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書寫下的真實原欲
——淺析閻連科《日光流年》

（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 430000）

閻連科是現(xiàn)代文壇中的一位重量級的小說家，他的軍營和平系列小說，瑤溝系列小說，耙耬系列小說都在當代文學史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他的小說主題內(nèi)涵是多元的，鄉(xiāng)土、死亡、平民、懷舊、苦難、荒誕等等。同時他又有自己的小說理論著作：《發(fā)現(xiàn)小說》，具有豐富的研究價值。荒誕敘事下的真實被他自己總結(jié)為“神實主義”1的寫法，涉及到這種寫法的小說有許多，譬如《炸裂志》、獲“卡夫卡文學獎”小說《受活》、《日光流年》、《丁莊夢》、《四書》等等。筆者選擇了四十多萬字的長篇巨著《日光流年》，試圖探討它在荒誕的外殼下隱藏著怎樣的“內(nèi)真實”2?！度展饬髂辍愤x取了耙耬山脈中一個與世隔絕的小村莊作為書寫對象，與閻連科其他耙耬山脈的小說設(shè)定相同。作品同樣延續(xù)了人的“殘疾”主題，展現(xiàn)了患喉堵癥的幾代農(nóng)民的生活。而正是因為與世隔絕，很少受到現(xiàn)代文明浸染的三姓村保持了“人”的原始性，其中無偽裝，原始的欲望才得以淋漓盡致地顯露出來。結(jié)合小說具體的文本，我們從三個方面來分析這種真實原欲顯露的方式，內(nèi)容以及意義。

一、荒誕：小說的外殼

首先是小說荒誕的主題和背景。小說分為四個篇章，更替了四代村長，前后跨越了一百多年，圍繞的始終只有一個中心：活著。不同于余華的同名小說《活著》中表現(xiàn)的精神層面上的“活”，《日光流年》中的“活”是真正意義上的人壽的延長。第一章《注釋天意》以年輕的司馬藍兄弟丈量墳地開篇，自然而然地引出了三姓村人“活不過四十歲”的死亡噩夢，這樣“為死而活”的壓力徹底改變了三姓村人，使得他們從生存觀念到實際行動，都截然不同于常人。只有四十年甚至不到四十年的短命人生，讓三姓村人始終苦苦掙扎。但種下這樣的“果”的“因”在哪呢？《日光流年》對此有兩處注釋，一處說明從外遷徙而來的三姓村人初始是家畜興旺，幾代之后開始縮短壽命，直到今天的三十來歲；另一處則解釋曾有考察隊來勘察此地的水土，發(fā)現(xiàn)是因為生態(tài)環(huán)境中含有的有害物質(zhì)導(dǎo)致了如此特殊的現(xiàn)象。這兩處注釋將三姓村的悲慘故事鋪墊得真實并且順理成章，但實際上這些注釋也是作者閻連科自己編造出來的，企圖制造一種以假亂真的文本設(shè)定，沒有任何現(xiàn)實依據(jù)。小說中多次提到三姓村是縣政府地圖上“找不到的一個村莊”，與他的許多小說中涉及到的村莊相同，實際上這種說法正恰恰說明了這個村莊是世界上“找不到的一個村莊”。這就讓圍繞著“活不過四十歲”的掙扎為主題的《日光流年》從根本上成為一個荒誕的，虛擬的故事。

其次，小說的情節(jié)中也處處充滿荒誕。村中人為了籌錢，男人賣皮，女人賣肉。三姓村附近的城里有一個教火院，收留因燒傷來植皮的病人。村里的男人們從幾代之前就來這里賣皮賺錢，以幾寸幾錢來恒定價格。實際上醫(yī)院的確有植皮手術(shù)，但實際在病理上病人只能在患處植入自己身上其他部位的皮膚。村人包括村長司馬藍從十幾歲就來賣過皮，痊愈了就再賣，其復(fù)原能力夸張到超乎現(xiàn)實。女人賣肉本也是一件普通的事，但故事中講到每家每戶都要為修水渠出錢出力，走到一些寡婦家里，無錢無力，登記的是“寡婦嬸 賣淫二十天”3，顯得荒謬又有些可笑。

