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贇
(江蘇理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常州 213001)
2010年,美國作家保羅·哈丁(Paul Harding,1967— )憑借處女作《修理匠》(Tinkers)一舉奪得普利策小說獎,成為當年美國文壇的黑馬。評委會稱贊這部小說是“對生命的大力頌揚,新英格蘭地區(qū)的一對父子,經歷苦難和歡欣,超越他們受到束縛的人生,以全新的方式來感知世界、應對死亡”①參見普利策獎官網(https://www.pulitzer.org/winners/paul-harding)。。
《修理匠》的核心主題是醫(yī)學倫理(medical ethics)。根據世界醫(yī)學會(World Medical Association)的定義,醫(yī)學倫理指的是“醫(yī)學實踐中的道德問題”,尤其是患者、家屬、醫(yī)師、醫(yī)院和社會之間的關系處理(Williams 2009:9)。通常認為,公元前5 世紀古希臘醫(yī)師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倡導的職業(yè)誓言是古代醫(yī)學倫理的雛形,并間接影響到古羅馬法律中的相關規(guī)定。中世紀之后,現代意義上的醫(yī)學倫理思想開始萌芽。伴隨著工業(yè)化進程和醫(yī)學實踐的發(fā)展,到19 世紀時,醫(yī)學倫理已成為特定的研究對象。1803年,英國醫(yī)師托馬斯·珀西瓦爾(Thomas Percival)以《醫(yī)學倫理》為題出版專著。這是該術語首次以正式形式出現在醫(yī)學文獻之中(Jonsen 2000:58)。1847年,美國醫(yī)師艾薩克·海斯(Isaac Hayes)在珀西瓦爾的基礎上,提出美國版的醫(yī)學倫理準則。他用當時流行的社會契約論來描述患者、家屬、醫(yī)師、醫(yī)院和社會之間的關系,并且強調患者理應擔負起相應義務,配合醫(yī)師的治療方案。這套準則歷經五次修訂,對于美國的醫(yī)學教育產生了重大影響(Jonsen 2000:69)。
自20 世紀80年代起,隨著倫理批評的發(fā)展以及敘事醫(yī)學的興起,文學作品所涉及的醫(yī)學倫理問題開始引起關注。阿瑟·弗蘭克(Arthur Frank)提出,疾病敘事起到了重要的見證作用,不僅讓讀者關注人物的“道德選擇”,同時也注意到作品中隱含的“社會倫理”(1995:145)。劉小楓則認為,敘事倫理學通過“講述個人經歷的生命故事”,提出“生命感覺”的問題,并探討其中的“道德意識和倫理訴求”(1999:4)。研究文學作品的目的并不是提出具有普遍意義的道德法則,而是借助具體人物的經歷來喚起共鳴,反思現實生活中的同類問題。
《修理匠》是一部典型的醫(yī)學敘事作品。哈丁圍繞癲癇、老年癡呆等疾病,不僅塑造了鮮活的人物形象,同時也描寫了激烈的家庭沖突和感人的父子親情。本文擬從倫理秩序的破壞、倫理責任的規(guī)避和倫理關系的修復三個方面來分析作品所蘊含的醫(yī)學倫理思想。
疾病造成的首要影響是患者的身份變化。正如美國社會學家埃爾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所言,患者大多背負污名(stigma),在周圍人眼中變得聲名狼藉,不值得信任。并且,他們的抗爭被當作“自身缺陷的直接表現”,被視為危險的源頭,變成周圍人排斥他們的“合理理由”(Goffman 1963:5)。
