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順八年(公元1464年)正月十七,明英宗朱祁鎮(zhèn)三十八歲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或許七年囚徒生涯讓朱祁鎮(zhèn)對生命有了更多的悲憫之心,他在遺詔中,廢除了野蠻的宮妃殉葬制度(明英宗以前,凡是被皇帝臨幸過而未生育子女的嬪妃,都要在皇帝死后為皇帝殉葬),讓明朝的“政治文明”前進了一大步,被后人譽為“盛德之事”①;對于建文帝的后代,他也“寬大處理”,下令釋放了當時還活著的建文帝次子朱文圭(建庶人),為其修建房屋,娶妻生子。朱文圭被抓時只有兩歲,被囚禁五十余年,重獲自由后,連牛馬都不認識。明史研究者認為,這些“新政”,“一定程度上弱化了英宗復辟后多疑多暴的負面形象”②。
明英宗朱祁鎮(zhèn)還有一項“政績”值得一提,就是他在第一次登位后開始了重修紫禁城計劃,將他曾祖父朱棣時代被燒毀的紫禁城中軸線建筑重新佇立在宮殿的中央?!睹饔⒆趯嶄洝份d:正統(tǒng)五年三月戊申,“建奉天、華蓋、謹身三殿,乾清、坤寧二宮,是日興工”③。正統(tǒng)六年九月甲午朔,“奉天、華蓋、謹身三殿,乾清、坤寧二宮成”④。這是三宮兩殿的第一次重建,讓我們記住這些營建參與者的名字:阮安、吳中、蒯祥……
除了開國皇帝,每一位皇帝都是在前一位皇帝的喪禮中即位的。⑤朱見深也不例外,當他在大行皇帝的梓宮前主持完喪儀,在大行皇帝靈柩運往山陵前,正式舉行了登基大典,成為大明王朝的第八位皇帝,是為憲宗,年號:成化。
只是他的登基儀式,比起他的父親朱祁鎮(zhèn)(第一次)登基時多了一道亮麗隆重的布景,那就是重修落成不久的奉天殿。這樣浩大威嚴的場面,他之前的皇帝——朱棣(在南京登基,北京紫禁城建成后第二年三大殿被燒)、朱高熾、朱瞻基、朱祁鎮(zhèn)都沒有經(jīng)歷過,只有他父親朱祁鎮(zhèn)復辟成功、成為天順皇帝的第二次登基,是在嶄新的奉天殿舉行的。朱祁鎮(zhèn)給他的兒子朱見深留下的政治遺產(chǎn),除了他的“仁政”,鏟除的朝廷里的奸佞,就是把“金鑾殿”還給了紫禁城,讓大明的皇帝,重新?lián)碛辛说弁醯捏w面。
太和殿大臺階(祝葦杭攝)
二
朱見深兩歲就被立為太子,但他爹在“土木之變”中被俘,他叔朱祁鈺取而代之,登上帝位后,廢掉了朱見深的太子地位,立親兒子朱見濟為太子。直到朱祁鎮(zhèn)在“奪門之變”中奪回政權、重登大位,朱見深才被復立為太子,這樣的過山車似的命運轉彎,在明朝太子中,僅此一例。
可以說,在登基以前,朱見深一直生活在壓抑、不確定的氣氛中。所幸,他的長大成人,有一個宮女呵護陪伴,不離不棄。自朱見深兩歲被冊立為太子時起,服侍他的,就是十九歲的萬貞兒。朱祁鎮(zhèn)被俘時,朱見深只有四歲,是萬貞兒與他相依為命,讓朱見深對她產(chǎn)生了深深的依戀。安意如在《再見故宮》里寫:“朱見深遷出東宮,幽居別處,四周都是代宗的耳目,死亡的威脅時時刻刻如影隨形。這樣絕望的境地里,多少人對朱見深冷眼相待橫加欺凌,避之唯恐不及,只有萬貞兒不離不棄地守著他,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景泰年間的那些患難歲月,不知多少次,在朱見深需要被保護的時候,在脆弱無助的時候,她總是及時出現(xiàn)在他面前,替他化解災厄,給他鼓勵,給他呵護。有時候她帶來的,是一件衣物,有時是一塊甜糕,而有時,只是一個擁抱,抬手抹去他的淚水?!雹?/p>
