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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澍:房子里的家園

      2019-01-06 20:32:37古欣
      中國新聞周刊 2019年48期
      關鍵詞:王澍建筑師村民

      古欣

      王澍

      獲獎理由

      他有著藝術家的感性,也有著科學家的嚴謹。他用磚瓦沙石構建作品,表達思想。他的作品遍布中國,寧波美術館、中國美院象山校區(qū)等作品備受贊譽。他是有著建筑界諾貝爾獎之稱的普利茲克建筑獎首位中國籍得主,也是繼貝聿銘之后第二位獲此殊榮的華人建筑師。他的作品超越爭論,演化成扎根于歷史背景、并具有世界性的建筑。正如他本人所言,“自由比準則有更高的價值”。

      王澍以建筑師的身份而廣為人知,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qū)和寧波博物館都是他屢被提及的代表作。2012年,他獲得了建筑界的最高榮譽“普利茲克獎”,成為該獎項的第一位中國籍獲獎者。從那時候起,王澍就說,他將把主要精力放在鄉(xiāng)村。2015年,在浙江富陽文村,他帶隊設計的14棟24戶民居建造完畢。他對于這個試點村莊抱著很大的期待,覺得這有可能成為鄉(xiāng)村建設的一個突破口。

      “現(xiàn)代化可以說是不可逆的,但我也不認為它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強大。如今的環(huán)境和生態(tài),包含著某種危險的可能性。我這些年會花更多的精力放在鄉(xiāng)村建設上,因為我覺得可能中國的未來是要靠鄉(xiāng)村的?!蓖蹁鴮Α吨袊侣勚芸氛f。

      文村的項目開始之前,王澍已經(jīng)對浙江等地的農(nóng)村進行了十年的調(diào)研。而在項目推進的三年時間里,他和妻子陸文宇一次次奔向這里,以夯土墻、抹泥墻、杭灰石墻的外立面設計,營造新的鄉(xiāng)村圖景。

      無論是園林和村落,還是高樓和別墅,這些房子的空間形態(tài)孕育出了各自不同的生活方式、人際關系和精神觀念。在他看來,造房子就是重建文化自信與生活價值的自主判斷,尋找返回家園之路。

      從文村出發(fā)

      文村位于山區(qū)和平原的過渡地帶,距離杭州有兩個小時的車程,如今已是杭州市的一個區(qū)。一條溪水將整個村子分成了兩半,左岸是石頭屋、杭灰石墻面和泥灰房,右岸是后來建造的小別墅、小洋房,以及村委會大樓。

      村支書沈樟海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上世紀80年代起,文村的村民陸續(xù)拆掉老房子,建材被運到文溪對岸,那里興起了一批新房子。由于無人管護,村里最大的沈氏宗祠也塌朽了。祖宗的畫像從祠堂搬移,擺在議事廳堂屋的兩側(cè)。

      文村保留了過去的基本格局,最古老的可以追溯到明清時期,但總體上又夠不上歷史文化村落的稱號,部分新蓋的房子混雜其間,橫七豎八。王澍把這種狀態(tài)稱之為“殘疾村”,這很中國,他說。

      王澍的名字和文村連接在一起,是在2012年。當時,富陽的幾個干部在北京守了一個星期,目標就是剛剛拿到普利茲克獎的建筑師王澍。時任富陽市委書記希望在城市中心建一座博物館,此前操刀過多個公共文化項目的王澍是他們的首選。

      收到邀請的王澍沒有第一時間答應。他做了另外一件事,帶著幾個研究生,把富陽周邊的農(nóng)村跑了一遍。王澍開出條件,整個富陽境內(nèi),還有二十幾個值得保護的村子,拿出一個村子,我們幫你做改造,我就答應做博物館。王澍立下了兩個原則,不做歷史文化保護名錄的村子,不做在交通主干道上的村子,前者已經(jīng)有文保部門的關注,后者因為交通方便,做成以后容易迅速被商業(yè)化,這也不是他想到的結局。“最要緊的是那些沒上名錄的,隨時會被拆掉的。” 王澍說。