與此同時,背負污名也意味著患者在家庭中的地位直線下降。在原有的家庭倫理秩序中,男性家長通常處于強勢位置,是權力的掌控者和家庭的管理者。而一旦罹患精神疾病②在嚴格的醫(yī)學意義上,癲癇并不屬于精神疾病。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對此缺乏了解,以為霍華德的精神出了問題。本文為求行文順暢,沿用了這一說法。,不僅他的地位會遭到質疑,淪為被看管的對象,而且整個家庭的倫理秩序也將受到破壞,原先的和諧生活會被矛盾和沖突所取代。
在《修理匠》中,哈丁著重描寫了主人公霍華德·克羅斯比的癲癇對于家庭倫理秩序的沖擊?;羧A德的妻子凱瑟琳對于癲癇缺乏了解,丈夫間歇性的發(fā)作讓她不堪忍受,因此她罵丈夫是個“蠢貨”,“他就是個瘋子,一發(fā)病就撲騰”。直到老年,凱瑟琳依然沒有諒解霍華德,聲稱后者“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永遠的陰影,讓她不得安寧”③本文中小說《修理匠》的引文皆為作者根據同一版本(Harding,P.2009. Tinkers[M].New York:Bellevue Literary Press)自譯,下引該書,僅隨文標注頁碼。(Harding 2009:20)。
凱瑟琳的抱怨并非毫無道理,因為癲癇大發(fā)作的場景極其嚇人。深受其害的俄國作家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F.M.Dostoevsky)曾在小說《白癡》中這樣寫道:
癲癇,也就是羊癇風,往往是突然發(fā)作的。在這一瞬間,面孔,特別是眼神,突然扭曲,神色大變。整個身體,整個面孔,都不停地抽搐和痙攣。從胸中迸發(fā)出一種可怕的、難以想象的、奇怪的號叫。在這號叫聲中,一切帶有人味的東西好像一下子全都消失了。(2010:321)
這段描寫抓住了癲癇的典型特征,即突發(fā)性和可怕性??此平】档幕颊咴谒查g就失去了正常人的模樣,抽搐、痙攣、慘叫,變得更像野獸而不是人類。由于癲癇的這些特征,患者往往遭受周圍人的歧視,原因主要有兩點:其一,癲癇發(fā)作時的表象讓人聯(lián)想到瘋狂,認為患者已經喪失常態(tài),回歸某種動物屬性,甚至可能造成傷害;其二,其他人可能會對癲癇患者失去信任,認為后者隨時可能發(fā)病,無法正常工作和生活。
在《修理匠》中,霍華德出現了類似的狀況。1926年的圣誕節(jié)晚宴,在全家團聚的歡樂氣氛中,霍華德突然癲癇發(fā)作,摔倒在地板上,渾身抽搐。他倒下時,頭砸到旁邊的座椅上,鮮血淋漓,整個場面十分恐怖。當時喬治·華盛頓·克羅斯比只有12 歲,這是他第一次目睹父親發(fā)病的全過程。父親咬著叉子的樣子“像是骷髏”,喬治感到十分驚恐,他覺得“這不是人的嘴巴,不是爸爸的”(85)。隨后,神志不清的霍華德緊緊咬住喬治的手,造成大量流血。此時,哈丁切換了敘事角度,從少年喬治的第一人稱視角再現了他在那一瞬間的想法:
父親顯出怪異的安寧,仿佛他正凝神思索,又仿佛他正分心于他處。當他幾乎咬斷我的手指時,他正在微笑,或者是我感覺他在微笑,他笑得很安寧?!斘矣醚┧晒髯忧碎_他血淋淋的牙齒時,我并沒有感覺到,我可能正在傷害一個人,這一事實讓我更為難受。到處都是我手上流出來的血,我的手指似乎和手掌分離開來?!赣H滿臉是血,嘴里也是,這些都是從我手上流出的血。他的頭發(fā)上有血跡,地上也有,那些都是他自己頭部受傷后流出的血?!覜]有感到恐懼。我心想,原來這就是真相。(87)
