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海

村外那段公路爛了，前天又下一場暴雨，路上全是泥，皮卡的擋風(fēng)玻璃一閃一閃，車后揚起了灰塵，幾里外都能看見。金聲覺得那輛皮卡著火了，濃煙滾滾地沖進村口，一股旋風(fēng)把煙塵旋進樹林，露出了車廂上的大鐵籠子。

老孟從車上下來，手里拿個鐵鉤子。

有人賣羊嗎？誰賣豬?。?/p>

老孟這么喊一嗓子，想賣羊賣豬的人，就會聞聲而來，說幾句閑話，然后把手伸進衣襟里捏手指頭。金聲邊搖頭邊說，我們天天在手機上查城里的肉價，你得按市場價收。老孟開始嚷嚷，我是你們雇的搬運工嗎？你們誰給我發(fā)工錢??？你們以為我的車燒的不是汽油，燒的是水嗎？水不用我花錢買，自來水公司白送給我用嗎？別人陪著笑臉，不跟老孟談價格，都一口一個老板地叫著，好像老孟不按他們說的價格收羊，就不配叫老板。老孟把鐵鉤子一揮，說，這樣吧，我給你們讓個十元八元的，你們可得給我管飯吶。幾個人連連說好，都搶著請老孟去家里吃飯。金聲看明白了，這些人見老孟能幫他們賺錢，那就是他們的貴客，肯定會拿出家里最好的東西招待老孟。只有爹娘和嘎嘎沒請老孟吃過飯。老孟每次來，會主動找嘎嘎買羊，可這個嘎嘎不賣羊。金聲想不通，嘎嘎養(yǎng)了一百多只羊，個個肥美，拉到城里賣，肯定受歡迎。嘎嘎為啥不賣羊？

金聲住的這個村子叫飲馬泉村，村外有口泉水，據(jù)說那口泉是漢代駐軍用來飲馬的。當(dāng)年駐軍的堡子跟沙漠里的長城一樣，看上去像啃過又曬干的黃米面饃饃。村里的人靠路邊蓋了一排二層樓，有的樓貼了瓷磚，安了門窗，有的樓只蓋了框架，麻雀在黑洞洞里飛出飛進，剩下的磚瓦房泛煙熏色，風(fēng)漬雨垢，被果樹、豬圈、羊舍圍著，偶爾能聽見雞鳴犬吠。村莊周圍全是小山包，一個接一個向遠(yuǎn)處延伸，好像它們是復(fù)印出來的，表皮是燙傷了的顏色，浮著一層跟火焰邊緣顫抖的虛光一樣的地氣，幾乎不長草。離村莊一公里外的小山包上立著一臺臺風(fēng)力發(fā)電機，葉輪快速旋轉(zhuǎn)的時候，讓人擔(dān)心它們會帶著整個荒原飛起來。

金聲點根煙，一只眼被煙熏得半閉著，另一只眼看著老孟的皮卡，感覺那皮卡如同誰家的騾子，冒冒失失闖進他家的玉米地里了?？僧?dāng)他聞見汽油味時，那種城市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他感到一陣恍惚，好像汽油味不是味道，而是聲音，在他的腦子里轟轟作響，讓他想到了街道和樓群。

他下巴一揚，仿佛用下巴問老孟。

你這車多少錢買的？

老孟不吭聲，好像他跟車沒什么關(guān)系似的。

我要買車，肯定不買皮卡。

他想看看老孟有什么反應(yīng)，老孟沒理他。

我想賣羊，一只羊按多少錢收??？

我要先看羊，后談價。老孟看了他一眼。

羊多得是，怕你買不起。他用腳碾著煙頭。

老孟敲了敲鐵籠子?；\子里的幾只羊叫起來，好像老孟的鐵鉤子不是鐵鉤子，是青草。老孟說，我收了三百多萬只羊了，沒見誰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你給我趕來三五百只羊，我就用皮卡給你拉鈔票，咋樣？

