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禮勻 姜曉艷/文
*上海市寶山區(qū)人民檢察院 [201900]
陸某某于2017年2月與“北京優(yōu)才公司”合作創(chuàng)辦了“孜米公司” (有限責任公司)。與此同時,陸某某又創(chuàng)辦了“北京優(yōu)才公司”在滬的分支企業(yè)——“優(yōu)才上海分公司”。兩家公司人員重合、業(yè)務一致,公司經營負責人均為陸某某,均不具有教育培訓資質。
上述兩家公司成立后主要采用“招轉培”模式開展經營。所謂“招轉培”是“招工轉培訓”的簡稱,即在各大招聘網站發(fā)布虛假招聘信息,吸引應聘者投遞簡歷。公司對應聘者進行針對性篩選后,按“話術單”電話通知應聘者至公司進行應聘面試。面試后以其能力達不到該崗位標準為由,要求應聘者參與公司4個月的有償培訓,并承諾若接受培訓,即可由公司負責安排或者推薦高薪崗位。期間,公司與應聘者簽訂 《企業(yè)準員工培訓服務協(xié)議》,并以可返還7000元生活補助為誘餌,要求應聘者下載相關貸款APP,通過辦理第三方助學貸款的方式,每人支付培訓費人民幣23800元。但應聘者接受上述4個月的無證培訓后,公司卻無法兌現原先安排或推薦高薪崗位的承諾。截至案發(fā),已有133名被害人報案,涉案金額共計人民幣220余萬元。
第一種意見認為,陸某某等人雖然未能履行安排高薪就業(yè)崗位的承諾,但被害人所支付的費用系提供培訓服務的對價。因培訓服務實際已經提供,因此該費用并非犯罪所得;又因教育培訓亦非國家規(guī)定的專營服務,不屬于非法經營,故陸某某等人的行為不構成犯罪。
第二種意見認為,陸某某等人以參加培訓后可安排高薪就業(yè)崗位為誘餌,欺騙被害人與其簽訂有償培訓服務協(xié)議,被害人系在錯誤認知的情況下,在履行培訓服務協(xié)議的過程中被騙取錢款。《企業(yè)準員工培訓服務協(xié)議》客觀存在,陸某某等人系在簽訂、履行合同過程中騙取對方財物,應認定為構成合同詐騙罪。
第三種意見認為,雖然存在《企業(yè)準員工培訓服務協(xié)議》這一合同形式,但被害人產生認識錯誤并非基于該協(xié)議,而是基于陸某某等人虛構的招聘信息以及通過培訓即可獲取高薪就業(yè)崗位的承諾,該協(xié)議只是作為陸某某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一種手段,故其行為應當認定為詐騙罪。
“招轉培”案件與典型的招工詐騙案件相比,有其不同之處: 一是收款名目從制作證件費、服裝費等轉為收取培訓費用,且涉案數額呈數十倍乃至數百倍提升; 二是詐騙金額基本通過貸款方式取得;三是與被害人之間確實存在培訓協(xié)議;四是客觀上也按照協(xié)議提供了培訓服務。但筆者認為,該類案件中,培訓服務協(xié)議和相關貸款行為等都是犯罪分子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手段和工具,陸某某等人的行為應當構成詐騙罪,理由如下:
通常認為,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是詐騙罪的首要性因素,那么是不是所有的虛假表示都屬于欺騙行為呢?我們認為,虛假表示屬于欺騙行為的關鍵在于欺騙行為具有使他人陷入錯誤認識的可能性,如果欺騙行為根本不能使人產生或者維持對處分財產的錯誤認識,或者產生錯誤認識的可能性很小,便不足以認定為詐騙罪中的詐騙行為。本案中陸某某等人先虛構了公司正在招聘員工的事實吸引被害人投遞簡歷,后又虛構了只要支付培訓費參加培訓后即能獲得高薪就業(yè)崗位的事實來欺騙被害人,可以說陸某某等人的這些虛假表示,對于那些剛剛大學畢業(yè),迫切想找份工作的被害人來說,無疑會讓他們產生錯誤認識,認為只要參加了公司組織的有償培訓即可以獲得高薪工作,因此,陸某某等人的一系列欺騙行為已符合構成詐騙罪的首要條件。
