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他前邊有三個病人,最前面是個老太太,沖群主任嘮叨說兒媳婦氣著了她,嗓子里窩著個大疙瘩,上不去下不來,好像是來找群主任評理的。群主任說:不跟他們小輩兒一般見識。群主任是好大夫,好大夫像幼兒園老師。
群主任叫群玉。若非群玉山頭見,定向瑤臺月下逢。群主任的媽媽在縣一小當語文老師時,他媽管后勤,兩個人常一起下班,退休后就不來往了。這一大半兒是因為他。聽說縣里孩子晚上不睡覺,大人說:再不睡韓大耙子來扒房了!韓大耙子就是他!他拆過群主任家的房,從那以后群主任見了他就裝不認識。
群主任不認識他行,他不行,縣城就這么一個像回事的醫(yī)院,群主任是內(nèi)科主任,誰都繞不開。他當了幾十年老板,習慣了遭人恨。他可以到大城市看病。問題是,他希望縣里人都知道他來做CT了。
走到診桌前,他把一張CT片遞給群主任。
群主任說:這不是我們醫(yī)院做的。
他說:市第一醫(yī)院做的。
群主任說:讓他們看去。說著把片子遞回來。
他不接,說:他們讓我叫家屬。
群主任看著片子,說:我也得叫家屬。
他說:有什么事跟我說吧!
群主任抬起頭:跟你說行嗎?
他說:這有什么不行的,你跟家屬說,家屬也得跟我說。
群主任說:你這個片子不太好,這么吧,你拿著片子到省里,或者北京的大醫(yī)院再做一個核磁。讓他們拿意見!
他說:你定不了?
群主任說:我不敢給你定,咱們不如大醫(yī)院的水平高。
過一會兒他又繞回來,診室里沒了病人,群主任正準備下班??匆娝M來不理,繼續(xù)脫白大褂。他說:我再聊兩句。
群主任說:聊也沒用,這就是片子說話。片子沒照清,我跟你也說不清。
他說:小玉。他叫了群主任的小名,說:小玉,我是不是沒幾天了。群主任看了他一眼,問:你是?
他說:你不會連我也認不出來吧?我是浩子。他大名叫韓浩。
群主任坐下:你瘦成這樣,我愣沒認出來。
他說:我在外面等你,一會兒咱倆找地方喝兩杯。
群主任說:你還敢喝酒?
他說:我不喝,你喝。
實際上他也喝了,找的地方叫品茗緣,是個茶樓。二樓有間房,里面有一張不大的餐桌。群主任來回看:這兒也能吃飯?
他說:我有股份,個別朋友在這兒吃。
群主任坐下:個別朋友就是領導吧?聽說縣里領導不敢公開吃喝,改在私人會所了!
上的都是淮揚菜。他說:家常菜,沒啥好東西。
群主任把身體坐舒服,說:原來韓老板天天吃這種家常菜,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群主任沒說,他替群主任說了:怪不得得這種病,是不是?
群主任不接茬兒,看墻上的字畫。有一幅上寫:
盡日尋春不見春,
芒鞋踏遍嶺頭云。
歸來笑拈梅花嗅,
春在枝頭已十分。
挺有意境。這么好的東西,可惜掛在這種地方。
一個挺有姿色的小姑娘給他們倒酒,穿的是唐裝,倒完酒他說:你不用來了,有事叫你。小姑娘臨走把門關嚴實。在這兒吃飯的,都不愿讓別人看見。
他說:你知道吧?這叫開悟詩。群主任看著他,問:你指什么?佛,還是???
他說:一回事。說著他拿起酒杯,在群主任杯沿上撞了一下,干了。群主任只好也跟著干,說:你什么都明白。
他說:我不明白。我請你來就是想問問,人有多少種死法?
群主任說:醫(yī)院里沒別的,都是病死的,在手術臺上下不來,哪怕是事故,也算是病死的吧?
他說:別光說醫(yī)院,外邊呢?
群主任說:那就多了,讓人打死,投毒害死,摸電門電死,河里淹死,高處掉下來摔死,包括跳樓。吃藥吃死,拿刀抹脖子抹死,拆遷讓鏟車鏟死,拖拉機軋死,因為拆遷氣死。群主任故意提到幾次拆遷事件,一邊忿忿地說一邊吃菜,不抬頭看他。
他打斷了:說點兒有意思的死法。他不想聽拆遷的事。
群主任說:你得讓我想想。突然抬頭看著他:你問這干什么?
他說:得癌癥的人熬到最后,太慘了!我得給自己找個好點兒的死法。
群主任口氣軟了,說:你何苦,還不一定是不是呢!再說,現(xiàn)在癌癥治好的不少。
他說:你傻呀?還指望在一個房地產(chǎn)老板身上發(fā)生奇跡?
這回把群主任問傻了,對他的抵觸淡了下去。
他說:我想找個好死法!
