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偉如
據(jù)稱,繼“上帝死了”之后,“主體”也已經(jīng)死了。這難道不是《資本論》所宣稱的“資本是主體”、“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的發(fā)展是一種自然歷史過程”所描繪的景象?其中,“等著去面包房送死”的工人,甚至顯露不出一絲可以改變龐大資本世界的跡象;而資本家作為資本的人格化,同樣不過是經(jīng)濟關系的產(chǎn)物,無法為這些關系負責。因此,弱化無產(chǎn)階級革命這一政治結(jié)論,就被認為是對《資本論》的科學解讀。基于上述推演,詹姆遜就不惜自認“誹謗”地說,“《資本論》不是一部關于政治的書”(1)弗雷德里克·詹姆遜:《重讀〈資本論〉》,胡志國、陳清貴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導言第2頁。,除了建議工人組織起來之外,那里沒有任何政治方案或是政治策略;奈格里認為《資本論》所強調(diào)的發(fā)展規(guī)律的客體性預示著無產(chǎn)階級革命主體性的毀滅,應當從《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大綱》——“馬克思革命思想的頂點”——通向《資本論》,以“重新恢復對《資本論》的正確解讀”;(2)奈格里:《〈大綱〉:超越馬克思的馬克思》,張梧、孟丹、王巍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4-25、38頁。萊博維奇試圖補充《資本論》所缺失的“工人階級政治經(jīng)濟學”,認為這樣才能合理地轉(zhuǎn)入階級斗爭,實現(xiàn)對《資本論》超越(3)參見邁克爾·A. 萊博維奇的著作《超越〈資本論〉:馬克思的工人階級政治經(jīng)濟學》。,等等。
在西方學術(shù)界,《資本論》已經(jīng)由原來的“工人階級的圣經(jīng)”轉(zhuǎn)化為“失效的舊約”,其政治影響力日益衰退。(4)孫樂強:《〈資本論〉形象的百年變遷及其當代反思》,《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13年第2期。此外,主體性資本始終籠罩著一層“偽命題”的陰云,被認為肇始于批判理論治下的批判話語,只能作為一種文學的隱喻、詩意的描繪而獲得合法性和建設性的力量。凡此理論上的曲解所造成的實踐上的后果更是不言而喻的。因此,闡明主體性資本及其終結(jié),重申《資本論》的政治結(jié)論,正面回應在資本作為主體、資本邏輯主導一切的社會,無產(chǎn)階級實現(xiàn)自身和整個社會解放的革命性行動何以可能,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論述“貨幣轉(zhuǎn)化為資本”時指出,貨幣必須在市場上找到勞動力商品,即“必須在商品市場上找到自由的工人”(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7頁,第197頁,第195頁,第197頁,第349頁。。這種自由不應當僅僅被看作資本得以形成進而成為主體的條件,更應該被看作包含促使主體性資本走向終結(jié)的條件??梢哉f,主體性資本與人的主體性之間的歷史性和結(jié)構(gòu)性關聯(lián),革命的可能性和現(xiàn)實性,一開始就蘊含在工人所處的這種獨特的自由狀態(tài)之中。
馬克思特別從兩個方面闡述了這種自由的意義:一方面,工人自由得“可以”把自己的勞動力作為商品來出賣,也就是說,工人必須“能夠把自己的勞動力當作自己的商品來支配”(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7頁,第197頁,第195頁,第197頁,第349頁。,“從而必須是自己的勞動能力、自己人身的自由所有者”(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7頁,第197頁,第195頁,第197頁,第349頁。,而不是像奴隸社會或封建社會那樣由他人所有。賣出勞動力取決于他們的自由意志,契約則是這種自由意志在法律上的表現(xiàn)。另一方面,工人自由得“必須”把自己的勞動力作為商品來出賣。因為除了自己的勞動力之外,工人沒有別的任何商品可以出賣,工人“自由得一無所有,沒有任何實現(xiàn)自己的勞動力所必需的東西”(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7頁,第197頁,第195頁,第197頁,第349頁。。因此,實際上工人“自由”出賣自己的勞動力,是他“被迫”出賣的自己勞動力。(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7頁,第197頁,第195頁,第197頁,第349頁。馬克思仍舊愿意稱這種工人是主體,但這種主體是“純粹的主體”、“貧窮的主體”、“單純主體”,“只是在主體上存在著”的主體。(1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8頁。與之相對的,資本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主體、成為在主體上行動著的主體。
把這兩方面結(jié)合起來考查,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馬克思肯定了這種自由之后,轉(zhuǎn)瞬就又否定了它。即便是肯定,也一開始就把這種自由納入“社會財富”的“元素形式”,即商品的序列之內(nèi),去考慮它與財富的關系去了。工人只能支配自己的勞動力商品這種財富形式,此外任何別的什么商品他都不能支配。奧爾曼辛辣地諷刺道,資本主義這座城市并非如它所宣稱的是自由的,其制度被廣泛地視為自由的體現(xiàn),但沒有任何東西是自由的。一切皆需購買,但大多數(shù)東西卻不是需要它們的人所能支付得起的。對于大多數(shù)公民來說,所謂的“自由”,就是有權(quán)競爭那些在他們掌握之外的事物。(11)Bertell Oilman:Dance of the Dialectic:Steps in Marx’s Method.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3,p.1.