從強調構成要件觀念、注重構成要件的定型化上來看,被害人陷入錯誤認識,從而實施了財產處分行為,體現了詐騙罪不同于其他財產犯罪的特征。詐騙罪是典型的關系型犯罪,在這種參與、互動型的犯罪中,需要被害人按照行為人的設計,陷入錯誤認識,處分自己的財物,從而使自己的財產受到損失。如果被害人沒有陷入錯誤認識,不處分財產,也就不可能產生對法益的緊迫、現實的危險。因此,行為人要遂行犯罪,必須得到相對方的“積極配合”。
有觀點認為,按照錯誤認識的程度可劃分為被害人主觀確信、抽象懷疑、具體懷疑和沒有錯誤認識四種。顯然,在被害人主觀確信的情況下,行為人成立詐騙罪的既遂是沒有問題的。在被害人沒有錯誤認識的機會下,即便被害人作出財產處分行為,也不能認為行為人的行為既遂。問題是存在被害人抽象懷疑以及具體懷疑的情況時應當如何處理?抽象懷疑即指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中,被害人意識到行為人描述的事實可能具有不安全性,但是卻無法對行為人描述的事實進行真?zhèn)舞b別,相反出于對行為人個人誠實品德的信賴和良好的愿望,而作出了財產處分行為。對于抽象懷疑,簡單來說,就是被害人有所懷疑,但是無從驗證該懷疑,這種情況應當認定為被害人形成了錯誤認識。與抽象懷疑不同的是,在具體懷疑的情況下,被害人有足夠的理由懷疑行為人所描述的事實的真實性,并且有能力和理由去進行相關調查,以證實自己的懷疑,將懷疑具體化。但被害人卻聽之任之,任意處分自己的財物,由此對法益侵害結果應當自我負責。
在本案中,對于那些迫切想找一份工作的被害人來說,在應聘工作的過程中,遭遇陸某某等人精心策劃的說辭,可能在主觀上對公司承諾參加培訓即可獲高薪工作有一定的懷疑,但鑒于本案以及自身的實際情況,被害人在客觀上并無能力去進行相關調查,且出于對公司承諾的信賴及良好愿望,支付了高額培訓費,作出了財產處分的行為,從而遭受了損失。此種情況符合被害人抽象懷疑的構成要點,故應當認定陸某某等人使被害人產生了錯誤認識,并由此處分了財產導致?lián)p失,陸某某等人構成詐騙罪既遂。
本案中,陸某某等人確實與被害人之間存在培訓協(xié)議,客觀上也按照協(xié)議內容提供了培訓服務,這也為該案成立合同詐騙罪提供了一定的空間。我們認為,犯罪嫌疑人與被害人簽訂的《企業(yè)準員工培訓服務協(xié)議》 成為了混淆視聽的那件貌似合法的“外衣”。
合同詐騙罪是指行為人在簽訂、履行合同過程中,騙取對方當事人的財物,即合同必須在導致被害人陷入意思認識而作出財產處分中起主導作用?!昂贤瑢Ρ缓θ俗鞒鲐敭a處理的主導作用,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基于合同約定的利益內容,導致被害人作出財產處理。二是基于合同的保障功能,導致被害人作出財產處理?!保?]可見,合同詐騙犯罪行為人的主觀目的,就是為了通過簽訂、 履行合同的形式,詐騙對方當事人的財產,而在本案中并非如此?!镀髽I(yè)準員工培訓服務協(xié)議》的利益內容是接受培訓的權利,協(xié)議中未約定在完成培訓后將直接安排高薪就業(yè)崗位。被害人支付的是培訓費,而期待的是培訓后的高薪工作崗位,顯然不是合同的對價。該協(xié)議不具有保障被害人權益的功能,被害人作出財產處分與合同本身并無關聯(lián)。此外,本案除了培訓服務協(xié)議外,還有陸某某等人與被害人間關于接受培訓即直接安排高薪就業(yè)崗位的口頭約定。