2
回到公司,他把那張CT片放在辦公室最顯眼的地方。本想藏起來,又一想人們未必理解那么深。他在辦公室獨自待了會兒,起身回家。
路上他改了主意,把車駛進西京賓館。龍經(jīng)理正值班,笑吟吟地把他領到后面。套間是龍經(jīng)理的,不算辦公室,也不叫宿舍,賓館里人統(tǒng)稱“后邊”。當初蓋賓館時他靈機一動,在后院蓋了一排平房,那時公司還沒有龍經(jīng)理,龍經(jīng)理是后來的。
他坐下就拿起遙控器。龍經(jīng)理撥了個電話便把手機關了,手機扔到茶幾上,自己到衛(wèi)生間洗澡。他看著電視,隱約聽見水聲。他喜歡龍經(jīng)理這一點,懂事。
從衛(wèi)生間出來,龍經(jīng)理頭發(fā)已經(jīng)吹干了,身上飄過來似有似無的香味兒。她問:你還洗嗎?他說:洗。洗完出來,龍經(jīng)理已經(jīng)在被窩里??匆娝擦伺采碜?,把旁邊的位置讓出來。
他上了床。龍經(jīng)理說:你挺累的,今天算了吧!
他拍了拍她臉:那我干啥來了。
龍經(jīng)理說:討厭。
他表現(xiàn)很差。龍經(jīng)理安慰他:壓力這么大,你這就不錯了。
龍經(jīng)理不用囑咐,早把避孕藥吃了,有一次不小心懷了孕,他想該怎么辦?娶她,還是給她找個地方把孩子帶大。沒等他想明白,龍經(jīng)理已經(jīng)把孩子做掉了。弄得他反而說: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就做了?龍經(jīng)理說:萬一傳出去,不是給你添亂?他一時無話。
她才二十四歲,比他女兒大一歲!他真死了,她怎么辦?沒有一份決絕做不成事。他除了安排自己,還得安排每一個跟自己有關的人,她的千般好處都在心里,得給她個妥善之處。
龍經(jīng)理給他講笑話:東陽街有個劉老面,天天在街邊曬太陽。前些日子一個老頭讓汽車軋死,賠了八十多萬。劉老面就琢磨上這事了,無奈他太面,每次都慢那么一步,汽車要么剎住,要么繞了過去。你說這人有意思不?
他想,人有各種死法,用心總能做得到。他問:你知道都有什么死法?
龍經(jīng)理說:你問這干啥?
他說:聊天唄,長長見識!
龍經(jīng)理說:我知道的,有掉到茅坑里淹死的,有在地窖里悶死的,我們老家都用地窖存土豆,有人下地窖拿土豆,下去就沒氣了。我們縣醬菜廠,一個工人雨天不小心掉進醬缸里,掙扎了半天沒出來,死了。還有一個上到房頂調(diào)天線,想看看天線正不正,一邊后退一邊看,掉到下面摔死了。剩下喝酒喝死的,吃飯噎死的都有。
他說:沒詩意。
龍經(jīng)理說:有個挺有詩意的,我們那兒有個賣煎餅的老頭兒,喜歡上了洗頭小姐,洗頭小姐不愿接他,故意把價提得老高。他賣三個月煎餅洗一次頭。有一次攢了五個月煎餅錢,想來一個狠的,結(jié)果死在洗頭房里。有人說他舒服死了。
他皺著眉。
龍經(jīng)理趴在身上撫摸他的胡須:不高興了?我可不是諷刺你。
他說:我要是死在這兒,算不算給你找麻煩?
龍經(jīng)理伸手捂他嘴:不許胡說,你才不會死呢,你得千年萬年地活著。
他說:那不成烏龜了。
兩人便笑。
笑過他坐起來,穿上衣服,說:我該走了!
他看出來龍經(jīng)理臉上有些凄然,不過她還是說:我也正要去前臺呢。
他說:你也早點歇著!拼來拼去,最后一想不值得。
她說:你是老板,也這么說?
他說:我是他們的老板,跟你不是。
龍經(jīng)理一不小心便落了淚,趁他轉(zhuǎn)身擦了。這是她聽到最溫情的話,她知道老板的胰腺長了東西,胰腺癌沒救。短的只有三個月!他說。
他不是說這種話的人。沒見他認輸過,從來都是安排一切,主宰一切。他很冷,不光外表,從里到外都冷,當初把她招進公司時他只遠遠看了一眼,跟下面做了個手勢就走了。她多聰明,看出是在說她。副總草草結(jié)束了招聘,給她發(fā)了復試通知。
復試時老板問:公司如果需要你作出犧牲,你肯嗎?
她問:什么犧牲?
老板說:比如,犧牲身體。
她說:我不知道。
老板說:什么叫不知道。
她說:我不怕犧牲,身體再重要也不如命重要,我準備犧牲生命,只是,我要看公司值不值得犧牲。
老板說:你被錄取了!
她松了口氣。這是一次刀口舔血的應試,有的同學不得不去酒吧,總比她們強。她做了一個含糊的承諾,肯不肯兌現(xiàn)還難說。后來她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沒有哪個女孩子真有勇氣,無非是為了活舒服,活給別人看。
老板讓她在前臺,她一直等著他提犧牲的事,他好像忘了。也許,那不過是為了試試她的勇氣,老板喜歡聰明又有膽量的人。如果是女人,就更喜歡了。
有一天,老板在賓館留宿。那時還不是現(xiàn)在這個賓館,是另外一家。賓館里所有員工都緊張,怕出錯,怕有顧客找他們麻煩。保潔工把大堂的地拖了三遍,每個衛(wèi)生間都點了香,遞擦手紙的侍應生一律打著領結(jié),直到老板住進三層套間,他們才松了口氣。
員工們管那個套間叫總統(tǒng)套,沒人住,就是給老板準備的。老板一住那里,必定有什么事發(fā)生。大堂經(jīng)理通知,讓她到總統(tǒng)套間去。
她想起應聘時的話,膽戰(zhàn)心驚地摁了門鈴,老板開了門,她跟著他走進里間。老板問她:在這兒干得怎么樣?