朱見深的生母周太后對此大為不解,質(zhì)問自己的兒子:“彼有何美,而承恩多?”朱見深的回答是:“彼撫摩,吾安之,不在貌也?!保ā蹲镂╀洝罚┤f氏是一個能讓朱見深有安全感的人,每當朱見深陷入孤獨和恐懼,來自萬氏的撫摸,就會讓他陷入平靜。宮深如海,對于一個命運飄搖無定的皇子,這安全感有多么重要。
朱見深登基這一年,產(chǎn)房傳喜訊,比朱見深大十七歲的萬貞兒竟然為他生了一個大胖兒子,朱見深立刻“提拔”她為貴妃。但他們都未想到,他的長子連名字還沒來得及起,就病夭了。自此,故事開始了反轉——萬貴妃開始了瘋狂的自我補償:對于后宮懷孕女子,一律投之以墮胎藥,由一個“愛的使者”,變成一個瘋狂的殺人犯,而且是連環(huán)殺手。
但百密自有一疏,朱祐樘就是一個漏網(wǎng)之魚。朱祐樘的母親紀姓宮女本是一個普通的宮女,被朱見深偶然寵幸,無意中竟播下龍種。消息自然會傳入萬貴妃的耳朵,她立即行動,派一個宮女去下藥,但這宮女一念之仁,救了朱祐樘的命。她憐恤那腹中的一條命,將墮胎藥減去一半,回來又向萬貴妃提供假情報,說紀氏肚子里長了瘤子,并非懷孕。朱祐樘就這樣,在母親腹中茁壯成長,直至呱呱墜地。萬貴妃知道自己上當,又派太監(jiān)張敏前去溺死嬰兒,張敏看到朱祐樘后心想:“上未有子,奈何棄之?”于是把朱祐樘抱走,冒死藏匿在宮殿的隱秘角落。后來,那個被萬貴妃迫害的廢皇后吳氏知道了這事,又把紀氏母子接到西內(nèi)藏起來,兩個苦命女人從此相依為命。而朱祐樘長到六歲還沒見過生人,長長的胎發(fā)一直垂到地上。
六年后的一天,張敏為成化梳頭,成化皇帝看到鏡子里的自己,華發(fā)已生,面色蒼然,不禁嘆道:“老之將至,而無子!”一個皇帝,后宮有麗人三千,卻沒有一個人能生出一個皇子來繼承皇位,皇朝的血脈眼看就要中斷在他手上,這足以讓朱見深懷疑人生。聽到這聲嘆,張敏終于忍不住跪到地上,奏道:“死罪,萬歲已有子也!”皇帝大驚,問此言何意,張敏說,奴才說出來,皇子就保不住了,請皇上一定為皇子作主!
那天,有人向紀氏稟報,皇帝要來看兒子。紀氏緊緊抱住兒子,淚流滿面地說:孩子,你去吧,媽媽不能活了!一會兒有人來看你,當中那個穿黃袍有胡須的,就是你爹。
皇帝駕臨時,朱祐樘穿著母親給他換上的小紅袍,坐著小轎子,到宮前臺階下,頭發(fā)長長地垂在地上,看見朱見深,竟自己往前跑,投奔父親的懷抱。成化張臂把他抱在自己的膝蓋上,撫視久之,悲喜交集,泣不成聲地說了一句話:
“我子也,類我?!雹?/p>
幾個月后,紀氏暴斃而亡。
據(jù)《勝朝彤史拾遺》《罪惟錄》等史料所記,是萬貴妃下的毒手。
她的兒子朱祐樘,卻被堂堂正正立為太子。
沒有改變的,只有萬貴妃的虎視耽耽。
三
紫禁城的建筑到了奉天殿,忽地起了高潮,像一座巨大的島嶼,在宮殿的海面上驟然浮現(xiàn)。
明朝的“五門”,即大明門、承天門(天安門)、端門、午門、奉天門(太和門),全部陳列在奉天殿前,像一道道巨大的屏風,遮擋住紫禁城最重要的部分。中國古代建筑的空間布局與西方文藝復興宮殿(如凡爾賽宮)不同,它不是開放式的,不是在人們視線的焦點上的一座巨大而獨立的建筑,通過向兩翼展開,展現(xiàn)它紀念碑式的崇高。中國古建筑不能一覽無余,而是含蓄、深隱,像一出戲,被一幕幕地分割(重重宮門,就是分割整出戲的幕布),一波三折,漸入高潮。無論民宅,還是皇宮,概莫能外。而高墻大院、重重門禁的遮擋,并不能令宮殿的恢弘氣勢有所減損,相反,它們助長了人們對于墻院門樓內(nèi)部世界的期待值,形成一種“先抑后揚”的效果。
墻上的琉璃花卉圖案︵祝葦杭 攝︶
皇城中軸線從大明門到景山的總長度是5公里,從大明門到奉天殿的總長度是3.09公里,兩者比值3.09:5=0.618,剛好是黃金分割的比率!
