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龍
(蘇州大學 文學院, 江蘇蘇州 215123)
《九宮譜定》為清初時編訂的南曲格律譜。從源流上講,《九宮譜定》其編譜承襲沈璟《增定查補南九宮十三調譜》(以下簡稱《沈譜》),其《九宮譜定總論》(以下簡稱《總論》)部分則是承襲王驥德《曲律》,但亦并非陳陳相因,無有創(chuàng)見。《九宮譜定》的特色在于其將舞臺實踐與理論相結合,在理論與實踐上均有自己的創(chuàng)見和發(fā)明。錢南揚先生于《論明清南曲譜的流派》《曲譜考評》等文章,周維培教授于《曲譜研究》一書均對該譜做過簡略的論述,其《總論》部分,任中敏編《新曲苑》(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俞為民、孫蓉蓉編《歷代曲話匯編》(黃山書社,2006年版)等書均有收錄,但原書惜一直未有影印出版,故學界未能引起足夠關注與重視。筆者近日于浙江圖書館(以下簡稱“浙圖”)偶然訪得《九宮譜》(即《九宮譜定》)一書,其版本信息已殘缺不見,筆者經過與其他圖書館藏版本信息進行對比,以期補足該版本的詳細信息,并對《九宮譜定》的曲學思想做一番考訂,分述如下。
浙江省圖書館古籍部孤山館區(qū)歷史文獻閱覽室藏《九宮譜》四冊,檢索號:普812.023/5028,檢索信息和內頁顯示著者信息為:(清)東山釣史,(清)鴛湖逸者輯。全書十二卷《總論》一卷,題“清順治刻本”,白口,四周單邊,七行十八字,23.5cm×17cm。四部分類號屬集部:曲—曲譜。浙圖藏該書破損較為嚴重,原書版本信息和序文更是缺失不見,因此有必要對其版本信息進行補充完善。
《九宮譜》內頁名為《九宮譜定》,著者“東山釣史”為明末清初文人查繼佐的別號。查繼佐(1601—1677),浙江海寧人,字伊璜,原名繼佑,因應試時試冊誤書,遂仍之。自號與齋,長期于杭州敬修堂講學,故又稱敬修子。題書畫時多署釣史、釣玉。入清后更名省,字不省。游粵時曾隱姓埋名稱左尹,號非人氏。其所居近東山(即審山),居廬名樸園,故世人又稱其為東山先生或樸園先生。查繼佐為崇禎六年癸酉(1633)舉人,浙東授職方主事。明亡后查繼佐隱居于杭州鐵冶嶺,筑敬修堂,講學其中,寄情詩酒,著書自娛。有關查繼佐生平事跡,正史著述不多。清沈起撰,張濤、查榖纂注的《查繼佐年譜》記述其事跡頗詳,可參。鴛湖散人,姓名、事跡俱不可考,《查繼佐年譜》附錄《東山外紀》記載:“與同社禾中高公有《訂正九宮譜》行世。”[1]128禾中、鴛湖皆是浙江嘉興的別稱,因此該“高公”應是鴛湖散人。鴛湖散人撰《九宮譜定凡例》,從文中可看出其亦是一個懂音律、善度曲之人。
關于浙圖藏《九宮譜》的刻本信息,原本已經缺失,只能和其他圖書館所藏版本對比分析后考知。根據(jù)《九宮譜》的版本流傳信息來看,目前留存為金閶綠蔭堂刻本,通過與鄭振鐸所藏版本,以及蘇州圖書館藏金閶綠蔭堂刻本《九宮譜》對比分析后發(fā)現(xiàn),三者明顯為同一刻本,均為白口,四周單邊,七行十八字。另據(jù)瞿冕良編《中國古籍版刻辭典》:“綠蔭堂”為明末吳郡金閶書坊,該書坊曾刻有查繼佐撰《九宮譜》十二卷《總論》一卷。因此,可以確定,浙圖藏《九宮譜》為金閶綠蔭堂刻本。所不同的是,鄭振鐸所藏版本于各卷目錄后均有小字注釋(九卷、十一卷、十二卷除外),經查,該小字注釋內容實為沈譜各宮調后的“尾聲總論”,應為藏書者后加,浙圖所藏本應為未加增刪與批注的原本。浙圖所藏本另有“京兆宋氏家藏”篆書方印一枚。經多處查證,未知宋氏家藏主人名姓,浙圖所藏應為私家藏本。