她說:還好。她兩手搭在小腹上,站得筆直。公司是這么培訓的。
老板又問:公司怎么樣?
她說:我不知道,我看見的不過是一個賓館。
老板摁了下按鈕,墻壁上的絲絨帷幕徐徐打開,里面是一張巨大的地圖。中國地圖。老板又摁了一下電鈕,上面閃著紅星的地方便是他在全國的十幾家分部,另外一些黃色區(qū)域是他正在謀劃的產(chǎn)業(yè)。老板跟她說著未來的計劃,滔滔不絕。
老板不茍言笑,回答別人的請示,從來不超過三個字。行??梢?。不行。先放放?,F(xiàn)在她明白,老板可以滔滔不絕。他不是在介紹,是在傾訴,原來這個冷冰冰的人也需要別人傾聽,她不知不覺松弛下來。
夜深了,老板沒怎么樣她,揮手讓她離開了。
回到大堂,感覺出別人對她有些異樣。似乎多了些尊重,或者是畏懼,她有些好笑,她跟人說對老板的尊敬、崇拜。她看出來別人在敷衍她。
老板在套間住了三天,她傾聽了三天,第三天把她留在了套間里。事后,老板給了她一筆錢,她覺得受了污辱,一個認真傾聽的人不需要拿錢,她不要,老板不容置疑。當時她很想問問老板:這就是為公司作出犧牲嗎?不敢。她知道,那比拒絕還可怕。
老板把錢放在桌上走了。
當你發(fā)現(xiàn),這一切不過是生存之道時,心就變了。冷靜、沉穩(wěn)了。她能屢屢猜中老板的心思,老板覺得她善解人意,她在吃避孕藥,發(fā)現(xiàn)懷孕,主動把胎打了。老板沒說一句溫情的話。這種刀口舔血的職業(yè)她一直想辭,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他得了絕癥,才五十一歲,有一套雄心勃勃的計劃和經(jīng)營了幾十年的人脈。從北京到市里都有他的朋友。高官每年都有來賓館住的。她成了龍經(jīng)理,公司別人不知道的,她知道。他跟她打聽有多少種死法,這讓人受不了。
他跟她不能沒有感情吧?她有。每次同床共枕后他起身離開,身邊留下的巨大空隙讓她難以入眠。她想起第一次,他離開得那么堅決,她起身回到大堂。一個年老些的員工對她說:你休息去吧!
她說:老板要是找我呢?
那個員工說:他不來了,這個歲數(shù)哪有那么大精力。
她臉紅了。
那個員工說:不是你一個,慢慢你就知道了。
她忽然悟出來,這是一個過來人在幫助她。她回到宿舍,想了很久,她不能這么失敗,不然命運就太慘了。
那時她想過死,也想過人有多少種死法?剛才他一問,她立刻答上來。其實她回答的還不足她想過的三分之一。人的死法很多,給自己找個合適的死法不容易。
3
縣里很快傳開了,韓大耙子得了絕癥。
他嚴令身邊的人,不許往外透露他的身體狀況,每天著裝整齊,精神抖擻,一心想把消息捂住,不過,另外一些做法又適得其反。
他通知公司高管十點到會議室開會,同時又約了三個技術骨干到他辦公室。三十多個高管坐在會議桌前,他遲遲不到。沒人敢離開,一律耐心地等,聽到走廊里有腳步聲都挺直身體,腳步聲又走遠了。過了好久,有人問:老板不會是忘了吧?
不會!老板什么時候忘過?
大家眼睛看著龍經(jīng)理,問:是不是問一下老板?
這樣的事,顯然只有龍經(jīng)理能做。
龍經(jīng)理不動。
她知道,老板沒忘。老板做任何事都有原因,當時不理解,事后總有能理解的時候。事后還理解不了,是你智商太低。
龍經(jīng)理不肯催,別人也不敢催,兩個小時白白過去了,嘴上不說心里也是抱怨的。該吃午飯了有人問怎么辦?龍經(jīng)理不言聲。大家垂頭喪氣,猜測老板的意圖,是考驗下屬,還是懲罰部下?龍經(jīng)理給老板發(fā)了短信,內(nèi)容是:兔子問烏龜幾點了?烏龜說:你看看太陽。兔子不敢看。烏龜伸長脖子說:你不敢看太陽,總能看見太陽的影子吧?
老板回復:全體兔子到飯廳集合。
在飯廳,有人問老板:是不是忘了開會的事。老板說沒忘。問下午還開嗎?老板說:不開了,我就是想讓你們在會議室里靜靜思考。
思考什么?
