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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蜀葵

      2019-01-08 07:16:52郭艷
      長江文藝 2019年11期
      關鍵詞:母親

      郭艷

      1

      你看一眼天空,天有點灰,沒有黑云。以你的經驗下午應該不會下雨。你在路邊停好車,走進那家熟悉的店,朝老板娘淺淺一笑,還沒開口,老板娘心領神會地扯下一個黑色塑料袋,往里面裝你需要的黃紙和冥鈔。清明節(jié)之外,每年的七月半人們也買紙錢燒紙錢,不過,不上墓地去,揀個背巷的拐角或在花壇綠化帶背面燃上一炷香就地燒紙焚香。過去幾年的七月半你也是這么做,買了黃紙和冥鈔待天色黑下來,來到早已看中、少有人走的馬路邊某棵樹下,燃香燒紙。你的記憶中,每每這個時刻,白日燠熱的天氣到傍晚時起風了,又或者是飄起小雨。包黃紙和冥鈔的信封很大,信封正面你寫了收件人姓名、日期,落款是你的名字,背面是一個大寫的“封”,你的字跡像父親那手字,線條剛硬有棱角。

      買好物品,老板娘面含微笑送你到店門外,你不說話,頻頻回身微微點頭示意回敬。算起來有十年了吧,你總在清明和七月半的前兩三天來這家店。第一次進這家店,并非特意挑選。那日,你從公交車上下來,穿過馬路低頭走進沿街其中一家店鋪。那是清明節(jié)的前一周。你把店里所有的絹花抽出一支,抱在懷里問老板娘:

      老板,有沒有蜀葵?

      蜀葵?這個,沒有。

      你在馬路對面一眼瞥見這家店門外耀眼的黃和醒目的紅,堆堆簇簇擺滿了店門口。向日葵、牡丹、小金桔十多種絹花簇擁成一片小花園,陽光下,竟也有欣欣向榮的姿態(tài)。

      你懷抱一大捧花團錦簇,站在店里狹小通道上,緊抿嘴唇不說話。

      姑娘,你應該要拿這個,還有這個。老板娘遞給了一包冥鈔,一疊黃紙。

      姑娘,這個也應該有。你順從接過老板娘遞給你的一包線香。

      那是你第一次買這些物品。你的身體里有頭小獸在跑,小獸跑動速度越快,你想要買更多花的意愿更強烈。你哪里會料到在自己還算年輕的年紀要主動來操辦這些事。

      十年過去了。每年,你兩次光顧這家店。最近幾年你不再如中蠱毒似的,控制不住自己想買更多沒有生命的花,想插滿她的墓地。年年清明墓前插花。你生出了小念頭,你不太明白這樣做是表示對她好,還是給自己安慰?

      你把買好的東西放進車后備箱。這次七月半的紙錢你打算去她墓地燒給她。坐在車里,你哭了。十年了,想起她還是有哭的時候。三天前你夢見她,她住在江邊一間石頭房子,房間很小,干凈整潔,和過去的夢一樣, 她不說話。多年來,你試圖在夢里和她對話,你想通過聊天了解她至死也不曾吐出口的秘密。沒有用。她在夢里只說過一次話。

      這很折磨你。你是她至親的人。她去世前,你驚恐發(fā)覺自己竟然從未走進過她的內心。那是立春三日后的下午,天氣的寒意像冬天。你坐在她床邊,自清晨開始,她陷入昏迷不再說話。你看著她皺眉,看著她留下兩行眼淚,你不清楚是因為她的心碎,還是無意識的緣故?那是她在人間最后的溫度。清晨時,飄過一陣稀疏的雪花,你站在屋外發(fā)呆。小朵雪花孤零地飛下來,一朵一朵,觸肌冰涼。“死亡”這個詞闖進的你大腦,你左右躲避不過,又驚又慌地把“死亡”從大腦中趕出去,唯恐它多待一秒??墒?,不管你情愿或不情愿,你清楚自己把她和“死亡”之間潛意識中做了連接,你再次遭遇隱藏在身體或內心的隱秘褶皺(你怎么可以在她身上想到死?)。

      誰說時間可以淡化過往?十年來,你深陷自虐,很多個夜晚于無人之處,你哀嚎:為什么沒能理解過她?為什么從來沒懂得過她?

