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雨潔 by Wu Yujie
玩靈璧石的朋友大概都聽過“泗濱浮磬”的說法,它出自《尚書?禹貢》,講的是作為特產(chǎn)進貢的、音色優(yōu)美的靈璧磬石。
《尚書》的語言很有特色:它高度精煉,每一個字皆有講究。
所以令人困惑的問題來了:好端端的,為什么要用——“浮”這個奇怪的字,來形容磬石呢?是說它輕飄飄的能浮在水上嗎?
這個問題不止今人困惑,古人也倍感迷茫。我搜集了一下,這兩千年來,大約產(chǎn)生了以下5類解讀:
大意:
能浮在水上的石頭,才是好石頭。用它制成的磬,聲音格外清越悠長。
解釋:
這種看似離奇的說法,其實流傳很廣。
古人認為磬石有多輕呢?南朝的志怪小說《拾遺記》的答案是:“石浮于水,一如萍藻之輕”,又說“輕若鴻毛”。而且只有這樣輕盈的石頭,才能有好音色:“以羽毛拂之,則聲振百里”。
這種很有神話的說法,在學者中也不乏信徒。
北宋的林之奇,是當時有名的大學者。他也認為:“磬之為器,必取其石之最輕者。然后其聲清越以長。但以輕故,謂之浮”(引自宋?傅寅《禹貢說斷》)。
大意:
古人認為,五音與五行相通。靈璧石產(chǎn)于泗水之濱,得水之精,故曰浮磬。
解釋:
這也是一種常見的說法。
如明?李之藻的《頖宮禮樂疏》說:“取其土少而水多,其聲和潤。”又如顧炎武的《日知錄》:“石生于土,而得夫水火之氣,火石多,水石少,泗濱磬石得水之精者也,故浮。用天地之精以制器,是以五行備而八音諧矣?!?/p>
大意:
這個“浮”字,是指石頭“顯露出水面”。
解釋:
這大概是“泗濱浮磬”最經(jīng)典的解釋。歷代“官方”的《尚書》解讀,多沿用此種說法。
“尚書首席學者”漢代大儒孔安國就說:泗水濱崖也。水中見石,可以為磬也,又說:泗水涯水中見石,可以為磬。
“科舉考試必讀書目”《尚書正義》也說:“泗水傍山而過,石為泗水之涯,水中見石,若水上浮然。此石可以為磬,故謂之浮磬。”
但這個說法有個巨大的疑點:為什么后世的人,并沒能在泗水上找到磬石的蹤跡呢?
一種可能,是石頭采光了。
一種可能,是產(chǎn)石的地方搞錯了——先秦的泗濱,不是后來的泗濱。剛好地理經(jīng)典《水經(jīng)注》里說過:“泗水自彭城又東南,過呂縣南,水上有石梁焉?!眳慰h水上有巨石如梁。這短短幾個字引起了后人的諸多遐想。
如《太康地記》就認為磬石產(chǎn)在呂梁水中(“磬石蓋實出呂梁水中,歷年已久,水上之石采取殆盡余。皆沒水中”)。
又如唐《括地志》、宋《太平寰宇記》認為大禹的時代正在發(fā)大水,浩浩湯湯懷山襄陵,四野皆被淹沒,所以就混在一起說成泗濱浮磬。
大意:
磬石在土中單獨成塊,所以說“浮”。
解釋:
如《禹貢錐指》引宋末元初的大儒金履祥的說法:“浮磬……蓋石根不著巖崖而特生,故謂之浮”。
可以想象一下,石之浮于山,猶如魚之游于水,這就是浮的意義了。
大意:
有點像今天說的“頭皮石”的意思。
解釋:
明朝宗室朱載堉寫的《樂律全書》:“磬非可浮物,而謂之浮者。猶俗語所謂:浮頭一層也”。
這個說法聽起來很科學,有點像我們現(xiàn)在說的“頭皮石”的意思。玩靈璧石的都知道,早年出的那一批頭皮石,皮殼油潤、質地精粹,其質量遠非深埋地底的那些靈璧石能比。
這個說法也似乎能得到現(xiàn)代音樂學的支持?!吨袊魳贰?996年第3期上曾發(fā)表過一篇小文章《釋“浮”》,作者楊浚滋寫道:“受振動而發(fā)音的物體,音響效果是由多種因素決定的。其中跟物體的比重、質量、密度、聲速、彈性模量等等都有直接關系……1978年在古泅水流域滕州市出土的十三枚東周編罄,音響效果令人折服。它的密度為2.6059/em3,它的聲速為261.4oom/s,它的彈性模量為18950kgc/mZ,也就是說比重比較大,比一般的石頭重?! 钟卸喾N含義,其中之一作表面講。如浮皮、浮土,指表層的皮,表面的土‘泗濱浮磬’中的‘浮’字,應該作為這種解釋,即指山涯表面的石頭,裸露在山涯表層的石頭。只有以表層的石頭和埋在深處的石頭作對比,才會恍然大悟,發(fā)現(xiàn)表層的石頭特別好。雖然都是同一的響石,聲音優(yōu)者當屬‘浮石’。因而便對“浮”字佩服得五體投地,認為此一字值千金”。
最后這種說法,雖然聽起來最合理。但我也不敢100%的確信。
第一個疑點是:現(xiàn)在考證出來的、有宋代開采痕跡的磬石山是巖層狀的,磬石并不是單獨成塊的巧石。而且處于巖層表面的磬石原料,因風吹日曬,往往更疏松散碎,不太可能是好磬的材料。
第二個疑點是:因為《尚書》用字太精煉了。它既然說是“泗濱浮磬”(而不是“浮石”),那么意味著,它應是制成“磬”,作為成品上貢的。
因此“浮”字,更可能是在描述磬的特色,而不是原石的生長狀態(tài)。不過如果你要用《尚書》的“夔曰予擊石拊石”來反駁我,認為石即磬,那我一時倒也沒想好該如何應答。
言歸正傳,上述所有猜想,究其原因,都是因為古人信賴《尚書》的精準才產(chǎn)生的。
只是古人長于訓詁,卻并非長于考古和地理考察,而后兩者正是今人進步之處。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作為古籍世代流傳的《尚書》,并不是它真正的原貌?;蛟S,借助考古發(fā)現(xiàn)與地理考察,我們能夠給泗濱“浮”磬作個更合理的回答。
以上是我的一些讀書小感。姑妄言之,博君一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