老板轉(zhuǎn)身走了。
事后幾個中層打聽出來,老板一上午都在跟技術人員研究3D打印的事。不過,研究的不是用3D打印蓋樓,是用3D打印拆遷。三個技術人員沒想過這種事,面面相覷,他們聽著老板侃侃而談,覺得老板不是成了神,就是瘋了。
下午,老板讓龍經(jīng)理約縣領導吃飯,龍經(jīng)理問都約誰。老板說:五大班子一二把手都請。龍經(jīng)理提醒他:現(xiàn)在領導們都不愿接受宴請。他說:你告訴他們,省紀委領導來。
龍經(jīng)理按他的意思打了電話??h委書記和縣長的電話是老板親自打的,領導們一律答應出席,他們都相信老板能請來省紀委的,他有這個能力。
領導們到了,老板沒到。老板晚到也正常,但不該比書記和縣長晚。龍經(jīng)理天天在應酬場上,今天也有些失措,汗都下來了。企業(yè)固然是名企,也不能拿父母官涮著玩兒。龍經(jīng)理躲到衛(wèi)生間打電話,老板手機關了,打司機的電話,司機不接。沒老板允許,司機斷然不敢不接龍經(jīng)理的電話。龍經(jīng)理意識到,這個亂子怕是要自已扛了。
好在書記大度,問:韓老板人間蒸發(fā)了?
龍經(jīng)理說:聯(lián)系不上,大概有什么意外吧?
書記說:咱們吃。這么好的飯菜不吃可惜了。龍經(jīng)理,把最好的酒拿出來,吃完飯大家每人留五十塊飯錢,算我們沒有違反八項規(guī)定。
政協(xié)一個副主席,剛剛從副縣長退下來,正好發(fā)泄。問:省紀委領導呢?龍經(jīng)理,這是你親口對我說的。
龍經(jīng)理紅著臉說:我不那么說,您也不肯來呀?
你跟韓老板說,我們不是木偶,他企業(yè)做得再大,我一退,跟他沒任何關系。
縣長為企業(yè)解脫:韓老板不是那種人,肯定有特殊情況。
龍經(jīng)理使出渾身解數(shù)想讓領導們開心,她的風趣淡化了尷尬,最終領導們還是淡而無味地散了。事后傳出消息,韓老板那天在市里跟一個退下來的領導吃飯。縣領導覺得他變了,變得越發(fā)惡劣。
有些聰明人覺得不對頭,韓老板知道強龍不能壓地頭蛇的道理,蠻人做不到現(xiàn)在這個地位。有人說,他的失約跟省里一位高官被審查有關,還有人說,市里那位退下來的領導也不干凈。這位領導曾經(jīng)把好些項目交給韓老板,如果不是有人上告,一塊三千多畝的地皮就批給他了。
韓老板不可能聽不到,他也不解釋。最終從他司機嘴里透露出的消息是,那天跟他一起吃飯的是市第一醫(yī)院的腫瘤專家。消息在群主任那里得到了印證,他說:CT片子我看了,找誰都沒用,別說市里的專家,紐約的專家也一樣。
總有例外吧?
例外就是誤診。
你看過片子?
當然,沒看我怎么敢說。
公司的中層釋然了,本來還對老板存了不滿,現(xiàn)在都掬起滿滿的同情。老板的一個個反常被他們回憶起來,說:再硬的漢子也經(jīng)不起啊!
他們暗自計算老板的財產(chǎn),想這份家業(yè)誰能承擔。聽人說,上海一個老板把財產(chǎn)留給了老婆,老婆改嫁給了他的司機。司機說:我一直以為是給老板打工,想不到老板是給我打工。微信里流傳甚廣的一個段子,現(xiàn)在成了茶余飯后的談資。
老板給公司員工開大會,說:有人說我身體出了問題,我鄭重告訴你們,韓某人身體好得很,壯得像牛,沒一點兒毛病。老板甚至開了個玩笑,說:龍經(jīng)理可以證明。會場上的人都笑了。老板沒笑,問:你們笑什么?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
最后老板也笑了,說:你們想歪了。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算是對老板的附和。
越否認,消息傳得越快。因為有更多的事例證明消息是真的。有人看見老板獨自在辦公室里哭,有人說老板的太太把他接回家里。老板以前很少回家,每禮拜回家一次,只在家里吃飯,看電視。大部分時間他住在公司,或者在龍經(jīng)理那里,有人說,他在泰國和柬埔寨都有女人,沒人見過,但在省城和京城有女人是千真萬確的。他一死,公司該有熱鬧了。
還有人說龍經(jīng)理回了家。有好事的人故意到西京賓館轉(zhuǎn),大堂說:龍經(jīng)理請假了??磥砀n老板有關的人都在想后路。他們替龍經(jīng)理可惜,不該打掉那個孩子,不然也三歲了。三歲的孩子在老板心里多重!一個女人就是千般恩愛到這時候也不作數(shù),何況還不是千般恩愛,韓老板處處為家,怎么可能千般恩愛得過來。
消息幾天后傳到市里,又傳到省里。省里市里認識韓老板的人在傳,企業(yè)家多得是,一般百姓不會議論到他。在縣里就不一樣,讓多少人可惜,又讓多少人歡欣鼓舞!他們想起韓大耙子拆他們房的情景,說:蒼天有眼?。?/p>
4
龍經(jīng)理去了市里。
她沒縣里人想得那么復雜,請假是因為老娘叫她。在她們村,孩子一般只上小學,上初中要翻過一座山,還要收在他們眼里高昂的學費。
老娘送她上了初中、高中,后來她考上省師大,也是因為老娘。老娘出嫁前當過保姆。那家的女主人是大學老師,男主人是市委的,大學老師鼓勵老娘自學高中課程,考大學,老娘學不進去。有了孩子后,老娘一心讓孩子上大學。
老娘從來不去公司看她,每次都到姨家。姨就是那個大學老師。老娘帶過的孩子如今是市第一醫(yī)院放射科大夫。大夫也有了孩子。老娘常說的一句話是:和你爸小時候一樣。
龍經(jīng)理接了老娘的電話匆匆趕來。她沒和老娘說過跟老板的事,隱隱約約覺得姨知道。她的事在公司是公開的秘密,有關老板的閑話市里、省里都在流傳,她就怕老娘聽到。
每次見了面,老娘都要問她好些公司的事,后來就不問了,她猜老娘也許聽到了,老娘雖是農(nóng)村女人,心透亮著呢。
這一次不同,老娘問了她好些。她告訴老娘的自然是好消息。公司去年的稅收,達到了二點五億,老板在海南和昆明賠了錢,其他地方都掙了。老板問過她,愿意不愿意到威海分公司當副總,她沒同意。她想,讓我下去就當正的,副的我不干。
老娘忽然問:你們老板身體咋樣?