奉天殿準確地出現(xiàn)在這幅長卷的黃金分割點上,像音樂中的高潮,或繪畫長卷的核心景觀。
一個入朝者,猶如一個旅人,翻過一道道山,涉過一重重水,“五門”之間距離的遠近、體量的變化,決定著穿行者心情的起承轉合,然后,在山重水復之后,山窮水盡之際,穿過窄窄的奉天門(太和門),遮天蔽日的巨大屏風被突然撤掉,壯麗的奉天殿會在藍天下突然出現(xiàn),讓人怵然一驚。
趙廣超先生說:“以中軸的整體節(jié)奏變化來看,大清門(即明朝的大明門——引者注)的含蓄是采取先抑后揚、先平淡后激昂的手法,在心理上一步步走向氣勢懾人的壯麗皇宮。四方貢使若是循國禮由大清門入宮,必須徒步走1.5千米,穿越五重大門,走過幾個進深不同的廣場,才到達太和殿廣場,這便是傳統(tǒng)中國宮殿‘天子三朝五門’的威勢?!雹?/p>
奉天殿是中國古代建筑中等級最高的大殿,但它的等級,不僅僅是依靠它的高度、體量建立的,也不僅由飛檐上的十個吻獸(在中國古建筑中絕無僅有)以及面闊九間、進深五間(取象九五之尊)的規(guī)制所標定的,更是通過陳列在它前面的五重門——宮殿樂章中那反反復復的“前奏”,得到強力凸顯。
奉天殿不是孤立的,只有在紫禁城這巨大的院子里,在所有建筑(包括“五門”)所組成的巨大坐標系中,才顯其重要。猶如皇帝,唯有置身于權力的體系中,他才是皇帝,倘脫離了王朝的環(huán)境——像被俘虜?shù)拿饔⒆?,或者私自逃離宮殿的朱厚照,他也只是一個微小的個人而已。
那黃金分割點,是美的基點、秩序的基點、心理的基點、道德的基點。
奉天殿壓在這個點上,仿佛一個鎮(zhèn)紙,沉沉地壓在千里江山之上。
四
與紫禁城中軸線上的空間接力比起來,生命的接力似乎更加艱難,在成化一朝尤為如此?;蕶嗟谋幼o,本應讓皇室的骨血健康出生并茁壯成長,但這皇宮內(nèi)的少年兒童卻寥若晨星,不是被萬貴妃毒殺于母腹,就是扼殺在搖籃里了。曾有賢妃之子三歲時被冊立為皇太子,兩個月后突然神秘死亡,不難猜出,這是遭了萬氏的毒手。本該人丁興旺的皇室家族,竟然草木不生。所幸,這世間還有一個朱祐樘,躲過了萬貴妃的天羅地網(wǎng),在宮殿的隱秘角落里潛滋暗長,這是上天何等的恩賜,用如此意外的方式,解除了王朝的絕嗣之憂。
這“現(xiàn)實版”的《趙氏孤兒》,讓成化皇帝悲喜交加。成化十一年(公元1475年),朱祐樘被立為太子,冊封儀式在爺爺朱祁鎮(zhèn)重建的奉天殿舉行,猶如他未來登基的預演。那個在紫禁城的隱秘角落里“潛伏”了六年的孩子,突然間曝在光天化日之下,成為所有廷臣視線的焦點,也成為令整個王朝歡欣鼓舞的興奮點。巨大的反差,一定會令這個六歲兒童感到暈眩和不解。
但朱祐樘抵達帝位的道路仍舊充滿荊棘,因為還有萬貴妃在,她還不準備認輸。萬貴妃派人請朱祐樘到她宮中,賜他食品,小小的朱祐樘緊咬牙關,堅決不受誘惑。因為有祖母周太后事先告訴他,萬貴妃給他的食品千萬不能吃。誠實的孩子甚至說出了大實話:“疑有毒?!弊屓f貴妃臉上很難看,憤憤地說:“是兒數(shù)歲即如是,他日魚肉我矣?!雹?/p>
由于紀氏已死,成化帝朱見深的生母周太后把她的親孫子朱祐樘接到她居住的仁壽宮親自撫養(yǎng),嚴防死守,以免再生意外。
話說朱祐樘被立為太子,并得到周太后的保護之后,萬貴妃屠殺嬰兒的勾當已失去意義,就不再破壞后宮的“生產(chǎn)”,成化帝的后代突然如雨后春筍般層出不窮。在三子朱祐樘(前兩子,即萬貴妃之子與賢妃之子已先后夭折)之后,又出生了四子朱祐杬和其他十個兒子,使在世的皇子總數(shù)猛增至十二人,太子的選擇余地也大大增加。
萬貴妃眼見很難對朱祐樘下手了,于是祭出另外一招,就是圖謀廢掉太子,改立邵貴妃所生的朱祐杬為太子。而朱祐杬,恰恰是成化帝朱見深最鐘愛的兒子。朱祐樘的登基之路,徒增變數(shù)。
