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剛
作為現(xiàn)代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錢穆秉持了傳統(tǒng)儒家強調(diào)知行合一的傳統(tǒng),強調(diào)自己信奉的、向?qū)W生傳授的理想,自己要在現(xiàn)實中去做到。這提供了知行“實證”檢驗的內(nèi)在性,即作為儒家知識分子的錢穆也關心自己知行是否相應,內(nèi)省中可能經(jīng)常如是追問。同時,近代以來儒家理想經(jīng)常被嘲笑為不合時宜、落后、迂腐甚至偽善,那么對錢穆實際行為的檢驗就具有對于儒家理想檢驗的典范性意義。
錢穆在新亞書院的實踐是其中非常值得探討的事例。它既是對儒家一般理想的檢驗,也是對儒家知行學說的檢驗。除此之外,由于文教在儒家思想中的核心地位與儒家在傳統(tǒng)文教中的核心作用,錢穆在新亞書院的作為及新亞書院的歷程,對考察儒家文教思想的現(xiàn)代遭遇、進退、現(xiàn)代合法性等問題,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
當然,這里的“實證”研究有別于一般社會科學上的實證研究,它是對于個人學說與其實際作為是否符合、有何背離、有何矛盾沖突、有何苦衷等的驗證與分析,是儒家修齊治平及文教等學說所關心的“實證”。
理念型教育機構是具有高度理想性、開一時風氣之先、具有先鋒色彩的教育機構。與一般教育機構相比,理念型教育機構具有如下特點:一是物質(zhì)條件的匱乏與理念實踐氛圍濃厚的巨大反差;二是規(guī)模一般相對較小,多數(shù)并不為主流社會承認,甚至沒有合法的身份;三是主要成員具有理念上的共識,懷有強烈的理想主義精神,將所秉持的教育理念的實現(xiàn)看成所當奮斗的事業(yè),而非將教育看成謀生的工具。其中,第三個特點是最為核心的標準。
就教育機構的創(chuàng)辦者和主持者來說,一般常見有兩類人:一是學問家,二是教育理論家。這兩類人其杰出者都可被稱為教育家,只不過相對來說,前者某專門學問勝于教育理論(包括教育行政理論),后者教育理論勝于某專門學問。舉例來說,前者可以蔡元培和竺可楨為代表,后者可以陶行知為代表。所以,相應地,理念型教育機構可分為學問家辦學和教育理論家辦學兩種類型。
我們來分析新亞書院的創(chuàng)辦以及創(chuàng)辦者錢穆。早在1919年秋,錢穆就抱著“一番雄心壯志”做了后宅鎮(zhèn)泰伯市立第一初級小學校長,實踐杜威的自由教育,(1)林谷:《說錢穆》,《書屋》2001年第11期。這當是錢穆第一次除了單純教書之外的功業(yè)——行政工作。1941年3月,錢穆曾在馬一浮主持的復性書院講學;1941年6月,任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主任;1946年,在于乃仁創(chuàng)辦的昆明五華書院任教,并任文史研究所所長;1947年,任私立江南大學文學院院長。因此,在創(chuàng)辦新亞書院之前,錢穆就已經(jīng)做過行政工作,實踐過書院教育形式,錢穆能創(chuàng)辦新亞書院實在是有因可循。
1949年,由于政局變動,許多年輕人流落到香港,苦于沒有學習機會。在此情況下,張其昀意欲辦學。是年10月10日,亞洲文商學院成立,錢穆任院長,此時學校尚是夜校性質(zhì)(??茖W校)。1950年3月,在商人王岳峰的幫助下,錢穆另外注冊學校,名為“新亞書院”,主要創(chuàng)辦者為錢穆、唐君毅、張丕介。唐君毅中西哲學修養(yǎng)極深,是新儒家第二代的代表人物之一,張丕介是有名的經(jīng)濟學者,幾人可謂是強強聯(lián)合。由于特殊的環(huán)境、舉辦者的學養(yǎng)和抱負,新亞書院與一般的教育機構不同。按錢穆的說法,新亞書院的創(chuàng)辦“是發(fā)動于一種理想的”,是典型的理念型教育機構。就錢穆在《新亞遺鐸》所展現(xiàn)出來的新亞書院的理念,亦即錢穆的辦學理念,主要有如下幾點:
1.為有志求學者提供學習機會,此為一般教育機構具有,算不上特殊的理念。而為貧苦者免費提供上學機會,一些慈善組織做得好得多,且新亞書院志不在此,因而這算不上新亞書院之為理念型教育機構的核心因素。
2.教育學生做一個“通人”,學校是“成人”的機構。(2)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512頁。強調(diào)學習不僅僅是為一個職業(yè),而首先要做一“人”。從知識看,不能畫地為牢。從做人看,不能把職業(yè)、道德、人生分為別事。
3.教育學生做一個中國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西方文化沖擊下進退失據(jù),再加上香港是一個殖民地,錢穆等人強調(diào)中國文化的文化主權,決心把新亞書院辦成中國文化的基地。
4.做出高水平的學術研究。就錢穆的個人理想,是做出對中國傳統(tǒng)抱以敬意的高水平研究。