《九宮譜定》的創(chuàng)作與刊行年代,現(xiàn)今學者一般以清初籠統(tǒng)行之,浙圖所藏本稱“清順治刻本”,此書的修訂刊行年代確應在順治年間,更確切地說是在查繼佐入粵以后最終完成的,該次入粵時間為順治十四年(1657)至順治十六年(1659)近三年間。查繼佐《九宮譜定序》記:
舊九宮譜大略耳,其中錯紊頗多,且甚俚率。余友沈子曠、宋遂聲、宋彥兮相依數(shù)十年。子曠每有特解,而數(shù)子歌最工。又時時得從陸君揚、陳瑞初、汪異先、陳素如、蔡令斐揚扼音調,互有發(fā)明。今來嶺南,與鴛湖逸者偶及聲事,遂取故譜厘正之。意欲再增許目錄,未及也。[2]
與《東山外紀》“與同社禾中高公有《訂正九宮譜》行世”所錄對比,則可以知道,浙圖所藏《九宮譜》應為查繼佐與鴛湖逸者最終在粵所作《訂正九宮譜》,而《九宮譜定》的編定則是經歷了數(shù)十年的時間,是與沈子曠、宋遂聲、宋彥兮、陸君揚、陳瑞初、汪異先、陳素如、蔡令斐等人共同參與的結果。至于最終完成的時間,尚有其他資料可以佐證,《東山外紀序》署:“己亥上巳,安城門人劉振麟軒孫甫拜手識?!保?]74《東山外紀》記有查繼佐與鴛湖逸者作《九宮譜定》的詳細情況,劉承干《東山外紀跋》又記“是書成于己亥距先生之沒尚十六年”[1]145,查繼佐卒于康熙十五年丙辰(1676),“己亥上巳”即順治十九年(1659)三月初三,可見,《九宮譜定》成書至遲應在這個時間以前,且最終厘定在順治十四年至順治十六年三月之間。
至于刊行的年間,則不應在此時間范圍內。一者作者當時身處粵東,粵東與吳郡相距甚遠,再者作者游粵時曾隱姓埋名稱左尹,號非人氏,出于此目的不可能題“東山釣史”名。《查繼佐年譜》云:“庚子(順治十七年,一六六〇),先生六十歲。寒食后,先生攜家僑居毗陵。秋杪,復歸敬修堂?!保?]53毗陵即今江蘇常州,距吳郡較近,寒食即清明節(jié)前一二日,秋杪即暮秋、秋末,故《九宮譜定》刊行于順治十七年四月初到秋末之間是極有可能的。況綠蔭堂刊行過沈譜和王驥德《方諸館曲律》,故從查繼佐作譜緣起上選擇在此刊行,也在情理之中。因此浙圖題“清順治刻本”最為準確,清初的說法符合查繼佐作譜的全過程,而于刊行時間上不確。
《九宮譜定》是一部指板譜。指板譜一般注在曲詞的右側,腔的部分一般是師徒輩輩相傳,記在藝人腦海之中的,不記在曲譜之中?,F(xiàn)在的昆曲曲譜,多是依照“工尺譜”流傳的,曲調的定腔、定板均注于曲譜中,這種拍曲方式俗稱“拍臺子”。而“拍臺子”之前都是根據(jù)“指板譜”進行拍曲的。王季烈《螾廬曲談》“論譜曲”云:
曲譜(筆者注:即指板譜)之作,由來已久,而宮譜(筆者注:即工尺譜)之刊行,則始于康乾之際?!赌显~定律》成于康熙末年,《九宮大成》《納書楹》《吟香堂》皆成于乾隆年間,前此未之見也。所以然者,古時昆曲盛行,士大夫多明音律;而梨園中人亦能通曉文義,與文人相接近。其于制譜一事,士人正其音義,樂工協(xié)其宮商,二者交資,初不視為難事。是以新詞甫就,只須點明板式,即可被之管弦,幾不必有宮譜。自昆曲衰微,作傳奇者不能自歌,遂多不合律之套數(shù)。而梨園子弟,識字者日少,其于四聲陰陽之別,更無從知。于是,非有宮譜,不能歌唱矣。[3]