工人的自由身作為活著的器皿,只是承載著可能性的、潛在的勞動力,而把它變?yōu)楝F(xiàn)實的一切條件都掌握在資本家手中。因此,勞動力作為單純屬于工人自己的內(nèi)在能力,好像只是資本暫時寄存在他那里一樣,只為等資本家日后方便時來提取。從封建枷鎖中被解放出來的人得以自由,僅有的也只是一種可能性,亦即勞動力成為現(xiàn)實的不可能性,工人所有的可能性完全取決于這種不可能性。因此,那種初看之下尚有幾分意義的個人自主性意義上的自由,也就失去了意義,它純粹是把勞動力交付資本的一個稍縱即逝的環(huán)節(jié)。馬克思所說的自由是“‘分離’,即勞動與現(xiàn)實勞動的客觀條件的分離。更確切地說,是前現(xiàn)代社會歷史條件下那種勞動與其人身依附關系相脫離的自由”,“是個人與外在物質(zhì)世界的絕對無條件的分離,它不再是針對某個人而言,而是指個人的整體外部特征。”(12)理查德·貝洛菲爾、羅伯特·芬奇主編:《重讀馬克思:歷史考證之后的新視野》,徐素華譯,東方出版社,2010年,第132、135頁。這種自由是脫離人的依賴性而進入物的依賴性的自由,因此是物對人的自由,人對物的不自由。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恩格斯對此這樣評論道:“在資產(chǎn)階級的統(tǒng)治下個人似乎要比先前更自由些,因為他們的生活條件對他們說來是偶然的;然而事實上,他們當然更不自由,因為他們更加受到物的力量的統(tǒng)治。”(1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86頁。
當然,這種徒具形式和稍縱即逝的自由,首先是作為革命的原因而存在的??墒?,如果過于關注這一點,它作為革命的條件的一面就可能被忽略,而這才是它最具建設性的方面。因為正是這種自由才決定了勞動力的賣出不是一次性就能完成的,作為工人持續(xù)可再生的能力,勞動力必須被反復賣出。也就是說,工人必須始終作為自由人,作為主體出現(xiàn)。資本要持續(xù)不斷地榨取工人的勞動力以增殖,勞資關系就必須永久保持下去,“勞動力所有者就必須始終把勞動力只出賣一定時間,因為他要是把勞動力一下子全部賣光,他就出賣了自己,就從自由人轉(zhuǎn)化為奴隸,從商品占有者轉(zhuǎn)化為商品?!仨毷冀K讓買者只是在一定期限內(nèi)暫時支配他的勞動力,消費他的勞動力,就是說,他在讓渡自己的勞動力時不放棄自己對它的所有權(quán)?!?1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5-196頁。這種自由被讓渡出去成為資本的自由之后,一個雇傭周期結(jié)束之后,工人會再度成為自由人,繼而踏上新一輪讓渡自由的輪回之路。因此,這種自由又具有了被斷裂的暫時性串聯(lián)起來的永恒性的一面,從而表現(xiàn)出必然性。從這個意義上說,工人是不能不自由的,他被判定為自由的,他的自由與他的存在方式是不可分割的。這甚至可以理解為薩特所宣揚的“自由選擇論”的現(xiàn)實基礎。因此,阿爾都塞所說的“意識形態(tài)把個人傳喚為主體”(15)陳越編:《哲學與政治:阿爾都塞讀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61頁。部分的是錯的,個人確實是被“傳喚”為主體的,但不是被意識形態(tài)“傳喚”,而是被資本主義的現(xiàn)實生產(chǎn)方式“傳喚”。
工人階級尋求解放的策略必須首先從這種現(xiàn)實中“發(fā)現(xiàn)”積極因素加以利用,而非一開始就謀求“創(chuàng)造”。因此,要善于把《資本論》中的批判性的理論話語轉(zhuǎn)變?yōu)楦锩缘膶嵺`話語。工人不是不自由的,而是處在反復讓渡自由的困境。在前者的語境中看待資本主義,結(jié)果是走向自由民主計劃,是容易被資本主義國家拉攏的話語;在后者的語境中看待資本主義,將有利于走向社會主義的革命性實踐,直接面向迫使工人讓渡自由的條件開炮,消滅資本主義私有制。