      有點堵車。你的手機響了,你抽出紙巾擦眼睛。

      袁醫(yī)生的電話。袁醫(yī)生在電話里問你給啾啾的生日蛋糕定好沒,啾啾是你和袁醫(yī)生的女兒,再過四天是啾啾八歲生日。你明白袁醫(yī)生電話的重點不是問蛋糕的事,袁醫(yī)生知道你能安排好。快一年了,你們彼此間客客氣氣,像剛認識一樣。早上,你出門時臉色不太好,袁醫(yī)生不希望你情緒化,他想知道你今天的情緒狀況。

      這些年你從未在七月半去墓地看她。她去世兩年后,啾啾出生。你把啾啾抱在懷里,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他們以為你是手術的傷口疼,勸你不要哭,尤其是沒出月子更不能哭。你哭,是想起了她,如果她在,啾啾會享福很多,她會照應啾啾的吃穿,會寵溺啾啾;如果她在,啾啾有外婆可以喊。她不在了。你現(xiàn)在抱著啾啾,才明白自己是多么自私,她隱忍過的遺憾如針芒簇扎著她,現(xiàn)在針芒扎向了你。到她閉眼的那一刻,沒有人來喊她一聲外婆。

      2

      出城后,馬路寬闊起來,從市區(qū)到她的墓地大約一個小時路程。陽光從云縫擠出來,天色有幾分明亮。

      一個月前,你過完三十八歲的生日。自她去世那年后,你習慣拿自己的年齡和她做對比。你三十歲,會想起三十歲的她。你三十五歲時,想起她的三十五歲。她去世后的每一年都是如此。你試圖在回憶中犁出一條接近她的捷徑。

      她其實愛笑。笑起來,一對彎眉掛滿慈祥。她的笑容只跟你有關。她最開心的事情就是等你從鎮(zhèn)上中學回來。周末你從學?;貋?,她在廚房忙碌,開心得像過年。只是,你們誰也不知道,她在你身邊只剩十年。不,沒有十年。起初每個周末你會回來,后來你只在春節(jié)時回來。

      她能收到嗎?燒這些紙算不算自我欺騙?有時候你冒出這樣的念頭,燒紙錢的行為像一場行為秀。可是,你也常聽人提到,他們在七月半前的某個日子會夢見故去很久的人,應該是在提醒別忘了燒錢。你也夢到過她,在清明節(jié)或七月半前。

      你躲在夜色的樹影里。燃燒的紙堆蓬出撩人的熱氣,你盯著火焰跳上來,如一支舞蹈的高潮;然后,再慢慢萎頓下去,一片微風拂過,旋起幾片黑紙灰吹落在不遠處。你實在不能理解,眼前這堆灰燼會連接你和她之間的信息。你還是無從知曉她在那邊過得好不好。她有沒轉世投胎?她愿意再投胎為人嗎?等將來我死了,就沒有人給她燒了,所謂的人生百年,是不是這個的意思?很多問題在你心底涌上來,退下去,像海潮。有幾年這些念頭纏繞你,像作繭自縛的蠶,你找不到一個出口。

      你習慣想起她的過去。你時常陷入這樣的時間錯綜里。

      回到你八歲那年,她三十歲。

      學校放寒假了。你坐在廚房邊剝毛豆,很不情愿。飯桌上堆滿了一種嬰兒藥品的包裝袋,母親熟練地在包裝袋邊沿抹上漿糊,麻利地糊好。你很煩剝毛豆,你也不關心桌上的紙袋能換回多少錢。你只知道,這個周末又不能去父親那兒,不能看連環(huán)畫。父親在鎮(zhèn)上一家制造廠里做技術管理。從你有記憶起,父親和母親,一個在鎮(zhèn)上上班,一個在村子里的小學代課。少年的你一直以為是母親教課能力的原因而不能去鎮(zhèn)上小學代課。后來你明白了,母親是一個民辦老師。