《九宮譜定》之訂譜起源,如上文言“舊九宮譜大略耳,其中錯紊頗多,且甚俚率”,查繼佐有感于沈譜中錯誤頗多,因此欲制新譜訂正錯誤。其所收例曲皆多從沈譜刪汰,對于沈譜中冷僻的曲子一律刪去,而最突出的是具列譜式以一調一曲為準則,不做變格異體的總結,增強了曲譜的實用性。
《九宮譜定》在列譜上有獨特的歷史地位,首先體現(xiàn)在它對“九宮”“十三調”的合并之上。從《南九宮譜》《十三調譜》開始,諸曲譜對于“宮調”的問題多是認識不足的,以為《南九宮譜》中是沒有“調”的,《十三調譜》中是沒有“宮”的,從現(xiàn)存的南曲譜來看,除去殘本、輯本,懂得將《九宮》《十三調》合并的,《九宮譜定》應是第一部。因此,《九宮譜定》對于明代以來宮調不明問題的撥正是有較大貢獻的?!毒艑m譜定》共十二卷總論一卷,先說十二卷,分卷一“黃鐘”,卷二“正宮”,卷三“仙呂”,卷四“中呂”,卷五“南呂”,卷六“越調”,卷七“商調”,卷八“雙調”,卷九“仙呂入雙調”,卷十“羽調”“般涉調”“大石調”“小石調”,卷十一“凡未詳宮調與所犯或所失簡無板附考”,卷十二“各宮互犯可通行者或即附本宮用之”。每卷宮調又分“引子”“過曲”“附載(通未詳板)”?!毒艑m譜定》承襲沈譜,但較沈譜體例上編制更為規(guī)范,將《九宮》《十三調》合并,在沈譜的原有體制上將各宮調慢詞并入引子,近詞并入過曲,這一點上體現(xiàn)了《九宮譜定》的創(chuàng)見。其次,它將沈譜以及諸譜中指板不明的曲子俱列入附載中,選用較為通行的曲牌作曲例,顯示了查繼佐等人尚“實用”和“簡便”的訂譜原則。卷十二“各宮互犯可通行者或即附本宮用之”將一些長久以來犯調不明的曲子從“各宮調互犯”的角度詳細分類,一一厘定,也為一些曲牌的犯調問題的考訂提供了新的材料。如【雁魚錦】曲注“犯中呂”,以【雁過聲】【中呂二犯漁家傲】【中呂二犯漁家燈】【中呂喜漁燈】【錦纏道犯】五曲相犯而成,相較前譜來說,《九宮譜定》指明了【雁魚錦】曲牌的犯調范圍,佐證了【正宮】可與【大石】【中呂】出入,為【雁魚錦】曲牌進一步訂正集曲范圍提供了思路。
《九宮譜定》更多是從舞臺演唱實踐角度出發(fā)的。查繼佐精于音律,又家蓄女伶,能登臺演唱,故其曲學理論與舞臺演出相互實踐,使得《九宮譜定》具有鮮明的當行本色的特質。鈕繡《觚勝》記載:“(查繼佐)親為家奴拍板,以正曲誤。以此查氏女樂遂為浙中名部?!保?]162金埴《不下帶編巾箱說》也有查氏女樂“登場搬演”的記載:
康熙初間,海寧查孝廉伊璜繼佐,家伶獨勝,雖吳下弗逮也。嬌童十輩,容并如姝,咸以“些”名,有“十些班”之目。小生曰風些,小旦曰月些,二樂色(筆者注:俗誤稱腳色,以樂與腳音相似也)尤蘊妙絕倫,伊璜酷憐愛之。數(shù)(朔)以花舲載往大江南北諸勝區(qū),與貴達名流歌宴賦詩以為娛,諸家文集多紀詠其事。至今南北勾欄部必有“風月生”“風月旦”者,其名自查氏始也。[4]116—117