馬克思認為,和工人不過是人格化的勞動時間一樣,資本家不外是人格化的資本,是資本的人格化?!叭烁窕边@樣的抽象概念具體指什么?資本是主體是不是意味著資本家是主體?獨立意識和意志對資本家而言又意味著什么?能夠想象獨立于資本的資本家,或獨立于資本家的資本的形象嗎?
簡單地說,資本的人格化,就是資本變成了人,具有了人的形態(tài)。相對于“物形資本”而言,資本家可以說是“人形資本”,是披著人皮的資本,他單純地承擔和履行資本交付給他的職能(交換、監(jiān)督、管理、占有、消費、享受,等等)。正像只有在一定關系下物才是資本,人(貨幣和生產(chǎn)資料所有者)也只有在一定關系下才是資本家——作為雇傭關系中工人的對立面而存在?;诖?,馬克思主要按照“行為—動機”模式來認識資本家的存在性,這和黑格爾“去動機性”的行為主義實在論認識方式不同。黑格爾認為,“每一個人是個什么樣子,要由他的行動和他對別人所起的作用來證明”(16)黑格爾:《黑格爾通信百封》,苗力田譯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01頁。。馬克思認為,資本家的“行為—動機”模式處在絕對化的單向性中,他的一切行為都是以占有和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為目的,賺錢、發(fā)財成為他所有行動的絕對欲望和內(nèi)容?!爸挥性谠絹碓蕉嗟卣加谐橄筘敻怀蔀樗幕顒拥奈ㄒ粍訖C時,他才作為資本家或作為人格化的、有意志和意識的資本執(zhí)行職能。”(1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78頁,第269頁?!八ㄒ坏哪康氖鞘顾加械膬r值增殖,也就是不斷地越來越多地占有一般形式的財富,占有交換價值,而只有當這一點是他唯一的動機時,他才是資本家或G—W—G這一運動的有意識的主體?!?1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1頁。相較于無限增加抽象的貨幣財富,這種占絕對地位、壓倒性的目的及行為,使用價值根本不構(gòu)成資本家的目的,資本家基于個人意識和意志的消費和享受活動,也都是可以被忽略的層面,或者說是被資本雇來消費和享受的。他不能不理性地消費和享受,看似的揮霍無度藏著無比吝嗇的實質(zhì)。這就是馬克思為什么會說資本家是資本的人格化的原因及其基本內(nèi)涵。
這里展現(xiàn)的圖景容易讓人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好像資本家被資本附體了?!八撵`魂就是資本的靈魂?!?1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78頁,第269頁。任何比喻的適時引入都是有助于理解的,但同時都是十分危險的。把資本比喻為幽靈和鬼魂的危險在于,容易把關系性和內(nèi)在性的資本實體化為可感覺的物質(zhì)體和外在化為超感覺的他者,從而陷入傳統(tǒng)哲學的靈肉之爭和名實之爭中。尤其當我們聯(lián)想到馬克思說的“在土地所有者身上,土地也人格化了,也會用后腿站立起來”(2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34頁。的時候,更是會把資本理解為生產(chǎn)過程中一個局部的實體化要素加以處理。因此,當我們追問資本人格化的原因的時候,我們就會設想,正像商品沒有長腿長嘴,不能自己跑到市場去交換一樣,資本也沒有長腿長嘴,不能自己跑到市場雇傭工人,所以資本家就成了資本在現(xiàn)實中找到的代理人。這種實體化和外在化的視野,在理論上會引發(fā)極大的混亂,也會在實踐上導致變革性活動的退卻。