他覺得老孟腰桿子很硬，心晃了晃。

咋樣??？老孟盯著他。

他正準(zhǔn)備說點什么，猛然見老孟扭頭朝村口看。他也順著老孟看的方向看，見嘎嘎扛著樹鏟，趕著羊，朝他這邊走來。那樹鏟足有幾丈長，頂頭的位置閃著藍幽幽的光。嘎嘎身后的羊在塵土里晃著羊角，仿佛一支隊伍在嘎嘎身后緩緩行走，刀戈林立的樣子。村口長著榆樹和楊樹，榆樹花剛落，樹葉綠得晃眼;楊樹葉發(fā)出木質(zhì)的聲音，像雨點落在木板上。羊歪著頭看樹葉，擠在一起不肯走，打響鼻的聲音如同吹哨子。嘎嘎不會說話，嗓子里滋啦啦響，好像嗓子里有火星子，遇到唾沫后，才發(fā)出滋啦啦的聲音。嘎嘎見羊不走，啊啊了幾聲，羊還不走。嘎嘎舉起樹鏟，哐哐地鏟樹枝。那樹鏟太鋒利了，只鏟了幾下，胳膊粗的樹枝落下來，砸在地上，砸起更大的塵土。羊全撲到樹枝上吃樹葉，四周彌漫著羊騷味，還有樹葉清苦的氣息。羊在塵土里咳嗽，酷似人在地窖里敲爛木頭，在嘎嘎身邊咳成一團。嘎嘎連續(xù)鏟下很多樹枝，每根樹枝上都擠滿了羊，撲在前面的羊被后面的羊頂起來，被頂起的羊后腿落地的一剎那，竟然凌空豎起前身，用角狠狠地砸下去，發(fā)出骨頭碰骨頭的響聲。他見鐵籠子里圈的幾只羊急瘋了，眼睛黃兮兮的，眼珠子中間橫著一條黑線，看不出任何感情，只是拼命把嘴伸出鐵柵欄，嗓子里的粘液被氣流吹破，發(fā)出黏糊糊又沉悶的叫聲，如同母羊鼓勁生羊羔時發(fā)出的叫聲。其中一兩只羊羔毛色很亮，長相很老，跟村里長胡須的老人一模一樣，好像它們時刻面臨著死亡，得趕快長出一副老相，挨宰的時候就不哀傷了。他覺得羊天生是讓人吃的。嘎嘎把羊養(yǎng)肥了，卻不賣，難道是為了看嗎？

他斜著眼看老孟，說，你想買多少只羊啊？

嘎嘎見他跟老孟說話，晃著一頭亂發(fā)，小眼睛灰蒙蒙的，手一揚，再一揚，然后給他比劃，意思是讓老孟趕快滾蛋。

他記得嘎嘎每次見老孟，都會不停地?fù)]手，讓老孟滾蛋。

他的鼻子里發(fā)出哼哼聲，說，你得找我，沒我，你買不到羊。

你的羊在哪？光說賣賣賣的。

這就是我的羊啊。

按你這么說，你到白宮尿泡尿，白宮就成你的啦？

嘎嘎是我哥，你說這是不是我的羊？

沒聽說嘎嘎有弟弟??？

你沒聽說過的事多著呢。

你叫什么？老孟沒看他，像問右邊的空氣。

你別管我叫什么，就說你想不想買羊。

你有膽子賣，我就有膽子買。

那好，咱們一會再商量。

他拿出手機，要加微信。老孟猶豫著，似乎不想讓他加微信，又想到他要賣羊，這才慢吞吞地弄出二維碼，讓他掃了掃。

他想趕快回到家里，給娘說說賣羊的事，看娘怎么說。

往家里走時，他還能聞見汽油味，不由得念叨勞斯萊斯、蘭博基尼、路虎、奔馳、寶馬、雷克薩斯、保時捷、奧迪等車的名字，好像念叨著一些姑娘的名字。但他知道，他也就念叨念叨，估計這輩子開不上那樣的車了。

我總能買輛便宜的車吧？他看了看天。

回到家里，他見娘把頭發(fā)用力梳在腦后，盤成一個圓圓的發(fā)髻。這讓她額頭的皺紋少了，但頭發(fā)的間隙露出頭皮，頭發(fā)顯得更稀了，眼泡掛在眼底，眼角一直閃著淚光，嘴唇很厚，青烏烏，顫晃晃，仿佛不停地嘟囔著什么。