在香港,主流是殖民主義和西學。如果把背景再放寬一些,近代以來,中國傳統(tǒng)學術以及價值系統(tǒng)都處于風雨飄搖之中。新亞書院倡導中國的學問,弘揚中國的價值,在西學和西方價值居于壓倒性優(yōu)勢的時代,無疑具有鮮明的理想性。其核心成員,無論是錢穆、唐君毅、張丕介,還是最初的贊助人王岳峰,都不計個人利益,具有非常明顯的理念型教育機構成員的行為特點。錢穆在新亞時期的表現(xiàn),按照當時訪港的耶魯大學教授瓦克爾的描述,“對教育比對賺錢有更高的興趣”(3)吳倫霓霞:《邁進中的大學——中文大學三十年》,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1頁。。錢穆的學術思想定位,雖然不必是“新儒家”,但無疑以儒家為信仰,是個儒家。(4)余英時:《猶記風吹水上鱗——錢穆與現(xiàn)代中國學術》,臺北:三民書局,1991年,第53頁。錢穆的基本立場和文化要求是中國本位的,其弟子余英時對錢穆的評價——“一生為故國招魂”,可謂中的。錢穆作為學問大家,雖不乏對教育的精深思考,但相較來說,教育理論的儲備尤其是對現(xiàn)代教育組織和性質(zhì)的知識儲備,遠比不上其專門學問的精深和博贍。所以,大體上可以將新亞書院的性質(zhì)界定為由學問家創(chuàng)辦主持的、帶有鮮明儒家理想色彩的理念型教育機構。
早在1914年錢穆于無錫第四高等小學任教,見課文中有《勸戒煙》,為了教育學生,自己便戒了煙。(5)汪學群:《錢穆評傳》,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8年,第5頁。但社會之事和主持一個教育機構遠比戒煙這類私習復雜,不僅知行相合更難,更涉及理想和實現(xiàn)理想的矛盾。作為新亞書院校長,錢穆在極小的范圍內(nèi)可以實現(xiàn)文人理想而無礙,比如把孔子誕辰立為校慶紀念日,立校訓為“誠明”,在講臺上傳播自己的學術觀點等,這許多都是校長的直接職權或文人分內(nèi)之事,一旦越出這個范圍,就遇到許多問題。
1.經(jīng)費問題。中國文人素來羞于言財,但這對辦學來說不可回避。新亞書院創(chuàng)辦之初,教學條件簡陋,學生很多是貧困生。錢穆并沒有因為交不起學費的原因就將學生拒之門外。在最初五年,免費學額最高占到全體學生的80%,最低也有70%,繳費的也往往只繳納一部分,此外還積極創(chuàng)造助工助教的機會或獎學金幫助同學。(6)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62頁、第45頁、第81-82頁,第19頁。為了學生的生活,作為總務長的張丕介甚至把夫人僅存的一些首飾都當?shù)袅恕?7)楊祖漢:《香港新亞書院的成立對臺港二地新儒學發(fā)展的影響》,《宜賓學院學報》2012年第5期。這當然體現(xiàn)出仁慈教育家的本色,但一個學校長久如此肯定不行。按錢穆在《新亞遺鐸》展示的財務情況,當時學??繉W生的學費無法自給。同時,許多教師本身就身兼多門課程,或兼任好幾所學校的教職,最初教授“皆無固定之專任薪水,而只支上課之鐘點費,每小時七元五角。院長及系主任等職務,皆不另支薪”,教授在新亞書院的收入“與香港的生活需要比較,實僅及四分之一至二分之一之數(shù)?!?8)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62頁、第45頁、第81-82頁,第19頁。而錢穆、唐君毅靠稿費,張丕介靠在《民主評論》的薪水才有了最初的新亞書院。(9)唐君毅:《唐君毅全集》(卷九),臺灣學生書局,1991年,第569頁。換句話說,很多教師都在免費勞動,如唐君毅就身兼數(shù)職,一個人干幾個人的事情,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錢穆對此狀況也總是深表歉意。
這里單說錢穆對錢的態(tài)度。隨著學校經(jīng)濟狀況的好轉,遷新校舍、買新設備等,錢穆都要做個通報,當然每次錢穆都興高采烈,不住地給大家打氣,描述新亞書院美好的前途。這是人之常情,是作為一個大學校長的常情,但不是一個儒家的常情。儒家對天下大利當然看得很重,但對小團體、個人的“利”,特別是物質(zhì)享受看得很淡,對搬進新校舍這種“區(qū)區(qū)小事”是不能掛懷的,更不會“興高采烈”。錢穆自己對此也多有警惕,在他內(nèi)心深處對學校的物質(zhì)條件進步是不以為然的,他常常把學風、精神的進步擺在學校物質(zhì)條件進步的前面。錢穆實為一傳統(tǒng)書生,生活上其實不能自我料理,(10)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江蘇省無錫縣委員會:《錢穆紀念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20頁。完全可以推測輕視器物層面為錢氏真實心聲。錢穆經(jīng)常教導學生不要看重物質(zhì)享受,但作為校長又情不自禁地為彼,此可謂由經(jīng)費問題引發(fā)的一大沖突。
這與古代書院的情況有許多相同處,也有許多相異處。古代書院經(jīng)費來源有官府賜撥、百官資助、民眾捐輸、書院經(jīng)營四種,(11)陳谷嘉:《中國書院制度研究》,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366頁。雖然籌措也頗不易,但由于古代的經(jīng)濟社會狀況,特別是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的特點和社會對讀書與讀書人的期許,書院在有學田后,師生可以把這個問題拋在一邊,“淡泊明志”,從容坐而論道。但在現(xiàn)代,無論是何種教育機構,都需要不停地面對募款的問題,就連所謂公立機構也會碰到經(jīng)費問題。這里舉一個當代的例子。鐵凝在任河北省作協(xié)主席時為籌建文學館向上“要錢”時被人家“轟”了出來。鐵凝回憶說:“他轟我出來我沒喪失尊嚴,因為我不是為個人的事求他,我是為作家的文學館求他,他只要答應,讓我跪下來都行,我就是跪了,也不會丟掉我的尊嚴?!?12)夏榆:《鐵凝的“壇經(jīng)”》,《南方周末》2006年11月30日。此語可為錢穆心聲注腳。作為私立理念型教育機構的校長,錢穆在四處籌款過程中更會甘苦嘗盡,不能為外人道。但中國傳統(tǒng)講“士可殺不可辱”,錢穆也強調(diào)作一“通人”,不能把工作和生活并立為二,作為校長的錢穆和作為學者的錢穆當是統(tǒng)一的,可是,在風雨飄零中四處要錢的錢穆與斗室中從容論道教人淡泊名利的錢穆如何統(tǒng)一呢?其彷徨掙扎可以想見。