      媽,許老師說窗后的這些花不像梔子花討人喜歡,長得沒個性。你端著飯碗,站在窗邊看著窗外沿墻一溜的花兒。

      它們叫蜀葵。你天天在窗邊看它們,暑假里寫篇作文,就寫蜀葵。

      媽,一聊天就要我寫作文。我爸就不會,他會帶我去看電影。

      你似乎從未和母親好好說過話。你覺得母親是個膽小鬼。逢年過節(jié)學校分魚,母親挑最小的魚。學校分宿舍,母親挑最小的一間。你沒敢跟母親說,她的膽小和懦弱使得你在同學中抬不起頭。

      你們班上有個女生,有身衣服,米白襯衣配大紅綢布裙子,穿在身上惹人注目。你讀五年級了,隱約明白衣服的美能讓人看起來不同。你想要這樣的襯衣和裙子,你從別的女生那兒打聽到鎮(zhèn)上哪家服裝店就有這套衣服賣。

      你沒有跟母親說出你的愿望。

      暑假快結束時,母親遞給你一套衣服讓你穿上試試。一件鴨蛋青灑小碎花的純棉短袖,一條黑綢布百褶裙。母親說,剛巧這兩件布料便宜,買回來給你做了一身衣裙。

      那天傍晚,你在學校操場上跑來跑去,假裝和小孩子們玩耍。風吹拂裙擺在你的小腿上撫來撫去,有種奇妙的愉悅。

      墓碑上的字有些模糊了,鑿進石頭里的橫豎撇有點失去面目。當年請人刻字,父親不允許你在場。他說,有些事你還是不要看見的好。

      午后的悶熱似乎退去了,你點燃一炷香,點燃紙鈔,明黃的火焰跳躍出來。

      啾啾三歲時,你在清明節(jié)前帶她來過這里。啾啾問你,媽媽,我為什么看不到外婆?你指給啾啾看,跟她說外婆住在里面。那是安放她骨灰盒的小隔層,拿磚砌好后抹過水泥。

      媽媽,外婆會武功嗎?她是孫悟空嗎?這么小的房子外婆怎么進去的?

      你不說話,低頭燒紙。

      哦,媽媽!我知道了,外婆是風。

      你一把攬過啾啾,把她抱在懷里。燃起火焰的紙堆里炸出一聲悶響,你忘記把打火機收起來。突如其來的悶響沒有嚇到你,你固執(zhí)地相信是母親在佑護你們。

      3

      母親三十八歲的模樣,你記憶模糊,你記得那個夏天。

      “書瑤,你過來,媽給你說點事?!蹦赣H說。

      你趴在桌邊看窗外的蜀葵,淺粉、深紅,擠擠挨挨好大一叢。

      “什么事?”你扭頭問母親。

      “你長大了,走路要抬頭挺胸,別學人低頭含胸。那樣,不好。”母親的聲音不大,你的心猛然一跳,臉“騰”地紅了。

      你明白母親在說什么。同齡女生中,你長得最瘦小,發(fā)育也最遲。你穿在身上的小背心是母親特意從鎮(zhèn)上買回來的,兩件白,兩件粉。班里的女生覺得很難為情,走路縮肩含胸,你跟著學了幾次。你看到班上有女生胸前鼓起一團,覺得實在是羞人。母親提醒你后,你還是聽從了母親的話,你不想自己走路的樣子像只蝦弓,太難看。

      你第一次想到“死”字,是十五歲來初潮的時候。某個周末,你洗澡發(fā)現(xiàn)內褲上有血跡,你坐在板凳上思忖自己是不是得病了?可能是絕癥。你覺得自己會死,想著不應該瞞著母親。

      媽,來一下,我有事要說。站在廚房門口,你喊正在做飯的母親。你為自己面對“死”的淡定從容,有夾雜不明的居高自視的冷靜。

      你把內衣指給母親看。

      母親什么也沒說,快步去房間拿了樣東西給你。

      那一刻,你意識到自己身上起了變化。周末從鎮(zhèn)上回來,你發(fā)現(xiàn)飯桌上也有了變化。你生理期的日子里,你和母親的飯桌上會多一碗湯,吃飯前,母親給你盛滿一碗湯,催促你多喝。你看見母親房間的桌子上擺著盒那幾年很流行的口服液,說是可以補腦的。隔壁女老師說,書瑤,你媽對你還真是舍得,這口服液不便宜呢,你媽買來給你加到湯里給你喝。整個學校也只有你媽這么做。