娘，老孟來了。他顯得很興奮，好像來了個大領(lǐng)導(dǎo)。

他娘手里捏個土豆發(fā)呆，一句話也沒說。他又說了一句，娘像剛睡醒似的，打了個呵欠，說，你爹回來了，也沒見你這么喊過。他很不高興，覺得爹娘唯一的共同之處，就是誰也不在乎他到底想干什么。尤其爹出去打工之后，娘就知道貓著腰，在地里擺弄薄膜玉米，那感覺就像她做飯時，如果沒有土豆，她就不知道該咋做飯了。以前他懶得管爹娘干的事。最近幾年，隔壁的良子經(jīng)常開著車回來，無緣無故看他幾眼。良子戴副墨鏡，穿著時髦的衣服，那個帥，他眼睛都綠了。他曾對娘說，看人家良子活得多瀟灑，想去城里就去城里，想回來就回來。娘嘴唇哆嗦著說，你有本事瀟灑就瀟灑去啊，誰也沒攔著你啊。他忍不住連咽幾口唾沫，說，人家的爹娘本事大，我呢？他娘眼睛一翻，說，你給你爹說去，別在我跟前叨叨。他眼前一黑，因為他知道，他在爹眼里就像長在地壟上的一棵莊稼，爹沒必要管這棵莊稼身邊長沒長雜草，會不會旱死。爹眼里只有嘎嘎，好像他對嘎嘎不好，就會不停地做噩夢。村里每次放電影，爹會把嘎嘎架在脖子上。他也想騎在爹的脖子上，爹說，先讓你哥騎，下次爸讓你騎。但他很少有機會騎。嘎嘎經(jīng)常往爹脖子上尿，村里人說嘎嘎比他爹尿得高。爹說，兒子不往老子頭上尿，誰往老子頭上尿？嘎嘎見別人笑，也笑起來，笑聲像鞭炮的引線濕了，滋啦啦響一聲，接著又滋啦啦響一聲。他想不通，嘎嘎笑得那么難聽，爹經(jīng)常給嘎嘎夾幾次菜，才給他夾一次，直到嘎嘎不吃了，爹還看著嘎嘎，眼里只有一個意思，你吃飽了嗎？沒吃飽，我再給你夾。有時村里的孩子堵住嘎嘎，邊比劃女人辮子，邊比劃吹鼓手吹喇叭，然后問嘎嘎，你什么時候娶媳婦??？嘎嘎想反擊，卻說不出話，急得嗓子里滋啦啦響，像有根燒紅的鐵棍。爹看到后，默默把嘎嘎拉回家，臨睡覺前，爹偷著給嘎嘎塞熱雞蛋，或者給嘎嘎塞方便面。他沒聽見嘎嘎在被窩吃雞蛋的動靜，但聽見嘎嘎在被窩里嚼方便面，像老鼠嚼干饅頭，邊嚼邊警惕地聽周圍有什么動靜，聲音猶豫而又鬼祟。他不覺得這聲音鬼祟，反而覺得嘎嘎在炫耀。他給爹甩臉子，爹摸摸他的頭說，你多吃點苦，對你以后有好處。他不知道為啥吃了苦以后才有好處，只是懷疑爹偏心。

他忍了二十多年，現(xiàn)在不想忍了。因為他覺得自己想買車，這個想法沒錯，拿開車和養(yǎng)羊比，傻子都知道那個好。他想把羊賣了，把家里的房子和地都賣了，去城里生活。到處打問，沒人買那三間舊房，也沒人買荒原里的十幾畝地，他只能賣羊。讓他心煩的是，他想讓爹娘去城里住，如同挪兩棵大樹，得連根上的土都帶上。嘎嘎也一樣，要帶嘎嘎進城，非得把整個荒原都搬到城里，沒有荒原，嘎嘎就不知道去哪放羊。如果沒了羊，會怎么樣？從目前看，正因為嘎嘎有羊，爹娘盼著羊生羊，一直生下去，會成為一筆巨大的財富，在農(nóng)村就守得住了。如果想進城，得先賣了嘎嘎的羊，爹娘沒了盼頭，說不定就跟著他進城了。

他見嘎嘎不在家，立即給老孟發(fā)信息，我那群羊能賣多少錢？

過了一會，老孟回復(fù)道，十萬左右吧。

??？十萬？當(dāng)他聽到十萬這個數(shù)字，眼前一亮，仿佛看見枯樹杈一樣的閃電嘩地一閃，接著咔嚓一聲炸雷，地上滾著一顆火球，把他心里的荒草、灌木叢點著了，濃煙升起來，越來越濃，他的七竅開始生煙，最后連頭發(fā)梢都冒著煙。他感到自己快爆炸了，不由得想跳起來，邊跑邊哇哇大叫，恨不得跳上所有人家的房頂喊，恨不得讓所有人聽見他的喊聲：他們給嘎嘎買羊花了十萬，我要買車，他們說家里沒錢，他們?yōu)槭裁催@樣對待我？我是不是爹娘養(yǎng)的？可他并沒有跑，也沒有喊，仿佛想法隨著煙在飄，身體卻被火烤得失去知覺。只有腦子沒有受損，因為他又出現(xiàn)一個新的想法，認(rèn)為有十萬元，就能買車了。這個想法讓內(nèi)心的火焰升起來，一下子把腦子烤得熱烘烘的。

他急忙在微信上說，我決定賣羊了，你趕快過來。

老孟說，好。

不一會兒，老孟來了，揮著鐵鉤子。

他說，你去羊圈里看，看上哪只賣哪只，我說了算。

老孟把煙頭吐在地上，直直朝羊圈里走，羊見他進來后，炸群了，四處亂竄，塵土開始飛揚。他跟在幾只羊后面，嘴里嘖嘖作響，伸出鐵鉤子去鉤羊。那幾只羊多是羊羔，它們從塵土里竄出來，靈敏地躲開鐵鉤子，一蹦足有一米高，又竄進塵土里。他有一陣子什么也看不見，只聽見羊在塵土里打響鼻，羊角碰羊角發(fā)出梆梆聲。又過了一陣子，老孟再次從塵土里竄出來，鐵鉤子已經(jīng)鉤在一只羊角上，這只羊四蹄繃得緊緊的，腦袋搖得像頭上扎了根刺，叫聲黏糊糊的。老孟把它擠在墻角，抓住羊角，把它的腦袋擰過來擰過去，擰得它嘴朝天，渾身瑟瑟發(fā)抖，屁股啪啦啦落些羊糞豆豆。老孟邊吐唾沫邊罵，你個腦子只有雞蛋那么大的蠢貨，你個把吃進去的屎嚼了咽咽了嚼的蠢貨，你跑啊，咋不跑了？老孟捏住羊嘴看牙，又摸摸羊身子，然后放開這只羊，接著又是塵土飛揚，老孟揮舞著鐵鉤子，那群羊在他四周飛奔，差點跳出柵欄。老孟嘴里嗷嗷地，慢慢把幾只羊羔逼在角落，用鐵鉤子撥撥這只羊羔，又撥撥那只羊羔。老孟收豬時，把鐵鉤子猛地鉤進豬脖子，豬疼得直發(fā)抖，卻不嚎叫，乖乖跟著老孟走。他覺得老孟稍微用點力氣，鐵鉤子就能鉤進羊脖子里。