2.文化主權問題。錢穆對待中國文化和文化主權的態(tài)度一向鮮明。早在少年時期錢穆就在小學體操教師錢伯圭的啟發(fā)下為中國文化的命運而憂心。他回憶說:“東西文化孰得孰失?孰優(yōu)孰劣?這個問題圍困了近一百年來的中國人,我這一生也被困在這個問題中……從此這一生來,腦中所疑,全是這問題。”(13)朱傳譽:《錢穆傳記資料》,臺北:天一出版社,1981年,第2頁。錢穆在作于抗戰(zhàn)期間的《國史大綱》序言中說,中國人當了解中國史,對中國文化和歷史不能抱一種偏激的態(tài)度,而要具有一種“溫情與敬意”。(14)錢穆:《國史大綱》,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1頁。從錢穆最初求學到生命終點,一直在關心中國文化的命運問題,一直在為中國文化辯護,為其生存的權利而到處奔走呼吁。
但作為新亞書院的創(chuàng)辦者錢穆遇到了發(fā)生在自身身上的文化主權是否旁落的問題。第一種情況直接由經(jīng)費問題引發(fā)。1954年,兼具西方和宗教背景的美國雅禮協(xié)會與新亞書院談妥資助條件,決定給予資助;1955年,又有哈佛大學的幫助和隨后的交流計劃。在與雅禮協(xié)會的合作中,錢穆與之達成兩項“默契”,其一為:“新亞之教育宗旨及學校行政,全由新亞自主,雅禮不作任何干涉”。(15)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87頁,第86頁、第90頁、第146頁、第398頁。錢穆在談判中極力保護文化主權以及拒絕懸掛耶穌像等,(16)錢行:《思親補讀錄——走近親錢穆》,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5頁??芍^文化自覺,頗有骨氣。但美國雅禮協(xié)會在新亞并非徹底無預:雅禮代表要進入新亞董事會,雅禮在新亞的第一任代表郎家恒是新亞董事會的執(zhí)行秘書,又兼任課務,負責書院一、二年級的英文課程的整頓,并代理了一年外文系主任,用錢穆的話說,郎家恒“已切實成為新亞之一分子”(17)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87頁,第86頁、第90頁、第146頁、第398頁。,可見介入新亞之深(在此絕非說郎家恒有惡意)。特別是雅禮代表作為新亞書院的當然董事,此事對講求華夷之辨的錢穆來講,總歸是不能痛快。
還有課程設置上關涉的文化權問題。新亞書院當時所有專業(yè)英文為必修,所謂中國人學外語。再看其他科目,除了傳統(tǒng)國學外,大都是西洋學問,包括西方的人文、社會和自然科學。其最初設立的系和專業(yè)為文史學系中文組(按:此“組”相當于現(xiàn)在所說的“專業(yè)”或“專業(yè)方向”,下同)、文史學系外文組、文史學系歷史組、哲學教育系哲學組、哲學教育系教育組、經(jīng)濟學系和商學系;由于經(jīng)濟原因停開的有社會學及新聞學系(分社會學和新聞學兩組)、農(nóng)學系(分園藝、畜牧兩組);經(jīng)籌辦而后成功設立的有藝術專修科(后升格為藝術系)和生物系、理學院等。整個學科門類實際上是西方的。錢穆在為能新建化學物理實驗室提前預告、建成后又歡欣鼓舞,其中情形可見一斑。如果說國外教會的資助和理化等系的設立出自雅禮代表建議,(18)陳勇:《國學宗師錢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30頁。具有很大偶然性的話(可從政府、商人處獲得資助或出自他人建議),那么學科設置問題就幾乎不可避免了,這是弱勢文化不得不走的一步,包含中西古今之爭。自從中國競圖強、廢科舉以來,課程體系就不得不變?yōu)橥断蛭鞣?,這遠非“文化殖民主義”一詞所能概括了的。錢穆對學生一再強調(diào)做中國人、敬重中國文化,但最后也只能引進西方的課程體系,加些小小的調(diào)整。
3.分科設置與學生職業(yè)前途問題。由于時代變遷,此問題在錢穆本人那里也非一貫。錢穆初到燕京大學教書時,由于大學規(guī)模大,使他“意識到職業(yè)與私人生活大不相同,當于職業(yè)外,自求生活。念在大學任教,惟當一意努力學業(yè),傳之諸生,不宜過問他事,遂決意此后不擔負任何行政責任,庶能使職業(yè)與生活不相沖突?!?19)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江蘇省無錫縣委員會:《錢穆紀念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10頁。后來錢穆更多地講會通。錢穆在對新亞學生的多次演講中提出,要做一通人,不要做一分割的人;上學首先是為要做一“人”,然后才是職業(yè)人。對于職業(yè)前途,“不必太計較”,不僅要做一“職業(yè)人”,也要做一“事業(yè)人”。新亞書院的氛圍、課程多少體現(xiàn)了這一點,希望“以藥近來大學教育嚴格分院分科直線上進、各不相關、支離破碎之流弊”。