例如一些學者說,資本才是真正的主體,相比于作為主體的人、人的主體性來說,即是“絕對客體”、“絕對的客體性”。(21)仰海峰:《〈資本論〉與〈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大綱〉的邏輯差異》,《哲學研究》2016年第8期。另有一些學者則說,實質(zhì)上主體性資本是主體的人異化的結(jié)果,資本的主體性是“虛假的主體性”。(22)張雄:《現(xiàn)代性的后果:從主體性哲學到主體性資本》,《哲學研究》2006年第10期。還有學者同時指出,“資本體系的絕對核心是由無人性的社會形式支配的,并由于人的活動而在社會秩序中心產(chǎn)生一種空的缺失感。” 馬克思“在最抽象的層次上把資本看作一種‘偽話題’。資本也許被人看作社會秩序的支配原則,人的活動受到它的訓練和控制,從而釋放出被扭曲了無限創(chuàng)造力。但實際上資本本身無論怎樣都沒有這種能力,也和其他所有被盲目崇拜的物體一樣。另一個想法就是馬克思的資本概念正是打算去消除這種對資本的神秘化和盲目崇拜”(23)理查德·貝洛菲爾、羅伯特·芬奇主編:《重讀馬克思:歷史考證之后的新視野》,徐素華譯,東方出版社,2010年,第163-164、165頁。。
資本不是作為獨立的實體,像鬼魂一般從外部世界鉆進資本家的身體、掌控他的靈魂。資本作為生產(chǎn)關系,內(nèi)在地產(chǎn)生于兩類人確立雇傭關系并進入生產(chǎn)商品的活動之中。這兩類人中的一少部分人占有物,大多數(shù)人不占有物。在這種有無格局中,那些大多數(shù)人為了恢復人和物之間的基本聯(lián)系,那些少部分人為了獲得更多的財富,必然會通過貨幣和勞動力商品之間的交換建立雇傭關系。在這種生產(chǎn)關系中,那些少數(shù)人被稱為資本家,那些多數(shù)人被稱為工人。只是因為這一資本架構(gòu)成為占統(tǒng)治地位的生產(chǎn)關系,成為“資本主義”的生產(chǎn)關系,成為整個社會生產(chǎn)不可逆的運動和模式,資本才表現(xiàn)為一種外部力量作用于資本家,成為資本家的主人,使資本家成為資本職能的單純執(zhí)行者。但是,不是因為它是資本才能履行這一職能,而是因為它能履行這一職能才成為了資本。資本并不能本質(zhì)地改變資本家的能力,正如不能改變物原有的屬性,雖然它可以升級資本家的權(quán)力,以實現(xiàn)量向質(zhì)的轉(zhuǎn)化。
由于資本和資本家(包括工人)的這種不可分割性,資本主義生產(chǎn)過程就不得不把資本家再生產(chǎn)出來,履行只有他能履行的職能。和工人的活勞動能力一起,“資本家把他本身作為資本生產(chǎn)出來”,“這種社會關系,生產(chǎn)關系,實際上是這個過程的比其物質(zhì)結(jié)果更為重要的結(jié)果?!?2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7頁,第101、102頁。馬克思就嚴厲批判過那些設想取消資本家卻同時保留資本的社會主義理論家的白日夢。資本主義再生產(chǎn)螺旋式上升循環(huán)造成的結(jié)構(gòu)性視野,總是會遮蔽歷史性的視野,以至于資本人格化的這種必然性,亦即資本主義生產(chǎn)的必然性,總是被理解為一種外在的必然性。資本的物神就是這么冉冉升起的。因此,只要緊抓資本的歷史前提、外在前提——這是《資本論》第1卷最后一章的核心論題,回到以資本主義私有制為基礎的勞動力的買賣上,主體性資本不可戰(zhàn)勝的假象就會自然瓦解。
“工人是自由人”的必然性和資本人格化的必然性,共同揭示了資本與人——工人和資本家——的寄生關系。不能把人作為主體與資本作為主體抽象地對立起來,二者是并存的。資本內(nèi)在地寄生于工人和資本家,工人和資本家的主體性表現(xiàn)為資本的主體性。資本不能不把工人和資本家以及他們的主體性持續(xù)地再生產(chǎn)出來。這不過是資本主義生產(chǎn)所有固有的矛盾。