母親對待父親的態(tài)度也令喬治感到震驚。她的動作非常粗暴,就像是在制服猛獸。霍華德剛發(fā)病,她就“從喬治手中一把奪過勺子,朝丈夫猛撲過去,跨坐在他的胸口”(85)。母親用力把勺子橫著塞進丈夫的嘴里,以免他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在喬治被咬住后,她依然冷漠,“一把抓住丈夫的嘴,仿佛那是個裝有彈簧的捕熊夾”(87)。隨后,她把雪松棍子兇狠地塞進丈夫嘴里,命令喬治用力撬開他血淋淋的牙齒。
這次發(fā)病徹底破壞了霍華德一家原有的倫理秩序。故事的背景是20 世紀30年代,霍華德一家居住在美國東北角的緬因州,當時這一地區(qū)的經濟依賴農牧業(yè)和林業(yè),工商業(yè)并不發(fā)達?;羧A德主要以販賣日用品謀生,兼做各種雜活,收入雖然微薄,卻是全家最主要的經濟來源。凱瑟琳是個家庭主婦,幾個孩子尚未成年。在這種情況下,霍華德理應成為一家之主,獲得家庭成員的尊重。然而,疾病破壞了原有的和諧,霍華德所背負的污名讓他無法再管理整個家庭,不僅妻子把他當作廢物,孩子們也對他失去了敬畏之心。
對于凱瑟琳來說,霍華德的身體狀況日漸糟糕,已經淪為任由她處置的廢物。她最終下定決心,要把霍華德送往精神病院,把他徹底禁閉起來。對于喬治來說,這段經歷是個沉重打擊。曾經敬重的父親變得如此可怕,所以他先是希望父親“就此從地球上消失”,隨后又希望父親變成一個像他一樣大的孩子,并且被咬上一口,讓他也能明白“被野獸般的父親攻擊是什么滋味”(112)。在偶然得知凱瑟琳的計劃后,喬治并沒有反對,也沒有向父親告密,而是默默支持母親。在他的心目中,母親才是這個家庭的支柱和掌權者。
喬治對父親的敵意不僅源自曾經的傷痛,更在于內心的羞愧,因為一直以來的傳言得到了證實,他的父親真的是個“瘋子”。這種恥辱感并沒有隨著喬治的成長而消失,而是轉變?yōu)樗麑ψ约旱木駢阂?。羅伯塔·科爾伯森(Roberta Culberson)指出,在創(chuàng)傷性事件中留下的傷口會帶給患者某種身體記憶,在他體內“產生特定的神經反應,這些反應作為事件的記憶得以保留——很大程度上保持了經歷受傷和作出反應時的感受”(轉引自 Frank 1995:174)。在霍華德離家出走之后,喬治手上的傷口不斷提醒他過去的噩夢。與此同時,他又努力壓抑相關記憶,“從不允許自己想象父親的樣子”(19)。“從不允許”這樣的措辭顯示出喬治內心的憤恨和恐慌,因為“從不允許”意味著他其實并沒有從當初的事件中真正恢復,只不過強迫自己去壓抑創(chuàng)傷記憶。
從喬治修理鐘表的片段可以看出,父親發(fā)病時的陰影始終困擾著他。在象征意義上,鐘表代表著理性和秩序,因此修理鐘表意味著用理性力量來消除混亂,重建倫理秩序。潛意識中,喬治將這一過程與關于父親的記憶聯(lián)系起來。尤其是當彈簧松脫,彈出來割傷他的手時,喬治似乎又看到“父親坐在地板上,他的腿正踢著椅子,把地毯都踢得卷起來,燈從桌上掉下來,他的頭撞擊著地板,他的牙齒緊緊咬住一段木頭或是喬治的手指”(20)。這樣的記憶表明,喬治重建秩序的嘗試并不成功。雖然喬治在自己的家庭中成了說一不二的強勢家長,但是他和父親的關系依然緊張,新的秩序并不能撫平他內心深處的傷痛。
霍華德的癲癇只是偶然發(fā)作,卻依然給家人帶來了莫大的困擾。凱瑟琳始終不肯原諒他,喬治一直強迫自己忘記父親的存在。這一切的源頭就在于精神疾病的污名屬性??梢哉f,正是因為霍華德的家人用歧視的眼光看待他,沒有真正體諒他的痛苦,理解他的訴求,才最終導致家庭關系的破裂。通過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哈丁促使讀者注意到,污名只會帶來負面作用,我們應當理性對待患者,不僅要尊重他們的生命價值,積極協(xié)助其就醫(yī),而且要合理調整家庭關系,讓他們繼續(xù)參與家庭管理,維系良好的倫理秩序。