在萬貴妃策動的“輿論功勢”下,朱見深也起了易儲的心,但他不敢輕舉妄動,因他知道,易儲是國之大事,很可能受到朝臣的集體對抗,這也足以說明在明朝,官員對皇權還起著一定的制約作用。成化要過的第一個關,就是司禮監(jiān)懷恩。因此,他在上朝時拐彎抹角地試探懷恩的態(tài)度,懷恩聽罷,伏地連連叩首,說:“奴死不敢從,寧陛下殺恩,無使天下之人殺恩也。”懷恩從此在家稱病,不再上朝。成化帝一氣之下,把懷恩打發(fā)到鳳陽,為祖上守陵去了。
接替懷恩職務的是覃昌,但對于易儲,覃昌依然不敢表態(tài)。如果反對,他會得罪皇帝和萬貴妃,吃不了兜著走;如果同意,將得罪滿朝文武,背負天下罵名。左右為難之際,干脆想投繯自盡,一死了之。就在這時,泰山很及時地發(fā)生了一場地震,讓官員們反對皇帝有了充足的借口。他們說,這是易儲得罪了上天,老天爺發(fā)怒了。易儲之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沈德符說:“孝宗(朱祐樘)龍飛,當以懷恩為首功,覃昌次之,而內(nèi)臺諸榼,亦當受上賞。”⑩
成化二十三年(公元1487年)正月,萬貴妃毆打宮女,盛怒之下,一口痰堵住喉嚨,咽不下吐不出,被憋死了。
對朱祐樘,她終于鞭長莫及。
太和殿廣場的地磚(祝葦杭 攝)
成化皇帝傷心過度,苦叫一聲:“萬侍長去了,我亦將去矣!”?
如他所愿,半年多后,他就隨她去了。
五
這年九月,苦孩子朱祐樘終于繼承了大統(tǒng)。
如前所述,紫禁城里,層層疊疊的宮殿,不僅彼此連綴成一種精密而復雜的空間線索,作為血緣政治的物質(zhì)載體,也構成一條時間線索。此刻,血緣的接力棒,剛好傳到朱祐樘手上。
像父親朱見深一樣,他主持完成了父皇的喪禮,在父皇的靈柩運往山陵(明十三陵中的茂陵)前,緩步登上奉天殿,成為大明王朝第九位皇帝,年號:弘治。
奉天殿,紫禁城內(nèi)規(guī)格最高、體量最大的建筑,安坐在兩丈高(8.75米)的三層漢白玉須彌座上。從空中看,這個巨大的(25000多平方米)須彌座呈一個“土”字,剛好與奉天殿在紫禁城的金木水火土五行中所處的“土”位吻合。
這三層漢白玉須彌座有如層疊的白云,將三大殿輕托在掌心,讓它們的重量驟然化減,那才叫“舉重若輕”。不知那龍椅上的皇帝,可否把他的江山,這樣輕松地托起來。云端深處,丹陛之上,陳列著銅龜、銅鶴各一對,銅龜粗重古拙,銅鶴纖細輕盈,它們卻似幾個世紀的老搭擋,共同襯托著王朝的江山永固、福壽綿長;18只鼎式銅爐,象征著當時的18個行省,左右分列九鼎,承載著大禹鑄九鼎的歷史記憶,也暗合著王朝“鼎盛”的主題。銅龜、銅鶴身上都有活蓋,腹內(nèi)是空的,便于在大典時燃香,典禮時,銅龜、銅鶴、銅爐都會燃起檀香松枝。莊嚴的大典上,奉天殿被香霧繚繞,與如云似霧的漢白玉基座相襯托,讓這來自人間的權力,有了神一樣的境界。
奉天殿其實并不高,通高只有35米,大概相當于一座12層樓的高度,但那是木構建筑的最高極限了。35米的高度,依然讓我們覺得氣勢撼人,是因為廣場的開闊氣氛,以及兩旁的建筑有意壓低了我們視野里的天際線。在它的兩廂,是文樓(文昭閣,清代以后稱體仁閣)和武樓(簡稱武成閣,清代以后稱弘義閣)。它們分別以兩層樓閣的形式,與單層的奉天殿形成對比,豐富了大廣場的建筑語匯;它們左右相對,沉沉地壓在奉天殿廣場的兩側,對巨大空間起到平衡作用,更使宏大的中央大殿不顯孤獨和突兀;在高度上,又比奉天殿低11.25米,只相當于奉天殿高度的68%(接近黃金分割的數(shù)值),從而恰到好處地突出了奉天殿的高大。
奉天、華蓋、謹身(清代改為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組成的數(shù)字“三”,對應著天、地、人,也暗指著道家哲學中“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觀念,象征著王朝血脈不止,天下生生不息。