就資本與工人的寄生關系而言,資本之所以能生產(chǎn)自由工人、要生產(chǎn)自由工人,正是因為他寄生于自由工人,靠吮吸自由為生。自由意味著勞動力商品的必然買賣。沒有自由,工人就不能把自己的勞動力出賣給資本家。應該在嚴格意義上理解馬克思把資本說成“吸血鬼”這一比喻。資本“像吸血鬼一樣,只有吮吸活勞動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勞動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2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9頁?!百Y本只有當它像吸血鬼一樣,不斷地吮吸活勞動作為自己的靈魂的時候,才獲得這樣的能力(“能力”指“不滅性”——引者注)?!薄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5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6頁。。資本不能生產(chǎn)“血液”,但能生產(chǎn)生產(chǎn)“血液”的工人。資本要做到這一點,所要確保的只是作為整體的工人的存在,而不是個別工人的存在。換言之,資本只需確保勞動力血液的持續(xù)存在,而不在乎具體由哪個工人來提供“血液”。單個“吸血鬼”也根本不會在乎自己會不會一下子吸干自己工人的“血”,使他死亡,以至于不能成為持續(xù)的“供血池”。產(chǎn)業(yè)后備軍、相對剩余人口就是為此而被生產(chǎn)出來的。因此,是資本在生產(chǎn)過程中把具體的工人個體“整合”為整體的工人階級,并把工人作為階級——龐大的勞動力商品的堆積——再生產(chǎn)出來,而且把自由交給了整個無產(chǎn)階級,而他們只有在相互競爭中才可能“分有”到自由。對資本而言,無產(chǎn)階級的存在反而成了它在現(xiàn)實生產(chǎn)過程中毫不保留榨取個體工人的條件。工人是作為階級而遭受剝削的,這就是他的存在、他的本質(zhì)。因此,他不得不作為階級主體而行動。所以,必須把資本寄生于工人這一論斷加以修正,精確地說應該是資本寄生于工人階級。
如果考察寄生關系下的工人的狀況,亦即工人重復獲得自由對工人自身意味著什么,用馬克思的話來概括那就是:“勞動能力從過程中出來時不僅沒有比它進入時更富,反而更窮了”,“勞動作為創(chuàng)造價值或增殖價值的單純可能性返回到自身”。(2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7頁,第101、102頁。由于物質(zhì)條件的所有權(quán)沒有發(fā)生本質(zhì)性的轉(zhuǎn)變,因此,工人本身的狀況不會因為自由的重新獲得而有所改善。自由的再次獲得僅僅意味著工人回到了原點,回到了進入把勞動變?yōu)楝F(xiàn)實性同時喪失現(xiàn)實性的過程的起點。如果說工人是原地踏步,以資本為核心的財富世界和權(quán)力架構(gòu)卻日進千里,成長為越來越廣泛和越來越完善的存在。當所有的財富都變成了剩余價值、預付資本完全被消費殆盡的時候,即工人自己支付自己工資的時候,“交換的關系完全不存在了,或者說,成了純粹的假象?!?2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7頁?!皠趧恿Φ牟粩噘I賣是形式。其內(nèi)容則是,資本家用他總是不付等價物而占有的他人的已經(jīng)對象化的勞動的一部分,來不斷再換取更大量的他人的活勞動?!?2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73頁。契約精神把它作為不可撼動的形式保存下來,卻不知它只是充當最后一塊遮羞布。