有這一問,她知道壞了。老板的病還在保密,這事老娘都能聽到,她的事難免不聽到。老娘在市里消息來源只有一個,就是姨。姨如今不是一般教授,是經(jīng)濟學院副院長,商界人認識不少。
她說:姨跟你說的吧?
老娘說:這么大的老板,可惜了。你咋辦?
她說:我憑本事吃飯。
老娘說:唱戲得有戲臺。沒人給你搭臺,你唱得再好也不成。
她說:唱得好就不愁戲臺。
老娘拿著擇好的韭菜去了廚房。她愛吃餃子,老娘每次來都給她做一頓韭菜餡餃子。不過,今天的餃子她吃不出味兒,以老娘的聰明,不該在吃飯前問她這些。
她跟了過去。
老娘說: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有個歸宿了。
歸宿就是嫁人?
你以為呢?
龍經(jīng)理撒嬌說:娘,你老跟我說這些,還讓不讓我吃飯了?
老娘說:女人本事再大,也離不了嫁人。祖祖輩輩都是這么過來的,早先有給人當小老婆的,有留洋的,有出家的,一輩子總不是滋味。你自個兒不是滋味,別人看著也不是滋味。
她聽著老娘的敲打,想哭。
老娘又說:你姨本事大不大,沒了你姨父日子也不叫圓滿。
她說:我又沒說不嫁,不知道該嫁誰。
老娘說:一個人心能高,眼不能高。當初從你姨這里回去,我心多高!眼往低處看,就看見了你爹,如今的日子是好日子。心不高活著沒勁兒,眼高,日子就亂了。
正說著外面門響,姨回來了,龍經(jīng)理迎上去:姨,下班了。
姨說:丫頭,你娘想你了。龍經(jīng)理笑,看見姨后面跟著一個,是大夫。每次老娘來姨都把兒子叫回來。老娘看著他說:我要再有個兒子多好,也這么大了。
大夫說:閨女一樣。
老娘說:閨女讓人操心呀!
老娘拌好了餡兒,大夫搟皮兒,他們一邊包餃子一邊說閑話。姨說現(xiàn)在年輕教師都不愿講課,嫌講課費少,學生的課只好我們這些老教師上。大夫說:講課還要講課費,我們看病沒有看病費,手術也沒有手術費,動不動還遇上醫(yī)鬧!
姨說:醫(yī)鬧也是你們造成的,一鬧就給錢,自然有人鬧。
龍經(jīng)理聽著心里不舒服,便說:大夫也好,老師也罷,還是人們眼中的好工作呢!
姨說:以前是好工作,現(xiàn)在不是了。我教過的差生都成了老板,好的是公薪階層,真是萬般皆下品,唯有經(jīng)商高。
龍經(jīng)理說:經(jīng)商也有經(jīng)商的難,天天拉關系。掙的是錢,糟蹋的是身體。
剛說完就后悔了,好像她在反駁姨似的。糟蹋身體之類的話,也難免不會讓人想到歪處。大夫卻說:我天天看病,覺得最讓人摸不著的就是商人,真猜不出他們的路數(shù),什么牌也出。
龍經(jīng)理覺得剛才說多了,把話咽了回去。姨卻說:龍經(jīng)理可是經(jīng)商的。
老娘說:她算什么經(jīng)商,是給老板打工。
大夫說:我說的就是他們老板,那人真怪。
姨說:怪不怪你怎么知道。
大夫說:前些日子,主任交給我一個任務,找一個胰腺癌病人的片子,換成另一個人的名字。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找到一個合適的病人。
姨變顏變色地說:你胡說什么?
大夫說:家里也沒外人,怕什么,我開始以為換的是什么人,主任告訴我,那是啟榮的老板。啟榮不就是你們公司嗎?
龍經(jīng)理說:也不一定是我們公司吧?