      最后,文村進入王澍的視野。文村有點偏遠,村里到鎮(zhèn)上的車只有早中晚三趟。村子有自己的產(chǎn)業(yè),做五金加工的小生意,所以外流的村民不多。這正好符合王澍想要面對普通村民生活的愿望。

      為了節(jié)約造價,適度的標準化是必須的。但王澍同時希望做出多樣化的面貌,而不是概念化,一水兒的黑瓦白墻。在村里逛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雞窩和豬圈用的是本地的一種石灰?guī)r,黑顏色的杭灰石。

      這種材料原來被老建筑大量使用,隨著新材料的出現(xiàn),材料等級逐漸下降,最后變成了雞窩豬圈專用。杭灰石在文村當?shù)鼐陀?,王澍就地取材,在村里找到二十七八個石匠,帶著他們復活了這個工藝。

      從研究生畢業(yè)到讀博士前的七年,被王澍稱為主動學習,也是主動忘卻的過程,他在實踐中進一步積累對建筑的感性經(jīng)驗。

      一開始,認同王澍的村民并不多。村支書沈樟海挨家挨戶地做工作,說這是省建設廳的項目,著名建筑師的房子肯定是好的。然而村民并不知道王澍是誰,心里疑問很多。王澍給了村民們最大的選擇空間。愿意接受新房子的,整體拆除,不愿拆除的,能改造的進行外立面的改造。

      王澍的設計方案里,每家每戶都要有個天井院子。從進門開始,經(jīng)過一個院子到正堂,這是中國的一整套傳統(tǒng)禮節(jié)。村民卻認為,造天井占用了宅基地面積,不劃算。為此,王澍跟省里爭取政策,把這十平方米的天井面積劃到宅基地之外。

      如今,住進新房子的住戶,人們都在天井擺了四方桌,還有人在院子入口修了玄關,造了池水盆景。村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天井的利用率超高,請客吃飯都在這里。”類似的情形還有很多,原先,村民不理解房子外為什么伸出來一塊屋檐,覺得沒什么用途。但是不久之后,村民們就開始在屋檐下晾曬柴火,用來燒土灶。王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希望自己造的房子,把空間作為一種暗示,不知不覺地“誘導”村民恢復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

      死屋與家園

      王澍今年56歲,出生于新疆烏魯木齊,在北京的胡同里也生活過四年,他很喜歡大雜院的日子。兩地來回之間,王澍習慣了輾轉(zhuǎn)變動的生活。那時候,新疆和北京來回的火車要四天三夜,旅途漫長而無聊,年幼的他沒事就在紙上畫畫,各地的風土環(huán)境差異極大,這讓他著迷。

      早年的時候,他是以反叛者的面目出現(xiàn)的。科班出身,卻喜歡以“業(yè)余”自稱。學建筑專業(yè),卻對哲學和文藝有著濃厚的興趣。大學期間,他曾沿著沈從文《湘行散記》的路線,一個村子一個村子,走了整整三個月。

      1988年,南京工學院建筑研究所答辯,王澍只用了15天就完成了這篇叫做《死屋手記:空間的詩語結構》的論文,借用了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名字,實際上是建筑創(chuàng)作的筆記,對當時建筑界的現(xiàn)狀進行了批判。

      回過頭看,王澍的很多思考在那時已經(jīng)成型,后來投身于鄉(xiāng)村建設,也是當時那些思想的延續(xù)。

      “思想和感性的分裂造成建筑中人性的喪失,建筑師靈魂的喪失??梢哉f,在現(xiàn)實的建筑中,已經(jīng)很難聞到精神的味道了。”王澍在論文里寫道,“我們在瘋狂支配環(huán)境的同時,已經(jīng)殘暴地扼殺了個人的內(nèi)心宇宙。”

      90年代,遍地是錢,看起來也是建筑師大有作為的好時候。變革的洪水將過往的遺跡紛紛沖走,大家都在忙著圈地占坑,蓋房賺錢,拆了又建,建了又拆。城市和鄉(xiāng)村的生活景觀發(fā)生突變,王澍也曾到深圳發(fā)展,但卻在1992年離開了那里。