資本吸血鬼吸的是工人的勞動力“血液”,吸的是資本家的貪欲和權(quán)欲,資本與資本家的寄生關系就是為此而建立起來的。資本家作為人,歷史地提供了這些欲望。它們本身是商品交換的產(chǎn)物,人們求助于通過獲得貨幣這種確定性,來抵消外在商品世界的不確定性?!膀?qū)動資本主義的欲望,并非是對物(使用價值)的欲望,而是想要獲得隨時都能買到東西的權(quán)利?!?29)柄谷行人:《作為精神的資本》,歐陽鈺芳譯,《開放時代》2017年第1期。在資本還在尋求拐杖、還在依賴其前提、還沒有決定生產(chǎn)方式的時候,這些欲望是人的自我影響的方式,因而也極大地影響生產(chǎn)活動。然而,社會會經(jīng)歷把內(nèi)在性力量轉(zhuǎn)化為外在性力量,從而強制地好像從外部發(fā)揮作用的歷史過程。對在那之后上升為占據(jù)絕對地位的生產(chǎn)關系(如資本)而言,就是把外在性轉(zhuǎn)化為內(nèi)在性的過程。當資本拋棄了拐杖、自己生產(chǎn)自己所需的前提,資本決定生產(chǎn)方式的一切性質(zhì)的時候,這種欲望就成為形而上學的欲望,成為絕對的力量支配著他的行為。一開始“積累或規(guī)模擴大的生產(chǎn),是剩余價值生產(chǎn)不斷擴大,從而資本家發(fā)財致富的手段,是資本家的個人目的,并且包含在資本主義生產(chǎn)的一般趨勢中,但是后來,……由于資本主義生產(chǎn)的發(fā)展,它對于任何單個資本家都成為一種必要。他的資本的不斷增大,成為保存他的資本的條件”(3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2頁。。
我們知道,歷史的作為前提而存在的東西,資本會把它們作為結(jié)果,自行在更大范圍內(nèi),以更大的數(shù)量再生產(chǎn)出來。因此,資本并沒有取消,也不能取消自己存在的前提。前提始終是前提,必不可少。既然不能沒有這一前提,那就把它自行生產(chǎn)出來,這是資本取消前提(外在性)的方法。資本始終必須靠吮吸人的主體性成為主體,主體性資本不是能自行其是的絕對客體或絕對客體性存在,它只是把歷史性的前提變成結(jié)構(gòu)性的前提,使自己顯得沒有前提,沒有外在性。資本顯得如此堅不可摧,一方面以這種現(xiàn)實過程為基礎,另一方面也離不開伴隨此過程產(chǎn)生的意識形態(tài)的作祟。所以,對資本主義的超越始終面臨把環(huán)境和人一同加以改變的任務。
資本只能是寄生性的,而且永遠是寄生性的。作為主體,資本不可能脫離工人和資本家的主體性,成為獨立自主的主體。必須把資本主義生產(chǎn)理解為人的主體性向資本的主體性持續(xù)循環(huán)讓渡的過程,以至于最后資本成為完善的社會機制,反過來使這種讓渡成為不可逆的歷史運動、成為一個社會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化慣性運作程式,并受到意識形態(tài)的重重保護。但是,人的主體性并沒有被一次性地根除,反倒是一次次被恢復、被給予,又一次次被抽離、被剝奪。馬克思說,人本身“總是表現(xiàn)為社會生產(chǎn)過程的最終結(jié)果。具有固定形式的一切東西,例如產(chǎn)品等等,在這個運動中只是作為要素,作為轉(zhuǎn)瞬即逝的要素出現(xiàn)。直接的生產(chǎn)過程本身在這里只是作為要素出現(xiàn)。生產(chǎn)過程的條件和對象化本身也同樣是它的要素,而作為它的主體出現(xiàn)的只是個人,不過是處于相互關系中的個人,他們既再生產(chǎn)這種相互關系,又新生產(chǎn)這種相互關系。這是他們本身不停頓的運動過程,他們在這個過程中更新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財富世界,同樣地也更新他們自身”(3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8頁。。