精神疾病造成的另一個影響是患者被剝奪人身自由,以治療的名義,在精神病院長期遭受監(jiān)禁。在許多人看來,精神疾病患者屬于不正常的人,“必須被隔離,被改造,甚至被徹底拒絕”(Scambler 1989:49)。對于家屬來說,隔離是一個誘人的選擇,因為這意味著他們可以將照看患者的職責移交給精神病院,從而合理規(guī)避自身的倫理責任。
在《修理匠》中,凱瑟琳咨詢了醫(yī)生的意見,打算將霍華德送往緬因州東部醫(yī)院。在這家醫(yī)院提供的宣傳畫冊上,她看到了干凈的房間、寬敞的戶外活動區(qū),還有一幢磚頭砌成的高大建筑,看起來像是高檔賓館。整個醫(yī)院給凱瑟琳留下了良好印象,她覺得這是個溫暖安全的庇護所。在那一瞬間,她的心理活動折射出精神病院對于她的特殊意義。她覺得就像是一個饑寒交迫的旅行者,在寒冷的冬日翻過一座山頭,突然看到一座小屋,屋子的每個窗戶都亮著燈,煙囪里正冒著炊煙,人們聚集在一起,享受夢幻般的快樂時光,所有的陌生人都能在這里得到庇護(102)。
仔細分析這一細節(jié)不難發(fā)現,打動凱瑟琳的并不是這家醫(yī)院的治療水平或效果,而是她把醫(yī)院的刻意宣傳當作精神慰藉,從而不必因為將霍華德送到那里而感到愧疚。事實上,宣傳畫冊的內容表明,這家醫(yī)院提供的治療措施并不科學,患者要從事各種勞作,還要接受包括水療和臥床休息這樣的原始療法。指望這些措施能夠治療精神疾病,顯然是異想天開。與其說這里是醫(yī)院,倒不如稱其為用來隔離患者的禁閉所。
歷史上,歐美等國在19 世紀大量建造了類似的精神病院。醫(yī)史學者安德魯·斯卡爾(Andrew Scull)認為,應該綜合看待這些精神病院所起到的作用。一方面,這些機構的確收容了各類患者,并且以較為人性的方式提供保護,避免他們受到他人的攻擊和傷害;但另一方面,這種做法實質上是一種“有效且徹底的控制手段”,將患者徹底隔絕,以預防其實施危害社會秩序的行為。反諷的是,當時盛行的這種治療方式又被稱為“道德療法”(moral treatment)。倡導者希望將“道德規(guī)訓和自我控制”的理念灌輸給這些患者,從而幫助他們“重新融入社會秩序”(Scull 2006:116)。然而,實際效果與這些人的設想相去甚遠。到了20 世紀初期,隨著收容人數的大幅上漲,精神病院的資源極其緊張。為了便于管控,暴力手段開始恢復,部分患者的活動受到限制,形同拘禁(McCandless 2003:188)。
因此,凱瑟琳打算將霍華德送往精神病院的舉動,無異于將他投入牢籠。在倫理層面上,這是一個極具爭議的決定。不僅因為這家醫(yī)院本身的性質,更是因為凱瑟琳并沒有和霍華德商量,而是打算瞞著他,偷偷將他送過去。事實上,患者擁有病情知情權和治療選擇權。即便是那些不具備充分能力的患者,也要確保他們“根據自身能力在最大程度上參與到決策過程之中”(Williams 2009:49)。不管凱瑟琳是否充分了解醫(yī)院的實際狀況,她的這一做法都侵犯了霍華德本人的權利。
得知凱瑟琳的計劃后,霍華德非常失望,因為他發(fā)現妻子對他缺乏真正的理解和尊重,只當他是個癲癇病人,是個窩囊廢,不愿意認真傾聽他的訴求。與此同時,他也發(fā)現兒子喬治對他心生嫌惡,想要逃離家庭。家人的一再傷害最終讓霍華德下定決心,離開原先的家庭,開啟新的人生。
霍華德對于精神病院的抗拒還有另一重原因。在他很小的時候,他親眼目睹自己的父親,也就是喬治的爺爺,被家人送走時的情形。當時他的父親患有嚴重的老年癡呆,生活難以自理。母親在教會的幫助下,將父親送往某個機構安置。對于霍華德來說,那次離別是他最后一次見到父親。黑色的馬車,加上教會成員全身的黑衣打扮和清晨的迷霧天氣,都讓他有著不祥的預感。對他來說,那“就像是一場夢,關于父親死亡的夢”(139)。他的預感其實很合理。雖然小說沒有明言,但是按照當時的通行看法,老年癡呆也屬于瘋癲④18 世紀時,法國醫(yī)師菲利普·皮內爾(Philippe Pinel)將瘋癲細分為幾種類型,老年癡呆是其中之一(qtd.in Porter 2002:132)。,因此父親的結局很可能就是被禁閉在精神病院中,悄無聲息地離開人世。