再次是一些不合常理的細節(jié)。比如杜巖得了喉病預(yù)感死期不遠，自己躺進了棺材里，過了很久之后人們撬開棺材發(fā)現(xiàn)他還活著，經(jīng)過村人的悉心照料在棺材中又活了一年多；村人去墳上祭拜，死去的人還能坐在墳頭上與親人說話擁抱，替他們擦去淚水；司馬笑笑當村長時，村里遭遇蝗蟲災(zāi)害，村人靠烏鴉肉才活下去，烏鴉肉又是由死去的人的尸體吸引而來；杜菊吊死在司馬笑笑墳前，身子都變硬了，卻還是自己活了過來；司馬藍干瘦的媳婦杜竹翠生孩子就像倒豆子一樣簡單……此類小細節(jié)貫穿了整個小說，與情節(jié)、背景、主題共同構(gòu)造了小說外在故事的荒誕性。

二、真實：小說對原欲的凸顯

作者閻連科在他的《發(fā)現(xiàn)小說》中說：“神實主義，大約應(yīng)該有個簡單的說法。即：在創(chuàng)作中摒棄固有真實生活的表面邏輯關(guān)系，去探求一種‘不存在’的真實，看不見的真實，被真實掩蓋的真實?！?用“神實主義”來概括他某些小說的寫法?！度展饬髂辍氛瞧渲械囊徊?。所以那些荒謬的外在情節(jié)內(nèi)里有一些非常真實的東西，關(guān)乎到人的精神與靈魂。在三姓村人幾代人的奮斗史中，顯露出觸目的，強烈的原始欲望。

一為生存。這一欲望的展現(xiàn)是非常明顯的。三姓村人的壽命僅僅是普通人的三分之一，人生的所有歷程在他們的生命中都被壓縮：十幾歲出頭已經(jīng)可以說是青年，二十幾歲已經(jīng)是壯年，三十幾歲就算得上村中的“老人”了。如此扭曲的認知來自于近在咫尺的死亡經(jīng)驗太過頻繁地發(fā)生，司馬藍常?！芭幻靼状迦耍瑸樯秲夯钪钪退懒??！?而“和那死了的人年齡相仿的大人們，埋了死者，坐在山坡上的日光里，望著面前的一堆黃土，誰都不言不語?！?。這些可怕的經(jīng)驗讓多活幾十年成為他們心靈深處最大的追求。因此三姓村四代村長畢生的使命就是用他們的不同的方法去延長村人的壽命：生育、種油菜花、換土、引水。這些手段有的十分荒唐，期間需要花費數(shù)十年的時間，甚至還沒有預(yù)期地付出了殘疾，死亡的代價，但村人一想到這樣做可以活過四十歲，便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小說對靈隱渠終于通水時人們的反應(yīng)進行了詳細的描寫：“有杜姓的人家”7，“便從自家后院墻上跳出來，把那土坯院墻跳塌了”8，“有一個人女人為了立馬看到流來的水，把褲子穿反了?！?，“男人們只管放著鞭炮，只管吹著響器，只管莫名地把拳頭揮在半空中，莫名地一句接著一句罵：‘我日他祖宗——水來啦！’”10。等到發(fā)現(xiàn)水根本不能喝時，只剩下久久的“木呆一片”11，杜流與司馬虎相繼自盡。生存下去的渴求支撐村人四代之久，也許在司馬藍死后，下一代人依然會飛蛾撲火般去繼續(xù)尋求長壽之路，這是一個美麗又可怕的循環(huán)，只要生欲不滅，就永遠不會停下腳步。

二為權(quán)力。對權(quán)力的渴望遠在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之前就存在，并非是文明社會的專有物，短壽也同樣不能減滅三姓村人對權(quán)力的爭奪，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使得這種欲望更加強烈。三姓村中有著兩種權(quán)力系統(tǒng)，分別來自內(nèi)部和外部，在小說中的代表就是村長以及在鄉(xiāng)公所做事的杜巖杜柏父子。權(quán)力的根本來源就是村人的觀念。村長是傳統(tǒng)的自有的，而鄉(xiāng)政府帶來的權(quán)力是新興的，村人的盲目尊崇促成了這種新的力量的形成，但實際上還是來自本土的內(nèi)部權(quán)力占上風。在三姓村，當了村長幾乎就可以“為所欲為”，小說中司馬藍是渴望權(quán)力的典型，當村長的愿望幾乎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深深扎根在心里，杜柏則將妹妹嫁給司馬藍來分有這種權(quán)力。村長們通過延年益壽的承諾來穩(wěn)固自己的權(quán)力，同時承諾也帶來了巨大的責任，因此他們常常盲目地犧牲村人的其他利益來保證長壽的舉措順利實行，但為了活的堅持卻總是制造更多的死亡。比如村長司馬笑笑為了在蝗災(zāi)中保住油菜花田讓蝗蟲們啃咬玉米田，結(jié)果接著來臨的饑荒餓死了村中的許多人；在挖掘靈隱渠的時候炸藥炸死了很多年輕男人，也造成了許多人的傷殘；為了讓外來勞動力留在三姓村換土，將黃花閨女，稍有姿色的少婦送給盧主任；為了多生孩子，村長找男人們談話讓他們晚上回去和妻子行房。作者在講述那些死亡的時候，有意強調(diào)了“不是由于喉病”而死，更是令村長用強權(quán)換來的堅持背負了沉重的壓力。小說中司馬藍最后選擇了回到藍四十的床上和她一起死去，在某種程度上是對這種權(quán)力欲望的消解，同時也帶來了反思。

