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以鬯
姚亞喜同太太吵了一架,悻悻走出家門,在大馬路上漫無目的地閑蕩。走到勿拉士峇沙,看見許多人擠上巴士,才知道武吉知馬有賽馬。亞喜心中思量:“反正閑著無聊,不如到馬場去尋找刺激,也好將剛才所受的怨氣暫時忘記?!庇谑撬统龊砂?,先取出馬牌,然后點數(shù)一下鈔票,還有六七十塊,雖然不多,只要存心消磨時間,也可以對付一個下午了。
他跳上巴士,將馬牌掛在胸前,買了車票,車子就顛簸著從市區(qū)駛往郊外。
半小時過后,車到武吉知馬。亞喜向報販買了一張《南洋商報》,邊走邊查閱老桂的預測。
走入馬場時,已四點多,第三場已賽過,第四場尚未開始。亞喜走到售票柜,排在長龍尾端,準備按照老桂的預測買票。老桂預測梁杰生騎的“嘉華年會”在此場可獲優(yōu)勝,然而“嘉華年會”是冷門,根據(jù)核數(shù)機的水銀柱,一張五元的獨贏票可派百元左右。
亞喜平時專賭熱門馬,只因今天心情惡劣,很想一敲冷門,于是掏出兩張十元鈔票,買了四張獨贏票。然后悠閑地走到酒吧,付了三塊錢,挑個靠窗的座位,向侍應生要了啤酒與蛋糕。
就在這時,他遇見了舊日同窗歐陽民。
歐陽問他:“為什么氣色這樣難看?”他感喟地嘆口氣:“同太太吵了一架?!?/p>
“為什么?”歐陽睜大了眼睛?!耙驗?,”亞喜眉頭一皺說,“她要我戒酒!”
“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至于要吵架?”“唉,我們不談也罷?!?/p>
外邊看臺上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原來馬匹已起步,廣播里有播報員在播報比賽的情形。
“嘉華年會”一路都在后面,誰也不會覺得它有什么希望??墒且晦D入直線,梁杰生開始頻頻揮鞭,“嘉華年會”如飛般追上,抵達終點時,居然超越群雄。
亞喜為之心花怒放,興高采烈地拉著歐陽出去看彩金派額,結果獨贏票每張分九十五元,亞喜買了四張,共得三百八十元。領到彩金,亞喜力邀歐陽再去喝酒。歐陽原本不想喝,但經(jīng)不起他一再慫恿,也就去了。亞喜興致頗高,一口氣喝了半支勿蘭池。
走出酒吧時,亞喜已經(jīng)有了三分醉意。歐陽勸他不如回家去休息,他說:“還想賭一場,試試運氣。”
歐陽陪他走到售票柜,他打開手里的《商報》一看,老桂預測此場“誠虔者”的贏面頗大。
他將剛才贏來的錢,全部用來購買“誠虔者”的獨贏票,一共七十張。
歐陽以為亞喜喝醉了。他說沒有醉。
馬賽開始,“誠虔者”健步如飛,轉入直線,一馬當先,輕松奪獲冠軍。派彩每張是六十五元。亞喜贏了四千五百余元,領得彩金后,一定要請歐陽回市區(qū)去慶祝。
兩個人走出馬場,雇了一輛的士,直駛烏節(jié)路。
進入一家酒吧,歐陽怕他飲醉后回不了家,所以怎樣也不讓他多飲,但是他不肯。
歐陽說:“你今天剛剛因為飲酒的事和嫂夫人吵架,如果再喝醉了,回到家里,嫂夫人必不罷休?!薄拔也挪慌滤?!”
“家和萬事興,你今天贏了這么多錢,也該讓她高興?!?/p>
“噯,別說掃興話了,我們先來兩杯威士忌吧!
女招待端了兩杯威士忌來,隨后坐在亞喜身旁同他打情罵俏。
亞喜一邊飲酒,一邊調情,咧著嘴只管發(fā)笑,將家里的事完全置之腦后。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亞喜好像對那個女招待著了迷,怎么也不肯離開酒吧。沒有辦法,歐陽只好陪亞喜在酒吧進餐。飯后,亞喜又喝了不少。
夜深時,亞喜已經(jīng)酩酊大醉。歐陽扶他走出酒吧,想送他回家,又怕姚太太看見了他的醉態(tài),火上澆油,可能使事情更糟。因此揮手招停一輛的士,送他到一家上等旅店開了一個房間,等他沉沉入睡后,自己才回家。
一年過后,姚亞喜在快樂世界游藝場遇到歐陽民。
亞喜的氣色較以前越發(fā)難看了?!耙荒瓴灰?,”歐陽問,“你可好?”
亞喜嘆口氣,說:“我的太太已經(jīng)同我離婚了!”“這是怎么一回事呀?”
“她責備我整天只知道酗酒,不務正業(yè),把家弄得一塌糊涂?!?/p>
“其實,這也怪不得她,一個女人總不肯與安全賭博的。嫁了個不務正業(yè)且成天喝酒的丈夫,當然會走。不過事情既已過去,你也不必傷心了,趕快把酒戒掉,抬起頭來,重新好好做人。”“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只要有決心,什么事情都不會太遲。”
“你……你還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我病了?!?/p>
“每個人都會生病的,應該找個醫(yī)生診斷一下?!?/p>
“看過了?!?/p>
“醫(yī)生怎樣說?”
“說我飲酒太多,影響了心臟?!?/p>
“為什么不趁早醫(yī)治?”
“醫(yī)生說這里沒有辦法,非到澳大利亞去動手術不可?!?/p>
“那么立刻到澳大利亞去!”聽了這句話,亞喜聳聳肩,兩手一攤,聲音顫抖著說:“沒錢?!?/p>
歐陽民眼睛瞪得很大:“記得你去年在武吉知馬贏過四千多塊錢,難道都花光了?”
“唉,算我倒霉,提起這件事,我還有點兒不大明白。如果現(xiàn)在我手里有這筆錢,或許我還有得救?!?/p>
“說起來,都是你自己不好。倘若你肯聽嫂夫人的話,早日戒酒,這筆錢也可以留到緊急關頭派上用場了?!?/p>
“但是這筆錢并不是我喝酒喝掉的。”
“不是喝酒又是怎樣用掉的?”
亞喜垂頭喪氣地說:“也許是給別人偷去了吧,不過到現(xiàn)在,我還不大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記得,那天早晨醒來后,發(fā)覺自己躺在一家旅店里。起身時,我想起那贏來的四千多塊錢,連忙伸手到口袋里去摸,結果找不著,急得我像熱鍋上的螞蟻。我暗自思忖,這錢可能給別人偷去了,但是不付房費是犯法的行為,想打電話回去,又怕太太發(fā)脾氣,沒有辦法,我只好從窗口跳出來,偷偷地從防火梯逃走?!睔W陽聞言驚詫地高叫:“糟了!糟了!”
亞喜莫明其妙,問他:“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歐陽說:“那天晚上你喝醉后,為了安全起見,我擅自替你取出那四千五百塊錢,交與樓下賬房間代為保管,當時還請他們待你醒來后將錢還給你?!?/p>
于是二人立即雇車去那家旅店,查詢之下,那筆錢果然還在。
事后,亞喜對歐陽說:“如果當時你能理智一點,我也不必吃這么多苦了!”
歐陽說:“如果當時你能夠理智一點,我就不必這樣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