大夫說:那還能有錯?你們老板叫韓浩,CT片上有名字,只不過是漢語拼音,我發(fā)愁怎么改,后來找到一個叫韓和的,跟韓老板拼音差不多,便給那人多洗了一張。
姨面色僵硬,說:主任安排的事,你不該亂說。
大夫說:姨又不會往外說。以前見過把病人改成沒病的,現(xiàn)在卻要把沒病改成有病。胰腺癌是不治之癥,他想干什么?
老娘說:你們醫(yī)院有合適的,給你妹子介紹一個。
姨說:就是,你也操點兒正經(jīng)心。
龍經(jīng)理說:我怎么能高攀上那么好的單位。心里暗想,還是老娘聰明,不聲不響就把話題轉(zhuǎn)了。
大夫說:龍經(jīng)理能看上我們醫(yī)院的人?
龍經(jīng)理說:老娘愁我嫁不出去呢!
姨說:不用愁,婚姻是緣分,該成自然就成了。
龍經(jīng)理說:我去下餃子。
她真怕再說下去,卻看見姨在瞪著大夫。
5
回去的路上龍經(jīng)理想,姨怕是要數(shù)落大夫。當大夫的到底單純,公司的事她心里壓了多少,跟老娘也不敢講。有些事要爛在肚子里。哪怕她以后不在公司干了,那些事也講不得。
不該問的,她也不問。
她想不明白老板為什么?老板的身體狀況風言風語,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笑話,難道是老板故意安排的?回想老板的一次次反常,哪里像是假的!有一次老板在辦公室哭,她都看見了,還跟她說迷了眼。在辦公室里怎么會迷眼。老板讓她的女兒女婿從美國回來,分別在公司當了副總和財務總監(jiān)。公司里人說他在安排后事,假的又有什么必要?
老板的確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這一次卻太出格。
她沒回賓館,直接去了公司。她要跟老板銷假??偛康娜艘娏怂紵崮樝嘤匆娏死习宓呐畠?、女婿,也看見了老板的兒子、侄子。他們從各地回來,各有各的理由,真實的理由誰也不說。跟老板打過招呼她就走了。
晚上她又悄悄返回公司。原本她就有老板辦公室的鑰匙,很少去,每次去事先都跟老板說。這一次她進了辦公室,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她一點一點地觀察,搜尋屋里的異常之處。她看見了那個紙袋,印著市第一醫(yī)院的標記,起身從里面拿出CT片,對著燈光看,看不明白什么。她在角上看見了名字,漢語拼音,拼出來的真是韓和。這個細節(jié)老板沒注意到,大夫也不見得傻,也許是故意留下一個印跡。
老板為什么要給別人錯覺,得了絕癥的老板對公司有什么意義?她不能理解。她不是經(jīng)商的料,心智遠遠比不上老板。不過她從小有不服輸?shù)膭蓬^,想搞清楚這一切。她忘了以前給自己定的紀律,不該問的不問,不該知道的不能知道。她擔心自己的心智,能不能經(jīng)得起考驗。
正要離開,老板走進來。她還沒來得及把CT片放回去,一時僵在那里。老板的目光射向她,問:你剛來?
她說:進來一會兒了。我不放心!
老板說:不放心什么?
她說:外面?zhèn)鳢偭?,都在議論你的身體。
老板說:我會上說過,身體好得很。
她說:那就好。
老板說:你放心,就是我身體有什么,也會把你安排好。
她用手捂住他的嘴,說:不許你說這種話。眼睛有些酸楚,急忙扭開臉。分別時她吻了他,本來想吻唇,臨時改吻了他的額頭。她抱住老板,擁抱了好長時間,老板能感覺出她的反常。
離開后她慶幸自己會掩飾,回到賓館仍然在想:他到底為什么?到了三個月,他還活著,該怎么跟別人解釋?對,他一直跟別人說他身體很好。瘋傳的自然成了謠言。只是,設計這個謎的人,總該有個理由。
她走后,老板也反復看那張CT片。她在看什么?總該有她要看的。他在片子上一點點地搜尋,終于發(fā)現(xiàn)了漏洞,當時想把市第一醫(yī)院那個主任掐死。不過,冷靜下來又寬慰自己:我發(fā)現(xiàn)不了的,別人未必看得出來。
群主任一直跟別人說他還有三個月,外行怎么能看出究竟,就算龍經(jīng)理看出來也不會跟別人說,要操心的是將來會不會說。他有些遺憾地想,本來還想給她安排個好歸宿。
后來的幾天,他常去“后邊”看她,有時在那里睡覺,有時在那里吃飯,他吃的飯是龍經(jīng)理讓灶上單做的,菜也是龍經(jīng)理點,他本來想找一個機會跟她解釋,現(xiàn)在覺得不必了,龍經(jīng)理的一舉一動都是解釋,他還解釋什么。
他只是等待。
他整天都在忙,即使到了“后邊”,也在看報看電視,看著新聞做生意是他的獨門秘籍,現(xiàn)在又學會了上網(wǎng),一到“后邊”就讓龍經(jīng)理打開電腦。
龍經(jīng)理站在他身后。
他說:房地產(chǎn)是什么?是政策。政策是什么?是人。他有他說話的方式,別人聽不懂,龍經(jīng)理做出弱智的樣子,問:我們怎么看不出來?