(20)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12頁,第584頁,第88頁。但總體上,如前所述,課程體系背后的基礎已經(jīng)是西方的。學生上學,首先要有一“專業(yè)”,無專業(yè)在現(xiàn)代社會意味著無職業(yè)。這與古代社會情況非常不同。中國古代士人有“專業(yè)”實際上是可恥的事情,研究天文地理、財賦名物、琴棋書畫等都是抱著如列文森所說的“業(yè)余精神”去研究的,若有所偏,那是偏執(zhí)、“小器”。在北宋時由范仲淹主持的“慶歷興學”的教學改革,分設“經(jīng)義”、“治事”兩科,強調(diào)經(jīng)義與實踐并重,可謂是分科教學,但最后失敗。(21)郭齊家:《中國古代的學校和書院》,北京科學技術出版社,1995年,第75頁。其失敗原因固然有政治斗爭的因素,但中國傳統(tǒng)社會并不迫切需要和大力支持這種分科專業(yè)的教育理想是根本原因,而現(xiàn)代社會的情況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面對現(xiàn)代社會,為了招到學生,從學生角度考慮,錢穆不得不自毀理念,分科設教;在言談中教育學生不要太過重視職業(yè)問題,但又不得不考慮到學生的職業(yè)前途。(22)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12頁,第584頁,第88頁。這里另有一個教育者的理想與教育對象理想的差異和沖突問題。其實,在新亞書院,總有一些旁聽生,年齡都很大了,聽課不為職業(yè)所慮,正是傳統(tǒng)式的業(yè)余精神。
4.理念型團隊和人事問題。理念型團隊盡管富有理想性,但也并非能吸風飲露、不食人間五谷。前面提到經(jīng)費問題時說到錢穆雖然力不從心,但也一心要改善教師待遇。新亞書院董事會在《雅禮和新亞雙方合作三年來之回顧與展望》中以這樣的口氣描述教師的住宿情況:“全是逼窄煩囂,實與擔任高等教育及從事學術研究者之生活要求,太不相稱”,又說增加教師工資,“最低限度,凡專任教授,當求與香港一般官立中學之薪給相等。兼任教授,亦當依此標準而調(diào)整?!?23)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12頁,第584頁,第88頁。這里的問題又分為兩層:一是對高度認同本理念的成員的待遇問題;二是對教育機構本身的理念雖淡漠,但對實現(xiàn)理念必不可少的人的待遇問題。這些都使經(jīng)費問題更復雜化。錢穆提到教員要有體面的生活,這些都是在理念本身之外的,理念本身是無關實施者個人名利的。
比個人待遇問題更突出的是戰(zhàn)略、策略、處事方式問題。在《新亞遺鐸》中有關新亞書院內(nèi)部的路線斗爭展現(xiàn)得很少,這可能與錢穆作為學校最高領導人對內(nèi)要保持超脫的態(tài)度有關,但不是說沒有路線斗爭。特別是新亞書院草創(chuàng)時,課程設置、校舍搬遷、制度建設等免不了許多爭議,關于是否接受雅禮資助和是否加入成立香港中文大學都有不同的聲音。
與此相關的是人事問題。首先是隊伍的不穩(wěn)定,最初創(chuàng)辦亞洲文商學院的謝幼偉未及學校成立便轉赴印度尼西亞(很長時間后才返回新亞書院),新亞書院成立四年后始終堅持的只有錢穆、唐君毅、張丕介三人。從學生而言,第一屆前后總計80名學生,只有十分之一堅持到畢業(yè)。
理念型團隊并不因為具有共同的理念就沒有人事糾紛,相反可能會更激烈,正如現(xiàn)在許多志愿者學校由于路線斗爭和人事斗爭過于激烈而導致隊伍不穩(wěn)定甚至解體。唐君毅回憶說:“在桂林街時期(按:新亞書院初成時期),新亞有三、四位先生住在那里,大家的脾氣都很大,錢賓四先生嘗說笑謂:這幾個人住在一起算很不容易了。”(24)唐君毅:《唐君毅全集》(卷九),臺灣學生書局,1991年,第605頁。錢穆夫人胡美琦也回憶當時錢穆人事上的煩惱“層出不窮”。(25)朱傳譽:《錢穆傳記資料》,臺北:天一出版社,1981年,第14頁。成員之間的意氣沖突可見一斑。另外,還有一般工作人員或者非理念型成員的管理問題,這些都涉及如何貫徹理念的問題。
其次是主導權及“爭奪”學生的問題。中國文人很重視傳承,視學生為子弟。從現(xiàn)實性來說,某學問理想的影響與學生的影響高度相關,所以孟子三樂中就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為人間極樂之一。這里且從1953年新亞研究所正式成立后學生所選論文題目來看同為核心成員的唐君毅和錢穆的學術話語權分配。自1957年第一屆畢業(yè)生起,主題為哲學類的論文數(shù)統(tǒng)計如下:1957年,1篇;1958年,1篇;1959年,1篇;1960年,0篇;1961年,1篇;1962年,1篇;1963年,2篇;1964年,0篇;1965年,0篇;1966年,4篇。(26)新亞研究所:《新亞研究所概況》,新亞研究所印制,1989年,第118-124頁。其余皆為純粹史學論文。大抵哲學類每屆一篇,當以唐君毅為主要導師。1954年新亞書院文史學系學生人數(shù)為52人,哲學教育系只有22人,不到文史學系的二分之一。唐君毅雖然也是新亞書院重要的負責人,但畢竟錢穆是一把手,錢穆被新亞學生尊為“圣人”,唐君毅只能是“亞圣”,學術話語權不如錢穆。作為佐證的是錢穆于1966年給學生的一封信:“新亞研究所×、×兩君競欲做大師,競相拉攏研究生,必欲出其門下為快?!?27)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94頁、第200頁,第94頁、第200頁,第15頁,第15頁。這個某君,其一便是指唐君毅。當然,這里不是意在論述唐君毅和錢穆之間有什么私人恩怨,而是據(jù)此分析學術主導權的一般情態(tài)。