因此,在對沈譜的承襲之上,《九宮譜定》在對曲牌的訂正上基本只訂正曲譜而不作注解。學界對《九宮譜定》的刪減問題、對不列變格異體的問題均認為,該譜割裂了與前譜的承襲關系,實是未了解《九宮譜》的適用范圍,《九宮譜定》是以舞臺演出為出發(fā)點的,指板譜在其時也能為士大夫與伶人所掌握,從《九宮譜定》的選曲范圍來看,也是盡可能選擇曲律固定,易于演唱之曲,而不作注解顯然是不以理論為主,以舞臺演出為目的。如《九宮譜定凡例》中就已指明了該譜的使用范圍是為“歌者”準備:
四聲平上去入之謂也,歌之相習,往往亂之。果平仄協(xié),按聲求之,即平讀而曲在矣,所以音調千古不沒。[2]
《九宮譜定》與沈譜不同之處在于,用平仄代替了平上去入的注聲方式,這一做法也是考慮了音調的邏輯演變和歌者的便利性。在平仄的注聲問題上,查繼佐與沈譜的意見出入較多,從曲譜中可以看出,查繼佐在音調上進行了很多的修正,顯然是吸收了最新的演唱實踐。
其次,查繼佐對沈譜中的曲牌格律錯誤也進行了一些修正,并非一味因襲,其中一些修訂是為啟示曲牌訂正之發(fā)端,如卷十一【薄媚曲破】曲已注意到與【入破】—【破第二】—【袞第三】—【歇拍】—【中袞第四】—【煞】—【出破】聯(lián)套的不同。南戲《董秀英花月東墻記》錄一聯(lián)套【越調近詞】【入破】—【破第二】—【袞第三】—【歇拍】【中袞第四】—【煞】—【出破】七曲。沈譜總題為【薄媚曲破】,《寒山堂曲譜》《南詞定律》題作【薄媚破】,總作一曲,不分段,此題名與分段俱不合格律?!救肫啤科咔资?,出于唐宋大曲。宋時大曲,【水調歌頭】、道宮【薄媚】諸曲,其節(jié)目有【散序】【靸】【排遍】【攧】【正攧】【入破】【虛催】【袞遍】【實催】【袞遍】【歇拍】【殺袞】成一曲,謂之“大遍”。其詞段數(shù)繁簡不同,源出于《霓裳羽衣曲》。陳旸《樂書》一百八十五卷云:“大曲前緩疊不舞,至【入破】則羯鼓、震鼓、大鼓與絲竹合作,句拍益急。舞者入場,投節(jié)制容,故有【催拍】【歇拍】之異,姿制俯仰,百態(tài)橫出。”[5]因此,【入破】以后皆是舞曲。此套來源很古,而有定法。然其與今曲已不同,《琵琶記》第十六出“丹陛陳情”此曲乃一人獨奏,詞曲格律,章法已與大曲本意相去甚遠,然亦不可以總題之名,破此套之大曲格式,當以七曲聯(lián)套為正?!稄垍f(xié)狀元》第十六出,亦有此套,以【菊花新】為首曲,【菊花新】非曲譜引子曲,該處用于過曲,與下文【后袞】【歇拍】【終袞】文意相連,成為一套。與【入破】七曲對照,【后袞】為【袞第三】,【終袞】為【中袞第四】,這里省去了【破第二】【煞】【出破】三曲,是為【入破】一套的簡體。該套七曲傳奇運用亦多,已成戲曲定法,不可以總題【薄媚曲破】合并為法。
再如【風入松】—【急三槍】套。南曲戲文中補注【前腔】或【前腔換頭】,是為分段之重要性。然補注之時曲家亦有訛誤:如【風入松】【犯袞】在南曲戲文中應作聯(lián)套,二曲格式亦迥然有異,《風月錦囊》本《摘匯奇妙戲文全家錦囊殺狗十一卷》中,該套只作【風入松】名,不分段。然《六十種曲》經文人之手,不明格律,于首曲【風入松】下皆作【前腔】,是為訛誤?!痉感枴坑峙c俗名【急三槍】曲本出自同一曲,然格律不同,沈譜不明所以,以致坊本也不敢題名,洪升于正曲犯調,已處處留心,然作《長生殿》“權哄”一出,亦不敢題名,亦不作【前腔】,以致曲文分段不明,格律相混,此法亦不可取。今按格律,則【犯袞】與【急三槍】格律不同,【犯袞】為【黃龍袞】與【風入松】相犯,屬南戲格律;【急三槍】為【犯袞】格律脫變,為正曲,屬傳奇與折子戲格律,與【風入松】聯(lián)套作“纏達”形式,二者應有區(qū)分。《九宮譜定》中運用新近舞臺演唱實踐,對這一聯(lián)套形式作了訂正。