三是性欲。閻連科對性欲有一種特殊的描寫——在傳統(tǒng)的感覺，視覺的角度之外，還加入了嗅覺、聽覺的描寫，發(fā)生過性的房間往往有一股“奶腥氣”12。小說第五卷寫到村里孩子們斷奶的情節(jié)，正在斷奶期的他們對與奶水有關(guān)的一切有一種非凡的敏感性，能聞到“半腥半甜的羊水味”13，多余的奶水是“淺紅的氣息”14，實際上是通感描寫的“血的腥氣息”，與性的氣息相關(guān)。第五卷還寫到在杜桑時代，男人們努力回去與妻子生孩子的當晚，司馬藍領(lǐng)著成群的孩子村中一家一家地“聽墻角”，聽了無數(shù)對夫婦性愛時發(fā)出的各種細碎的響聲。天真無邪的孩童與性的關(guān)聯(lián)凸顯了性欲的本能性，原始性。這是一個充滿著奇異想象的情節(jié)，通過這種方式來描寫性，正是閻連科的獨特之處。對性欲滿足的強調(diào)還在于三姓村人普遍提早的結(jié)婚年齡，男人們往往十幾歲就可以開始和媳婦“合鋪”15，父母也會很早就為孩子張羅婚事，以彌補未來縮短的幾十年。村長們憑借自己的身份，在正妻之外，還會和村中其他女子發(fā)生關(guān)系，司馬藍在兒時也多次想象他將藍四十和杜竹翠同時娶回家，成親后仍然和藍四十保持著曖昧不清的關(guān)系；本是為了借茅草包裹母親的尸體，卻和鄰村的寡婦做愛。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的是司馬藍的妻子杜竹翠，為了滿足性欲甚至可以答應(yīng)讓丈夫和藍四十同居。在性方面，他們很少嘗試去約束自己，在做愛時他們感受到一種生命的原動力，似乎對死亡的恐懼或多或少能通過性欲的饜足得到緩解。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人們通過種種手段來追求這些原始欲望的實現(xiàn)，而其中的思路同樣是原始的，生理的。杜桑為了增加人口便讓村里的女人拼了命地生孩子；司馬笑笑企圖通過吃油菜來清洗村人的腸胃；而藍百歲則更大費周章地換土，想要種出健康的食物；甚至賺取錢財?shù)姆椒ㄒ膊焕?，在小說中雖有提到村人出外做一些小生意賺錢，但只能獲得非常低微的利潤，最后似乎都不了了之。村中主要的經(jīng)濟收入還是來自于男人賣皮，女人賣淫，二者實際上都是出賣肉體，賺來的錢或用來娶妻，或用來修渠延壽。司馬藍為了自己多活幾歲，也為了繼續(xù)當村長，竟然帶著女兒一起去求藍四十到九都做人肉生意，而在藍四十自己感到羞恥時，村人卻當她是救世主，對她投以尊敬的目光；村里的許多男人不僅自己一再賣皮，賣到大腿上的皮膚粗糙得像樹皮一樣，還將自己幾歲的孩子帶進割皮的手術(shù)室，好讓他們今后有勇氣來賣。這大概是因為“作為本能欲望的顯現(xiàn)或交換工具，身體是“勞苦人”生存的唯一依據(jù)”16吧，掙扎在生死線上的三姓村人用身體奏出了一曲又一曲哀歌。