除了學術傳承這類“私人”話語權問題之外,還有路線問題。學生做什么論文,除了學生志向外,還跟負責人(在1964年之前是錢穆,此后錢穆退出新亞書院)引進哪一方面的教授、招哪一類的學生、把資源投入哪一方面直接相關。上述資料說明學校有一發(fā)展的方向,在錢穆時代是以史學為重、哲學為輔(這里并無質(zhì)疑兩位先生人品的意思)。1955年,唐君毅發(fā)表在《自由人》的文章指出,華僑社會的教育“并少著眼于政府,而多著眼于當?shù)氐纳鐣?,強調(diào)走本地路線,與錢穆明顯不同。在唐君毅主持新亞研究所后,提出“另一發(fā)展方向”,“即一種中國文化之整全的研究,來幫助未來中國建設”,(28)唐君毅:《唐君毅全集》(卷九),臺灣學生書局,1991年,第587頁??芍^是自覺地與錢穆時代劃清界限,這也從側面反映出路線之爭在理念型教育機構的廣泛存在。
關于外行領導內(nèi)行、文理思維方式不同等導致的沖突,由于文獻限制,無法詳述。但可以確定兩點事實:一是錢穆作為負責人大力延攬各科人才;二是文史研究成果和影響突出,相形之下其他專業(yè)要沉寂許多——這對任何一所大學都是正常的,不可能“全面發(fā)展”,但其中的人事摩擦則需要引起關注。
5.規(guī)模問題。新亞書院創(chuàng)辦后,在錢穆任校長期間有了很大的發(fā)展。其間遷址數(shù)次:1950年,新亞書院由原來的亞洲文商學院獨立出來遷入深水埗桂林街;1956年,新亞書院遷入九龍農(nóng)圃道的新校舍。與此同步的是招生規(guī)模逐步擴大。以注冊人數(shù)作為統(tǒng)計口徑,1949—1959年分年人數(shù)如下:1949年,42人;1950年,48人;1951年,35人;1952年,63人;1953年,缺;1954年,129人;1955年,135人;1956年春季,190人;1956年秋季,249人;1957年,299人;1958年,325人;1959年,456人,人數(shù)擴大了10倍。(29)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94頁、第200頁,第94頁、第200頁,第15頁,第15頁。新亞書院最初的狀況正如錢穆所起草的校歌“手空空,無一物;路遙遙,無止境”。錢穆在新亞書院狀況好轉和規(guī)模擴大后,經(jīng)常向?qū)W生提起“手空空、無一物”的狀況,不是僅僅憶苦思甜,實在是事出有因。錢穆經(jīng)常對學生強調(diào)通人的理想,但如何成為通人呢?《荀子·勸學》說:“學莫便乎近其人”,就是學生、老師打成一片,在潛移默化、灑掃應對中體悟老師風骨,從而得為一通人,這是中國自古有之的教育理念和方法。新亞書院的辦學宗旨按錢穆的說法是“上溯宋明書院講學精神,并旁采西歐導師制度,以人文主義教育為宗旨,溝通世界東西文化”(30)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94頁、第200頁,第94頁、第200頁,第15頁,第15頁。。所謂導師制,乃是更近于英國,導師對學生高度負責,學生與導師“在生活上密切聯(lián)系,在精神上相互契合,即以導師之全人格及其平生學問之整個體系為學生作親切之指導”(31)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94頁、第200頁,第94頁、第200頁,第15頁,第15頁。。最初由于規(guī)模小,老師、同學接觸非常方便,互相之間非常熟悉,確實便于實現(xiàn)通人的教育理想。自從規(guī)模擴大后,錢穆經(jīng)常會聽到教師、學生溝通不足的抱怨,而這是規(guī)模擴大的必然。錢穆以為最初的新亞書院由于人數(shù)少,將其比喻為小家庭;擴大之后的新亞書院為大家庭,分為各系是為“分家”。但擴大之后,各系之間的老師和同學日漸疏遠,活動也按系別單獨開展,這讓錢穆很不適應。(32)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74頁、第206頁,第213頁、第549頁,第549-550頁,第478頁,第312-314頁、第530-537頁、第576頁,第486頁、第576頁,第575頁。由此,單純的感情治理或者說人治的管理方式變?yōu)橹贫然墓芾矸绞骄蛣菰诒匦?,用錢穆的話說是“大家庭要有家法”和“一切行政制度化”。(33)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74頁、第206頁,第213頁、第549頁,第549-550頁,第478頁,第312-314頁、第530-537頁、第576頁,第486頁、第576頁,第575頁。
規(guī)模擴大的另一考驗是教師團隊的擴大。1958年,新亞書院光專任教授就已達18人,兼職教授40人,與創(chuàng)辦之初不可同日而語。就如同通俗所謂“摻沙子”一樣,理念型成員的比例相對越來越小,整個團體的性質(zhì)可能會發(fā)生改變。事實上,后來新亞書院的發(fā)展也證實了這一點。