再次,《九宮譜定》注重舞臺實踐,在每曲曲牌下標注了適用的聲情和排場,這一方式是其他曲譜所不具有的??傮w來說以“情景通用有換頭”“情景通用、亦可接調”為多,又有特殊排場用如【錦纏道】【普天樂】“氣概用又一體”,【八聲甘州】“道路通用”,【一封書】“書信用”,【泣顏回】“悲感用”,等等。總體來說,突破了元燕南芝蓭《唱論》抽象的宮調聲情論:
仙呂調唱,清新綿邈。南呂宮唱,感嘆傷悲。中呂宮唱,高下閃賺。黃鐘宮唱,富貴纏綿。正宮唱,惆悵雄壯。道宮唱,飄逸清幽。大石唱,風流蘊藉。小石唱,旖旎嫵媚。高平唱,條物滉漾。般涉唱,拾掇坑塹。歇指唱,急并虛歇。商角唱,悲傷宛轉。雙調唱,健捷激裊。商調唱,凄愴怨慕。角調唱,嗚咽悠揚。宮調唱,典雅沉重。越調唱,陶寫冷笑。[6]
《九宮譜定》在聲情上更符合排場實踐,而不至于陷入宮調聲情論抽象而拘泥的窠臼之中。
因此,綜上所述,《九宮譜定》是查繼佐在家樂舞臺實踐基礎上修訂的一部具有鮮明特色的指板譜。該譜與其他大多曲譜有著明顯的不同,它更多運用于指導舞臺實踐,并吸收了最新的演唱實踐,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曲牌音樂的發(fā)展,因此,具有一定的歷史地位和實踐意義。
《九宮譜定》另一重要的理論成果體現(xiàn)在其卷首的《總論》上。明清曲譜作者多習慣在序跋、凡例中闡述自己的制譜經驗、填詞技巧以及曲牌考證,又往往拘泥于格律論證、曲調韻律、四聲句法、用字正襯等問題,寥寥數(shù)語,不成系統(tǒng),又或是如王驥德《曲律》專作理論考證,而未能與曲譜相佐證?!犊傉摗饭彩鶆t,分為“套數(shù)論”“務頭論”“引子論”“過曲論”“換頭論”“犯論”“賺論”“尾聲論”“板論”“平仄論”“韻論”“字論”“腔論”“各宮互犯論”“程曲論”“用曲合情論”。其中,“套數(shù)論”“務頭論”等均是襲用王驥德《曲律》以及歷代曲論的部分習見文字,但敘述更為簡略,明顯能夠看出其目的是方便實用。《總論》整體以板腔關系為框架,探討了作曲制曲與演唱的各個方面,其中多條不乏啟發(fā)性,如論換頭,云:
換頭論:換頭者,即前腔首句稍多寡,以便下板接調?;蛞該Q頭誤為起調,非也。過曲常有第一語便可加板者,以此曲或偶作接調故也。若以此為第一過曲,必須直起,竟用底板。至于再作前腔,乃始用板,即不必換頭可也。篇中或么或袞,大率即是前腔云云?;蛴卸Q頭,三、四換頭不同耳。[2]
南曲前腔于換頭之法,同一曲牌連用若干次,從第二支起,不再稱牌名而稱“前腔”。用“前腔”時,原曲頭幾句的句式、字數(shù)常有變動,稱為“換頭”。古曲戲文,往往牽連而下,故于“換頭”“前腔”處多出現(xiàn)訛誤。《總論》“換頭論”則是從板式角度出發(fā),論證了換頭、前腔等之間在演唱起調時板式上的區(qū)別,又指出“么或袞”多為前腔,這一論證顯示了南曲與北曲之間的演唱差異。此“換頭”之說啟發(fā)了后出譜在換頭問題上的重視,注意以板式角度、演唱角度區(qū)分原曲和前腔,尤其是在【三換頭】【四換頭】等曲牌總題的問題上,《南曲九宮正始》《南北詞簡譜》等曲譜均注意到了換頭問題,吸收了《總論》的有益實踐,糾正了前譜的錯誤,比如:
犯論:犯者,割此曲而合于彼之謂也,采集一名命之。此制曲以后,知音隊之事。然未免有安、有不安。余以只犯本宮為便?;蚺挤竸e宮則音調必稍異,如醉太師、貓兒出對之類,只宜直作本曲之名,不必分作犯體。至有犯而失其所自來者亦然?;蛴屑捶副緦m而不甚安者,亦宜審慎用之。[2]
各宮互犯論:犯則新聽,或犯而不考何調,從來相習,仍系本宮,作詞者亦只因之。至明犯別宮,且一曲而三四宮雜者,不可復存本宮,因另載于后。以第一句屬何調領之。至有習用斷不可少,如【金絡索】【九回腸】等曲,聲情俱妙,又似不宜以互犯黜之。如【羽調排歌】之在【仙呂】,【黃鐘賺】之在【正宮】,明是錯亂,既正之矣。[2]
賺論:賺即不是路,多有異名,亦多異體。各宮皆有之。然腔不過是,非有異也。譜中或有一宮不載賺者,是其失考,疑而闕之也。凡劇到移宮換調,緩急悲歡,必須借此曲為過接,萬不可少。至于分名不必太拘。[2]
“犯論”與《九宮譜定》譜例結合,形成了其曲譜于犯調問題上的明顯特色?!犊傉摗氛撌隽恕胺刚{”的定義,以及犯調在使用時關于宮調選擇的問題。對于犯調,宜多用本宮;而用他調時,要頗為注意音調上的差異,是否能照顧到音調上的銜接自然的問題,如若曲調之間稍有差異,應作本曲之名,而不作犯調?!犊傉摗穼⒋朔▌t運用于其曲譜編排之中,將各宮調犯本宮和犯別宮的曲牌分別列舉出來,并詳細注明所犯何調。明清以來,集曲之法盛行,但士大夫已多于曲律上不甚了了,又于集曲上有明顯的炫技嫌疑,致使集曲愈來愈多,而犯調更不明。《九宮譜定》“犯論”間接啟發(fā)了張大復等人的“犯調”理論。它于犯調處格外留意,以犯本宮為主,犯別調處于板腔、字聲之處要格外注意自然統(tǒng)一,并強調犯調要以演唱實踐為主,如“古曲中之犯調,其音韻美聽,沿用已久,如……則直可作正調看[7]”。這一“集曲正曲化”現(xiàn)象,引發(fā)了后譜在集曲問題上的思考,于南曲格律理論的建立有明顯貢獻。
“賺論”也是《九宮譜定》一條理論創(chuàng)見,王驥德《曲律》“論過搭第二十二”也曾論及賺曲:“古每宮調皆有賺,取作過度而用。緣慢詞(即引子)止著底板。驟接過曲,血脈不貫,故賺曲前段,皆是底板,至末二句始下實板。戲曲中已間賓白,故多不用。”[8]《九宮譜定》于曲譜編排上亦將賺曲單列,是注意到了賺在“移宮換調,緩急悲歡”時所起到的過接作用,是從排場和格律中得出的理論總結,較王驥德又有新見。
板論:板有四節(jié),贈板則有八節(jié)。如一歲之四時,而分八候。聲與氣通,自然之理也。但制曲便有文理,不免加數(shù)贈字,贈字之上,斷不可下板。然無贈字,曲便不變,唱者無處作巧;而贈字過多,使人棘口?;蛞詫嵶肿髻涀?,尤不合律。至于接調,原無贈板,至后必快。若贈字太多,益不可唱,作者慎之。[2]
腔論:腔不知何自來,從板而生,從字而變,因時以為好,古與今不同尚,唯審者之裁取之,改舊作新,翻繁作簡。既貴清圓,尤妙閃賺,腔裹字則肉多,字矯腔為骨勝,總期停勻適聽。近又貴軟綿幽細,呼吸跌宕,不必以高裂為能,所為時也。[2]