他正想讓老孟快點挑，眼見嘎嘎拉著一架子車長了芽的土豆，從大門進來，突然扔下架子車，沖進羊圈，朝老孟啊啊大叫，順手奪下那個鐵鉤子，像扔鉛球一樣，把鐵鉤子扔出去，鐵鉤子發(fā)出一聲呼嘯，眨眼間就沒影了。

他已經(jīng)顧不得看老孟了，因為嘎嘎扔了鐵鉤子后，晃著一腦袋亂糟糟的頭發(fā)，目光像冷風(fēng)似的刮過來，嗓子里滋啦啦響，朝他一通比劃，嫌他把老孟帶回家了。他心里的火星子也噼里啪啦響，覺得嘎嘎就像嗡嗡飛來的大黃蜂，無緣無故地蜇他一下。他沒法跟這沒腦子的東西講理。如果拿嘎嘎跟老孟這種走南闖北的人比，嘎嘎就是沒見過世面的大黃蜂，甚至連大黃蜂也不是，充其量是只氣勢洶洶糾纏著人的蚊子，憑什么對他咋呼？難道除了爹，就沒人敢震他一下嗎？他真的想震嘎嘎一下，想來想去，他覺得用錢震一下嘎嘎，看嘎嘎是什么反應(yīng)。

他對老孟說，你把錢拿出來，讓他看看。老孟趕忙從車?yán)锬贸鲆粋€包，又從包里掏出五六沓紅幣，朝嘎嘎晃了晃。他見嘎嘎連眼睛也沒眨，好像嘎嘎不認(rèn)識錢。由于不認(rèn)識錢，嘎嘎把身子挺得更直了，腳步聲咚咚響，既生硬又堅定的感覺，似乎在說，別拿那東西來哄我。他想讓嘎嘎仔細(xì)看看老孟拿的東西，也想讓嘎嘎知道，只要能把老孟手里的東西拿來一半，他買車就夠首付了。這個想法讓他心里涌動著一股熱流，快把他的心淹沒了。嘎嘎嗓子里滋啦啦響，隔著他朝羊群看過去，眼光把羊群圈住，滿眼是慈祥和溺愛，還有一副等著誰來看羊的神情?？吹侥欠N眼光，他朝嘎嘎比劃，你以后跟羊過去，別跟我們住一起了。嘎嘎指著羊，又指著自己的嘴，嘴里吧吧響，然后揭起衣服，指著自己凸出的胸骨，對他比劃，這些羊跟他一樣瘦。接著，嘎嘎又指著四周的地，嘴里吧吧了一陣子，捏捏自己的大腿。嘎嘎的意思是說，等羊吃草吃到秋后，吃得跟他大腿一樣有膘了，爹也回來了，賣不賣羊，爹說了算。

老孟覺得他靠不住，主動跟嘎嘎比劃，讓嘎嘎賣幾只羊。嘎嘎一動不動，但嘎嘎的眼神像塵土一樣浮起來，看不到光芒?？吹礁赂碌难酃猓氲綆讉€月前，幾只母羊下了幾只羊羔。他無法形容那幾只羊羔的顏色，只覺得那幾只羊羔比白云白，比棉花白，眼光干凈得沒有一點邪念，粉嫩的嘴角呼出青草曬熱的氣息。羊羔天天黏在嘎嘎的屁股后面，時不時把嘴伸進嘎嘎的褲襠，或者伸進嘎嘎的胳肢窩，不停地頂嘎嘎。他覺得羊羔分辨不出人和羊有什么區(qū)別，看到什么東西都以為是媽媽，好像這個世界只有媽媽。嘎嘎剛跟羊羔玩了幾個月，娘得病了，趁大羊進山吃草的機會，他把羊羔賣給了老孟。當(dāng)他和嘎嘎趕著羊往回走，奶羊羔的羊急不可耐地往家里跑，等他倆進到院里，發(fā)現(xiàn)奶羊羔的羊四處亂竄，叫得像女人哭喪。嘎嘎明白是怎么回事時，順手操起一把镢頭，沖向羊圈，朝羊圈的柵欄亂劈亂砍。那些被風(fēng)雨摧殘得快爛掉的木頭那禁得住镢頭砍，木渣子四處亂濺，塵土滾滾而起，膻騷味在院子里彌漫。他覺得一股狂風(fēng)從嘎嘎心里刮過，在嘎嘎眼里翻滾。嘎嘎?lián)]舞著镢頭，眨眼間把羊圈的柵欄砍倒了，羊驚慌失措地從這頭擁擠到那頭，雖然失去了方向感，但它們都能避開镢頭。他當(dāng)時想，不就賣了幾個羊羔，用得著發(fā)那么大的脾氣嗎？他娘從屋里沖出來，一把抱住嘎嘎，連哭帶嚎，兒啊，這些羊是咱家的命根子，你把羊砍死，娘也不活了，你把娘也砍死吧。嘎嘎身上臉上全是灰塵，眼淚把灰塵沖出兩道痕跡，閃閃發(fā)亮。嘎嘎看了看娘，順手把镢頭砸在她身邊，發(fā)出了嗚嗚的哀鳴聲。他第一次知道啞巴哭的時候不張嘴，讓嗚咽聲在嘴里悶著，聽上去像銜著奶頭的嬰兒，邊咽奶邊哭。

