫室氣體排放,我們不得不如此”,例(45)相當于“中美兩國必須合作”,而“不得不”和“必須”是典型的表示道義情態(tài)[必要]的結構。
至此,除唯一選擇問句之外,我們又為選擇義和每種情態(tài)義之間的相關性都至少找到了一個例證。從“語義地圖”的視角看,目前雖然還不能確定選擇義和情態(tài)義具有“鄰接性”,但至少可以認為,在“概念空間”中選擇義和情態(tài)義是比較接近的。
根據(jù)上文的論述,唯一選擇問句具有多義性,它可以表示動力情態(tài)[意愿]、認識情態(tài)[必然]和道義情態(tài)[必要]這三種語義。但我們注意到,如果唯一選擇問句中存在[非述人][非可控]動詞或者體標記“了1”“過”,句子就不能表示道義情態(tài)[必要]。也即表示道義情態(tài)[必要]的唯一選擇問句排斥[非述人][非可控]動詞以及體標記“了1”“過”。
袁毓林根據(jù)動詞是否可以“用來說明人的動作、行為、變化和狀態(tài)”,將動詞分為[述人]和[非述人]兩類,又根據(jù)“動詞表示的動作或行為是否能由動作者有意做出或避免”,進一步將[述人]動詞分為[可控]和[非可控]兩個小類。袁毓林指出,[非述人]和[非可控]動詞不能進入祈使句,只有[可控]動詞才能進入祈使句[16](75-76)。例如:
(46)a.給我進去! [可控]
b.*給我屬猴! [非可控]
c.*給我發(fā)燒! [非可控]
d.*給我下雨! [非述人]
我們發(fā)現(xiàn),[可控]動詞進入唯一選擇問句后,句子有可能表示道義情態(tài)[必要],相當于“不得不VP”。而[非述人]和[非可控]動詞進入唯一選擇問句后,句子一般無法得到道義情態(tài)的解讀。例如:
(47)a.你是進去呢,還是進去呢? = 你不得不進去。
b.你是屬猴呢,還是屬猴呢? ≠ 你不得不屬猴。
c.你是發(fā)燒呢,還是發(fā)燒呢? ≠ 你不得不發(fā)燒。
d.明天是下雨呢,還是下雨呢?≠ 明天不得不下雨。
這種現(xiàn)象不難解釋。首先,道義情態(tài)表達的是“負有道義責任的施事施行某些行為的必要性與可行性”[6](45)。顯然,只有人能夠擔負道義責任,對于人以外的事物根本就無所謂道義。因此,[非述人]動詞和道義情態(tài)[必要]在語義上難以兼容。其次,讓一個人為他根本無法控制的事情擔負道義責任是不合理的。例如,“你必須屬猴”這種道義責任雖然可以想象,卻很不合理,因為人的屬相并不由自己所控制。因此道義情態(tài)與[非可控]動詞同現(xiàn)是有標記的,道義情態(tài)與[可控]動詞同現(xiàn)是無標記的。
Palmer指出,“指令”是道義情態(tài)中最基本的類型[17](70)。祈使句表達的正是“指令”。由此可見,祈使句也是表達道義情態(tài)的一種手段。正因為如此,袁毓林從祈使句的角度觀察得到的動詞類型正好適用于本文的研究需要。他提到的兩類不能進入祈使句的動詞,如果進入唯一選擇問句,句子也不能表示道義情態(tài)。
上文提到,唯一選擇問句中的主要動詞如果是[可控]的,整個句子有可能表示道義情態(tài)[必要],但這只是唯一選擇問句表達道義情態(tài)的必要不充分條件。下列唯一選擇問句的主要動詞都是[可控]的,如 a組句子所示,這些句子確實可以得到道義情態(tài)的理解。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當這些[可控]動詞加上詞尾“了”(即“了1”)之后,句子就無法被理解為道義情態(tài)[必要],通常會被理解為認識情態(tài)[必然],如b組句子所示。
(48)a.女朋友讓你買,你是買呢,還是買呢?
(道義情態(tài)[必要])
b.女朋友讓你買,你是買了呢,還是買了呢?