程曲論:舊譜所載,亦似未詳,贈字作正,有板而缺,今更詳明。至于又一體等,參差不同,不知其由來,亦姑按古用之,意欲更采新詞,去其俚鄙,未能也。[2]
“板論”“腔論”“程曲論”在《總論》中應被視為一組考察。顯然查繼佐于實踐中注意到了曲詞樂因應的關系。他認為在板腔、襯字問題上,板式的使用以及正襯字的使用,均要與音樂結合,“詞樂一體”,方能合律美聽,曲家作曲、伶人演唱時要頗為留意,戲曲應遵循舞臺演出實踐,案頭與舞臺并重。查繼佐認為古曲“又一體”等,多參差不齊,不知其由來,故于其曲譜中只作一調一曲,亦注意采用新詞,以適應音樂與文詞在新的演唱實踐中的變化。這一理論闡發(fā),解釋了《九宮譜定》選曲時的初衷,是為其理論創(chuàng)見。如他在“用曲合情論”中云:
凡聲情既以宮分,而一宮又有悲歡文武緩急等,各異其致。如燕飲陳訴,道路軍馬,酸凄調笑,往往有專曲。約略分記第一過曲之下。然通徹曲義,勿以為拘也。[2]
前文已經提及,“用曲合情論”亦是《九宮譜定》所獨創(chuàng),在歌例曲后照顧到曲牌所適用的排場實踐,顯示了該譜舞臺實踐的指導意義。
因此,《總論》雖承襲王驥德《曲律》,但理論創(chuàng)見又頗為明顯,集中體現(xiàn)在其將豐富的舞臺實踐運用和闡發(fā)于其中,彰顯了該譜的舞臺實踐性和本色當行的特色,是其理論與實踐價值所在。
《九宮譜定》的編譜原則在后代曲學中產生了極大影響,如吳梅《南北詞簡譜》在編譜上,受到了《九宮譜定》“尚實用”“重排場實踐”思想的影響,《南北詞簡譜》南曲部分采用了《九宮譜定》的很多例曲和格律規(guī)范,又在其錯誤之處進一步訂正,確立了近代曲學在“倚聲填詞度曲”方面的基本框架和規(guī)范?!犊傉摗穼蟠鷮W的影響從《欽定曲譜》引用始:“北曲參考《元人百種》所載諸家論說;南曲稍采近日所行《九宮譜定》一書,擇其根柢雅順者,附于卷首。”[9]可見《總論》在南曲曲學理論構建中的重要作用。又如《九宮大成總論》顯然是受到了《總論》編纂體例的影響?!犊傉摗芬嘤绊懥私鷧敲返摹肚鷮W通論》、許之衡的《曲律易知》、王季烈的《螾廬曲談》等的理論構建,諸著作于南曲格律術語使用上,均不同程度地借鑒、轉錄了其某些觀點和文字。當然,《九宮譜定》在其編譜上的問題也是比較明顯的,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首先,其目的在于糾正沈譜中的問題,但在具體實踐中對于沈譜中的某些錯誤仍未糾正,而且對于曲譜的刪汰,適應了查繼佐家樂度曲和演唱的需要,但同時也減小了曲譜的使用范圍,因此為人所詬病。其次,在例曲出處的標注上,《九宮譜定》極為隨意,多處用“傳奇”稱之,不加求證,亦有標注錯誤之處,還有的是不標注“同前”,或是不明曲詞出處,直接不加以標注,因此在曲譜溯源問題上給后世曲譜造成了一定的干擾。再次,其于曲牌聲情適用方面仍顯得籠統(tǒng)。但總體而言,作為一部曲學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曲譜,《九宮譜定》所體現(xiàn)的曲學思想有其獨創(chuàng)之處,其演唱實踐與理論闡發(fā)對后世曲譜產生了較大的影響,應予以適度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