      現(xiàn)在,你坐在她墓碑邊的臺階上,她在一個深色盒子里。桌上那碗湯的心思,你和她從未提及。這些記憶隨著你做母親后愈發(fā)清晰,愈發(fā)折磨你。你應該是老一輩人說的白眼狼吧?你這么問自己。

      她活著的時候,你沒記住她的好,她的恩。此生為母女,你在她的照拂下,能說得出的憂愁,不過是少年時的無名憂傷。你有想過一次自殺,初三那年,你最要好的女同學跟你說她不想活了,人生真的沒有意義。你說你愿意陪她去死。你們倆站在小河邊,誰也沒往前邁出一步,透過樹枝,你看見碩大的夕陽一點點墜落。你說,去我們家吃魚吧,我媽魚燒得很好吃。

      你想對她好,如她對你的照拂。她不在了,你執(zhí)念地認為一定還有辦法的。那年,有人跟你說只要你舍得,可以夙你的心愿。你心甘情愿地花了一千元,請人幫你給她帶話,向她說聲對不起,說你想她。錢交出去的瞬間,你被心底泛起的羞恥重重擊中。你想為她做的事,說到底還是為自己求得所謂心安。她去世后,仿佛一瞬之間,你發(fā)現(xiàn)她生前的痛苦像海一樣深,而你未曾知曉半分。

      她向你呼救過,你認為是她想多了。

      4

      母親第一次去省城,是她四十六歲那年。你在省城上班有兩年了。你每次打電話回家,讓母親去省城住幾天。母親推說沒時間,你明白她是怕給你添麻煩。有好幾次,母親主動給你打電話。電話里,母親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憂傷。對,是憂傷。你在想大概是孩子們都不在她身邊,年紀漸大,覺得孤單了吧。多年后,你想起她在電話里的憂傷,其實是痛。痛苦如癌,啃噬肉身,沒有解藥。

      那年暑假,母親給你打電話,通話時間有點長。中午辦公室的同事都在午休,你走到外面走廊盡頭接她的電話。

      你爸,不聽話。我想來省城住兩天。

      你第一次聽母親說這樣的話。

      我爸怎么不聽話了?別聽外面人瞎嚼。你當時的語氣有點不耐煩。

      頓了頓,你又說,來的時候提前告訴我一聲,我去車站接你。母親還想在電話中和你說話,話語里的憂傷猶如重負的哀嘆。你心想,人慢慢到了年紀說話做事不免拖泥帶水起來。你想不通,在學校上課也算安逸,母親有什么好傷心的呢?你的潛意識里想早點結束通話,你剛買手機不久,握在手里的手機有點燙手,話費也不便宜。

      你從小向著父親,你也不隱瞞這一點。你入職后第一份工資,幾乎全數(shù)拿來買了件衣服送給父親。你也給母親買了衣服,是工資的零頭,在商場花車甩賣的衣服中挑了件上衣。你的理由振振有詞,我爸在外面多辛苦啊,要穿好點。你想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三天后,母親來到省城。正是夏天快結束的時候。

      你帶母親去吃飯。母親看著菜單,小聲說太貴,太貴了。一盤白菜也要十幾塊錢,在家里要不了這么多錢。

      飯店不大,五六張條桌一半坐滿了客人。你使勁向母親遞眼色,讓她不要議論菜的價格。你耐住性子說,媽,不要跟家里比。人家老板的店要交房租的,不便宜。

      你和母親只在外面吃過一頓飯。母親堅持買菜自己做飯吃,說這樣還是便宜多了。

      周末你帶母親去公園玩。母親來的幾天里,臉上掛著薄薄的笑。笑容里有能看見你的開心,也有打擾到你的歉疚。還有點什么,當時的你沒有意識到。

      時間能帶走什么?你問自己。母親去世后,往昔的點滴細節(jié),像陽光下的樹影實實在在地在你眼前晃,在你腦子里踟躇。

      痛。痛。痛。你身體里的痛如濕氣挾裹無可剝離。她不在這個世上了,你才明白她的痛。不,你不明白。你的痛對她來說還是隔。你的痛,她的痛,不是一回事,像生與死不是一回事。你的痛,是她骨灰安葬后的那個午夜,冷雨初歇,你和父親,還有幾個長輩把她生前穿過的衣服燒給她。你恍然頓悟,世上,沒有來日方長這回事。