他說:那是你沒壓力,你有上億貸款背著就什么都看懂了。
龍經(jīng)理心悅誠服。
這一個多月老板看的新聞,關聯(lián)最多的是省里一位領導,他講話、剪彩、視察的消息老板一篇都不放過。這位領導在本市當過市長,后來成了書記,再后來升到了省里。
老板突然產(chǎn)生了警惕,扔掉鼠標說:吃飯!
老板說: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吃飯。吃飯從來不只是吃飯,要緊的話都是在飯桌上說的,決策也是在飯桌上敲定。他讓龍經(jīng)理給他倒一杯藥酒。
三天前他剛剛烤了電,他從來不說放療,說烤電。醫(yī)生囑咐他戒酒,龍經(jīng)理猶豫該不該倒,他說:倒上,我有話跟你說。
龍經(jīng)理倒了半杯。
他說:你倒半杯,我就跟你說半句。龍經(jīng)理只好倒?jié)M。他一口干了,說:我就是死,也不能死委屈了,得死得痛快。偉人也罷,老百姓也罷,都有死等著,我怕什么!
龍經(jīng)理事后回想,他每一句話都有意味。
他說:現(xiàn)在該說說你的事了。我想讓你到威海分公司,先當副總,了解情況,二個月后我把老總調(diào)回來,任命你當老總。
龍經(jīng)理說:我不去,我一步也不離開你。
他說:傻話。不安排好你,我也不安心。我把幾個孩子都叫回來了,你是我最后要辦的一件事。你在這里,他們也不見得能容下你。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龍經(jīng)理想起老娘的話:一個人心能高,眼不能高。她不再堅持。
老板又說:你去還要幫我做一件事。有些賬不能在公司放了,你帶到威海去。先放在你宿舍,宿舍我已經(jīng)讓他們安排好了。你當了老總后,再找個地方存起來。
龍經(jīng)理鄭重地點頭。
老板又說:這只是以防萬一,也許我身體沒那么壞。
龍經(jīng)理讓眼睛里布滿淚水,只是不掉下來。
這不難做到。
6
老板給她派了一輛賓利,司機是老板的司機。
因為路遠六點就出發(fā)了,沒人送她,心里有些許凄涼?;叵肜习暹@些日子烤電的情形,大夫的話似乎不可信。她在車上怎么也想不通。
上午十點老娘給她打電話,她謊說正開會。公司一些員工聽到她調(diào)走,也紛紛來電話祝賀,她寒暄幾句就掛了。不愿意當著司機多說。司機是老板的心腹,她也是老板的心腹,心腹跟心腹不是一回事。
中午在一個服務區(qū)吃飯,只有炒面和幾個簡單的菜。司機吃得不多,她問:要不要休息一下。司機說不用,兩個人又上了路。
下午二點多,車下了高速。
她問:怎么不走高速了?
司機說:老板讓這么走。
老板的意思她不敢反對。路況差,賓利顛得讓她心疼。想老板讓他們早早下高速是什么意思。這次外放,總覺得有貶出核心的意思。女人的感覺特別準。她沒跟別的男人同床同枕過,同學里有同居的,人家說起來就像一家人,她也睡男人,這個男人越睡越遠。
昨天下午,她去縣醫(yī)院。從婦科出來走到群主任那里??煜掳嗔?,診室里早沒了病人,群主任看了她一眼,問:你看???
她搖搖頭,問:認識我吧?
群主任說:我在你們賓館吃過飯。想問什么你直說,縣里沒不認識龍經(jīng)理的。
她說:其實,我想問什么你知道。
群主任說:胰腺癌是世界級難題,又長在胰頭那個位置,只是時間問題。
她問:沒治好的?
群主任說:聽說有個國家領導人得過,沒治好。
她說:不能出現(xiàn)奇跡?
群主任說:奇跡不由我說了算,老天爺說了算!
她跟群主任道了謝,起身告辭。群主任說:我給你的建議是,多為自己想想!
從醫(yī)院出來她就想,恐怕有人會告訴老板。她不怕。她這個身份,擱誰身上都要打聽。老板讓她到威海,是為她打算。她當然也要關心老板的病情。群主任說得肯定,讓她懷疑大夫搞錯了。姨這個孩子從小不著調(diào),小時候說話沒幾句真的。
老板答應給她安排一個正職。外表冷,別人琢磨不透,不見得就沒有感情,只不過不愿意讓人利用感情。一股叫溫暖的東西在她心里升起。她放松了精神,昏昏欲睡。
一個顛簸她醒來,發(fā)現(xiàn)車已經(jīng)出了國道,行進在一條鄉(xiāng)間公路上。她睡意還沒過去,又合上眼,卻突然警醒,問:這是哪兒?
司機說:離威海不遠了。
怎么到了鄉(xiāng)下?這是去哪兒?
司機說:前邊有個村子,有人在那兒等咱們。
干什么?
司機說:老板說有東西給咱們。
她問:老板讓帶的東西,不是已經(jīng)裝到了車上?
司機說: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說,咱們怎么辦吧。
上車時,司機把一個大提包放進后備箱,那是賬,老板讓她到威海就為了這些。難道還有賬在這里移交她?