(認識情態(tài)[必然])
(49)a.你媽做的飯,你是吃呢,還是吃呢?
(道義情態(tài)[必要])
b.你媽做的飯,你是吃了呢,還是吃了呢?
(認識情態(tài)[必然])
例(48)a可以被理解為“女朋友讓你買,你不得不買”,而(48)b無法得到這種解讀,一般會被理解為“女朋友讓你買,你肯定買了”。同樣,例(49)a一般被理解為“你媽做的飯,你不能不吃”,而例(49)b一般被理解為“你媽做的飯,你肯定吃了”。
在[可控]動詞后加上“過”,也會出現(xiàn)相似的情況。例如:
(50)a.那個地方你是去呢,還是去呢?
(道義情態(tài)[必要])
b.那個地方你是去過呢,還是去過呢?
(認識情態(tài)[必然])
(51)a.那些書你是看呢,還是看呢?
(道義情態(tài)[必要])
b.那些書你是看過呢,還是看過呢?
(認識情態(tài)[必然])
以上兩例的a組句子都可以表示道義情態(tài),即“那個地方你不得不去”和“那些書你不得不看”。但 b組句子卻無法得到道義情態(tài)的解讀,一般會被理解為認識情態(tài),即“那個地方你肯定去過”和“那些書你肯定看過”。
上述例句反映的現(xiàn)象可以概括為:如果主要動詞帶有體標記“了1”“過”,那么唯一選擇問句不能被理解為道義情態(tài),而傾向于得到認識情態(tài)的解讀。這種現(xiàn)象不是孤立的。彭利貞和劉翼斌指出,多義的情態(tài)動詞如果與“了1”“過”同現(xiàn),那么多義情態(tài)動詞一般不能獲得道義情態(tài)的解讀[18]。比如“應該”可以表示道義情態(tài)和認識情態(tài),但在和體標記“了1”“過”同現(xiàn)時無法獲得道義情態(tài)的解讀。例如:
(52)a.小王應該去北京。
(道義情態(tài)[必要])
b.小王應該去了北京。 (認識情態(tài)[必然])
c.小王應該去過北京。 (認識情態(tài)[必然])
另外,表示道義情態(tài)的祈使句也排斥體標記“了1”和“過”。例如:
(53)a.你給我回家!
b.*你給我回了家!
c.*你給我回過家!
可見,無論采用何種表達方式,道義情態(tài)與體標記“了1”和“過”總是難以兼容。這種不兼容是語義因素導致的,與上文我們提到的道義情態(tài)排斥[非可控]動詞的現(xiàn)象有著類似的成因。戴耀晶指出,“了1”具有“現(xiàn)實性”特征,即“句子所表達的事件是一個已經實現(xiàn)了的(realized)現(xiàn)實事件”[19](47);“過”具有“曾然性”特征,它強調的是事件曾經發(fā)生并已經終結[19](67)。無論一個事件是“現(xiàn)實”的還是“曾然”的,它都已經是“既成事實”,而對于這些“既成事實”,人是沒有控制力的。正如上文所述,讓一個人為他無法控制的事情擔負道義責任是不合理的。因為道義情態(tài)和“了1”“過”所表達的體意義不兼容,所以無論是多義情態(tài)動詞還是唯一選擇問句,在與“了1”“過”同現(xiàn)時都難以得到道義情態(tài)的解讀。
本節(jié)我們討論的現(xiàn)象是:表示道義情態(tài)[必要]的唯一選擇問句與[非述人][非可控]動詞以及體標記“了1”“過”不兼容。這種現(xiàn)象可以從兩個角度來看待:從語義角度看,可以認為是道義情態(tài)[必要]這種語義具有限制性,它排斥特定類型的動詞和體標記。從句法角度看,可以認為是特定類型的動詞和體標記具有限制性,它們限制了唯一選擇問句的多義性;只要句法環(huán)境中存在這些類型的動詞和體標記,唯一選擇問句就不能被理解為道義情態(tài)[必要],而僅能夠被理解為動力情態(tài)[意愿]或認識情態(tài)[必然]⑤。這說明句法和語義是緊密聯(lián)系、相互影響的。