資本盡可奴役作為主體的人,可就是不能消滅他,他具有永不退場性。畢爾格極富創(chuàng)見地指出,主體的退隱統(tǒng)一于主體自身的運動,因此不是外在的,主體并不因退隱而離場,他始終在場,并一再地遭遇其代理人,此事件非吉非兇,其中顯現(xiàn)的是我們想象的極限,也是提示我們行動之可能性的極限。(32)彼得·畢爾格:《主體的退隱:從蒙田到巴特間的主體性歷史》,陳良梅、夏清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03、220頁。結(jié)合馬克思的觀點,我們可以說,在資本主義社會,人的去主體性過程正是人的主體性活動本身。資本的主體性必然地既是這一活動的終點,又是它的起點。人的去主體性沒有完成時,只有進行時。在這一活動的往復進行中,作為主體的人并沒有徹底的消亡,他以去主體性的主體活動,始終實現(xiàn)著自身和外部環(huán)境的更新。這里隱藏著主體性資本的致命缺陷,故而包含人實現(xiàn)解放的圖景。
一方面,理性精神的啟蒙和歷史性實踐的啟蒙,在這里會盟了。啟蒙不是理性精神的專屬品,歷史性實踐的啟蒙才是真正的啟蒙。工人得到自由又失去自由,理性精神確定的自由原則被歷史性實踐弄得名存實亡。然而,形式主義是最好的啟蒙。工人明知自由為何物卻不可得,這是何等的諷刺。工人沒有權(quán)利只去承受一次性徹底失去自由的痛苦,而是必須遭受得到又失去自由的輪回之苦,又是何等的悲哀。雖然這一過程缺乏人的主體性生長的外部因素,人的主體性只是簡單地歸位和重復,相較于主體性資本力量的急速增強,如成為世界性的力量,人的主體性反而相對地衰退了。但這一過程包含工人對自由的“感受性”的成熟,這不單單是奴隸的自我意識和階級意識的覺醒,更是變革的心理基礎,革命的目的和條件的明晰,因為沒有誰比工人對自由的“感受性”更強烈、更復雜。工人渴望自由又逃避自由,得到自由又失去自由,他必須做出抉擇,要么這樣無限地輪回下去,放任自由從自己指尖溜走;要么力爭打碎一切枷鎖,全面實現(xiàn)個人的積極自由。(33)參見埃里?!じチ_姆的著作《逃避自由》。
另一方面,雖然主體性只是作為純粹的可能性,暫時地回到了工人身上,但那畢竟是蘊含一切可能性的可能性,而且是一次次獲得繼而累加起來的永恒的可能性。波普爾對所謂的“歷史決定論”的批判雖然有失偏頗,但他所強調(diào)的人類知識發(fā)展蘊含的可能性和不確定性,卻不容忽視。我們永遠不能低估這兩種可能性一旦交匯在一起時,所蘊含的力量和不確定性,它始終中和著社會發(fā)展作為自然史的強制性。
以主體性資本的理論弱化無產(chǎn)階級革命這一政治結(jié)論,不是對《資本論》的科學解讀。說資本是主體,并不意味著人(無產(chǎn)階級)不是主體、資本不可戰(zhàn)勝。資本的主體性既不是獨立于人之外的“絕對的客體性”,也不是被設想出來的“虛假的主體性”,它具有寄生性?!顿Y本論》中的主體性資本的理論既不是宿命論,扼殺了人的主體性,也不是唯意志論,無視了社會規(guī)律的必然性。資本是主體與人是主體不是抽象對立、不可并存的。資本的主體性源于人對主體性的讓渡,主體性資本的生長點正是作為主體的人的生長點。由于工人是作為階級而遭受資本的剝削的,這就是他的存在、他的本質(zhì)。因此,他不得不作為階級而行動反抗資本。工人階級面臨的實際困境不是他們不是主體,而是他們持續(xù)反復讓渡主體性。因此,作為主體,他們始終具有消滅使這種讓渡發(fā)生的條件,即資本主義私有制的主觀愿望和現(xiàn)實基礎。資本主義喪鐘的敲響,剝奪者的被剝奪,這一歷史使命并沒有被歷史賦予別的什么人,它始終被堅定地賦予了無產(chǎn)階級。《資本論》確定無疑地揭示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