想到嘎嘎那兇惡的模樣，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老孟指著羊羔，又指著遠(yuǎn)方，比劃樓房的樣子，嘴里吧吧響，意思是說，城里人愛吃羊羔肉，羊羔價高，你賣給我?guī)字谎蚋帷?/p>

嘎嘎的眼睛灰蒙蒙的，攆到他身邊，掐了他一下，嘴里吧吧響，然后呸呸地唾，意思是羊羔跟他一樣嫩，肉沒味。接著他又比劃說，等羊羔長大了，肉就好吃了。嘎嘎邊比劃邊往門外走，看上去想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他說，我今天非賣不可了，看誰敢來攔我。

說完這話，他沖進羊圈，羊紛紛把頭扭過去，表情有些恍惚，退幾步，豎起耳朵。他朝一只羊的屁股踢，那只羊掉頭就跑，其它羊緊隨其后，朝嘎嘎身邊靠攏。他想把其中一只羊拉出來，發(fā)現(xiàn)羊擠在一起，他連腿也邁不出去。他正想喊老孟來幫忙，猛然見嘎嘎?lián)溥^來，抓住他的頭發(fā)，如同公雞鉗住另外一只公雞的雞冠子，把他的頭往地上杵，嘴里發(fā)出惡狠狠的聲音，像動物撕咬動物的聲音，恨不得生吞活剝了對方。他從來沒聽過啞巴發(fā)出這種聲音，此刻聽見了，覺得嘎嘎咬住了他的喉嚨，只要用點勁，他的喉嚨就斷了。他斜著眼看老孟，見老孟臉色蒼白，一副樹葉落下來會砸著頭的樣子。他想抓住嘎嘎的手指頭，把嘎嘎的手指頭折斷，但他抓不住嘎嘎的手指頭，覺得嘎嘎的手是鋼鐵鑄成的，是一個整體，他無法分開它們。當(dāng)嘎嘎把他按到地上的時候，他知道他不能再掙扎了，免得激怒嘎嘎，朝他下死手。他躺在地上，裝出順從的樣子。

他娘忙忙從屋里跑出來，先抱住嘎嘎，一副哀求的神情，好像她把嘎嘎生成啞巴，這是她的錯。她回頭拉他時，又很霸道，認(rèn)為他是個正常人，應(yīng)該讓著嘎嘎?？伤麄z都懶得理她，她開始嚎，直嚎得鼻涕眼淚混在一起，流到嘴邊，哧地吹斷了。嘎嘎看了看她，慢慢松開他。他趁嘎嘎不防范，突然站起來，朝嘎嘎的鼻子搗了一拳，嘎嘎仰面倒下去，鼻血很快就流出來。嘎嘎用手一摸，滿手是血，卻沒翻起來打他，只是抓了幾把土，往鼻子上捂。鼻血不流了，嘎嘎才發(fā)出吃奶嬰兒般的嗚咽聲，邊嗚咽邊用拳頭狠勁地砸地，砸了幾下，嘎嘎慢慢站起來，朝大門外走。每走一步，頭就搖一下，頭發(fā)顯得比以前還要亂。走到門外，嘎嘎渾身哆嗦了幾下，看上去很冷，深一腳淺一腳，一邊的肩膀比另一邊高，好像挑了一擔(dān)水。他看著嘎嘎，唾了幾口唾沫，牙咬得吱吱響。