太和殿大臺階(祝葦杭攝)
這三座大殿中,一首一尾的奉天殿、謹身殿,俯視平面都是矩形,中間布置一個較矮小的方亭——華蓋殿(中和殿),將這三座宮殿連接成一個“工”字型,而不是三座完全平行的宮殿,使三者的組合不至陷入重復、呆板,同時,在重檐廡殿和重檐歇山殿之間加入一座四角攢尖的鎏金寶頂,也讓三大殿的屋頂,呈現(xiàn)出高低錯落的曲線之美。
奉天殿的寶座上,朱祐樘緩緩坐定,大殿里一片安靜,安放在兩側的樂器沉默著,并不奏響——它們是作為禮器擺在那里,并不需要演奏。此時,侍臣鳴鞭,劃破岑寂,早已等候的文武百官,向他行三跪九叩之禮,用他們深厚嘹亮的和聲,恭賀新皇帝的誕生。
宮殿里那個原本“多余的人”,從此成為宮殿里不可或缺的人。
整座宮殿,都為他而存在。
他再也不需要躲閃了。
六
弘治十三年(公元1500年),大學士劉健上奏說,晚朝散歸后,天色已黑,各處送來的文件往往積壓內(nèi)閣,來不及處理,如有四方災情,各邊報警等事務,就有耽擱的可能。于是,孝宗特定除早晚朝外,每日兩次在平臺召見有關大臣議事,開創(chuàng)了“平臺召見”這一新的朝參方式。
保和殿臺基東西兩側各有一片開敞的空地,叫“平臺”。一般來說,“平臺”專指保和殿東側臺基上的那片空地,“平臺”的北面,就是后左門。“平臺召見”模式被明代后來的皇帝延續(xù),崇禎召見袁崇煥,命他守衛(wèi)風雨飄搖的山海關,就在這里(詳見拙著《故宮里的中國史》)。
弘治皇帝的勤政,讓許多閣臣感到有些恍惚。一生經(jīng)歷正統(tǒng)、景泰、天順、成化、弘治、正德六朝的政壇元老李東陽(弘治十一年賜太子少保、禮部尚書銜兼文淵閣大學士)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說:“天順以來,三十余年間,皇帝召見大臣,都只問上一二句話,而現(xiàn)在卻是反復詢問,討論詳明,真是前所未有?。 ?/p>
朱祐樘一生只有一位妻子,就是張皇后,除此再無其他嬪妃。弘治一朝,再也見不到“宮斗”的熱鬧。他們就像俗世里的百姓一樣,安于一夫一妻的日子,在中國歷代皇帝中,絕無僅有。
晚明學者朱國楨表揚他:“三代以下,稱賢主者,漢文帝、宋仁宗與我明之孝宗(弘治)皇帝?!?/p>
明朝的政治氣候,并非總是風雨如晦、黑云壓城,也有多云轉晴的好時光。弘治皇帝統(tǒng)治時期,就仿佛一束追光,照亮了那些深沉的殿宇,猶如一只節(jié)日的燈盞,照亮了臣子們的表情。
這一時期,史稱“弘治中興”。
朱祐樘的最大失敗,或許是他沒能教育好自己的兒子朱厚照。這位后來的正德皇帝,建豹房、蓄宮姬,游龍戲鳳,玩世不恭,與他恭儉仁至、勤政愛民的父親迥然兩途。
不過,這都是后話了。
注釋:
①《明史》,卷一二,英宗后紀。
②趙中男:《明代宮廷政治史》,上冊,第420頁,北京:故宮出版社,2015年版。
③《明英宗實錄》,卷六五。
④《明英宗實錄》,卷八三。
⑤王鏡輪:《紫禁城全景實錄》,第27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版。
⑥安意如:《再見故宮》,第39頁,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2年版。
⑦《明史》,卷一一三,后妃一。
⑧趙廣超:《紫禁城100》,第25頁,北京:故宮出版社,2015年版。
⑨《明史》,卷一一三,后妃一。
⑩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六,內(nèi)監(jiān),懷恩安儲。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三,宮闈,萬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