      母親去世后,你去清理她在學校住的那間房子,是平房。夏天時,屋子里很涼快,像靜水深流的涼。你把母親房間里的物件搬走的那天,門衛(wèi)老頭說,沿墻的那些花是你母親種的,整個學校的老師只有你母親愛種花。

      你的記憶中,每到初夏來臨,窗外那片空地沿外墻壁一溜兒開滿深紅、淺白的花朵。你小的時候,中午不肯午睡,偷偷溜出門,蹲在花叢下仰望高遠的藍天,無聊時,你趴窗前數(shù)每株莖稈上的花,團團簇簇,一個稈上開著七八朵,花苞更多。你沒覺得它們有多美,顏色再好看,也像個鄉(xiāng)下丫頭。蜀葵花期很長。往往幾場雨過后,挺得筆直的莖稈倒伏歪向一邊;開至盛極的花朵,被雨水濡濕,顯出幾分遮掩不住的敗相。

      5

      你失戀的那一年,母親四十七歲。

      你在單位請了病假,坐車回到家。進門后,你喊了聲“媽”,躲進房間不出來。你把臉埋進枕頭,哭。他要回老家,問你要不要一起跟過去。他說話的樣子和語氣傷到了你。他的父母在老家為他謀了份千人羨萬人慕的工作,他同學是這么說的。你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去兩千里之外陌生城市。

      幾乎沒有商量余地。他堅持要回。

      如果你們感情繼續(xù),你得跟著他回。你期望他用軟話來求你,求你跟他一起回他的老家。沒有,你們都希望對方痛快地給出一個答案。

      回到家,你不怎么說話,坐在房間里看電視,電視里的廣告播完了播節(jié)目,節(jié)目播完了播連續(xù)劇。同一個頻道,你盯了一整天。母親不說什么,做好飯,喊你吃飯。

      吃晚飯時,你低頭扒飯。

      你坐明天早上七點鐘的車吧。母親說。

      你詫異地抬起頭,鼻腔發(fā)酸。

      那個瞬間你覺得母親是天使。你和他有過幾次爭吵,分手已成定局。可是,相處兩年到底還是舍不得。你想見他一面。

      接下來的劇情沒有如電視上演的那樣,母親慈愛地看著你,說,媽知道你心里難過,去見見他。沒有這個情景,你和她幾乎沒有說幾句話。吃完飯,母親洗碗。你坐在窗邊,心情像掙破濃云的一抹藍天,又像悶沉的夏日里一絲風從窗戶悠進來。你想見他,不爭不吵,做最后的告別。

      然而,你不知道,此刻的母親也在痛苦中。母親房間的抽屜里有手抄的心經,抄在學生沒寫完的作業(yè)本上。你以為有的人到了一定年紀就喜歡經文佛書,你心想母親也是。

      你在學校拿獎學金,在單位演講比賽上拿頭名,你的生活實在是順,像春天樹枝上綻出的綠色,有條不紊。

      你一直覺得自己屬于大大咧咧的人,直到啾啾出生后,發(fā)現(xiàn)自己不自知了這么多年。啾啾哪怕是小小的皺眉,你能快速意識到并思忖怎么讓她告訴你心中的不快。你看,其實你是敏感的。有針密集扎進你的身體,流進血管,時不時讓你感覺到痛。她不在這個世上好些年了,可是痛苦并沒因此消減。母親的痛苦,在她生前,你不曾感知。每念及于此,你除了詛咒自己,除了哭,沒有別的辦法。

