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主持:
傳統(tǒng)與當代,繼承和創(chuàng)新,本土與全球,發(fā)展與融合?;蛟S,這些都是我們想要傳達的。
原湖北美術館館長
《蒼?!沸へS 布面油彩 150×130cm 2015年
一
“圣賢”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備受尊崇的社會表率。“圣”實際上是高不可攀的——除了堯舜禹湯文武這些“圣王”,孔孟這樣的“至圣”、“亞圣”,當世而稱“圣”的就只有皇帝了——所以,“賢”就成為中國古代知識階層理想人格的化身?!八^賢人者,好惡與民同情,取舍與民同統(tǒng);行中矩繩,而不傷于本;言足法于天下,而不害于其身;躬為匹夫而愿富貴,為諸侯而無財。如此可謂賢人矣?!保ā洞蟠鞫Y記·哀公問五義》);“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yè)?!保ā兑住は缔o上》)。這些儒學典籍所闡述的不僅是儒家的“賢人”觀,事實上也是中國古代社會最根本的“賢人意識”。
《題詞——迷彩》魏光慶布面丙烯146×280cm 2010年
但在記載孔子言論更權威的《論語》中,卻記錄了他關于“賢者”的另一番言論:“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作者七人矣”。在這里,“賢者”所指的顯然是在污濁之世里獨善其身的隱逸高士。對于這位滿懷救世理想而“周游”于列國,卻常常深陷“喪家犬”的窘境的“至圣先師”而言,這番言論不僅在于對“賢者”更全面的理解,更在于置身污濁之世的“心有戚戚焉”。
《場景》之一 李繼開 布面油彩 30×40cm 2017年
七百多年以后,在另一個污濁的時世,一群賦予這種“辟世賢者”以顯著的狂狷氣概的高士——“竹林七賢”——深深影響了幾代“士人”的精神品格與社會風尚。作為“竹林七賢”的核心人物,嵇康、阮籍等,不僅才華橫溢、品行高潔(甚至頗有些精神潔癖),但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卻放浪形骸、不拘禮法:清談、豪飲、高歌、長嘯、佯狂……這種種“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任誕”之舉,自然是他們置身險惡時世的心靈痛苦的無奈宣泄,而這些“賢者”的才情與風范,卻為后世文人打開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在倫理與事功之外的,以率真的性情與橫溢的才華為標志的性靈世界。
嵇康被害90年后,時任會稽內史的王羲之組織了一次著名的文人集會——蘭亭雅集。據稱,參加此聚會的共42人,除王羲之、謝安、孫綽這些至今仍耳熟能詳的名士之外,還囊括了東晉王、謝、郗、庾四大望族的重要成員,是當時規(guī)格極高的名流集會,顯然無愧“群賢畢至”之稱。集會得詩37首,王羲之寫前序,孫綽寫后序。而王羲之于微醺中以鼠須筆在蠶繭紙上乘興揮灑而成的《蘭亭集序》也成為千古絕唱:文章被編入膾炙人口的《古文觀止》——書中收錄的晉文僅為六篇——書法更被后世推尊為“天下第一行書”。
《彩云》王劼音 布面油彩、丙烯 105×150cm 2014年
但蘭亭雅集令后人心馳神往的,除了天縱英才的王羲之一次偶然的靈光迸發(fā)之外,還有這次集會的性質:俱懷逸興的高士,遠離塵俗紛擾,盤桓于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清流激湍之間,或臨流賦詩,或俯拾流觴……這樣的高情逸致,正是曾令孔子喟然嘆賞的“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人生理想的真實再現。
然而,在這樣的雅集中,王羲之內心深處所體味的卻是“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的茫然,“修短隨化,終期于盡”的無奈,“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的痛悟,以及“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的悲慨……所有這些最終凝結“悲夫”這聲跨越千年的幽嘆。這深沉的悲嘆,顯然不是尋常的“樂極生悲”,而是一位見慣了人世的風云變幻和盛衰榮辱的“賢者”,在俯仰天地、游目騁懷之際,與自我隱秘而沉痛的心靈世界的面面相覷。
《亞洲地圖NO.201507》陳彧君 紙本綜合拼貼265×143cm 2015年
《北山》尹朝陽 布面油畫 132×181cm 2017年
二