老孟，我要買車，你給我現(xiàn)金，立馬把這群羊拉走。

老孟說，生意不能這么做，等你們商量好了，我再來。

你不買羊，跑到我這干嘛？

他沖老孟嚷嚷，差點推老孟一把。

老孟說，我走，你兇什么兇？

你走，立馬走，別讓我再看見你。

老孟走的時候，那皮卡就像一股旋風(fēng)，順著小路呼啦啦往大路上旋，旋風(fēng)旋過的地方，看上去比以前更荒涼了，連草都是黑的。

他賣不了羊，恨不得沖到荒原上吼幾聲。而他之所以沒沖到荒原上吼，是因為他見嘎嘎朝村外走，幾只老羊邊嚎叫邊往外跑，其它羊緊隨其后，呼啦啦全攆到嘎嘎身邊。嘎嘎一挪腳，它們急切地跟著嘎嘎，生怕嘎嘎丟下它們。他想起去年開春時，那幾只老羊走著走著就躺下不走了。嘎嘎不分白天黑夜，時不時起來，把饅頭嚼爛喂老羊，救活了那幾只老羊。那幾只老羊用頭頂嘎嘎的腰，好像催嘎嘎趕快離開這里，走得越遠(yuǎn)越好。快到風(fēng)力發(fā)電機跟前時，一只老羊開始聞其它羊的屁股，其他羊也聞老羊的屁股。聞著聞著，它們嘴唇朝天翻了翻，看上去羊屁股不怎么好聞。翻完嘴唇，那只老羊突然趴在另外一只羊的背上，開始晃屁股。他覺得那些羊知道他煩農(nóng)村，故意讓他看，它們跟著嘎嘎，誰也不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這分明是想氣死他。他一定要把這群羊賣了，至于能賣多少錢，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進城，也要讓這些羊受到懲罰。

看到羊跟在嘎嘎后面吃草，他又聞見一股甜甜的草腥味，仿佛在公園里聞見割草機散發(fā)出的味道。他恨不得現(xiàn)在就到城里生活。如果爹當(dāng)年把羊交給他，他早賣了，早到城里了。可爹把羊交給嘎嘎。那些羊也勢利，一見到嘎嘎，全黏到嘎嘎身邊，聞嘎嘎的手，又嘬嘎嘎的手指頭，然后前身一躍，美滋滋地站在嘎嘎腿上，聞嘎嘎的臉和頭發(fā)。這只羊聞完了，另一只羊接著聞，好像那是它們的某種禮儀。他覺得羊也嫌棄他，從來沒嘬過他的指頭。有只羊鼻子上堆著鼻涕，把嘴伸過來，想嘬他的手指頭。他覺得那只羊嫌自己臟，不敢去嘬嘎嘎的手指頭，這才選擇了他，好像他不配讓干凈的羊嘬指頭。他朝它的長臉扇了一下，它往后退幾步，搖搖尾巴，立即被另外一只羊頂了一頭。它沒心思跟羊頂架，叫了兩聲，轉(zhuǎn)到別的羊后面，把鼻涕蹭在別的羊身上，又?jǐn)D進羊群，眼巴巴地看嘎嘎。他后來知道，誰把某個羊踹一下，或者扇一下，其他羊就會頂它。但他當(dāng)時沒給它這個機會。嘎嘎見他扇了那只羊，瞪他一眼，便讓那只羊嘬了手指頭，那只羊搖著短尾巴，叫了兩聲。有只羊扭頭頂它，它往后退幾步，低著腦袋沖過來，一頭把頂它的羊頂翻在地。它嘴唇朝天翻了翻，打了個響鼻，得意洋洋的樣子。

就這么一群臟兮兮的玩意，嘎嘎這個傻子天天領(lǐng)著它們在村子里轉(zhuǎn)。村里的人見了嘎嘎，朝嘎嘎比劃，一只羊能賣多少錢？嘎嘎伸出雙手晃晃，眼睛里閃著自慰的光，好像那是個大數(shù)目了。有人故意朝嘎嘎比劃，兩只羊賣多少錢？嘎嘎把雙手翻一翻，覺得那數(shù)目大得足以讓人對他刮目相看了。那三只羊賣多少錢？嘎嘎不知道該咋比劃了，朝羊群劃一圈，嘴里吧吧響，然后做出捋胡須的樣子，意思是這些羊能讓家里人吃到老。別人朝嘎嘎伸大拇指，嘎嘎嗓子里滋啦啦響，一副家財萬貫的樣子。爹回來后，賣了羊絨羊毛，會給嘎嘎一兩百，嘎嘎不要百元大鈔，只要十元，好像世界上最大的數(shù)是十，而不是百、千、萬、億。他認(rèn)為嘎嘎根本不知道世上有百、千、萬、億這些數(shù)字。但嘎嘎看見羊群的時候，就會用眼光把羊群圈住，一副心里有數(shù)的樣子，這說明，嘎嘎不知道那些數(shù)字意味著什么，卻知道身后跟的羊越來越多意味著什么。他想，就算羊越來越多，放在一個只知道“十”最大的人手里，有什么用？他懷疑爹支持嘎嘎養(yǎng)羊，是想靠嘎嘎養(yǎng)老送終，而爹不靠他，說明爹不信任他，他突然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沖動。