三、困境：求而不得帶來的苦難

“內(nèi)真實是人的靈魂與意識的真實。外真實是人的行為與事物的真實?！?7《日光流年》看似寫的是一個小小村莊的荒誕故事，但正是因為它不注重人的行為與事物是否真實，它能夠突破現(xiàn)實主義的局限，跨越地域和種族，講述一個有關(guān)全人類的心靈困境。

在四代人之后，三姓村能否擺脫死亡噩夢仍然是一個不解之謎?！度展饬髂辍烦闪艘粋€在苦難中無法得到救贖的故事，充斥著深深的壓抑。即使小說采取一種“索源體”18的結(jié)構(gòu)方法，最后以司馬藍回到了母親的子宮來結(jié)束，似乎回到生的起點是一個不算太壞的結(jié)局，但村人們的痛苦并不能因此消解。比短命更難擺脫的是人們心頭的重壓，一種積壓了多年之后愈發(fā)強烈的恐懼。正是這些恐懼刺激了人們不斷地努力，每一代人流過血之后，下一代人就換一種方式重新來過，在每一代村長和村民的血淚中，生育、種油菜花、換土、引水這幾種政策都在不斷地克服困難中實現(xiàn)了，然而在這之后人們?nèi)匀辉谌畮讱q，甚至更早患上了喉病。每一次失敗都將生的希望減少一點，在將一條臭水引到村里之后，村人已經(jīng)臨近崩潰的邊緣。如同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主義的許多小說一樣，荒謬的情節(jié)恰恰反映了人類心靈深處不可言說的東西?？ǚ蚩ㄐ≌f中人變成甲蟲，k永遠進不了那個城堡；約瑟夫·海勒小說中不知從何處來的第二十一條軍規(guī)；塞繆爾·貝克特描寫的有一群等待戈多的人……它們用一些超現(xiàn)實的情節(jié)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迷惑，痛苦和無可奈何。人人心中都充滿了欲望，無論是生存的，性的，權(quán)力的，亦或是現(xiàn)代社會中財富的，事業(yè)的，名譽的，但真正能讓欲望最終得到滿足的人少之又少，得到的人也不代表永恒的滿足，那么如同三姓村人心頭的恐懼與掙扎一樣，他們的心中同樣有著求而不得的困境，有著那么一些經(jīng)過了付出巨大代價之后依然抓不住的東西。但這一困境究竟要如何擺脫，作者卻沒有給出解決方案，這也正是《日光流年》讓無數(shù)讀者閱讀之后沉浸在三姓村人的苦難與悲慘中久久無法釋懷的原因，小說中的哭泣和絕望與讀者心中某些東西遙相呼應(yīng)，產(chǎn)生了持久的共鳴。在這一點上《日光流年》具有跨越時代和種族的恒久價值。

四、結(jié)語

《日光流年》所暴露出的正是人們都具有卻羞于直接承認的欲望，小村莊的無根可溯也讓讀者不易對號入座，更容易去接受其中的赤裸和直白，從而進一步去認識自我，表達作為“人”所本有的原始欲望，同時能夠開始思考欲望實現(xiàn)的困境問題，在思考中或許能給出自己的答案，完成對作品內(nèi)涵的延伸和再創(chuàng)造。

注釋：

1.閻連科.《發(fā)現(xiàn)小說》[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154頁.

2.閻連科.《發(fā)現(xiàn)小說》[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129頁.

3.閻連科.《日光流年》[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年，第72頁.

4.閻連科.《發(fā)現(xiàn)小說》[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154頁.

5.閻連科.《日光流年》[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年，第398頁.

6.閻連科.《日光流年》[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年，第398頁.

7.閻連科.《日光流年》[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年，第233頁.

8.閻連科.《日光流年》[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年，第108頁.

9.閻連科.《日光流年》[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年，第108頁.

10.閻連科.《日光流年》[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年，第112頁.

11.閻連科.《日光流年》[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年，第118頁.

12.閻連科.《日光流年》[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年，第406頁.

13.閻連科.《日光流年》[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年，第459頁.

14.閻連科.《日光流年》[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年，第459頁.

15.閻連科.《日光流年》[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年，第31頁.

16.林瑋.《論閻連科小說的身體敘事》[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第10期：第165頁.

17.閻連科.《發(fā)現(xiàn)小說》[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129頁.

18.李小玲.《生死游戲儀式的復(fù)原——〈日光流年的索源體特征〉11》[J].《當代作家評論》，2001年，第6期：第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