本文討論了“唯一選擇問句”的形式和語義。形式方面,唯一選擇問句和常規(guī)選擇問句同中有異。首先,唯一選擇問句的若干個選擇項完全相同;其次,在常規(guī)選擇問句中關聯(lián)詞“是……還是”和語氣詞“呢”可以自由隱現(xiàn),而兩者在唯一選擇問句中幾乎都要出現(xiàn)??梢娢ㄒ贿x擇問句形式上是受限的、有標記的。語義方面,唯一選擇問句可以表示動力情態(tài)[意愿]、認識情態(tài)[必然]和道義情態(tài)[必要],這是由于選擇問句表示的選擇義和三種情態(tài)語義都涉及可能世界,因此有著內在聯(lián)系。不同的選擇問句涉及的可能世界存在差異,因此表達的情態(tài)意義也有所不同。
表示道義情態(tài)[必要]的唯一選擇問句與[非述人][非可控]動詞以及體標記“了1”“過”不兼容。導致這種現(xiàn)象產生的原因是人無法為自己不能控制的事件擔負道義責任。[非述人][非可控]動詞表示的是人無法直接控制的事件;而體標記“了1”“過”表示事件具有“現(xiàn)實性”“曾然性”,對于這些“既成事實”,人也是沒有控制力的。因此,它們與道義情態(tài)難以兼容。正如本文第四節(jié)指出的那樣,上述規(guī)律不僅適用于唯一選擇問句,同時也適用于祈使句和多義情態(tài)動詞。這說明唯一選擇問句、祈使句、情態(tài)動詞雖然形式不同,但存在一些共性,這些共性源于它們共同具有的情態(tài)語義。
注釋:
① 部分唯一選擇問句似乎也可以理解為正反問句(反復問句),只不過它們只有“正項”沒有“反項”。我們把這些句子歸入選擇問句的原因是:在我們找到的唯一選擇問句中,“選擇項”經常不止兩個,而是三個甚至更多,而正反問句被嚴格限制為正反兩項。另外,正反問句常被視為選擇問句的一種特殊類型。因此,無論“選擇項”數(shù)目是兩個還是兩個以上,把這類句子歸入選擇問句都是恰當?shù)摹?/p>
② 2009年12月18日鳳凰網(wǎng)《評中評》第321期“當然,我知道可能許多人不贊同我的觀點,正如我不完全贊同王蒙老師的看法一樣。我也希望和大家一起討論。歡迎大家告訴我你對我的觀點的態(tài)度:你是同意呢還是同意呢還是同意呢?”
③ 2018年6月11日中國新聞網(wǎng)《世界杯未動定律先行,哪些能在俄羅斯再度上演》“所以面對意大利隊送上的這一記‘含情脈脈’的助攻,桑巴軍團是接受呢還是接受呢還是接受呢?”
④ 各位學者使用的術語略有不同,動力情態(tài)(dynamic modality)有時也稱為“能動情態(tài)”,認識情態(tài)(epistemic modality)有時也稱為“認知情態(tài)”,道義情態(tài)(deontic modality)有時也稱為“義務情態(tài)”。雖然沒有使用“情態(tài)”這一術語,但早在 20世紀60年代丁聲樹已將漢語助動詞分為三類,分別表示“意志”“可能”以及“情理、習慣或事實上的需要”。這與目前常用的三分方案雖有一定差別,但已經十分相似了。
⑤ 在根據(jù)上文所述的規(guī)律排除了道義情態(tài)[必要]之后,唯一選擇問句還可能存在[意愿]和[必然]兩種理解。例如,“明天是下雨呢,還是下雨呢?該死的雨都下了好幾天了”表示的是認識情態(tài)[必然],相當于“明天肯定還下雨”。而“明天是下雨呢,還是下雨呢?真不想做操”表示的是動力情態(tài)[意愿],相當于“希望明天下雨”。可見,表示動力情態(tài)[意愿]的唯一選擇問句排斥那些“不如意事件”。原因是顯而易見的,因為沒有人希望不如意的事件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