1898年4月下旬,經光緒皇帝御筆欽點,由晚清名臣張之洞極力籌備的湖北農務學堂——華中農業(yè)大學前身——悄然成立,并于同年10月2日正式開學。1900年秋,張之洞力邀正因輯印《農學叢書》而身陷債務危機的年輕學者羅振玉出任農務學堂監(jiān)督。不久,羅振玉又請來更年輕的王國維做譯授。羅振玉在甲午戰(zhàn)敗后絕意科舉,開始系統(tǒng)地研究農學。1896年,他在上海創(chuàng)辦《農學報》,積極傳播先進的農學知識與技術。又設東文學社,培養(yǎng)翻譯人才,王國維就是他在東文學社中發(fā)現的英才。張之洞興洋務、辦學堂的目的是強國,羅振玉研究農學的目的是富國,而在《教育世界》雜志上極力推介西學的王國維的目的,則是培養(yǎng)全面發(fā)展的“完全之人物”。在現代中國的前夜,他們無疑正是“可大則賢人之業(yè)”的踐行者。
《場景》之三 李繼開 布面油彩 30×40cm 2018年
1978年12月18日,中共中央召開十一屆三中全會,會議決定把全黨工作的重點“從1979年起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這標志著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文化大革命”在思想領域的徹底結束。伴隨著“思想解放運動”的洪流,中國藝術世界的重大轉型——從革命現實主義藝術向現當代藝術的轉型——也應運而生。在經歷了“傷痕美術”、“星星事件”、“形式美大討論”等一系列準備階段之后,最終匯聚為聲勢浩大的“85新潮”,以及1990年代以來更為波瀾壯闊的“當代藝術潮”。
這個“轉型”,不僅是藝術觀念與形態(tài)的轉型,更是藝術內在精神世界的深刻轉型:就主題而言,是從宏大敘事轉向個人化的“小型敘事”;就藝術家內在的精神體驗而言,則是從主流價值觀念的“美的闡釋者”轉化為現代體制的精神困境的體驗者與批判者。社會觀察的深度與批判的鋒芒取代“美的形式”,成為當代藝術的核心價值。如果說張之洞、羅振玉、王國維們是中國現代歷程里“可大則賢人之業(yè)”的儒家型的“賢者”,作為現代社會精神世界先知先覺的“前衛(wèi)”,當代藝術家顯然類似于“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竹林賢者,以及對人世有著痛切體悟的蘭亭賢者。
《溪邊》趙崢嶸 布面油畫 140×100cm 2018年
在這個意義上,華中農業(yè)大學在120周年校慶之際舉辦“群賢——中國當代藝術邀請展”是意味深長的:對于主辦方來說,作為科學對人文精神的擁抱,所選擇的不是大眾更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而是普通人難以理解,因而可能會引發(fā)更多爭議的當代藝術;對于參加展覽的當代藝術家而言,則是在一個遠離當代藝術獨特的權利話語體系——毫無疑問,這個由以“雙年展”標志的展覽機制,以美術館、畫廊為主的藝術機構,以及以批評家、專業(yè)媒體和重要收藏家為核心的專業(yè)人士共同構成的“當代話語體系”,是當代藝術得以生存與發(fā)展的沃土,但往往也成為阻隔當代藝術與遠離這套話語體系的公眾之間的屏障的地方,參加了一個不太有“現實”意義的展覽。
《無題》譚平 布面丙烯 200×300cm 2014年
展覽由上下兩個部分組成:上部《群賢——獅山夏至》,是以湖北或從湖北走出的當代藝術家為主的當代藝術展。湖北是楚文化的核心,歷史上人才輩出,早在春秋時期就有“惟楚有才”和“楚材晉用”之說,在中國當代藝術領域,湖北藝術家群體也是備受矚目的中堅力量。展覽將傅中望、肖豐、石沖、魏光慶、王慶松、劉源、張詮、徐文濤、馬六明、史金淞、何岸、秦仁強、陳波、方正、李繼開、唐驍、唐永祥、王思順等18位湖北和從湖北走出的知名當代藝術家的重要作品匯聚一堂。下部《群賢——白露文會》,則是在全國范圍內邀請的王劼音、周春芽、譚平、段建偉、邵戈、張學海、車健全、韓磊、向京、章劍、尹朝陽、趙崢嶸、王亞彬、康海濤、陳彧君、仇曉飛、宋琨、鄔建安等——涵蓋了從上世紀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出生的藝術家——具有代表性的18位中國當代藝術家的重要作品。
《啟示1631》王思順 石頭 35×23×18cm 2016年
本次展覽的作品,包括新表現繪畫、抽象繪畫、當代雕塑、當代攝影、影像、裝置等多種藝術形態(tài),既有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經典名作,也有能充分體現中國當代藝術新變化趨勢的近期作品。這樣一個有著豐富多彩視覺形態(tài)和同樣豐富多彩的精神內涵的當代藝術展覽,不僅能增長見識,啟迪智慧,同時也是這些當代藝術家之間意義深遠的內在交流;而對于江城武漢而言,在中國當代藝術面臨深刻變革之際,這個展覽不僅能開闊視野,陶冶心靈,也對湖北當代藝術未來的發(fā)展頗具啟示意義。
正如“群賢”這個標題所顯示的,這個展覽是一個群賢畢至的“當代雅集”,這個雅集,顯然不是酸腐文人們附庸風雅的集會,而是這些有著敏銳的洞察力和非凡的藝術表現力的“當代賢者”們,深沉而又極富靈性的精神碰撞。在這個“當代雅集”里,不僅有校方賡續(xù)張、羅、王這些農務學堂“聞人”所秉持的人文精神的努力,有當代藝術家積極傳播學術理念的初心,更有當代賢者們直面一種“現代頑疾”——科學與人文的失衡,物質與精神的失衡,功利與價值的失衡——時的那份情懷與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