      從小到大,你一向向著父親,幾乎半個鎮(zhèn)的人都知道你父親有個有孝心的女兒。

      父親從鎮(zhèn)上回來,大概每個月兩三次吧。你的記憶中是這樣的。你習慣在學校大門口等父親回來。父親每次回來總有禮物給你。全校所有學生的父親都不如你的父親好,你這么想,忍不住也會跟同學這么說。

      你去鎮(zhèn)上讀初中后,你住在父親單位的宿舍。起初,周末放學父親陪你一起回來,大概初二時,父親回來的少了。每次回來,你跟母親說,我爸在廠里很忙,時常加夜班,媽,你要多做好吃的給我爸吃。媽,學校放假了,你要過去照顧下我爸的生活。

      似乎,生活中總有些人總有些事是理所當然的。譬如,你買打折的衣服給母親;母親生活的天地很小,父親在外面需要面子。這個家,父親比母親重要,因為父親更辛苦。你向來如此理解。父親回家的次數(shù)并不多,如果那些年你有心,想必數(shù)也數(shù)得出。你不認為這有什么不妥。你聽母親講她和父親的認識、結婚的經過。你聽在心里多少有些熨帖,是啊,他們的結合是愛情,雖然那個年代沒有人說“愛情”這個詞。是父親追求母親,并很是積極地托人上門提親。你從未懷疑過他們的感情,他們有時候也吵架,背著你吵,你多少知道些。吵完架的人的臉色像枯葉蝶。

      母親去省城看你時,其實已經生病。母親以為自己是小病,只是提了一嘴,沒跟你多說。后來,你抱啾啾去公園喂鴿子,啾啾手心捂著幾粒干玉米不敢向草地上的鴿子伸手,你的眼淚瞬時滾落下來。你和母親在公園喂鴿子,你給她拍照,你不知道那是你最后一次給她照相。你也不知道,母親笑容中隱匿的凄惶差不多接近崩潰的邊緣。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把臉埋進啾啾的后背緊緊抱著她,拼命忍住快要沖破防線的嚎哭。

      6

      母親的病,確診的時候剛過完四十八歲生日不久。

      你捏著診斷書從醫(yī)院回家,你有意繞了段遠路,如果這條回家的路更長一點,包里的診斷書會不會就是一個夢?你果然是你,善于逃避,你早已發(fā)現(xiàn)自己這點,守口如瓶地捂下來。母親含苦的笑,曾經打給你的電話,你不曾細心耐心關注過。

      有沒有逃避?

      你坐在深夜深處問自己。一墻之隔的母親沒能入睡,疼痛使母親不能仰臥。你聽到幾聲蛐蛐叫。母親還能聽幾次蛐蛐叫?黑夜中你睜大眼睛,渴望、期盼時間就停在此刻,停在蛐蛐聲里,如此,母親就能活下來。

      你爸他不聽話。

      你記起她跟你說過的話。你記得。最后的攤牌沒有爭吵、廝打。母親站在父親和那個女人面前時,一言不發(fā)。轉身回到家三天沒出門、也不說話。你趕回家,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既罵不了父親,也無法勸慰母親。你呆呆坐在母親的房門口,到了吃飯時間笨手笨腳地炒完兩個菜端到母親房間。你做的飯菜母親嘗過一次,她對你說了一句話:將來,你餓不死。那件事情后,母親的話更少了,沒了笑容。父親頻繁回家,是在母親確診以后。你有過念頭,勸母親和父親離婚,或許她的痛苦會減輕,你會選擇陪著她。你有意試探過,母親不松口。你不明白母親何以如此固執(zhí),任由自己深陷痛苦。

      母親拒絕治療。

      你搬張小凳子坐在她腳邊,努力擺出一副風輕云淡的表情,半是哄勸半是寬慰。你說配合治療問題不大的,列舉了患有同樣病癥的某女星,不久前她還參加了一檔綜藝節(jié)目呢。你說,將來還指望母親給你帶小孩呢。你說了這樣,說了那樣,說到口舌發(fā)干。

