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長安
我上過一門選修課,叫西方音樂史。一起選修的朋友問我:“這些你早就知道了吧?你學過大提琴?”我沒好意思搖頭。
我告訴她,我學過8年的大提琴,我學會cello(大提琴)這個詞比apple(蘋果)還早。
小時候,我媽媽認識的一位女士說:“孩子的氣質要從小培養(yǎng)。不要去學二胡,凄凄慘慘的;也不要學古箏小提琴鋼琴之類的,學的人太多了,競爭激烈;就學大提琴吧,我認識一位很好的老師?!?/p>
隔了幾天,我就被媽媽帶去見了李老師,在她的房間里看到了漂亮的大提琴。人類對于美的感情是共通的,大提琴來自三四百年前的歐洲,但我覺得它美,美得無法形容。我真的只是單純地覺得它美,想讓我媽弄一把給我過家家用。
可我沒想到,后來大提琴差點要了我的命。4根琴弦細細的,卻足以讓小孩子的指肚統(tǒng)統(tǒng)腫起來,更不用提后來學習拇指把位,大拇指側面一個血泡接一個血泡,直到生生磨出厚厚的繭。經過很久的練習才能穩(wěn)定地運弓,不再發(fā)出鋸木頭般的噪音,所以我小學時右臂就有結實的肱二頭肌了,到今天還保持著清晰的肌肉線條。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夏天更遭罪一些,因為家里沒有空調,琴身把位被汗水浸得滑滑的,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的手指頭也可以出汗;因為衣服穿得薄,琴身后側的圓弧就卡在胸口的位置,我那里磨出了一塊月牙形的繭,直到高中時才漸漸消失。
但總體上,我還是一個懂事的小孩,是李老師最喜歡的學生之一。她說我有天生的樂感,一點就透,又肯吃苦,細節(jié)處理細膩。為了鼓勵我學下去,她甚至沒有按常規(guī)給我漲學費。
當我結束枯燥的“鋸木頭”之后,才慢慢理解了學琴的美妙與虛榮。對美的部分一直是懵懂的直覺,而虛榮才是我刻苦的動力。小學一年級時,我可以練習最簡單的小品了,比如《農夫之歌》。某天下午我突發(fā)奇想,一邊練琴一邊給《農夫之歌》即興填了詞。一曲完畢,我聽見一陣鼓掌聲,外公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房門口。
我用兩年時間考過了中國音協(xié)的五級和八級,進了兒童少年中心的民樂團。因為個子太矮,我成了樂團的吉祥物,拖著大大的琴和他們一起演奏《金蛇狂舞》《北京喜訊到邊寨》。我以為樂團全都是這么好玩的地方。這種認識持續(xù)到小學五年級,我準備加入中學生樂團——它的名字叫中學生樂團,但小學生也可以進。我那時候已經在學巴赫的大提琴無伴奏組曲了,巴赫的無伴奏組曲第一次讓我在練琴的時候想哭。它是那么美,莊重、平衡、和諧。我學了幾年的琴,才終于發(fā)現(xiàn)音樂在虛榮、攀比、爭氣和“燒錢”之外,最單純的美。
小學畢業(yè)前,我面臨一個重大的抉擇。李老師的另外兩位高徒在初中的時候分別考入了兩所著名的音樂附中,脫產備考、背井離鄉(xiāng)。兩位師兄師姐放假回家時特意找我爸媽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千萬想好了,這是一條不歸路?!蔽野謰尦钅c百結。
小學畢業(yè)的夏天,我順利地考完了大提琴十級,得了一個全國金獎,幫爸媽做了決定:十級也考完了,到此為止吧。后來斷斷續(xù)續(xù)又學了一年琴,我不記得究竟是哪一天上了最后一堂課,也不記得自己哭了沒有。
離開前在歌劇院一樓的收發(fā)室窗口注銷學員證,老爺爺給小本本蓋上作廢的鋼印,對我說:“你剛來的時候,還是一個小不點兒呢?!蔽易叱龃箝T,左手邊是友誼路,矗立著兒童醫(yī)院。我最害怕學琴的那段時間,走到歌劇院門口時不想停步,恨不得徑直沖到兒童醫(yī)院里面去住院。
那些歲月一轉眼就不見了,再一轉眼,我拇指和胸口的繭子也都褪得不見了。
(蔡進安薦自《風流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