6.學術研究問題和身份沖突。作為高水平的學者,錢穆當然重視學術研究。作為儒生,錢穆不僅強調(diào)做人,也強調(diào)學術,強調(diào)二者的統(tǒng)一。在學校的學術建設上,錢穆提出要“課程學術化”(34)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74頁、第206頁,第213頁、第549頁,第549-550頁,第478頁,第312-314頁、第530-537頁、第576頁,第486頁、第576頁,第575頁。,提出衡量學校當有一個學術的標準,并且認為“一位教授只要在學術上真有成就、有地位,則其成就與地位不僅限于今天,至少該有十年二十年以上的繼續(xù)價值。因此,也可以說他們的成就不單是今天的,而還是明天的?!?35)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74頁、第206頁,第213頁、第549頁,第549-550頁,第478頁,第312-314頁、第530-537頁、第576頁,第486頁、第576頁,第575頁。從學校層面看,新亞書院學術研究取得了很大成功,有良好的研究氛圍。剛開始條件雖然簡陋,但學生的學術活動很多,檔次有的很高,許多高水平學者或?qū)W界名流如張君勱等人都被請到新亞書院做學術講座和學術交流。同時,錢穆也非常注重學校圖書館的建設,還爭取到英國文化協(xié)會的贈書。在錢穆等人的努力下,圖書數(shù)量大幅度增長。主辦了學術刊物《新亞學報》,編印了許多研究叢書。1953年,新亞研究所成立,聘有余英時等四名研究生;后來獲得經(jīng)濟資助,于1955年開始公開招考研究生,培養(yǎng)了大批學術人才。但從幾個核心成員看,行政工作對學術研究的影響很大。牟宗三認為唐君毅的學術在舉事新亞后就無實質(zhì)性的進展,此論是否確實可再論,但影響是可見的。就錢穆來說,構思《論語新解》已有多時,進展迅速的只能是在訪美期間,因為那時雜事較少。(36)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74頁、第206頁,第213頁、第549頁,第549-550頁,第478頁,第312-314頁、第530-537頁、第576頁,第486頁、第576頁,第575頁。錢穆夫人胡美琦回憶錢穆在新亞的生活:“他整天在學校有應付不完的事,下班回家才有時間用功?!?37)朱傳譽:《錢穆傳記資料》,臺北:天一出版社,1981年,第14頁。錢穆對自己在新亞主政期間學術研究的評價是“久已荒廢”,“學問退步了”(38)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74頁、第206頁,第213頁、第549頁,第549-550頁,第478頁,第312-314頁、第530-537頁、第576頁,第486頁、第576頁,第575頁。,并非僅是謙詞。1964年7月從新亞書院辭職之后,錢穆始撰《朱子新學案》,成書于1969年,這是錢穆晚年的代表作。如果錢穆長期在新亞書院做行政工作,可能此書永遠不會面世,真不知辭職對錢穆而言是幸還是不幸。
這里提示出學問家辦學的身份沖突。作為教育家,需要同時是社會活動家,能和社會方方面面打交道,特別是獲得經(jīng)費和讓社會承認自己的畢業(yè)生;也要是教育行政專才,以協(xié)調(diào)老師之間、老師和學生之間、學生和學生之間的關系;也要是學術團隊組織者,以集合眾人之力,就某個領域做出高水平的研究。相形之下,作為學問家,自己“板凳甘坐十年冷”就可以了。錢穆非常善于學術交往,是杰出的學術領袖,也是公認的學問大家;但作為社會活動家,特別是作為教育行政專才來說,勉為其難,正如他自己說,只能懷著理想,用曾國藩的“扎硬寨、打死仗”的精神來經(jīng)營新亞書院。(39)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74頁、第206頁,第213頁、第549頁,第549-550頁,第478頁,第312-314頁、第530-537頁、第576頁,第486頁、第576頁,第575頁。
7.與行政當局的沖突。港英當局對新亞書院的影響主要有以下幾點:(1)港英當局經(jīng)濟上的支持逐漸成為新亞書院重要的經(jīng)濟來源,如新亞書院第三期校舍就由港英當局全額資助。(2)對新亞理想和學校性質(zhì)的承認。學校需要注冊,學生因而獲得社會承認的文憑,學生藉此文憑到社會上就業(yè),這與西方的行會制度有歷史淵源,但本質(zhì)上是現(xiàn)代事物,是教育、國家、社會、職業(yè)各方面深刻變化的結果。在中國,1912年《大學令》以及1913年《私立大學規(guī)程》等法令中都已經(jīng)明確開設大學需呈教育總長認可。但那些條令總的傾向是贊賞興學之舉,認為那是對社會的貢獻。而西方認為教育是有可能“牟利”的,這對錢穆等人來說,是陌生和心生抵觸的觀念。當時香港依從英國的法律,私立學校先按公司法登記,然后由港英當局特免“有限公司”字樣,即成為“法人”,以表明不是“商人”,而是非營利的純正的教育事業(yè);否則,就要繳納營業(yè)稅,被視為一個營利機構。新亞書院自認為有一理想,對中國人來說“為牟利而辦教育,是原則上要不得的”(唐君毅語),如果未被承認為純正的教育機構,要繳納營業(yè)稅,“就是為社會所非笑的‘學店’”(新亞書院時任董事長趙冰語)。應該說,此事對新亞書院茲事體大,遠非單純的經(jīng)濟問題。自1950年新亞書院成立,直到1952年由于港英當局要征收工商登記稅而成為一個迫切的問題。經(jīng)過努力,1953年7月新亞書院獲準成為“法人”,代表了港英當局的承認。(40)唐君毅:《唐君毅全集》(卷九),臺灣學生書局,1991年,第418-420頁;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14頁、第34頁。(3)大學主辦權問題。按英聯(lián)邦法律,殖民地只能有一所大學。