此后,霍華德獨自出門,想要找尋父親的蹤跡,結果卻迷失在黑暗潮濕的森林中,經歷了癲癇的第一次發(fā)作?;氐郊液螅麥喩頋窭?,嘴巴淌血。母親煮了一鍋濃湯,讓他慢慢喝下。濃湯很熱,從喉嚨一路燙到胃里,直到他全身發(fā)熱。母親同時告誡他,在知覺恢復正常之前,不要開口說話。于是,霍華德一直默默喝湯,整個過程持續(xù)了將近一個小時。
這段情節(jié)具有明顯的象征意義??谇蛔鳛榘l(fā)聲器官,代表著霍華德對于真相的追問。母親的告誡則代表著社會層面的禁令。在當時,老年癡呆同樣是一種污名。因此,父親被送往精神病院,名為隔離,實為拋棄,母親實際上規(guī)避了自己的倫理責任,這是她希望保守的秘密。而她也利用這次機會,對霍華德提出警告,讓他別再尋找父親的下落。
之后,霍華德不再提起此事,但他始終惦記著父親,多次夢見父親回來看望他。癲癇的發(fā)作反而加強了他對于父親的情感認同,因為親身經歷過折磨,所以他對于父親的痛苦感同身受,同時也更加理解父親生前所倡導的倫理思想。作為社區(qū)牧師,父親在布道中一直呼吁要關愛各類弱小的生命。長大成人之后,霍華德繼承了父親的思想,并且在推銷途中身體力行。他給貧困的農家男孩免費理發(fā),給衰老的森林隱士送去煙草,并且?guī)退窝?,他還給家境普通的主婦提供購物建議,避免她們遭受欺騙。這些都體現出霍華德善良的秉性,同時也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不曾了解的另一面。
霍華德父親被送走的情節(jié)呼應了凱瑟琳想要送霍華德去精神病院的片段。通過對比不難發(fā)現,兩個妻子的做法如出一轍,都是借由隔離的名義規(guī)避自身的倫理責任。然而,兩個兒子的做法迥然不同:喬治站在母親那邊,默認了她的選擇;霍華德卻試圖追尋父親的下落,以孩童天真的方式踐行自己對于父親的承諾。童年的這段經歷也為霍華德后來的抉擇提供了注解。正因為霍華德經歷過和父親永別的痛苦,他才對精神病院和隔離制度深惡痛絕,并最終選擇逃離家庭。
誠如研究者所言,照看精神疾病患者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有不少人在歷經折磨之后意識到,某些疾病可能無法根治,并且無法掌控,因此他們會“重新估量自己的義務”(Karp 2001:58),進而作出自己所認為的更為合理的選擇。這種考量原本是人之常情,只要患者能夠得到妥善安置和有效治療,不失為一種解決問題的辦法。然而,《修理匠》中兩個妻子把丈夫送往精神病院的決定,都是出于自身考慮。尤其是凱瑟琳,她想擺脫霍華德這個包袱,既沒有征求他的意見,也沒有考慮他的切身利益。因此,哈丁在描寫這兩段情節(jié)時,更多是對患者報以同情,同時也否定了這種做法。隔離制度雖然給家屬減輕了負擔,卻犧牲了患者的自由,這顯然有違現代醫(yī)學倫理的基本準則。
所謂共情,指的是以情感為紐帶,將自我與他者聯(lián)系在一起,切身感受其他人的苦難(Slote 2007:13)。和同情有所不同,共情的態(tài)度尊重他者的特殊性和差異性,而不是將自我的看法強加于對方。在《修理匠》中,哈丁強調了共情的重要性,尤其是這一態(tài)度在修復倫理關系中所發(fā)揮的作用。
共情的首要前提是摒棄偏見,不再使患者背負污名。德國思想家馬丁·布伯(Martin Buber)認為,必須將精神病人看作受難的人類,才能意識到自己對于他們的倫理責任:
我無意識中將她褪去人形,變?yōu)槭挛?,變?yōu)榭腕w,我必須壓制這一態(tài)度。我必須透過疾病表象,去發(fā)現她未曾改變的基本人性,進入她的世界——但我必須帶著理解,而不是憐憫的態(tài)度,去關心她的康復……否則,我將無法接觸她的內在,無法厘清我對于她的責任。(qtd.in Hollander 1990:194)
在小說中,哈丁充分發(fā)揮意識流敘事的優(yōu)勢,細致描摹霍華德的內心意識,引領讀者透過疾病表象,感受更為真實的人物內心。哈丁對感官反應的描寫生動且詳盡,病發(fā)過程似乎是被放慢后呈現出來的:
霍華德·克羅斯比的耳朵里同樣叮叮作響,聲音起初在遠處,隨后漸漸靠近,最終抵達他的耳朵,并且鉆了進去。他的腦袋里發(fā)出低沉的響聲,就像是擊錘在鈴鐺里敲擊。一陣寒意躍上他的腳趾頭,隨著響聲的起伏傳遍整個身體,直到他的牙齒嗒嗒作響,膝蓋顫抖,直到他蜷縮起來,免得整個人散架。這是他的先兆,每當他遭受癲癇侵襲的時候,他整個人立即被化學電流所形成的冰冷光暈所包圍。(15-16)
哈丁通過上述一系列動態(tài)描寫使原本混沌莫名的先兆感受變得鮮活而細膩:先從聽覺開始,聲音由遠到近,由輕到重;隨后又轉到觸覺,從腳到頭。此外,哈丁還使用大量比喻生動地呈現出癲癇發(fā)作的全過程,而電擊是他使用最多的比喻?;羧A德將癲癇的力量之源想象為“太陽系邊緣一團不停旋轉的電子風暴……一束又一束電光從火花旋渦中分叉出來”。進而,他將發(fā)作前的先兆比作“在閃電之前被推著前進的灼熱的空氣”,而發(fā)作的那一瞬間則像是“閃電觸及肉體”(46-47)。
哈丁所運用的一系列比喻不僅新穎生動,而且貼合霍華德作為詩歌愛好者的身份。與此同時,這一系列修辭手法也構成了陌生化效果,讓讀者對癲癇產生全新的認知,從而超越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抽搐和痙攣”的表面印象,深入了解患者,為隨后的消除污名埋下伏筆。
共情的另一個要素是關懷。共情并不僅僅是了解對方,同時也意味著自身的付出和關愛。對于患者來說,情感慰藉和醫(yī)學治療一樣重要?;羧A德在離開家庭后的經歷證明了這一點。他遇到了第二任妻子梅甘,后者天性樂觀大方,和偏執(zhí)嚴苛的凱瑟琳完全不同。在霍華德發(fā)病后,她沒有絲毫歧視和貶低,反而細心護理,扶他到床上躺下,按摩太陽穴,給他端來熱茶。梅甘有時還給他讀通俗小說,緩解他的緊張心理。讓其他人感到畏懼的癲癇癥狀絲毫沒有困擾她,因為她覺得那不過是疾病而已,并不會影響她對于霍華德的感情。不僅如此,梅甘還說服霍華德,積極尋醫(yī)訪藥,最終遇到一個高明的醫(yī)師,對癥下藥,明顯緩解了霍華德的病情。
此外,實現共情的態(tài)度還需要主體敞開自我,在心中認可并接納對方。德里克·阿特里奇(Derek Attridge)指出,“只有當‘我’肯定、歡迎、信任、支持他的時候,他才能(作為他者)存在”(1999:28)。在小說的結尾部分,喬治在臨終前經歷了倫理意識的覺醒,從壓抑回憶轉變?yōu)榭释姷礁赣H。這是故事情節(jié)的高潮,同時也是共情態(tài)度的最終體現。
在描述兩人關系時,哈丁明顯將喬治置于主導地位。喬治掌控著自己的意識和記憶,控制著自己對于霍華德的認識。但與此同時,喬治也無法將霍華德從意識中完全抹去,留在喬治記憶中的霍華德更像是一種幽靈般的創(chuàng)傷記憶。盡管喬治苦苦壓抑自己,不去回想往事,但父親發(fā)病時的樣子總會在意想不到的瞬間闖入他的內心意識。唯有當喬治開始逐漸自省,不再將霍華德視為可怕的怪物,而是承受苦難的人時,他才能透過狂亂的疾病表象,去接觸霍華德的內心世界。