他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然后一咬牙，開始給老孟發(fā)微信。

就這幾天，我肯定會把這群羊賣給你的。

過了好一會，老孟說，再說吧。

你不買，我就給別人賣，我就不信，沒人買我的羊？

又過了好一會，老孟說，不能一下子全賣了，會出事的。

他又咽了幾口唾沫，說，我沒那個耐心。

你最好幾只幾只地賣，不然沒人敢跟你做這種生意。

他心里開始煩躁，覺得賣羊都這么難，好像一切都與他作對。他的家人、老孟，還有別人手上拉著無數(shù)根看不見的繩索，織成一張網(wǎng)，他動一下，他們就能感覺到，就會想辦法阻止他。那是一種邪惡的感覺。他想到了鐵籠子，急忙朝窗外看，發(fā)現(xiàn)太陽在白晃晃的荒原上面移動，看上去比那荒涼的、跟石頭一樣堅硬、草木稀疏又一望無際的原野亮了那么一點點，迷迷瞪瞪、恍恍惚惚地掛在天上。他看不出太陽到底照亮了什么？荒原能給他帶來什么希望？有無數(shù)風(fēng)力發(fā)電機立在那里，要帶著荒原飛起來，鐵路、高速公路并驅(qū)而去，像兩條河床凸起的河流，讓荒原有股工業(yè)文明的氣息，這一切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他看到荒原上到處都是高壓線的支架，高壓線密密麻麻地織成一張網(wǎng)，他似乎聽見高壓線發(fā)出啪啪啪啪的響聲，不由得頭皮發(fā)麻，暗自緊張，只想趕快離開這里。

他說，好吧，先給你賣幾只，你啥時候來拉。

老孟說，隨時聯(lián)系。再沒說什么。

他不知道，也沒法知道，老孟從別的村子轉(zhuǎn)回來，快到飲馬泉村時，隱約聽見沙包后面?zhèn)鱽硌蚪新?，如同黃昏時歸巢的鳥兒，叫得急切而又親密，有呼兒喚女的味道。老孟扔下皮卡，爬上那個山包，見到一片樹林，由于終年沒人修剪，樹渾身是枝椏，毛刺扎扎長在一起，想怎么長就怎么長的樣子。有些樹下的沙子被風(fēng)吹空了，粗樹根裸在外面，干尸一般橫七豎八，滿地都是。樹下毛刺扎扎地長出些小樹，也是沒人修剪而肆意生長的樣子。老孟踏著往年的干樹葉往里走，一些不知名的鳥發(fā)出奇怪的叫聲，這邊一叫，那邊也叫起來，樹林深處也很快傳來鳥的叫聲。他覺得他是一個闖進某種生物領(lǐng)地的人，心里有點緊張。剛鉆出樹林，就看見飲馬泉了。這泉水含鹽含堿量太大，人很少喝，但羊能喝。嘎嘎正忙著給一些身上沾滿了糞便和尿漬的羊洗澡，邊洗邊捉羊的寄生蟲。

羊身上兩種有寄生蟲：那種肉乎乎的寄生蟲會把羊皮咬爛吸血;而黑色的小寄生蟲一堆一堆釘在肉里，把它們一個一個揪出時，會把羊的一塊皮揪下來。嘎嘎怕把羊皮揪爛，揪寄生蟲時，瞇著眼睛，好像往針眼里穿線，先確實揪住其中一個，然后才猛地揪下來。有那么一會兒，老孟覺得嘎嘎不是揪，是捻，先把寄生蟲頭部捻爛，才果斷地往下揪。老孟知道嘎嘎沒金聲的腦子活，但正因為嘎嘎沒金聲的腦子活，不知道這個世界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所以心善得像孩子。

嘎嘎看見老孟，像突然看見一只狼。

老孟趕忙朝嘎嘎比劃，他不是來買羊的，是來跟他聊天的。

這一次，嘎嘎沒揮手，也沒讓老孟趕快滾蛋。

老孟朝嘎嘎比劃，你準(zhǔn)備養(yǎng)多少只羊??？

嘎嘎見他比劃羊，眼光深處慢慢亮了，嘴里啊啊的，有了給人傾訴的欲望，沖著羊群比劃一圈，然后伸開雙手翻一翻，想告訴老孟，他爹當(dāng)時給他二十來只羊，接著他又把手翻了一翻，再翻了一翻，那二十來只羊變成了一百多只羊。嘎嘎又朝羊指指點點，一只手在另一只手的手腕上比劃，意思是，他在等手腕很粗的人回來數(shù)。老孟覺得，那個手腕很粗的人，肯定是他爹。

老孟比劃道，干嘛等你爹回來數(shù)？

嘎嘎的嗓子滋啦啦響，接著比劃，他爹出去打工，一年能見一次面。他想把羊養(yǎng)多了，爹就能留在家里，可他養(yǎng)了這么多只羊，以為爹不走了，結(jié)果爹還是走了，說明羊太少了。他想把羊的數(shù)字再翻幾翻，看爹還走不走。比劃到這，嘎嘎嗓子里發(fā)出怪異的聲音，像孩子一樣越說越興奮，想大笑，想尖叫，但那大笑和尖叫在嘎嘎嗓子里變成了滋啦啦又啊呀呀的氣流聲，腦袋和手亂搖。