當時香港就只有香港大學,其他只能是??菩再|(zhì),新亞書院的前身亞洲文商學院就是按此辦理的??茖W校。后來新亞書院雖獲法人地位,對港英當局來說仍是“專上”(???性質(zhì),但新亞書院自始就認為自己是大學性質(zhì),“新亞書院大學部”的牌匾只好掛在室內(nèi)(41)劉悠揚:《錢穆和新亞的“桂林街時代”》,《深圳商報》2014年4月28日。。此爭執(zhí)直到1963年香港中文大學成立時為止。(4)對學校行政管理和日常事務等的干預。最初錢穆之所以要從亞洲文商學院分離出來,就是因為按港英當局的要求,必要有一督學,而此督學又不同意將夜校改為日校。這是由于制度化的干預導致的爭執(zhí)。其余如干預聘任吳俊升為副校長等大事小事(42)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江蘇省無錫縣委員會:《錢穆紀念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18頁。,不一而足。(5)對學校辦學能力和辦學水平的承認,簡言之就是是否承認新亞書院的學歷,這對任何一個大學包括新亞書院都是“生命線”的問題。錢穆和唐君毅都一再表示加入成立香港中文大學不是為了教師待遇問題,而是為了學生文憑能獲得當局承認,為了學生的前途所做的戰(zhàn)略決策。(43)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525頁、第584頁;唐君毅:《唐君毅全集》(卷九),臺灣學生書局,1991年,第591頁。正是這一行動,成為新亞書院由理念型教育機構走向正常、普通的教育機構的轉折點。此后,新亞書院與港英當局的沖突轉而主要表現(xiàn)為新亞書院(作為香港中文大學的一部分)與香港中文大學學校行政當局的沖突。
1963年9月,經(jīng)港英當局批準,新亞書院與主要由港英當局支持的聯(lián)合書院、教會辦的崇基書院聯(lián)合成立香港中文大學。當時香港中文大學實行聯(lián)合制,即新亞書院爭取保留了較大的自主權,說明錢穆等人對合并可能導致的對辦學理念的沖擊有著相當清楚的認識。1964年,由于與新的學校當局在人事安排上的沖突,錢穆黯然辭職,但保留了新亞董事的身份。其實,這次人事糾紛不過是一個導火索罷了。錢穆退出新亞書院,其實既關乎與香港中文大學行政當局的沖突,又是新亞書院自身發(fā)展的必然邏輯結果。(1)內(nèi)部邏輯。如前述所謂規(guī)模問題,新亞書院內(nèi)部師生之間的關系已不同從前,要靠制度化而非一理想、情感來維持;從教師角度,越來越多的部分認為不過是在新亞書院從事自己的職業(yè),從學生角度,越來越多的部分認為不過是為了職業(yè)前途在新亞書院就讀??梢灶A見,即使不加入成立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也將隨著發(fā)展而變化,不復是從前單純的理念型教育機構,加入成立香港中文大學不過是以特殊的、偶然的方式宣布了這一進程的到來。(2)合并進程的邏輯??傮w上,校方將香港中文大學定位為“英聯(lián)邦制的大學”,并視新亞書院等代表中國傳統(tǒng)的教育制度和教育模式,是需要改革的對象;在辦學目標上特別強調(diào)服務本地社會和國際化,與錢穆注重弘揚中國文化的目標有不小的差距。在加入成立香港中文大學的討論中,所謂新亞精神是否能被保持的問題一再被提出來。合并啟動后,證明了原來的質(zhì)疑不是沒有理由的。在籌備成立香港中文大學時,新亞書院和校方就漸生抵牾。首先是校名和校長人選,新亞書院提出的校名是“華夏大學”或“南海大學”,但未被采用,后來的“中文大學”是“社會人士喊出來的”。(44)唐君毅:《唐君毅全集》(卷九),臺灣學生書局,1991年,第603頁。由于認為香港是殖民地,但又是中國社會,新亞書院最后也認同要辦一個“中文大學”。(45)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440-441頁。在校長人選上,當局原來想讓一名英國人擔任,但在錢穆的堅決抵制下作罷。新成立的大學在作風上與新亞相差甚大。以招聘教師為例,香港中文大學是在報紙上公開刊登廣告,是為“征聘”,而新亞書院是文質(zhì)彬彬的“禮聘”。(46)唐君毅:《唐君毅全集》(卷九),臺灣學生書局,1991年,第608頁,第620頁。總而言之,新亞書院是理念型教育機構,香港中文大學是大眾的、現(xiàn)代式的、普通的大學。隨著錢穆由于人事問題退出新亞書院之后,剩下的唐君毅等人晚上做學術“斗爭”,“白天與李卓敏(時任中文大學校長)斗爭”。(47)楊祖漢:《香港新亞書院的成立對臺港二地新儒學發(fā)展的影響》,《宜賓學院學報》2012年第5期。1975年,唐君毅等為抗爭香港中文大學的“削藩集權”政策率新亞研究所出走香港中文大學。1976年,所有抗爭失敗,錢穆等退出新亞書院理事會,唐君毅等只能無奈地指斥當局“背信食言”。(48)唐君毅:《唐君毅全集》(卷九),臺灣學生書局,1991年,第608頁,第620頁。但對香港中文大學來說則是合并的真正完成:“中大從此可以集中精力,以其新的面貌,繼續(xù)發(fā)展?!?49)吳倫霓霞:《邁進中的大學——中文大學三十年》,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65頁?,F(xiàn)在,新亞書院只是作為香港中文大學的通識學院存在。
現(xiàn)實是理想的墳墓還是理想的表現(xiàn)場所?如果前者作為答案是普遍性的,那么,儒者強調(diào)知行合一、反身而誠,豈非無意義的嗎?或者陷入普遍的自欺與偽善?對此,錢穆及新亞書院的經(jīng)歷可以給我們諸多啟示。