在小說結構上,喬治對霍華德的認識與接受,體現為圍繞兩人分別展開的兩條敘事線索從涇渭分明到逐漸匯攏,最后合為一體的過程。這一結構具有“復調小說”(polyphonic novel)的特色。米哈伊爾·巴赫金(Mikhail Bakhtin)在剖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時認為,他的“藝術視覺展現模式的根本類別不是逐步演進,而是共存和交互作用。他主要是通過空間,而非時間來查看并構想他的世界”(Bakhtin 1984:28)。哈丁采用了類似的敘事結構。他通過拼貼和并置等空間化敘事技巧,呈現出喬治臨終意識的若干片段。這些片段并非任意選取,而是圍繞喬治對待霍華德的態(tài)度轉變,記錄了他敞開內心世界,與霍華德達成精神聯(lián)結的整個過程。
在小說結尾,無名氏留下的筆記片段用詩歌般的語言描繪了由共情態(tài)度所產生的靈魂交匯:
當死亡的時間來臨,我們知道大限將至,走到院子深處躺下,我們的骨頭變成黃銅。我們被選中。我們被用來修理鐘表和音樂盒……我們的肋骨被用作齒輪上的鋸齒,它們輕輕敲擊,像象牙般發(fā)出嘀嗒的響聲。這就是我們最終聯(lián)結起來的方式。(190)
此時,鐘表變成了聯(lián)結的象征。個人就如同鐘表中的齒輪,唯有緊密結合方能整體運行。臨終前的記憶浮現成為喬治和父親修復關系的契機。那一刻,喬治清楚地記起了某一年的圣誕夜,霍華德在失蹤多年后突然上門拜訪,又匆匆離去。那是兩人最后一次相見。正是在這段時空交錯的記憶中,父子倆的故事匯集在一起。這個交匯點既是喬治生命的最后時刻,也是他關于父親的最終印象。
哈丁用霍華德的道別詞作為整部小說的收尾:“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喬治。好的,好的,我會的。再見?!保?91)死亡在此刻變成了精神上的重生。對于喬治來說,霍華德不再是那個咬傷他的瘋子,那個面目可憎、渾身抽搐的癲癇病人,而是暗中關注他、始終支持他的父親,一個重新開始生活的強者。對霍華德的重新認識也將喬治從怨恨和壓抑中解脫出來,帶著對父親的思念安詳離世。
結尾部分的巧妙處理將各個敘事片段串聯(lián)起來,同時也深化了這部作品的倫理意義。在故事開場時,喬治躺在病床上,拼命壓抑著自己關于父親的記憶。這樣的懸念引起了讀者的強烈興趣。隨著敘事進程的深入,讀者得以了解更多往事,并對父子倆的遭遇報以同情,期盼著兩人能夠修復關系。在多次延宕之后,小說在結尾部分達到了高潮,同時也迎來了圓滿的結局。這樣的敘事處理在形式上呼應了作品的倫理寓意,那就是共情態(tài)度的重要性。只有放下偏見,增進交流,才能透過疾病表象,真正了解并接受患者。
《修理匠》是新世紀美國文壇同類作品中難得一見的佳作。哈丁圍繞克羅斯比一家的疾病,書寫了一段令人難忘的家庭往事,不僅塑造了霍華德和喬治這兩個鮮活的人物,而且也勾勒出家庭成員之間的情感沖突。哈丁對意識流敘事和拼貼手法的嫻熟運用,對復調結構的巧妙安排,都增添了這部作品的魅力。
與此同時,《修理匠》中的醫(yī)學倫理主題也促使讀者反思,重新審視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對待類似患者的態(tài)度。這些患者并非失去人性的怪物,而是需要我們理解和同情的病人。傾聽患者的故事,嘗試了解他們的內心,以共情的態(tài)度建立起人與人之間的心靈溝通,這就是哈丁所要傳遞的倫理意義。
本研究得到江蘇理工學院2018年度人才引進項目“美國后現代金融小說研究”(KYY18549)的資助,在此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