      他選擇后退,返回杭州。當時妻子陸文宇在一家大型設計院工作,負擔了大部分家用,兩人生活雖然清貧,卻逛遍了杭州西湖大大小小的風景,在茶室喝喝茶,也優(yōu)哉游哉。

      王澍接些小工程,打打零工,改造老建筑。正是那段時間,讓他真正地從圖紙走向現(xiàn)場。

      這為王澍后來操刀復雜的結構設計打下了良好的基礎。王澍的代表作中國美院象山校區(qū)的“瓦山”有著十分復雜的吊梁設計,沒有標準化的計算公式。妻子陸文宇評價王澍,他的腦子就像一臺超級計算機,這些數(shù)字都在他腦子里,工人到現(xiàn)場后,每一根梁怎么裝配,先裝什么后裝什么,王澍也要考慮清楚,隨時在施工現(xiàn)場指導。

      從研究生畢業(yè)到讀博士前的七年,被王澍稱為主動學習,也是主動忘卻的過程,他在實踐中進一步積累對建筑的感性經(jīng)驗,在蘇州園林的浸潤中重新思考建筑與人與自然的關系,逐漸領悟到,造房子就是造一個世界。

      王澍喜歡中國畫里所反映出的人與環(huán)境的關系,一個人端坐在房間或亭子,目光平視向外,望著遠方。這是他理想中的人與家園的關系。他想通過建筑,重建山水自然的詩意生活,把我們的文化、審美、生活方式從全球化巨大機器的消化系統(tǒng)邊搶回來。

      當王澍積累了足夠的實踐經(jīng)驗后,他又返身殺回建筑學界,在同濟大學攻讀了建筑學博士。接下來的故事就順理成章了,1998年,王澍以蘇州大學文正學院圖書館一戰(zhàn)成名,他的老朋友、同濟大學建筑學教授童明評價,雖然是王澍第一個項目,但感覺他早就準備好了

      2000年,王澍和妻子共同成立“業(yè)余建筑工作室”。 2001年,業(yè)余建筑工作室負責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qū)的規(guī)劃和設計,這讓王澍有機會大規(guī)模地實踐自己的想法。象山校區(qū)位于杭州,這里擁有悠久的建筑傳統(tǒng),“一半湖山一半城”。校園之內(nèi),所有的建筑和象山都形成了呼應關系。

      建造象山校區(qū)時,王澍的團隊使用了大量回收的舊磚、瓦、石料和陶瓷碎片。這是從寧波傳統(tǒng)的瓦爿技術獲得的靈感。寧波靠海,過去臺風過境,常常摧毀海邊的房子,為了快速恢復,當?shù)氐墓そ硶阉榈舻拇u、瓦、瓷片全部砌筑在一起,造成新房子。

      王澍覺得這種循環(huán)建造有著對時間的詩意體會,但是如今,這種傳統(tǒng)已經(jīng)成為過去。2005年,做寧波歷史博物館的項目時,王澍再次啟用瓦爿技術,并將這種循環(huán)建造的傳統(tǒng)與混凝土技術相互結合。

      寧波歷史博物館選址在新建起的政府大樓旁邊,原先的舊街區(qū)成片拆掉。王澍感到痛心,他在原來村落的廢墟上,搜集了大量廢棄的磚瓦,做成寧波歷史博物館的外墻。據(jù)說,已經(jīng)遷走的村民經(jīng)?;貋磙D(zhuǎn)轉(zhuǎn),因為外墻上還能找到過去家園的痕跡。

      王澍被邀請營造的很多項目,用他的話說,“都是把一個地方所有人的活動痕跡全部抹光,鏟成一塊平地,再做一個項目……當?shù)厍蚴窍裨虑蚧蛘呋鹦恰保?在他看來,這是對自己以往的歷史和人的所有的活動缺乏尊重。于是,這位已經(jīng)獲得世界至高榮譽的建筑師決定把目光投向村莊,希望在那里找到另一條道路。

      王澍

      著名建筑師,中國美術學院教授,建筑界最高獎普利茲克獎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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