      把你拖到負債累累,再人財兩空。母親低頭看你,話語很輕。

      你怔了怔,略含氣惱,說,媽,你不要倔強。

      窗外的蜀葵早已花謝。

      母親愿意接受化療,是在確診三個月后;母親想活了;你非常清楚這點,母親想看著你弟弟結婚。

      你的弟弟帶女朋友回家,母親一見那姑娘很是喜歡。母親把你喊到一邊說,她為你們姐弟攢了點小東西,是她的心意。兩枚戒指兩對耳環(huán)包在一個小包里。母親說,你們年輕人看黃金俗氣,她還是想盡力為你們置辦點東西。一枚戒指,一對耳環(huán),母親交給弟弟,讓他給女孩?;煖p輕了母親的疼痛,她覺得自己不再是病人,提出要為你們姐弟做每天的兩餐飯。

      書瑤,媽媽熬過四十九歲生日就好了。母親臉上欣喜的顏色像一個心愿達成的小女孩。

      你沒有直接接母親的話,只是說,媽,要是弟弟先結婚,我這個做姐姐的也會支持。

      每次陪母親去醫(yī)院接受化療,你期冀聽到“傳奇”的故事,誰誰病重難返,最后活下來了。你希望母親成為別人嘴里的“奇跡”。

      化療帶來的療效持續(xù)了四個月,情況急轉直下?;煂δ赣H不再起作用。你追著醫(yī)生問,那還有什么藥有用?醫(yī)生寫給你單子,很快,你明白那上面寫的是“杜冷丁”。

      那日傍晚,你和母親站在路邊等父親,你們說好一起去吃晚飯。你偷眼看身旁的母親,一個黑色的念頭在你腦海漲開:明年的此時此刻,母親還有機會和你站在一塊兒嗎?你拼命在心里吐出一串“呸呸呸呸”,似乎如此,潛伏在你心里的恐懼會消失。母親生病以來,你努力靠近她,你以為已經靠近了她。你辭了省城的工作,回來上班,好在下班后能陪她做飯。你想,如此這般也算是貼近她了吧,病痛帶給她的痛苦你無以消減,你陪著她,她的心多少能得到點慰藉吧。

      你看見巨大的隔閡橫亙你們之間,是那天下午。那是她人生中最后一個年三十。

      墓碑前的紙堆已然化盡,幾絲晚風吹來,揚起幾片灰燼。

      年三十的那個下午,母親提出她想獨自出去走走,叫你不要跟著。你不允,是的,盡管你裝作不把她當病人看待,你的言行輕易出賣了你的偽裝。

      那天的風,真大。那天的風,真冷。

      母親朝學校后面走去。廣袤的田野上,朔風急吹。你看著母親孤獨的背影,一股深深的哀慟困住你。原來,你所有的靠近僅是水面之上。母親的痛苦和哀傷,你不曾接近半分。你一步一步靠近她,小聲說,媽,我們回去吧。外面風大。

      你的話打擾了她。

      母親面色略呈不快之色,叫你先回去。

      這些年,你一直在想那個下午,母親到底想了些什么?你的追問并非想求得心安,你在母親身上看見比孤獨更啃噬心神的是隱忍。

      和袁醫(yī)生分居快小半年了。你不怕離婚,你沒有把“離婚”輕易吐出口。倘若離婚,你怕啾啾將來可能會說,她其實不想父母離婚的。而你是最后一個知道的人。

      四野寂靜,風吹青草。要返程了,你凝視墓碑上的字跡,媽媽,對不起。初春的某個深夜,你在河邊嚎啕大哭,你和袁醫(yī)生分居差不多一個月。你哭的不是自己。滿天星子,寒光點點。那個深夜你想抱抱母親,想被母親擁進懷里。

      你檢查地上燃燒的紙,已經熄凈。扯下橡皮圈梳理被風亂的頭發(fā),擱在草地上的電話響起來,頓了頓,確定自己說話不會讓人聽出哭腔,你接通袁醫(yī)生打來的電話。啾啾的爸爸在電話里叮囑你早點回去,他說啾啾生日餐會他預訂了一家新開的店,啾啾會喜歡。

      風,從田野遠處吹來。離開墓地,你一步一步往回走。

      選自仙桃市《漢水文苑》2019年第2期

      責任編輯 張? ?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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