誠然,不論利用的是口頭合同還是書面合同均可能構成合同詐騙罪,但至少應當必須具有財產內容、具體可供執(zhí)行的合同。本案中,陸某某等人模糊的高薪職位約定只是為了讓被害人產生虛幻的期待,而這個期待本身并不是可以被執(zhí)行的合同權利。相反,本案中“優(yōu)才上海分公司”“孜米公司”并不具備教育培訓資質、陸某某等人不存在培訓被害人的本意、 被害人亦不具有接受培訓的意圖,而是認為自己只要培訓通過,就有高薪工作。如果陸某某等人的目的是讓被害人參加有償培訓而獲取培訓費用,那么其行為方式應當是讓被害人誤認為培訓的水平高、能夠提升能力,但本案被告人陸某某等人的一系列行為未能體現該目的。相反,招聘前的“話術單”、面試過程中的誘導,均是讓被害人誤認為能夠獲取高薪工作。因此,本案中的“培訓費”與普通招工詐騙中的“服裝費”“證件費”等性質相同,僅僅是詐騙的名義而已?;谏鲜鲈?,本案不應以合同詐騙罪論處。
本案中,陸某某等人充分利用了網貸平臺招攬客戶的迫切心理以及對借貸人資質、資金用途審核的缺位,成功如愿并快速地騙取了培訓費用。可以說,如果沒有網貸平臺的“助力”,陸某某等人也不可能在短時期內編織這個價值數百萬的騙局。網貸平臺主要作用有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縮短了被害人的猶豫期。本案中,大多數沒有工作經歷的被害人很難有能力以現金形式一次性支付上萬元的高額培訓費用。正常情況下,被害人會猶豫,會因無法承擔費用而選擇放棄培訓。但是由于網貸平臺低門檻貸款的存在,加之陸某某等人的巧言引誘和低息誘惑,讓被害人感覺沒有還貸壓力而草率簽約申請貸款,成功突破了被害人的心理防線,縮短了被害人的猶豫期,導致了損失的發(fā)生。二是擴大了被害人損失資金量。與普通招工詐騙騙取的被害人的現有資金不同,基于網貸平臺的“招轉貸”詐騙犯罪騙取的是被害人以個人信用為擔保的貸款,其詐騙數額由于信用杠桿的存在,相對傳統(tǒng)招工詐騙可達數百倍之巨,社會危害性更大。三是增加了被害人的信任度。陸某某等人提供的培訓既無資質、價格又高,本來很難令人掏錢上當。但是由于網貸平臺的“加持”,讓被害人產生“這個培訓項目是得到金融機構認可并支持的”錯覺,從而心甘情愿地落入犯罪分子的圈套。
從網貸平臺本身的問題來看,雖然借款人向平臺申請借款時,需提交自己的身份信息、財產信息等資料,由網貸平臺進行審查。但目前我國法律并未對平臺的審查義務和相應法律責任作明確規(guī)定,導致實際操作中審核不嚴、草率放款的現象比比皆是。
網貸平臺作為互聯(lián)網金融的重要組成部分,得益于當前監(jiān)管政策相對偏松及普遍消費群體金融需求的攀升,出現了雨后春筍般的發(fā)展趨勢。然而,由于缺乏相應的市場準入規(guī)則,對機構的審核以及平臺對借貸人資質審核的雙重缺位,導致網貸平臺參差不齊、良莠并存。又由于這些平臺在擴大業(yè)務規(guī)模、搶占市場份額方面的急功近利,導致推廣方式不規(guī)范、風險控制意識不強,“野蠻生長”帶來一系列隱患,給犯罪分子以可乘之機,有的甚至被犯罪分子利用,共同走上犯罪的不歸路。在本案中,如果相關網貸平臺工作人員明知陸某某等人利用其平臺實施詐騙行為,還積極在資格審核、放款等方面給予便利的話,則可能構成詐騙罪的共犯。當然,目前尚未發(fā)現相關證據。但即使如此,相關網貸平臺在本案中也成為了犯罪分子圈錢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值得監(jiān)管部門和平臺自身深思。
注釋:
[1]劉曉虎:《合同詐騙罪與詐騙罪的區(qū)別要點與適用沖突把握》,載《人民法院報》2018年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