他要有這么個兒子，該多好。如果這個兒子不是啞巴，那更好了。老孟想著，朝嘎嘎豎大拇指，說，你是個好孩子。

嘎嘎笑了，如同新翻開的泥土。那群羊圍在嘎嘎身邊，表情淡定、安詳，眼神和藹，脖子一動，嘴里咔擦咔擦響，很享受，很愜意，好像它們不知道人會殺羊。嘎嘎忙著給它們洗澡，洗完一只，另一只又黏在嘎嘎身邊。老孟覺得嘎嘎把羊當(dāng)成了親人，甚至當(dāng)成了爹，用這種方式報答爹，也用這種方式思念爹。尤其很多人把嘎嘎當(dāng)傻子看，嘎嘎覺得羊沒有人那么復(fù)雜，喜歡跟羊在一起。

老孟朝嘎嘎比劃，你爹怎么回事，一年才回來一次？

嘎嘎比劃道，回家太費錢，掙的錢都讓車輪子卷走了。

老孟懂嘎嘎爹的心情：兩個兒子，一個還是啞巴，壓力有多大，只有當(dāng)?shù)娜酥?。就算金聲心里沒爹，但嘎嘎想著爹。那人能有這么個兒子，值了。如果他買了嘎嘎的羊，能掙一兩萬。他不會傻到不要這一兩萬。再一想，他也是一個當(dāng)?shù)娜?，拿一兩萬跟兒子比，他覺得兒子是無價的。一個當(dāng)?shù)娜?，能昧著良心賣兒子的東西嗎？他慶幸自己遇到的只是一兩萬元的誘惑。如果這個誘惑足夠大，大得他無法抵抗，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選擇。他望著那些風(fēng)力發(fā)電機，無數(shù)葉片緩緩轉(zhuǎn)動，能聽見它們發(fā)出飛機飛過天空時發(fā)出的聲音，是機器在深邃的太空轟鳴時發(fā)出的回音。他長出一口氣，突然發(fā)現(xiàn)一只羊看著他。他朝那只羊招了招手，那只羊慢慢走過來，頭一甩一甩的，像個孩子似的，想辦法引起他的重視，看他有沒有興趣跟它玩。他摸了摸它，它突然嘬他的手指頭。他觸電了一般，覺得那濕濕涼涼的感覺從手指頭瞬間傳遍全身，讓他心里涌起一股柔情。羊嘴偶爾蹭在他臉上，像小孩子親了他一下，他趕忙蹲下去，抱了抱它。

他見過宰羊，別的羊見人宰自己的同伴，該反芻就反芻，好像它們天生就看不見刀子。這說明羊是一種天真的動物，不知道人有多險惡，只知道誰對它們好，它們就依賴誰。他覺得自己坐在一群孩子中間。

他準(zhǔn)備給金聲說，他不買羊了。不知道為什么，他不想說遇見嘎嘎的事。

他立時在微信上問金聲，你買了車后，準(zhǔn)備拿什么養(yǎng)車?。?/p>

很快，金聲回復(fù)他，我可以開順風(fēng)車掙錢啊。

如果被運管捉了，把車扣了，你怎么辦？

金聲說，不會吧？別人都在跑??？他們干嘛逮我？

你別管別人，假如你被人逮了，怎么辦？

反正只要有車，就不愁沒飯吃。

你知道養(yǎng)車一年得多少錢嗎？

不知道啊。金聲附了一個捂臉的表情。

最少得兩萬，如果你沒有工作，就沒錢加油，更別說保養(yǎng)了。你難道要推著車在街上跑嗎？我建議你買車前，好好考慮這些問題。

他又發(fā)了幾句勸金聲跟嘎嘎搞好關(guān)系之類的話，發(fā)現(xiàn)金聲把他拉黑了。

這讓他感到很驚訝，也有點屈辱，覺得金聲并沒有打消賣羊的念頭。這樣看來，嘎嘎想保住這群羊，處境跟過去一樣艱難，甚至比過去還難。

他突然感到自己前面的想法有點虛妄。

他趕忙朝嘎嘎比劃，有人要賣你的羊，你怎么辦？

嘎嘎在手腕上比劃了一下，意思是他爹要賣，就可以賣。

那要是別人想賣你的羊呢？

嘎嘎伸出一根手指，朝脖子戳去，嗓子里發(fā)出含著一口水并讓水不停滾動的聲音，那是一種持續(xù)不斷又令人害怕的咕咕聲。

嘎嘎的手指頭不停地戳著脖子。

老孟大吃一驚，竟然不敢看嘎嘎的眼睛。

夕陽正慢慢下沉，像燒紅的鐵伸進地平線那層顫抖的霧氣里，天地間紅彤彤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嘎嘎的眼光變紅了，臉也紅了，仿佛他已經(jīng)看見了血。那是無數(shù)次殺戮流下的血，把地平線染得通紅。

【責(zé)任編輯 朱 個】