首先,現(xiàn)實中一些問題(如學費難籌、規(guī)模擴大導致疏離等問題)是普遍性的問題,不會因為個人有所理想,這些問題就不存在;但反過來說,這些問題的存在,也并不能否認理想的存在及意義。事實上,這些問題的存在,反倒體現(xiàn)出理想的意義。譬如,愈加細分的專業(yè)化的現(xiàn)實,與其說證偽了錢穆等人的通人理想,毋寧說倒彰顯出該理想的現(xiàn)實意義。
故而當時和后來的評論者對理念型機構及其核心成員要施以寬容和同情,不能隨意給以虛偽、偽善、軟弱、奴顏媚骨、“被招安”、“被收編”、無能、迂腐等惡評,因為在著作和課堂中堅持宣揚某種理想,與帶領一群相干和不太相干的人一起實現(xiàn)某種理想,是相關但又有重大不同的兩件事。
尤其要注意到儒家精神、個人的“知”是發(fā)展的,因而“行”也是發(fā)展的??鬃拥睦硐胧菍⒅芏Y的精神貫注到禮崩樂壞的時代中,錢穆的理想則是將仁義及會通的精神貫注到冷漠和專業(yè)化的現(xiàn)代社會中去,其中當然有所損益。
其次,合理看待理念型教育機構的終結和延續(xù)、失敗和成功。新亞書院的發(fā)展典型地展現(xiàn)出理念型教育機構的發(fā)展軌跡:初期邊緣化,處境艱難,隨時可能解體死亡;隨后逐漸擴大影響,為主流社會接受,但主流社會如此強大,最后將理念型教育機構和理念本身吞沒,原來的理念型成員也只好黯然出局。從理念型成員方面講,其關懷由“我們不得不舉辦如此(理想)大學”,逐步走向“我們要把學辦下去”,由“為何做事”走向“做事”,由明了于精神和宏觀走向迷失于細節(jié)和瑣屑,由聚焦理想發(fā)動走向關注實體生命的延續(xù)。整個過程構成了理念型教育機構的發(fā)展悖論:一方面是希望擴大影響,影響越大越好,這是理想;另一方面是對影響擴大的擔憂,怕由影響擴大而來的日益擴大的干擾,怕失去話語權、背離理想。
但新亞書院加入香港中文大學、最后失去獨立性及早期元老的退出,并不一定意味著理念型機構和成員的失敗。新亞書院到今天為止仍有《新亞精神與新亞先賢的文化教育理想》 《傳統(tǒng)儒學與現(xiàn)代世界》等傳統(tǒng)文化課程,有以錢穆命名的“錢穆圖書館”,1978年開始的“錢賓四先生學術文化講座”等。特別是教育出的學生“有感于他們師長的無私的奉獻,也辦了一所新亞夜校,專門為不能在白天正常上學的學生,作補救教育。在經(jīng)費困乏的情況下,也延續(xù)了數(shù)年之久”。(50)楊祖漢:《香港新亞書院的成立對臺港二地新儒學發(fā)展的影響》,《宜賓學院學報》2012年第5期。這些都說明錢穆等退出新亞書院,固然令人嘆息,但他們的努力并沒有白費。新亞書院自身的獨立性雖然喪失,但新亞書院的理念被部分帶入了香港中文大學,因而更廣地滲透社會,這其實也是每個理念型教育機構夢寐以求的。
新亞書院獨立性的消失,如前所述,乃是事之必至——由于規(guī)模擴大等原因而無法維持其原有模式,簡言之,是因為其“成功”導致了其“終結”。(51)胡志剛:《價值相對主義探微》,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3-182頁。但中國文化的傳承——這是新亞書院的核心理念,卻在其“終結”后進入了香港中文大學。隨著臺灣、大陸的崛起,傳統(tǒng)文化日益以正面形象進入主流的思想研究中,各方面都越來越認識到中國文化傳承的重要意義——對此新亞書院也有不小的貢獻。從這個意義講,它的事業(yè)又沒有終結。所以,理念型教育機構最大的成功不在于自身萬古長青,而在于變成普通、庸常的教育機構,以及造就一大批吸收其理念的普通教育機構,即由邊緣走向主流,從而激起下一代理念型教育機構的挑戰(zhàn)和最終超越。這就是理念型教育機構主持者的宿命、應有心態(tài)和最大的意義。所以,錢穆等人退出新亞書院,固然令人嘆息,但這是事至必然,可以說理念型教育機構的基本目的已經(jīng)達到,擴大了影響,把理想的火種播撒出去了。對此,所有的理念型教育團體成員應有“為而不有”(王西德先生對錢穆評價語)的豁達心態(tài)。
最后,如果理想本身在現(xiàn)實世界處處碰壁,需要對理想本身及相關問題進行反思。各理想之間的關系要引起注意,它們并非完全同質(zhì)。錢穆在美國訪學期間,見許多中國人在美國狀況不佳也不愿離去,“寧忍心神上之苦痛,不甘放棄物質(zhì)安樂之追求,此亦無可奈何者”,因而大發(fā)感慨,“此后教育,如何培植青年對祖國文化之自尊自信,如何提倡簡單樸素之生活,如何能在此基礎上接受世界潮流,能成一有體有用之才,此實大堪注意?!?52)錢穆:《新亞遺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230頁。錢穆的話里實質(zhì)上包含了許多可能相互沖突的理想。
特別是從新亞書院的實踐看,恐怕我們要增改一些理念,在“有所為,有所不為”的理念上加上“如何為”,包括(但遠不止于)程序、議事規(guī)則等方面的設定。增加、更新與實體相對的程序理念,并作為我們文化理念的重要部分,可能會讓理念型教育機構的踐行者們少遭遇些尷尬。在古代,對于如何做事、如何評價做事的得體與否,由“禮”進行了原則性的規(guī)定,有些是很具體的程序規(guī)定。一位士人是不是在恰當?shù)匦惺?,與禮進行對照,一目了然。但是,在高度分化和專業(yè)化的現(xiàn)代社會,如何得體、優(yōu)雅、適當?shù)刈鍪?,的確有待于進一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