正想著,忽然看見前面有個塌陷的大坑,她驚叫了一聲,司機急踩剎車,外面響起尖利的輪胎摩擦聲,電影里才會聽到。她瞪了司機一眼,見司機額上浮起一層汗。不是系了安全帶,他們都差點飛出去。
司機倒車。她想起老板問過的話:人有多少種死法?很想問問司機,老板有沒有問過他同樣的問題??此緳C緊張的樣子,也就罷了。
車頭起了火,濃煙從車箱蓋四周冒出來,她最初以為是蒸氣,煙霧越來越大,傻子都能看出來不是蒸氣,是著火了。她想,燒到油箱汽車必定爆炸,她和司機性命都將不保。她喊:快開車門!
司機拿起手機給老板打電話,說出了事故,車箱蓋在冒煙。老板問怎么回事,司機把前面出現(xiàn)大坑的情況說了。她想,這時候還說這么多廢話。她想打開車門,打不開。她喊:再不走,咱們就出不去了。
司機轉(zhuǎn)彎,把車開向路邊。
車后面飄來濃重的汽油味兒!上車時,司機把一個塑料桶放進后備箱里,她問那是什么,司機說是汽油,賓利車要加好油,怕高速上的油質(zhì)量不好。她頓時悟出,汽油大概是為那些賬準備的。那么,這個事故發(fā)生得有些意味。她喊司機:車門怎么打不開?司機把車開到路基下,雖然滿面油汗,卻并不著急。
她又喊:怎么回事!開車門!
司機不緊不慢地說:老板讓咱們跟車在一起。
她說:下車滅火,才能把車保住。
司機猶豫。
她說:你敢不聽我的?
司機說:老板說,讓咱們別離開車。
她說:我是誰?我是老板的老婆。你想害死我不成?我死,你也好不了。你就是還活著,老板也饒不了你。
司機仍在猶豫。
在龍經(jīng)理的逼迫下,司機試圖打開車門,發(fā)現(xiàn)他也打不開了。車頭已經(jīng)看見了火苗,沿著機蓋掠過來爬上了前窗。她想起電視里說過,打不開車門可以在車窗角上砸開玻璃。她打開前工具箱,看見有一把錘子,謝天謝地。洪荒之力。她砸開了車窗,司機看到她出來,也逃了出來。
后備箱里還有公司的賬。她對司機說,把后備箱打開。司機猶豫。她說:老板讓咱們保護賬本。司機返回車里,摁了后備箱的開關。她把那個提包提下來時,司機還在車上,好像讓什么東西掛住了。后備箱一打開,火苗迅速往后面跑。她提著提包往后跑,摔了一個跟頭,爬起來又跑,身后一聲巨大的爆炸聲,灼浪把她推了一個跟頭,她用身體壓住提包,重重跌在地上。
好半天她才醒來,想站起來,又摔倒了。她躺在地上看著車,車在燃燒。她又爬起來,發(fā)現(xiàn)司機躺在車旁邊,車的后備箱已經(jīng)著了,熊熊大火蔓延了整個車身。她走到車邊喊司機,司機不應,后腦殼在往外滲血。
這時,她聽見手機響,回過身,看見了她掉在地上的手機。她把手機拿在手里,看出是老板的電話。想接。一瞬間又改變了主意,把手機輕輕放回地上。接著,她聽見司機的手機也在響。人死了,手機還活著。她一步步往后面退。離開車越遠越好。
她問司機:人有多少種死法?
司機躺在那里,不能回答。今天的死法屬于司機,不屬于她。只要不離開那些賬本,也許她就不會安全。但是,她不想放棄。
她吃力地提著包走到路邊。裙子上都是土,臉上也是。不過,她仍然還算是漂亮的,路邊一揮手有一輛奧迪車停下來。她說:只要把我?guī)У揭粋€能打車的地方就行,我給錢。奧迪車開了車門。她坐了上去。
傍晚時分她到了威海。
她沒有去分公司,而是找了一家賓館。她身上有的是錢,包還在,包里卡還在。在賓館房間里洗了一個澡,換上新買的套裝,她還是一個美麗女子。她用房間座機給老娘打了電話,老娘告訴她:你們老板自殺了!
她問:什么時候。
老娘說:下午。
你怎么知道。
你姨說的,網(wǎng)上全都是了。
她問:為什么?
老娘說:網(wǎng)上說,胰腺癌是不治之癥,他壓力太大。他是個明白人,多活也是受罪,還不如自己了斷。換了一個死法,就是一條漢子。
她斷了電話。
她知道,沒有胰腺癌,所謂胰腺癌是另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從大夫把那人的CT片放進老板的診斷袋里,今天就在設計之中了。
司機知道這些嗎?
龍經(jīng)理打開電腦,看到老板自殺的消息已經(jīng)退出要聞,被刷屏的是另一條新聞:省里那位領導被紀委帶走,接受組織審查。龍經(jīng)理去過領導家三次,她跟領導說話時,司機往家里搬東西,都是箱子什么的。箱子里是什么她沒問,司機也沒說。
她離開電腦,回過身看了看地上的包。這個她拼了性命從車上搶下來的包,現(xiàn)在成了最寶貴的,她該怎么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